从满腹辛酸到《满腹经纶》
2014-03-03刘子倩
刘子倩
2月21日17:37,由北京西开往西安北的G669次列车正在做出发前的最后播报。
王声气喘吁吁地背着双肩包,攥着公交卡进了6号车厢,“还是地铁靠谱”。
之前赶到的苗阜站在站台上抽烟,得意地说,“这趟车是我们西安铁路局的。”苗阜是铁路系统子弟,曾在一个山沟小站当电工。
若在一个月前,他们只是普通的旅客。而眼下,尽管大部分人还不能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却不停地有人凑上来打招呼:“嘿,你们是《满腹经纶》吧?说得不错啊。”
苗阜赶紧哈腰点头,满脸堆笑:“谢谢您捧。”
凭借“没有段子,全是笑点”的《满腹经纶》,陕西青年相声演员苗阜、王声在北京卫视春节联欢晚会上一炮而红:草根原创、接地气、原汁原味,这段11分钟的传统相声甚至被舆论称为“业界良心”。
随后,二人接到央视元宵晚会的邀请,表演了相声《学富五车》。这个相声沿袭了《满腹经纶》风格,虽然准备仓促,还是获得好评。他们二人几年来在小剧场演出的诸多相声段子也被翻了出来,点击率几何级增长。
“时也,运也,命也。”坐在列车上,32岁的苗阜一脸严肃地总结。回忆起多年来坚守小剧场的坎坷辛酸,二人少有一夜成名的喜悦。“谤誉随人吧。”苗阜盯着窗外。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在踏上列车之前,苗阜本来约好了与一些记者见面。他迟到了一个小时,进门就鞠了个90度的躬,不停解释之前在电视台录制拖延了时间,生怕被误会为“耍大牌”。
王声自称有交流障碍,这类面对媒体的活动一般都由苗阜独自承担。有人希望合影,他有时会微笑着婉拒,指指苗阜,“跟他合影就可以了。”
这是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相声演员的组合:苗阜脸黑,外向,说起话来表情丰富,好热闹;王声长得白,内敛,平时一脸严肃,喜欢清静。但这种搭档又极为互补,一个在舞台上诙谐地讲歪理,一个义正言辞地纠邪说。
二人的相遇也颇有戏剧性。
他俩都是铜川人。苗阜虽是铁路子弟,却阴差阳错地上了矿务局子弟小学,恰好与同为矿务子弟的王声分在了一个班。
两个小同学都爱好文艺,还曾一起登台表演诗朗诵,不过,他们都不记得当时演出的情景了。“那时王声应该比我优秀。”苗阜记得几年前再回母校时,老师们只记得王声,对他却没有一点印象。
五年级时,王声转学离开了。此后的13年间,两人没有任何联系,甚至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2006年,苗阜代表西安铁路系统参加陕西电视台的“捧逗先锋”栏目,搭档临时有事,主办方便给他推荐了一个,说是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专业毕业生,相声发烧友,名字叫“王声”。那次合作,两人都觉得配合得天衣无缝,段子一气呵成,“现场观众笑倒一片”。苗阜回忆说。
于是,录完节目后,两个人一起去吃夜宵,聊着聊着,互相都发觉:“我是不是认识你啊?!”一对成长经历,不得不一齐拍大腿——啊!原来是你啊!
重述这段神奇的相遇时,他们再次确认: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苗阜很早就是小伙伴中的活跃分子。放学后,他常和同学们用铁丝拴在两堵墙之间,从作业本上撕下四页纸,写上“联欢晚会”四个字挂在铁丝上,之后便模仿在晚会上表演节目。上中学后,他喜欢上听相声段子,甚至还模仿过马季。
王声的父母均是工人,住在矿务局大院里。每天午后,他准时坐在收音机前听田连元播讲的评书《杨家将》。“我曲艺开蒙的老师就是‘收老师(收音机)。”
苗阜从小身体协调性差,经常摔跤,一次从高高的土堆上摔下来,脸直接拍在地上,造成下颚突出。若干年后,站在上千人的剧场里,这个“生理缺陷”恰恰成了他自我调侃的“包袱”。
“我是因为腿筋太短,抻着了上颚,造成下颚突出。”苗阜郑重地解释。
“你这就是‘地包天啊!”王声搭话。
“难道不允许自带前保险杠吗?”苗阜嗔怪道。
“有些东西,你一看见就喜欢上了”
苗阜学习成绩本来不错,但在母亲的建议下,初中毕业后,他考取宝鸡铁路运输高级技工学校,学习接触网专业(在电气化铁道中,沿钢轨上空架设的高压输电线的架设和维修)。“那可是最后一批包分配。”母亲说,“毕业后努努力,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个工长。”
在宝鸡三年半的学习生活,苗阜积累了不少相声素材。今年央视和北京卫视春晚上都加入了不少宝鸡元素。比如,那句充满宝鸡腔的——“娘娘,风浪太大咧”!
