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叶梦得笔记的文学史料价值*1
2014-03-03夏东锋
夏东锋
(山西传媒学院 编播系,山西 太原 030000)
叶梦得作为北宋、南宋之交一位在政治和文化学术方面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历神宗、哲宗、徽宗、钦宗、高宗五朝,学问博洽,著作颇丰,见于历代著录的著述有五十四种,存世者有十九种,一百一十八卷[1]15。其中,存世的笔记作品有《石林燕语》、《避暑录话》、《岩下放言》、《玉涧杂书》四种。其笔记内容之丰富,学问之广博,见解之深刻,文字之婉顺,令后人每每称道。
一、为研究作家及文人风尚提供资料
叶梦得笔记的文学价值,首先体现为文学史料价值。他在笔记中所记载的文人轶事为深入研究作家生平和思想提供了资料,也反映出了宋代文人的生活方式及对诗文创作的影响。比如《避暑录话》卷下对柳永生平和创作情况的记录,成为研究柳永者必参的资料:
柳永,字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初举进士登科,为睦州掾。旧,初任官荐举法不限成考,永到官,郡将知其名,与监司连荐之,物议喧然。及代还,至铨,有摘以言者,遂不得调。自是诏初任官须满考乃得荐举,自永始。永初为《上元辞》,有“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之句,传禁中,多称之。后因秋晚张乐,有使作《醉蓬莱辞》以献,语不称旨,仁宗亦疑有欲为之地者,因置不问。永亦善为他文辞,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为己累,后改名三变,而终不能救。择术不可不慎。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明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传之广也。永终屯田员外郎,死旅,殡润州僧寺。王和甫为守时,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
这条记录可以说将柳永一生的经历做了简要概述。参考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六“祖宗时选人初任荐举”条所记关于柳永不得选调等其他条目,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他的宦途坎坷。不论是他的才学、仕宦经历,还是他的作品流传情况、去世及身后事的记载,都为研究柳永者提供了重要的资料。清代王士禛《池北偶谈》便引此条考证柳永墓。*[清]王士禛《池北偶谈》下册卷二一“柳耆卿墓”条:“仪真县西地名仙人掌,有柳耆卿墓。按《避暑录》,柳死旅,殡润州僧寺,王平甫为守,出钱葬之,真、润地相接,或即平甫所卜兆也。”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94页。同时也充分反映了文人出没于歌楼楚馆的生活方式乃是宋词创作的一个重要背景环境,直接影响着宋词的内容与情调。尤其是那句“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是学习过宋代文学史的人所皆知的。而《岩下放言》卷上“西塞山前白鹭飞”一条,对苏、黄唱和的记载,也直接体现了当时文坛的唱和之风和创作风尚。又如《避暑录话》中对吕蒙正事迹的详细记载,也被后人考察相关戏曲作品《破窑记》引用。*[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十引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后云:“今人以传奇有《破窑》之说,志书亦沿俗论,但言窑而不知有龛,并龙门僧亦湮没不传,可惜也。”《笔记小说大观》第十六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52页。
