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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改革开放初期饥饿文学的政治逻辑*1

2014-03-03

关键词:饥饿话语文学

孟 隋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饥饿恐怕是20世纪中国人最难以忘怀的身体感觉。“新时期文学”,尤其是1985年前的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文学(简称“改革初期”)是以反思为基调的,因为“大跃进”中的饥荒和其他长期存在的常规性饥饿,恰好发生在新时期文学的反思对象之中,所以新时期初期文学写作中大量地涉及了饥饿题材。同时,中国的改革也被称为是“饥饿逼迫出来的自发改革”[1]174,所以“改革”启动之初最绕不开的一个问题恐怕就是对于饥饿和政治的思考。在作家们设想出的种种奇怪情节中,饥饿意象贯彻的是彻彻底底的权力意图。

一、饥饿文学产生的背景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不少人口常处于饥饿和半饥饿的状态。据文献记载,“到1978年,仍有2.5亿人没有解决温饱问题”[2]225。就算在公认情况比较好的新中国成立初期,“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引者注:1953—1957年),经济发展也是很不均衡的,工业生产的增长比农业快近5倍。由于农业发展缓慢,5年之中粮食——人体所需热量的90%左右来源于此——的人均消费量增长不足3%,而且消费品生产的发展也受到严重的束缚”[3]395。等到了政治运动火热的年代,饥饿程度就有加剧的可能。比如在文革初期的两年(1967年、1968年)中,工农业生产总值连年下降,人均粮食占有量大幅下降,“整个国民经济都不能正常运转”[2]196。虽然文革期间经济状况因为调整时而有所改善,但是到“文革”结束时国民经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上述饥饿状态构成了“文革”后文学写作的基本背景。在改革开放初期,新的政治集团形成改革共识的基本逻辑就是通过指认出“左”的路线在改善人民物质生活方面是无力的。官方媒体新华社于1980年3月到9月专门派出4名资深农村记者深入黄土高原,“调查农村贫困饥饿的真相,探讨治贫致富的良策”,记者的采访笔记的大部分内容曾写成“内参报道”,上递中央最高层。报道尺度惊人地提及许多革命老区的农民常年处于饥饿、半饥饿状态[4]。一位老党员在采访中表示:“已经饿了十好几年啦。去年还算好,一口人分了三百来斤粮食,自留地上一人又弄来四五十斤,饿是饿不死了,比前些年吃树叶的日子好过些了”。当这位新华社农村记者采访完延安王家湾后,发出一通感慨:“一个对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作出过贡献的曾经是丰衣足食的山村,在三十三年后的今天,反而变得一贫如洗,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倒退。”[4]11通过记者的报道和感慨,读者很容易看出改革开放的“政治正确性”无可置疑,因为社会方面存在如此之多的饥饿和人道灾难。记者写到,“二十多年来‘左’的路线带来的恶果已造成了一种必须变革的力量。”[4]29

生活物资供应匮乏在政治运动时期表现得更为强烈。于是,主流叙述倾向于把身体饥饿感和宏观政治捆绑在一起,饥饿不只是个人身体化的感觉,而更是一种不合理的政治意识形态的产物。改革开放初期的人们普遍相信,克服意识形态的阻碍,基本的温饱问题才能得以解决。“文革”后的反思性文学对饥饿的描述大多可以轻易找到抗议极“左”政治的明显意图,文学中的饥饿书写很多时候和显在或隐含的政治意图相关。在改革初期,写饥饿绕不开政治。改革不仅是一些政治集团积累自身能量的话语资源,更是人心思变的殷切期盼。在这种背景下,写极“左”政治造成的饥饿以及解决饥饿问题,无疑带上了新的政治正确性。

不过同时也应该看到,中国1970年代末开始的改革主要表现为“增量改革”,即增添诸多新内涵,而存量的政治话语依然强大,很多意识形态上的冲突以“不争论”的形式被搁浅,因此当时发挥作用的不只有新政治话语,旧的话语依然强势,有时还能在某种程度上处于支配地位。面对这种新旧杂陈的新状况,对饥饿政治的谈论必须恪守一定的尺度。但是要建立一种新的务实主义的改革思路,终归会触动一些陈旧的意识形态,前者在不断夺取阵地,而后者转为退守。从文化层面上看,两种政治势力之间的缝隙和新政治集团奉行的宽容主义导致思想和言论空间大增,饥饿政治的文学得以有限度地展开,并主要集中在如下三个主题上:反思极“左”政治的主题、与人道话语相关的主题以及直接涉及改革话语的主题。这三个主题处在一个时间轴上:过去(反思极“左”政治)、现在(人道话语)、未来(改革话语)。

