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小说理论变革中的中西比较语境考察∗
2014-03-03吴智斌
吴智斌
(浙江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正如晚清小说是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分水岭一样,晚清小说理论也是中国传统小说理论向现代小说理论转变的紧要关口。长期以来,晚清小说从理论建构到创作实践倍受压抑,其不够系统的中西小说比较视角未受应有关注。事实上,晚清小说从理论倡导、小说译介到创作实践都有一个或显或隐的中西比较语境,“不管是‘骂’还是‘捧’,是直接的中西比较还是单表对传统小说态度,实际上都暗寓着评论者对西方小说的理解水平和价值评判标准”[1],在这样的比较视野中,晚清小说获得了古典向现代转变的动力源泉以及可供借鉴的题材、体裁、手法等资源,为“五四”小说借鉴西方手法颠覆中国传统小说奠定了坚实基础。
一、梁启超与晚清“小说界革命”动力来源中的中西小说比较视野
晚清理论家们译介西方小说入中国,根本目的是要开发民智、进行群治,因此首先进入其比较视野的是中西小说的社会功用。他们普遍认为,西方小说是开启国民素质的最重要工具之一,而中国小说则往往诲淫诲盗,成为传播封建思想观念的工具。1897年,严复、夏曾佑在《国闻报附说部缘起》一文中最早明确指出:“欧、美、东流,其开化之时,往注得小说之助”①见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1997年出版。。同年康有为也在《<日本书目志>识语》中指出“泰西尤隆小说学”,并列举了一大批日本小说的名称来进行强调小说启发民智的功用性。
受启于师辈们的这些观点,并经由1898年因变法失败于逃命船上所阅读到的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记》所激发,晚清“小说界革命”的倡导者梁启超以敏锐的政治目光察觉到政治小说对亟待变革的晚清中国有重要借鉴意义。他开始翻译政治小说并发表了《译印政治小说序》,推介政治小说。在这一由中西小说比较借鉴而获得的小说变革动力源泉中,梁启超倡导并完成了“小说界革命”的重任,他的一系列理论文章以世界文学为视角,探讨中国小说变革的重要性与必要性,同时也充分论证了变革的可能性。
第二年即1899年,梁启超发表《饮冰室自由书》,以日本维新运动中大力译介对西洋小说,以及随后进行政治小说创作实绩启发国民民权自由的史实为榜样,在继续强调政治小说功用的同时,殷殷呼唤和期待理想中的谈话小说作者。他创作《新中国未来记》这部未完之作的文学价值不高却影响深远,它在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次运用了一种富于现代时间质的展望“未来”之手段,以强烈的线性时间意识代替了中国古代以朝代为纪元的不知今昔何昔的循环时间观,打破了中国小说多回溯历史少关注当下,更不思量将来的时间观念,为中国小说现代性诉求开辟了最为重要的时间维度。
到1902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发表时,梁启超已经运用西方心理学知识来分析小说的读者因素,并运用西方小说理论的一些概念来论述小说,如将小说区分为“理想派小说”与“写实派小说”两大类,认为种目繁多的小说“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者也”。此外,“国民”、“诗界革命”、“新文体”、“小说界革命”、“文界革命”、“新小说”等极富现代性的词语也频频出现在其文论中。
与梁启超等先驱相呼应,一批晚清理论家也纷纷撰文,给予西方小说以极高评价。邱炜萲指出:东西洋每一种小说“即有一种之宗旨,能与政体民志息息相通;次则开民智,祛弊俗,又次亦不失为记实历,洽旧闻:而毋为虚侨浮伪之习,附会不经之谈可必也。……寻常新著小说,每国年以数千种计云。观此而外国民智之盛,已可想见”[2]。晚清理论家们在中西小说对比中,富于开创性地探寻了中国小说现代性路径。
二、晚清小说理论变革中的中西小说平行比较
晚清小说理论变革中的中西小说平行比较,从大处着眼的中西文学叙事模式、文类、作者、读者比较,到小处落笔的具体作品题材、主题、风格、语言比较等,体现出晚清理论家初涉西方小说理论与创作实绩时所具备的较广阔开拓态势。但理论初创时期所难免的毛糙之处也非常明显,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比较中涉及了小说叙事的诸多角度,但往往点到即止,缺乏深入的论证与总体观照;二是囿于小说视野及语言隔膜,对西方小说创作成就未能做总体观照与合理的优劣判断,因而缺乏严谨的观点与科学的结论。
1.小说文类、体例、题材比较