由于宋代士大夫同时身为官僚、学者、文人,叶梦得笔记中所记录的官场中人,很大一部分也同时是文人作家。那些人物的遗闻轶事,无疑为我们全面深入了解这些作家提供了宝贵资料。其中最为突出的当属对苏轼和王安石的大量记载,不仅可为研究党争之下的宋代政治情况和叶梦得的思想历程提供史料,更将这两个重要作家刻画得鲜明生动,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其人其作。如《避暑录话》卷上“王荆公不耐静坐”条对王安石和苏轼轶事的记录揭示出二者不同的性格特征。又如《避暑录话》卷下“东林去吾山”条,记元丰间东林名思者与吕洞宾交往之事,并录吕洞宾以石榴皮在绝壁上所题诗和苏轼任杭州通判时的和作,从中可见道教神仙之说的流行,也可见元祐文人唱和之风颇盛,因为“当时名士多和其诗传于世”,连苏轼也不例外。苏轼出守杭州,是元祐四年(1089年)*熙宁四年,苏轼亦出为杭州通判,但东林榴皮诗事在元丰间,故只能是其后的元祐年间为杭州通判时相和。,正是苏轼唱和之诗增多的时期,反映的是他的当世之志的淡化和新旧党争(乌台诗案)、洛蜀党争(策题之辨)带给他的心理影响。关于这一点,《岩下放言》卷上“西塞山前白鹭飞”一条,详细记述了苏轼与黄庭坚和张志和《渔歌子》词、彼此反复唱和的情形,“前辈风流略尽”。苏黄唱和,多以生活中琐事细物为题材,在文字上下功夫,此处也同样体现了“鲁直好奇,每以名对”的特点。从中可以感受到苏门文人诗文唱和风气的浓厚。而当时这种好对偶、好用典、讲求文字功夫的创作特点,在《岩下放言》卷上“苏子瞻好谑”条中有着鲜明体现,该条记载了苏轼与朋友集会时,有人赞林逋诗“偶俪精切,如用古人,不独取以相对,虽有姓名之字,亦欲相对”,并举许多以姓名对偶之例,表明时人追求偶俪精切的倾向。
又如《避暑录话》卷下“吴门下喜论杜子美诗”条,写吴居厚、梁子美对杜甫诗歌的酷爱,可以从中得知南宋绍兴年间文人对杜甫的推崇,当为研究杜诗在南宋传播和接受情况的学者所重视。
叶梦得笔记中更有大量记录表现宋代文人丰厚的物质生活条件下悠游的生活情态及其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如《避暑录话》卷上“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条,描绘了欧阳修在扬州所筑平山堂的风光和他在暑热之时常常在凌晨携客往游之事。同卷“司马温公作独乐园”条,记叙司马光筑独乐园之事,与此相类。而即便是贬罢闲居之人,待遇虽然减退,这种燕集的好尚却丝毫不减。如《避暑录话》卷上“司马文正公在洛下”条,记司马光闲居洛下时与诸故老游集事。这种诗酒歌乐相伴而行的宴会,充分说明着宋代士大夫们的优渥待遇和文化的高涨。文人们那些流连光景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不断产生的。这些记载都为我们了解宋代士大夫的生活面貌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文人宴集、诗酒唱和之风可见一斑,正是在这种环境中催生出了宋词的独特风情。这些无疑为我们理解宋代文学作品产生的土壤提供了依据。
二、诗事轶闻可资作品研究
叶梦得的《石林词》和《石林诗话》都颇有影响,与贺铸等作家都有交往。笔记中记录了许多诗文以及这些诗文创作的背景原因和与之相关的轶闻,计有30多条。这些诗事轶闻可助后人考证相关诗文的写作背景,正确理解诗文内容,对诗文进行编年。比如关于苏轼创作《归宜兴留题竹西寺》背景的考证,对苏轼在狱中创作诗歌缘由的说明,以及对苏轼在黄州夜泛舟中作歌时情况的介绍等,均为我们理解苏轼作品提供了重要信息。兹仅举《避暑录话》卷上所载苏轼创作《竹西寺》之缘由为例说明:
子瞻《山光寺》诗“野花鸣鸟亦欣然”之句,其辩说甚明,盖为哲宗初即位,闻父老颂美之言而云。神宗奉讳在南京,而诗作于扬州。余尝至其寺,亲见当时诗刻,后书作诗日月。今犹有其本,盖自南京回阳羡时也。始过扬州则未闻讳,既归自扬州,则奉讳在南京,事不相及,尚何疑乎?近见子由作子瞻墓志载此事,乃云“公至扬州,常州人为公买田,书至,公喜而作诗,有‘闻好语’之句”,乃与辩辞异。且闻买田而喜可矣,野花啼鸟何与而亦欣然,尤与本意不类,岂为志时未尝深考而误耶?然此言出于子由,不可有二,以启后世之疑。余在许昌,时志犹未出,不及见,不然当以告迨与过也。