二、饥饿与极“左”政治反思

改革开放初期涉及“饥饿”的反“左”文学可被视为伤痕文学或反思文学里的一个类型。它通过揭露极“左”政治造成的饥饿景象来达成反“左”的政治目的。吃乃是人高于一切的生命权、生存权所系,反“左”饥饿文学通过描写身体所遭受的饥饿摧残来揭露、批判极“左”引发的“人道灾难”。这种做法无疑符合改革派的政治期待,由此不少饥饿文学获得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力。

其实,以“十七年文学”(1949~1966)为代表的革命文学也经常涉及饥饿问题。“革命文学”对底层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吞糠咽菜(《苦菜花》)、忍受饥饿(《白毛女》、《创业史》)同样有出彩的描写。这些作品也认为人有吃饭生存的权利,并且承认通过斗争获得生存权的正当性。那么理论上,革命成功之后,吃饭应该不再是问题。然而,实际情况却是,革命成功以后,吃饭仍旧是个大大的问题,甚至此时关注吃饭也成了庸俗的表现。很快“十七年文学”就急切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关注肚子问题、吃饭问题成为庸俗行为,过分关注身体的饥饿会被看作是对革命精神的贬低。比如《红岩》写到政治犯们在国民党监狱中绝食抗争时,感到或想到饥饿竟成为一件“可耻”的事:“我就觉得,在绝食斗争中,想到饿,甚至感觉到饿,都是可耻的事!当然,饥饿并不因此而不存在。可是,我要和它斗争,我要战胜它!这样一来,饥饿的感觉仿佛怕我似的,忽然偷偷地消失了。”[5]243这是“十七年文学”中思想与身体关系的典型写照:革命思想必须和身体本能斗争,甚至战胜身体的饥饿。革命最初解决吃饭问题的政治承诺落空以及其自身的矛盾,在“文革”之后的文学中被反复提及,成为一个需要重新探讨的问题。此外,为了弥合“文革”的信仰裂痕和纾解普遍性的怀疑情绪,当时小说比较喜欢塑造道德完美、信仰坚定的受难者形象,以预设出“人民不曾丧失信心”的政治理念。饥饿文学中也出现了这种倾向,正直、勤劳、忠诚的人物在“饥荒”中受难,也便因此成为一个常见题材。这一题材带有强烈的反极“左”气息,通过人物道德完美反衬出极“左”政治的荒唐可笑。

因此,在极“左”政治与饥饿文学的关联上,实际上存在两种向度:一是讽刺极“左”化的政治失序让“吃”的承诺落空;二是写道德完美的好人因极“左”蒙受无妄“饥荒”之灾。当然,因为共同的主题指向,在很多时候这两种向度会混杂到一起,从而问题也就成了更偏向哪种向度一些。

茹志鹃的短篇小说《剪辑错了的故事》(《人民文学》1979年第2期)就偏向第一种向度(虽然它也构造了道德完人的受难)。它使用形式上的创新(交叉剪辑)去凸显“今昔对比”的文学主题,表达出对“政治许诺”的落空和嘲讽。小说主要部分就是写一个群众党员(老寿)与干部党员(老甘)之间关系的变化——解放前,群众饿着肚子也要拿出家里有限的粮食支援革命,而解放后干部们却脱离群众,只想着自己升官不顾百姓死活,老百姓只能跟着政策瞎折腾以至于挨饿。革命成功之后,不但群众设想的“吃香喝辣”的共产主义生活并没有到来,反而“干部和老百姓的情分,也没过去那样实心实意”。茹志鹃的这篇小说虽然没正面描写故事发生年代的饥荒问题,但是始终围绕着粮食和“饥饿焦虑”展开。