晚清小说理论界展开中西比较的重要领域是小说种类与体例的比较,理论家们在中国小说之种类、体例与西方小说差距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他们普遍认为中国小说缺少西方小说的精细分类。如侠人指出:“西洋小说分类甚精,中国则不然,仅可约举为英雄、儿女、鬼神三大派,然一书中仍相混杂。此中国小说所短一。”[3]而理论家们在译介西方小说的过程中也发现一些小说体裁为中国小说所从未有,如日记体小说。1902年《<鲁宾孙漂流记>译者识语》指出:“原书全为鲁宾孙自叙之语,盖日记体也,与中国小说体例全然不同。若改为中国小说体例,则费事而且无味。中国事事物物皆当革新,小说何独不然!故仍原书日记体例译出”。
更为明显的中西小说差异体现在题材上。理论家们发现,西方的科学小说、侦探小说、理想小说、家庭教育小说等题材是中国小说所缺乏的,向西方小说引进题材意义重大。即使对于中西小说共有之题材,理论家们也发掘了其中的差异。如理想小说题材,他们认为中国虽有类似于西方理想小说的文本,但却缺乏科学精神作依据而终不能成事实。
晚清小说理论家还在中西文类的比较中倡导中国小说界建立新的小说类型。1905年,小说林社发表《谨告小说林社最近之意趣》,将其已印、未印各书分为十二类,并对每一类的内涵特点作了简略的定位,计有历史小说、地理小说、科学小说、军事小说、侦探小说、言情小说、国民小说、家庭小说、社会小说、冒险小说、神怪小说、滑稽小说。从其内容述略来看,除了“历史小说”、“言情小说”、“军事小说”、“神怪小说”等中国古已有之外,其他的基本上自西方引入。即使是在这些中国从来就有的小说题材的界定上,也已在与西方同类小说的观照中产生了许多新质素,如历史小说是“志已往之事迹,作未来之模型,见智见仁,是在读者”,已经改变了视中国历史小说为“信史”的读法,强调读者自己的解读;可以说,这一放眼当时小说界全局的看法,已经具备一种比较完备地融合中西小说种类与题材的视野。
2.中西小说思想内涵与审美风格差异
晚清小说理论家认为中国小说缺乏西方小说所推崇的人道主义精神、平民精神以及女性意识等人类思想精华。对中西小说思想内涵的差异比较之集大成者当属林纾,其文学思想中最具划时代意义之处是他能立足下层人物,体现出富于现代气质的平民意识,这正是稍后“五四”文学运动先驱所擎的一面重要旗帜。他将狄更斯小说与中国的《石头记》相比,称赞前者能够“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三十万言之多”、“专为下等社会写照”;而《石头记》虽然也描写了各色人等,“可谓善于体物”,但终究“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孝女耐儿传·序》)。他还以战争小说角度比较中西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的差异,认为中国史书所记载的故事,缺乏对民众的人道关怀;而西方战争小说如《拿破仑传》、《利俾瑟战血余腥记》等往往在详叙主人公外,“虽卒徒亦工纪述”,乃一“兵劫之世界”,而且军行实状,“兵间尺寸之事”,都有翔实的记载。
中国小说历来少女性关怀意识,晚清小说家在理论与创作中首倡关注女性。俞佩兰《<女狱花>叙》从中国旧小说之没有女界小说着手,指出文人学士对其所持的鄙夷态度和写作女性小说者之稀少与艰难。尽管没有直接涉及西方小说的女性意识,但联系晚清女性学西学东渐情境,可知其视角是受启于西方的。
晚清小说理论家认为,中国古代小说家喜欢描写妖魔鬼怪,胡乱编造故事情节,往往不合情理,使人感到荒谬绝伦,风格也浮艳、缠绵,往往危害读者之心智,而西方小说则多反映现实人生世态,多“用以醒齐民之耳目,励众庶之心志。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其立意,莫不在益国利民,使勃勃欲腾之生气,常涵养于人间世”[4],即使是神怪故事,但于人情物理无不密合,使人从荒诞故事中也能窥见其严肃的意旨。
徐念慈1908年发表《余之小说观》一文,其中第五节“小说之趋向”其实就是一个中国与日本小说读者比较的问题。他开首即一针见血地指出:小说之趋向“亦人心趋向之南针也”,将小说读者的阅读心理视之为关乎社会前途的重大因素。然后徐念慈将日本读者与中国读者小说阅读的题材取向、发行版次、销售数量、文野程度等方面进行横向比较:“日本蕞尔三岛,其国咸以武侠自命,英雄自期,故博文馆发行之押川春浪各书,若《海底军舰》,则二十二版,若《武侠之日本》,则十九版,若《新造军舰》、《武侠舰队》、《新日本岛》等,一书之出,争先快睹,不匝年而重版十余次矣。以少于我十倍之民族,其销书之数,千百倍于我如是,我国民之程度,文野之别,不容讳言矣”[5]。这种从晚清读者的欣赏趣味与阅读水准角度比较中日小说的差异相当有见地,且夹杂着一种复杂的国民性批判情绪在其中。
三、晚清小说理论中西比较中的立场考察
考察晚清小说理论家对中西小说的高下、优劣评价,基本上有两种立场:即中不如西或西不如中。在此两者之间能持较公允的态度,较深入持久地对中西小说进行系统比较的是以翻译著称的古文大家林纾。
1.中国小说不如西方小说论