本条所记诗题有误,据《东坡全集》卷十五,此诗乃《归宜兴留题竹西寺》组诗之一,当是叶梦得误记寺名。全诗为:“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元祐六年(1091年)八月,侍御史贾易弹奏苏辙时提及苏轼此诗,谓“及先帝(神宗)厌代,轼则作诗自庆”。[2]4331。元丰七年(1084年)冬,苏轼自黄州移汝州,八年(1085年)三月,神宗崩。五月,苏轼在扬州,作此诗,“当时谤者东坡以迁谪之故,忻幸神宗上仙而作此诗。”*见[宋]袁文《瓮牖闲评》所附佚文。袁文此条中引用了苏轼辨谤劄子,同时引苏辙为其兄所写墓志铭中的说法,对两种不同解释表示不解,亦可知其所见苏轼辨谤劄子与叶梦得所述苏轼自陈理由一致。《瓮牖闲评·考古质疑》,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8页。。不久,苏轼上辨谤札子,谓“臣实喜闻百姓讴歌吾君之子,出于至诚,又是时臣初得请归耕常州,盖将老焉,而淮浙间所在丰熟,因作詩云……”。[3]1282叶梦得是根据苏轼这一自辨札子而言其作诗背景,且举其亲眼所见诗刻作诗时间已是在南京举哀之后往常州过扬州时题,非初闻神宗驾崩消息。这也与苏轼自辨札子一致。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却谓其兄此诗是因常州人为苏轼买田而作*[宋]苏辙《栾城后集》云:“六年,召入为翰林学士承旨,……公之自汝移常也,授命于宋,会神宗晏驾,哭于宋而南至扬州。常人为公买田,书至,公喜作诗,有‘闻好语’之句,言者妄谓公闻讳而喜,乞加深谴。然诗石刻有时日,朝廷知其言者之妄,皆逐之。公惧,请补外,乃以龙图阁学士守颍。”《苏辙集》第三册卷二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24页。,叶梦得因此而辨,并根据诗意分析,认为苏辙的墓志记载有误,其实也是因为叶梦得认为苏轼的辨说理由更充分更冠冕堂皇而又更能赢得当时皇帝的谅解,苏辙所说的理由则显得只为一己小我而言,叶梦得此辨显然更有利于苏轼,也更符合苏轼当时的自述。贾易乃是程颐的门人,这件事是当时旧党内部洛蜀两党交争的产物,他在笔记中对程颐只字未提,从中可以看出叶梦得对苏轼还是同情和维护的,结尾更可见出他与苏轼之子的关系不错。这条记载不仅对于考证诗文本意有着重要意义,而且可为叶梦得对元祐党人的态度提供佐证。
再如《避暑录话》卷下“晏元献为参知政事”条,交代了晏殊作《蜩蛙赋》、欧阳修作《憎蝇赋》和《憎蚊赋》、苏轼作《黠鼠赋》的缘由。与之类似的还有《石林燕语》卷九所记范仲淹与梅尧臣之间的纠葛。范仲淹被贬时,梅尧臣作《灵乌赋》以表示理解与同情,范仲淹作赋回应,而当范仲淹秉政之后,没能援引梅尧臣,于是梅尧臣心中不满,又作《灵乌后赋》以责之。这些材料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些作品,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到宋代文人常常借赋体为抒发愤懑的讽刺武器。说明赋体在宋代并没有走向衰败,而是可以自由表情达意的工具。
又如《避暑录话》卷上“欧文忠在滁州”条对欧阳修作《赠沈博士歌》中“杜彬琵琶皮作弦”一句创作因由的记载也有助于纠正一些注家的错误注解,从而正确理解其诗,如《历代诗话》便专有“皮弦”一条引叶梦得此说为注[4]696。
三、收录诗文可为辑佚之用
叶梦得笔记中收录的一些诗歌乃是某些文人文集中未录的遗诗或者该文集已经失传而凭借叶梦得的记载得以保存流传,亦可为宋代诗歌的辑佚工作提供材料。比如《岩下放言》卷下“张芸叟侍郎”一条所记基本是家人亲历之事,其中录张舜民两首诗,并记述了两诗创作的背景因由,一首扇诗被采入《画墁集补遗》,另一首送别叶羲叟的诗并未收入。*据叶廷琯此条按语:“张舜民《画墁集》八卷,鲍氏丛书中曾刻之,且为蒐辑补遗一卷,扇诗即从《蒙斋笔谈》采入,送行诗同在此条,独置未采,不解何故?”《蒙斋笔谈》乃剽窃《岩下放言》,前人已证,故可知扇诗是从《岩下放言》中采入《画墁集补遗》,《避暑录话》卷下亦载此诗。但这首送别诗却未录入《画墁集补遗》。据《四库全书总目》之《画墁集》提要,“其著作在当日极为世重,而自明以来久佚不传,惟《永乐大典》尚间载之。计其篇什,虽不及什之一二,然零玑断璧,倍觉可珍。谨蒐辑排比,釐为八卷……”[5]1333,可知张舜民作品明朝以后便已经失传,现存作品乃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而这首送别诗并未收入其中,《画墁集补遗》中亦未收录,唯有叶梦得此条记载中根据自己的记忆追述其诗,使其得以流传。