茹志鹃将故事时间顺序打乱,固然有探索新方法的诉求,但从小说主题方面看,交叉剪辑的叙事模式更便于进行今昔对比(因此茹志鹃的形式创新可能是为了适应小说内容),从而传达出有力的控诉——对故事情节的“今昔对比”式重排,便于展示过去的政治承诺后来如何落空、破产,成为一张得不到兑现的空头支票。老寿是群众里的积极分子,当年他家里只有十五斤高粱面的时候,为了支援老甘他们革命,他连留给自己孩子的那份儿也贡献出去。那时候,老寿觉得为了革命忍饥挨饿是应该的、值得的,因为“等解放以后,那时候啊!……嗨!到共产主义那更美了,吃香的,喝辣的,任挑”[6]68。谁曾想,革命成功之后,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甘书记(老甘)靠着迎合上级的“浮夸风”一直升到副县长,在粮食这种涉及百姓基本生存权利的问题上,甘书记竟毫不手软,对涉及群众生存权的“肚子问题”置之不顾。老寿和其他群众是有苦难言,老寿忍不住顶撞了甘书记,竟被扣上“右倾分子”的帽子。作者把解放前群众对共产主义“吃香喝辣”的幻想与大跃进的浮夸风并置,体现出的是革命信仰的破灭。这篇小说将这种怀疑主义情绪写得非常直白。

在这篇小说里,解放前的革命者“老甘”与解放后的干部“甘书记”,很像同一个人,但举止作风仿佛又判若两人。作者故意强化这种模糊性:“老甘不一定就是甘书记,也不一定就不是甘书记,不过老寿还是这个老寿。”作者巧用人物指称上的“含糊”和“不可靠叙述”(unreliable narration)表达了一个非常精确的怀疑主义思想——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革命者“变质”与否实际上不再是一个值得关心的问题,值得关心的是自己。人应该从自己的感觉(饥饿)、自己的位置去独立判断这个世界。简单的艺术手法让今昔对比显得无比强烈,对比的显示结果是,老寿从一开始自觉地为革命让渡粮食,到最后在梦中“有文(引者注:指规定)也没有粮食给你吃”。老寿对于老甘及其代表的革命已经不再相信,他只相信握在自己手中的粮食。

叶蔚林的《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芙蓉》1980年第3期)从饥饿本身及其衍生的文化心理两个层面上,对新政权“政治许诺”提出某种讽刺。小说较为深刻地探讨了饥饿文化心理的形成与政治的关系。

小说开篇写到冬平(“我”)的爷爷对南瓜籽(喻指食物)的近似崇拜之心:“他的神情专注极了:……眼睛炯炯放亮,枯瘦的指头捏住一粒粒南瓜籽,看个仔细,就象珠宝商人鉴别钻石一样认真。每隔三五天,再取出来选一遍。这样反复淘汰多次,最后才选定那么三四十粒。这些宝贝不再放在铁盒子里了,换块麻布包紧,塞进贴身的棉背心口袋,用自己的体温保护它们”[7]2。这是“民以食为天”的具体而微的生活映像,爷爷当年就靠南瓜挺过了湘南大饥,并通过南瓜与逃荒中的奶奶结缘。用作者的话说,是老人家“懂得南瓜的价值”。人民公社成立后一年,因大炼钢铁,那一年种南瓜被耽误了,结果这年公共食堂也撑不下去了。“社员们都饿得眼睛发蓝,手软脚浮”,这两年,冬平一家饿死三口人,只剩下他和爷爷相依为命。南瓜(粮食)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有时可能就是一条生命,所以才有了爷爷对南瓜的敬畏之心。小说同时还描写了爷爷的另外一种敬畏之心:对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敬畏。“到了晚上,爷爷闩上门,悄悄地烧起一炷香……墙上有个壁龛,从前供菩萨,现在是‘宝书台’。‘宝书台’上方贴着毛主席像。”[7]12爷爷有了毛主席像,还想买一张“共产党像”,售货员告诉老人家共产党是组织,没有像,爷爷就说:“莫巧我,不是人怎么又喊得万岁?”当然,这里固然有农民迷信的一面,但是也写出农民对新政权的喜剧式的热爱、服膺和期待,并不是简单的迷信,只是代表着他们对好的生活的向往,对新政权的“政治许诺”的热烈拥护。“爷爷是从苦海中走出来的人……(认为)他一切好事、喜事都是毛主席、共产党带来的;而一切坏事、糟事都是自己命运不济的结果。”[7]12对于这两种敬畏——粮食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或冲突,作者点到为止,并没有武断地给出结论。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农民困苦不堪的生活,而一些变质的干部则拥有各种特权(包括让谁上大学的权力),作者对此进行了惟妙惟肖的描写。