晚清中西小说理论变革中的否定中国小说传统现象多发生在早期理论家的视野中。“小说界革命”早期,梁启超等为提升小说的地位,证实其乃为“文学之最上乘”,因此多肯定西方小说而否定中国传统小说,从而得出中国小说必然改良的结论。他们以西方小说为参照系对中国小说重新审视,并进行了尖锐批评。梁启超将中国小说概括为“不出诲盗诲淫两端”,说中国人的状元宰相、佳人才子、江湖盗贼、妖巫狐鬼思想的产生,无一不与小说有关,中国封建社会的所有恶行陋习,皆“惟小说之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随着西方小说译介增多,理论家的视野也随之开阔,他们开始理性地考察中国小说不如西方小说之处。知新主人引用其友徐敬吾的阅读感受来阐述中西小说之优劣高下:“读中国小说,如游西式花园,一入门,则园中全景,尽在目前矣;读外国小说,如游中国名园,非遍历其境,不能领略个中况味也。”(《小说丛话》)并从身分、辱骂、诲淫、公德、图画等诸方面比较了中国小说之不如西方小说。
2.中国小说优于西方小说论
在晚清中西小说比较阅读中,侠人、中国老少年、曼殊等人则在中西小说比较视野中萌生出一种小说领域的民族自信心与优越感。大部分理论家与读者最早是从翻译小说中了解西方的,他们当时普遍认为读西洋小说可考异国风情,鉴其政教得失,骨子里则还是认为西洋小说比不上中国小说。
晚清理论界持中国小说之优于西方论者侧重点各异,最具代表性的是侠人1905年的《小说丛话》和中国老少年之《<中国侦探案>弁言》。文章指出:就其视野所接触到的西方小说比之于中国小说,则“吾国小说之价值,真过于西洋万万也”。该文对中西小说进行了多个内容的比较,其长于西方之处则有三个方面:人物事件之繁简;小说篇幅长短之叙事功效;结构与故事高潮布局。对中国没有的侦探小说与科学小说的事实,作者承认了其不足,却又说“若以中国大小说家之笔叙科学,吾其佳必远过于西洋”(《小说丛话》),可谓有一种盲目自大的情绪在其中。
中国老少年者则在其《<中国侦探案>弁言》中对自中西互市以来国人的崇拜外人的心理进行了猛烈抨击,否定了当时理论界将“我国数千年之经史册籍,一切国粹,皆推倒之,必以翻译外人之文字为金科玉律”的行为。作者还认为当时的翻译小说对中国了无价值,认为翻译界专“取与吾国政教风俗绝不相关之书而译之”;并对当时小说界普遍持有的侦探小说是西方有而中国无的观点进行了驳斥,并申明自己急辑《中国侦探案》一本,以求与西方侦探小说对比,证明中国自古即有侦探小说。这些观点是对当时小说理论界扬西方小说贬中国小说倾向一种必要的反省,但其中也包含了诸多的不合理因素,如把引自西方的标点符号视为“不可解之怪物”,他还基本否定了当时翻译小说给中国小说带来的积极的影响、认为中国不仅有侦探小说而且中国的侦探小说比西文侦探小说技巧更高一筹等。
3.林纾等人中西小说比较的求同存异立场
从林纾散见于各种序跋中的大量比较文字看,其立场是以中国文学为本位比较中西小说。他较公允,在肯定中国小说叙事与内涵方面优点的基础上,将之与西方小说进行对照,由此指出其可学习与借鉴的地方。与梁启超等为提升小说地位以实现其政治功用而夸大小说功能不同的是,林纾否认了政治与小说的直接关联,对小说的社会功用进行了较辩证的分析。他认为文学是无法直接左右社会生活的。此外,林纾还认为,国力的衰败,风俗的堕落与小说并无直接关系,这也和梁启超等维新派理论家们的观点有显著不同。林纾还就法国作家森彼得的小说《离恨天》的构思布局与《左传》比较,认为不同民族的文学,虽有文化背景差别,但在创作构思和技巧方面有共通之处。
能够以求同存异的态度看待中西小说的,除林纾之外的晚清小说理论家还有黄人、恽铁憔、侗生等。黄人比较我国之侠义小说与欧美之侦探小说,在较为客观地分析了两者的差异之后,引用旧语“南海北海,此心同,此理同”来阐述小说“为以理想整治实事之文字,虽东、西国俗攸殊,而必有相合之点。如希腊神话、阿剌伯夜谈之不经,与吾国各种神怪小说,设想正同”[6]。侗生则在《小说丛话》(1911年)认为中西小说在人物、结构方面都能从相同中写出差异性,得出中西小说家“同处能异,自是名家”的较客观结论。
晚清小说理论变革中确立中西比较视野,译介西方文学蔚然成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要“认识自我,革新自我,重建民族文学,提供一个非我的参照系统。……在革新民族文学的前提下,主张以中化西或移西就中,西不如中者,是要弘扬民族文学;主张以西化中或移中就西,中不如西者,是要以‘拿来主义’建设民族文学”[7]。尽管晚清小说理论建构中对西方小说的介绍不是以系统、整体的方式进行介绍,但已涉及到小说创作的方方面面,具有一定完备性。晚清“小说理论界的新旧交叉与新旧交替,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古典小说理论体系与西方近代小说理论体系之间的矛盾和斗争”[8],晚清小说理论家在中西小说比较中获得了变更旧小说的动力与方法,最终促成中国小说由古典向现代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