又如张景修《九月望夜与诗僧可久泛西湖》一诗,由于张景修文集已经失传,此诗首见于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景修与吾同为郎”条。*此诗清代张豫章等编选《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__御選宋詩》卷六十七题在张景修名下,题为《九月望夜与诗僧可久泛西湖》;而厉鹗《宋诗纪事》卷三十五却归入叶梦得名下。从记载内容看应该是张景修所作,厉鹗乃误读本条记载。宋龚明之撰《中吴纪闻》卷三有“张敏叔”一条记其生平大概,其中亦未录此诗,且内容多根据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张景修”条而来。*张景修为叶梦得大父叶羲叟之门客。叶梦得《石林诗话》中的这条记载乃是根据张景修与他的交往而撰,故应为原始材料。龚明之此书成于淳熙九年(1182年),应当见到叶梦得的这些材料。张景修之《张祠部集》,已佚,现在所保存下来的作品都是散见于如《天台前集·天台续集》、《宋诗纪事》等总集类的书中和宋人的笔记中。而此诗首见于《避暑录话》中,并且根据内容乃是张景修与叶梦得在尚书省同宿时亲口讲述当初与诗僧可久泛舟西湖时的情景和触景生情作此诗的经过,可知其为原始记录而非转载他人。张景修此诗赖叶梦得本条记载而得以流传下来,其创作因由亦借此交代清楚,其价值不言而喻。
《石林燕语》卷九第十九条载:“神宗天性至孝,事慈圣光献太后尤谨。升遐之夕,王禹玉为相入慰,执手号恸,因引至敛所,发视御容,左右皆感绝。将敛,复召侍臣观入梓宫物,亲举一玉碗及玉弦曰:‘此太后常所御也。’又恸几欲仆。禹玉为挽辞云:‘谁知老臣泪,曾及见珠襦。’又云:‘朱弦湘水急,玉碗汉陵深。’皆纪实也。”王得臣《麈史》卷二:“将奉山陵,诏百官各进挽词二首。故相王珪曰:‘谁知老臣泪,曾泣见珠襦’”[6]36,则当时王珪诗有两首,均不见于今本王珪《华阳集》,前一首为《麈史》和《石林燕语》所载,后一首则仅见于《石林燕语》,其存诗之功不可没。今人编撰《全宋诗》也未收录这两首诗,且多篇全宋诗辑佚文章均未录入。故此条记载可为辑佚之用。
再如《避暑录话》卷下“李育”条记李育之生平资料,叶梦得并录父亲所藏李育亲书《飞骑桥》一诗,诗本已亡去,叶梦得乃是凭少年时父亲口授记忆追记,并对其诗本事作了考证。元代陆友仁撰《吴中旧》[7]1事和清代厉鹗《宋诗纪事》[8]451皆是引用叶梦得原文著录此诗。李育官不显,知之者亦少,此诗亦赖叶氏此条记载而传。同卷“俞澹”条记录黄庭坚自编作品集的情况,由于这些文集也已不传,成为了解其创作的重要资料,四库馆臣即引之介绍黄庭坚创作情况[5]1328。
此外,叶梦得在笔记中引用某些书籍的文字与今天我们见到的文集或不相同,也可供文献校勘之用。
四、诗文考证可资后人注释之用
叶梦得对于诗文中相关诗事、词语、典故等的考证,也为后人作诗歌注解提供了参考和便利。
诗事考证方面,如《避暑录话》卷下“杜子美诗自平宫中吕太一”条,考证杜甫《自平》诗中“宫中”二字,据《代宗纪》和《韦伦传》,乃“广州市舶使吕太一”、“中人为宫市于岭南者”,又考诗之主旨为哥舒晃作,并疑此诗而上至《青丝》五篇皆是失题而以句首二字名之,论据充分,符合史实而言之成理。*[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二有论此诗云:“杜子美诗云‘自平宫中吕太一’,世莫晓其意,而妄者至以为唐时有自平宫。偶读《玄宗实录》,有宫人吕太一叛于广南,杜诗盖云自平宫中吕太一,故下文有南海收珠之句。见书不广而以意改文字,鲜不为人所笑也。”(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3册,第31页。中华书局1981年点校本是以涵芬楼校印赵本为底本的六卷本,与《四库全书》的十二卷本不同,无此条。)叶梦得此条考证较苏轼更详细,引《代宗纪》及《韦伦传》,疑“宫中”二字有误,[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十一对此有详尽解释,黄希引苏轼语认为吕太一乃官名非人名,黄鹤则引叶梦得语并与叶梦得之相似证据认为吕太一乃人名,为广州市舶使,广德二年(764年)反,与叶梦得意相吻合。(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69册,第214页。)