除了对“政治许诺”落空的嘲讽,反对极“左”的饥饿文学还存在另一种表达向度——通过写在饥荒中受难的道德完人去表达政治见解(其实这是在以道德优劣去衡量新时期前后政治主张的合理性之高下)。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收获》1980年第1期)就主要地使用了这种方法(当然它也侧面写到对“政治许诺”落空的失望)。

这篇获得1981 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一等奖的小说,讲的是“三年困难时期”,忠诚的共产党员李铜钟挣扎在是和群众一起饿死还是违反党纪国法以求活命两难之间,即“法律与营养的矛盾”。李铜钟的“政治过硬”不仅体现在他正直无私的品格上,更体现在他的身体伤残上——他忠于毛主席,曾在朝鲜战场上断了一条腿,还有他把党员身份也当作一份最宝贵的荣光。最后为了救李家寨濒于饿死的村民,他擅自向国家粮站“借粮”。违反党纪国法,让作为忠诚党员的他感到内疚。国家并不理解他的忠诚,依旧将其定为“哄抢国家粮食仓库的首犯”。不久这个爱惜自己“党员”声誉的李铜钟带着罪犯之名,因“过度饥饿和劳累引起的严重水肿和黄疸性肝炎”死去。放在“十七年文学”中,李铜钟也算得上是典型的正面人物,只是在这篇小说里,从前可靠的组织已被奸佞的刀笔吏杨文秀等人蒙蔽,搞起了浮夸风,但李铜钟没有因此动摇自己对组织的信仰。小说里的老杠叔是李铜钟的精神导师一样的人物,他吃从国库“借”来的粮时,点灯照亮了毛主席像,热泪流在“土改”时分的八仙桌上,哽咽地说道:“毛主席,您老人家就原谅俺这一回……”,可谓是衷肠耿耿。对于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这篇小说有投其所好的嫌疑——它既试图整合“文革”后意识形态上人心涣散、精神空虚的氛围,重建对政权的信心,又指出极“左”政治的历史失误必须得到反思。不但老式政治的话语得到了坚守,而且进一步迎合了“文革”后高层人事变动和意识形态变化的趋势,让旧的政治通过某种精神力量能得以完善和修正。小说结尾,充满道义的田政委充分表达了作者的这种意图——饥饿注定将不再是问题,政权也会迎来挫折后的新生。

牛正寰的《风雪茫茫》(《甘肃文学》1980年第2期)也可以看做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它写了在饥荒中受难的好人。道德的完美是为了反衬饥荒和政治的荒谬。小说中的主人公是淳朴的农民,他们忠厚老实,热爱劳动并且遵循着传统的朴素道德观念,然而这样的好人却遭遇无妄之灾,忍饥挨饿,生活难以为继,不得不让孩子的娘逃荒、另嫁以换取粮食。《风雪茫茫》并未像《剪辑错了的故事》《犯人李铜钟的故事》那样直接谈论政治,但这篇小说也明确提到逃荒事件的背景是“大炼钢铁”、“公共食堂”,并且指出干部们的一点小特权:“几十天不见粮食,除了队长、保管员、炊事员,谁能喝上一口汤?”

《风雪茫茫》浓烈渲染悲剧、直指历史失误的写作引起某些人的不满:“在小说中,看不出困难是怎么度过的,看不出党和人民的力量。而看到的只是妻离子散、逃荒要饭,一幅幅凄惨的社会生活图景,似乎中国大地上演出的只是一幕幕悲剧”,“这样的作品怎能起到坚定人民正视困难、克服困难的信心和斗志的作用!”[8]而新华社记者于1980年的调查报告印证了这篇小说历史的依据——记者“路过(甘肃省)平凉的静宁县时,就碰到一整村的女人都丢下男人和孩子外逃另找对象的悲剧”[4]24。就小说文本来说,其立场是比较明确的,那就是通过饥饿的描写对历史失误进行控诉和反思。