毕业后,苗阜被分到了富平县梅家镇车站。这是个大山中的小站,一天只有两趟火车停靠,也不是电气化铁路,苗阜于是转行当了电力工。恰好此时,G669次列车上的车载电视,正在播放铁路工人攀杆维修线路的画面。“看,我当年干的就是这个活儿。”苗阜指着屏幕说。
不过,他也第一次上了媒体。2001年,工段内刊上刊登了一篇《电线杆上的笑星》,把苗阜描写成一位多才多艺的铁路工人。
王声则按部就班地考上了大学,爱踢球,好上网,从大三起,他开始有意识地整理收集传统相声资料。他也说不清楚,是相声中的哪些元素吸引了他,“有些东西,你一看见就喜欢上了。得,说明你就适合干这个。”
从2002年起,苗阜只要听说西安铁路局艺术团有演出,他就向单位请假,自费到西安,义务给艺术团干杂活儿,期待能跟团领导混个脸熟。没钱住旅馆,晚上就睡在彩排厅里。
十多年后,终于站在铁路文化宫青曲社相声专场的舞台上时,苗阜不忘揶揄自己:“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站在这个舞台上,表演的节目是搬道具。”
他持之以恒的“打杂精神”最终打动了艺术团领导,团里渐渐给了他一些龙套角色,最后终于被抽调到了艺术团。他也没让艺术团失望。2005年,在第四届全国职工小品大赛上,他参演的小品《候车室里》获编导金奖。
王声却经历了一段迷茫期。毕业前,常泡西祠胡同论坛的王声一度想当“北漂”。他借着论坛聚会的机会到北京来“考察”。在饭局上,他见到了心目中的业界大咖:著名出版人张立宪,知名编剧史航等。
“若干年后我能成为他们吗?”王声自问。他没有信心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毕业后,他留在西安成为一名教辅编辑。枯燥单调的工作之余,创作相声小段成了他最大的乐趣。他的朋友圈慢慢都成了相声爱好者,他偶尔也去小剧场里过把瘾,最终为此放弃工作。“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混不好别怪我们。”母亲警告道。
“使活永远比喝酒容易”
列车开动后,两个人直奔餐车。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把日程安排得很紧凑,一天下来,连饭都没吃。
“来两碗方便面。”苗阜双手拄着柜台说。
“卖完了。”乘务员认出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
两人斟酌半天,各自点了份30元的盒饭。
或许因为两人常年独自努力钻研相声,寻找段子或笑点,已成为他们一种本能。哪怕并不是在舞台上,二人常常聊着聊着,就惹人捧腹。
“那我就先吃了哈。”王声迫不及待地撕开餐盒。
“那怎么的,还再等上二年。”苗阜习惯性地回了个“包袱”。
“这套餐真难吃啊,你说乘务员知道吗?”苗阜咧着嘴。“的确难吃,你确实得告诉乘务员,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系统的艺术家。”王声坏笑道。
这种经验也使他们更擅长即兴发挥。一次表演《满腹经纶》,苗阜刚提到《山海经》,王声突然跳开台词,多说了一句,“这么诘屈聱牙的经典你能懂吗?”苗阜的确没听明白这个成语,一脸迷茫地反问了一句,“你说了个啥?”机智的王声紧跟了一句,“这是个幻觉。”台下笑声一片。这个偶得的妙段后来正式进入了作品中。
另一次,苗阜本来的设计是最后抖一句与《金瓶梅》有关的包袱。演出时却说早了。刚说出一个“金”字时,王声立刻警觉到了,马上接了句“陵十二钗”,迅速把段子引向苗阜熟悉的《红楼梦》。灵机的补救引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来便一直将错就错。
不过,苗阜把《满腹经纶》的成功,归结于在小剧场千锤百炼地打磨,数百场演出碰撞出的火花使内容更加丰富,作品的结构和表演时长恰恰又适合电视媒体。
在公众眼中,相声已成为没落的曲艺,创作乏力,品位低下。但王声不赞同这种说法。据他统计,大部分地区的小剧场相声都相当活跃,只是媒体对于好相声的评判标准不同;不少精彩的剧场相声囿于时长等原因,也很难在电视媒体上呈现出来。
不过,苗阜和王声做到了。凭着《满腹经纶》,西北相声再次回到公众视野。实际上,西安曾是中国相声界重镇。1937年,陕派相声鼻祖张玉堂等一批京津相声艺人迁至西安,演出盛况空前,以至于京津相声名家到西安演出都颇为忌惮。西安相声名家结合西北民俗,逐步形成了以豪迈为特色的西北派。一些看过苗阜演出的西安老相声艺人说,在苗阜身上看到了张玉堂的影子。
但是,出名是有代价的。5个多小时行程中,苗阜接了20多个电话,期间还要不断满足路过的旅客合影、签名等要求。