《历代诗话》卷三十九便引用叶梦得的考证作为注解,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的《补注杜诗》在为此诗作注时还引用了《石林燕语》中关于宫观置使的记载。又如对杜甫诗《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一诗中何颙的考证,认为何颙应为周颙,盖周、何字相近而讹,并举周颙诗为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七“周颙宅作阿兰若”条便引叶梦得此说为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95页。后代杜诗各家注本亦均以为何颙与此诗意不相干,应以周颙为妥。再如对杜甫诗《饮中八仙歌》中八仙之一李适之的生平经历的考证等,均可资注杜诗者参考。叶梦得对杜诗的关注亦由此可见,这也是宋人尊崇杜诗的一种表现。《历代诗话》中共引《石林燕语》八条记录和《避暑录话》中六条记录用以解释诗歌中的相关典故或词语。
另有一些记载,对我们了解叶梦得自己已经失传的作品情况也有助益,如关于《论语释言》的记载、关于《石林书传》的记载,还有他收藏考证碑拓的著作:“余家藏碑千余帙,多得前世故事,与史违忤,尝为《金石类考》五十卷”等,均可助我们了解叶梦得的创作情况。
五、作家作品评论可见叶梦得之文学观
在叶梦得笔记中,还有大量对诗文和作家的评论,体现出他的诗文理论主张,也可了解其时文坛的趋势,具有重要的文学思想价值。比如叶梦得在《玉涧杂书》中写道:
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情性,但能抒写胸所欲言,无有不佳。世多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与人意了不相关。尝观陶渊明《告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忻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至,自谓羲皇上人,此皆其平生真意。及读其诗,所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又“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直是倾倒所有。备书于手,初不自知为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谁无三间屋,夏月饱睡读书,借木荫听鸟声,而惟渊明独知为乐,则知世间好事,人所均有,而不能受用者,何可胜数。
这一段论述,表明叶梦得论诗注重“兴”、“味”,描写触物即目所生之感,抒发内心真实性情,反对在形式和语言上的过分雕琢,胸中意气所至,天然为工。因而推崇陶潜能独知世间之乐,言其“平生真意”。这些正与他在《石林诗话》卷中所主张的“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墨”、如钟嵘所说“皆由直寻”、“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提倡自然天成的艺术境界等观点相一致。*参见《石林诗话》卷上“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条、卷中“池塘生春草”条、卷下“诗语固忌用巧太过”条等。([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3页)。又如《避暑录话》卷上“《归去来辞》”条亦是此意,均是强调作诗必须有真情实感才能动人,矫揉造作之诗,用力再大,刻画再工,也是索然无味。这些都表明叶梦得对当时江西诗派以学问和文字为诗,雕琢过甚的不满和批评,这种提倡自然天成的美学观与苏轼倒是比较一致,因而他在笔记和诗话中对苏轼的文学创作都不乏赞赏。古人谓其诗论“阴抑元祐”,实际是没有正确理解他只是反对江西诗派的弊病而已,并非政治意图使然。