在这些以饥饿控诉极“左”政治的文本中,或包含着对曾经“政治许诺”落空的讥讽式表达,或充满同情地写到道德完人经历的无妄饥荒之灾。其含义都是直白的、一目了然的——那就是表达出希望落实曾经的“政治许诺”的愿望,走到“正路”上来,别再让善良忠诚又相信过革命的人们被饿死。此一叙事逻辑浅显直白,可以说是用文学的方式再述了“改革派”的某些核心思想。更重要的是,通过写身体的饥饿,作家们赋予人以人性化的、人道主义的关怀,认为人的温饱、人的生存权乃是超越于具体政治意识形态的“硬杠杠”。以抗议极“左”政治为目的的饥饿文学,其实表达了一种“身体政治”层面的人道启蒙。

三、人道话语与饥饿

反“左”的饥饿文学已包含着强烈的人性论思想,但另有一些作品则更直接地谈论饥饿与人的权利的关系,这些作品体现出的人道启蒙意识更纯粹。在改革开放初期,人道主义话语曾风靡一时。据不完全统计,从1978年到1983年间,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见诸报刊的讨论文章达600多篇[9]5,人道主义一时间成为思想界的时髦。人道主义“总的核心思想是尊重人的尊严,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10]40,但实际上,改革初期的人道主义讨论被有效地控制在改革派所允许的范围内,体现出巧妙的智慧,既主张改善人的权利和物质待遇,符合务实主义改革路线的要求,也没有过多地张扬人的政治权利,从而维护威权政治的稳定和意识形态统一。人道主义思想既可以代表改革,也可以代表对“正统马克思”的回归;既满足本土反思“文革”的话语需要,又满足人们对“现代化”(国际话语体系)的想象。因此改革开放之后,人道话语自然而然地成了改革意识形态的主要表现形式。很多描写饥饿的文学作品便在这种思路之内,呼吁了人的权利问题。

刘真的《她好像明白了一点点》(《清明》1979年第2期)用一种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方法,写出底层农民备受欺凌,因“无权”而饿肚子(乃至被饿死)的惨状。大学生小琴参加四清工作队进村对一个疑似“敌人”的杜大伯进行调查。这一调查彻底改变了一贯积极向上的小琴,她拒绝参加随后的红卫兵等极“左”运动,正是因为“农民的苦难,农民的肚子问题,把我拖住了”。小说中的“杜大伯”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汉,杜大伯不想天上的星星月亮,不想去天津卫看热闹,只想着“自己的肚子”。小琴说肚子长你身上,有什么好想的?杜大伯回答:“哼!怎么没有可想的?它总是吃不饱,从生下来到如今,只为这一件事,还没忙出个眉目来。”该文还叙述了这个老实的农民为了生活下去遭受到的种种不公和屈辱:有一次因为砍了自己在公路上种的树的树杈做“锅篦梁”被公路局的人一通暴打,“就是咱们这最吃苦,最没有人管的基本劳动人民,七十二岁了,还自己爬到这树上去,被人拉住脚丫子,差一点掉下来摔死,又挨打又挨骂又挨推,还要写个检讨送来”[11]100;因为在1960年看守场部的粮食,干部们偷取粮食时留给了杜大伯三五斤,就被村里其他饿死家人的家属认定是坏人,予以批斗、殴打。大学生小琴醒悟了,“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遇上点事,大伯就下跪,大伯就浑身打哆嗦”,“只要大伯入土前,不再给谁下跪了,这就是我最大的安慰。”[11]104小说不仅写了农民的饥饿,更写出农民任人欺凌的无权地位。实际上作者已经表明,农民的饥饿正是因为权利的短缺造成的,换言之,他们没被当成“目的”。

《她好像明白了一点点》对于农民因“权利贫困”而招致饥荒的直觉,似乎被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的研究证实。“一个人避免饥饿的能力依赖于他的所有权,以及他所面对的交换权利映射。”[12]9饥饿的实质原因未必是食物供给不足,而是个人权利的贫困。“遇上点事,(杜)大伯就下跪,大伯就浑身打哆嗦”,正是反映了杜大伯政治权利的贫困。即使自己种在路边的树,自己也不拥有支配权,因为那已经成了国家的财产,反映了杜大伯经济权利的贫困。对于粮食同样如此,杜大伯也是绝对的无权者,他完全是被动的,没有可支配的主动权。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借一个饥荒死难者的愤怒亲属(楞牛)之口指出,“五八年明明风调雨顺”,因为无权,农民就把这样一个好年景活活过了一个大灾之年。