王声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捧着一本发黄的《历代笑话集》。王声自称有些交流障碍,不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不过只要一站上舞台,便立刻精神抖擞。
听到苗阜电话里安排第二天活动,他立刻提醒说,第二天还有小剧场演出,“你想想你有多久没有使活(指说相声)了,使活永远比喝酒容易。”
2007年,苗阜、王声和七八个志同道合者共同创立了青曲社。成立之初,票价只有五元,仍然无人问津,以至于演出时,不得不由其他人在台下充当观众,以免场面过于寒酸。他们倒也苦中作乐,自谑为“观摩演出”。王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困难时,一天下来,口袋里只有一块钱,是为了保证晚上回家能有钱坐公交车。
如今回想起来,苗阜觉得应该感谢那段清苦的经历。“没有钱,也没有名,不过有大把的时间创作作品,练习基本功。”
转机出现在2008年。一家位于闹市的茶楼请青曲社去演出。一天演出费450元钱。原本是喝茶赠相声,没想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了听他们的相声而去喝茶。苗阜说,最初三个月里,他与王声没说过一个重复的段子,之前积攒的作品一口气全部倒了出来。
一年半后,茶馆人满为患,并开始出售门票,“80元一张”。苗阜、王声的名字在西安曲艺圈喊响了。
由于经营理念分歧,青曲社与茶楼解了约,决定自立门户。启动资金捉襟见肘,苗阜托朋友办了20万元的银行小额贷款。2012年5月,青曲社重新开张。为了节约时间和经费,演员们白天亲自上阵装修,换身衣服晚上再上台表演。粉丝们追随而至。不到一年,140多人的小剧场已天天座无虚席,演出票至少要提前一周预订。
青曲社在人员设置上也有所不同。别人叫班主,青曲社叫主席,王声则被封为青曲社秘书长。“我们推行委员会制度,所有事情不是我一个人拍板,而是社委会成员集体表决。”苗阜说。
“不做任何与相声无关的事情”
2013年起,青曲社与《华商报》合作,推出千人剧场商演计划。首场为了规避风险,苗阜选择了隶属于铁路局的西铁文化宫。他找到单位领导,半开玩笑地说:“演出要是办砸了,我可不给钱啊。”
现实恰恰相反,开演几天前,所有价位的票销售一空。站在面对1380名观众的舞台上,一个包袱砸下去,观众笑得前仰后合,有的还站起来叫好。谢幕时,苗阜百感交集,带领所有演员不停地鞠躬作揖。
第三场大型演出时,暴雨倾盆,剧场突然停电,两人扯着嗓子继续说,台下上千名观众打开手机闪光灯照向舞台。散场时,苗阜、王声站在雨中向观众致歉送行。有观众把雨伞塞到他们手里,苗阜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一位观众幽默地劝他俩:“没事,真不怨你们,主要是萧敬腾今晚在省体育馆有演唱会。”
演出中,《歪批山海经》的叫好声最响。苗阜和王声于是决定在此基础再加工提炼,写成了《满腹经纶》。2013年12月,他们带着这个新作品,在北京喜剧幽默大赛上斩获季军,并获得了进军北京卫视春晚的机会。
2014年正月初一,在家里看完北京卫视春晚后,苗阜早早地睡了。第二天醒来时,父母显得手足无措,一早上已经接了三四十个祝贺电话。苗阜连忙看自己的手机,有40多个未接来电,朋友圈被自己的段子刷了屏,微博上几万条的转发和评论。“我当时都傻了,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式。”王声家也没闲着,岳父已经答应了好几轮做东请客。“请客就算了吧,这玩意太费钱。”王声劝道。
邀约纷至沓来。但两人把大部分都推掉了。他俩很快碰了个面,并定下一个规矩:为了创作更好的作品,不做任何与相声无关的事情。
除了3月份一场回报陕西观众的商演外,两个人准备闭关,创作新作品,为4月30日在北京民族文化宫的专场演出做准备。
G669次到达西安已是晚上11点。苗阜的徒弟开车来接站。车座上摆满了近期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快件,有的寻求合作,有的表达喜爱之情,还有全国曲协领导对他们相声的批示。他俩一一拆封,把重要的内容念给对方。
第二天晚上,苗阜、王声春节后首次回小剧场演出。甫一露面,观众们玩命地鼓掌。苗阜登台的第一句话给观众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管我们登上多大的舞台,我们都不会放弃小剧场的演出,因为这里是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