再者,他认为志趣不同,其状物用事亦不相类。如《避暑录话》卷上“张平子作《归田赋》”一条,对张衡、陶渊明等的评价,强调“发于胸中者”不类,则文字气格亦不同;同时认为写田园之志则应有物我融合、自然和谐之境界。叶梦得对陶渊明的推崇,与他在《石林诗话》中的观点相一致,多见于他退居卞山时所作笔记之中。此时的他,正是经历了官场争斗因不合当权者意而离去,陶渊明的“出处大节”和田园作品无疑于他心有戚戚焉。同时,陶诗自然无华而韵味悠长的风格也是纠正江西诗派刻意修琢、文意涩滞之病的有力武器,故而在诗论中屡屡提及。
而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以禅说诗的特点,在他的笔记中也同样有所体现。比如《玉涧杂书》“陶渊明作《形影相赠》”条,解读陶渊明《形影神》一诗,言外之意是陶渊明如果习得禅宗,则能够达到更高境界,此诗好则好矣,犹有不足,“不知饮酒而寿,为善而皆见知,则神亦可汲汲而从之乎?似未能尽了也。”应该做到更进一层,即禅宗所谓泯然皆契,无物无我之境。江西诗派以禅说诗主要着眼于悟诗法,叶梦得则重在悟诗境,这种以禅境论诗境的思想,对严羽诗论不无影响。另如《玉涧杂书》“世多言李太白”条等亦是以禅语说诗之例,同时也表明他在诗歌风格上讲求散淡旷远之中显出雄浑气象。
他的这些诗论体现出宋人普遍尊杜崇陶之风,只是侧重点各有不同。而对诗歌的一些具体技巧,如用韵,用典等,叶梦得也有所记述。比如《玉涧杂书》“唐以前人和诗”条,记录了诗歌发展过程中对声韵应用的逐渐注意。其论“古诗之工,初不在韵上,盖欲自出奇,后遂为格,乃知史于诸文士中独言筠善押强韵以此”,可见叶梦得认识到对古体诗从不注重押韵到后来对格律的重视乃是诗人要求不断创新从而钻研诗歌规律的必然产物,并肯定了王筠的确如史书所载善于用韵。用典方面,前文已涉。他如《避暑录话》卷上“《洛阳伽蓝记》”条,则讨论了借代的运用。
诗之外,叶梦得对文也有评述。他在《岩下放言》卷上“古书多奇险”条中对先秦至唐代的文章进行概括评述,强调“文系乎其人”;《避暑录话》卷上“东方朔始作《答客难》”条提出“文章最忌祖袭”,从中不仅可以了解设问体和七体的发展情况,更可明了叶梦得于文章力求创新之要求。叶梦得在《避暑录话》卷上“士大夫作小说”条、“郑处诲”条均表达了小说应当纪实的观念,从中也可见宋人虽已有以“笔记”名篇者(如宋祁),却仍视笔记为小说,故有笔记小说之称。《避暑录话》卷上“前辈作四六”条对骈文和散文的评论则反映出大观后只重形式的雕章琢句之风在骈文中的蔓延以及叶梦得对此的批评态度。
叶梦得笔记中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亦多有载。如《避暑录话》卷上“李文定公坐与丁晋公不相能”条,评论裴度作品:“裴公固不特以文字名世,然诗辞皆整齐闲雅,忠义端亮之气凛然时见,览之每可喜也。”体现叶梦得文如其人的观点和对忠义之士的推崇。再如《石林燕语》卷八“苏子瞻尝称陈师道诗”条,记载了苏轼对陈师道诗的赞赏,也表明了苏轼心目中好诗的标准是“凡诗,须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此类记录中最著名者乃是《避暑录话》“秦观少游”条对秦观的记载,不仅说明了秦观词的创作特点是“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然犹以气格为病”;也可见其词作在元丰间的流行传播情况和苏轼对他的欣赏。那句“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的戏评,则早已是众所皆知,时常为人所称引。
总之,叶梦得笔记的文学价值除文学史料价值和文学思想价值之外,还体现在他的笔记创作本身所蕴含的文学审美意义。叶梦得的笔记虽然只是残丛小语的片段文字,却充分表明了他的两宋之际文学大家的创作才能。“说明文学简洁明白,有章可循;记叙文字娓娓道来,事件清楚,细节典型,人物鲜明;论说文字逻辑分明,有理有据,征引古今,令人折服;描写文字清远省净,情景交融,赏心悦目,余韵悠长,”可与他的其他散文创作互相参看,有助于全面了解和评价叶梦得的文学创作。此外,亦可为研究宋人笔记创作的整体情况、发掘其规律提供资料和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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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厉鹗.宋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