在《贫困与饥荒》一书中,阿玛蒂亚·森指出大多数饥荒的原因并不是食物供给不足,而是人的权利体系失调,社会中最弱势者对食物的控制力被剥夺。从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开始,国家权力渗透生活的方方面面,个体的权利匍匐在国家强力之下。对于农民来说,“与过去的地主相比……政府官员能够对农民实行更为痛苦的控制。人民公社建立后,农民看到高高在上的干部不与‘群众’作任何商量,就会发出导致灾难性后果的荒谬的指示(处在上级政府高压下)”[13]731。刘真的小说显然借由饥荒戏剧化地指涉、表现了这一农民“绝对无权”的历史现象。其实,几乎“文革”后关于饥饿描写的文学都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饥饿背后是权利的缺失。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都提及普通人和基层党员在胡乱指挥的干部面前,毫无话语权。在小说中,这种权利对权力的失衡正是饥荒发生的原因。

人道主义的作用是强化人们的权利意识,所以当年的大量对人道主义的探讨是顺应了改革开放的大趋势,并且在话语层面上支持着改革进一步深化和前进,支持中国进一步与国际话语体系接轨。上述几篇“饥饿文学”就表明,当时作家作品也受到这个时代逻辑的影响,他们将人道话语嵌入作品当中,又从饥饿发生的原因出发有意无意地传达出改革的必要性。

四、改革话语与饥饿

文学对极“左”政治、人道话语与饥饿关系的思考,其实已经暗含对社会变革的吁求。在改革开放初期文学中,把改革话语与“吃饭”问题直接挂钩的作品也不在少数。因为新的政治话语就是以“改善人民生活”、解决温饱问题为政治承诺的。这在政治主流关于小岗村的描述中就已经显现出来——那就是农民们在求生的本能之下,冒着背叛人民公社的风险,私自分田到户。随着形势发展,几年之后小岗村村民自发的“边缘事件”逐渐被《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官方媒体报道,并在1983年被拍成新闻电影纪录片。原本底层自发的充满民间智慧的“边缘革命”由此成为广为人知的国家改革样板。

然而,囿于意识形态困局和强大的保守势力,一些给改革“正名”的“正式批准”总是姗姗来迟,这种情况说明当时改革面临着非常大的阻力。对此困局,社会各界拿出极大的政治热情参与到有关改革的讨论当中,自是题中之义。最为敏感的文学界当然不能“免俗”,很多作品都为改革意识形态所激荡,将“改革”描述成饥饿终结者。

高晓声《“漏斗户”主》(《钟山》1979年第2期)写到改革满足了欠了一屁股“粮债”的陈奂生对粮食的渴求。小说叙述了陈奂生 “文革”前后的转变。“文革”期间按照正常的分配,他也可以摘掉“缺粮户”的帽子,但是政策喜欢唬人,明明粮食不够吃,却要贡献国家,“吊足了胃口,骗饱了肚皮。”尽管陈奂生早就模糊意识到“为什么牵涉到了一批人的问题倒反不去努力解决”,但直到1978年秋天终于换了新政策后,陈奂生的粮食危机才算解决。这篇作品通过“启蒙者”陈正清之口道出了真相:“现在的‘革命’是纯精神的,非物质的,是同肚皮绝对矛盾而和肺部绝对统一的,所以必须把肚皮改造成肺,双管齐下去呼吸新鲜空气!”[14]263相当揶揄地表达了对保守势力的不满。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肚皮问题是“刚需”,人为压制显然是缘木求鱼,这本是基本常识。这篇文章的目的就在于鞭挞极“左”政治的反人性,为新的可以满足人的“肚皮需求”的新政策鼓与呼——1978年秋天新的政策出台以后,陈奂生的缺粮问题得到极大缓解。然而在小说结尾,却没有点明这新的可以解决肚皮问题的政策是什么,只是指出必须要有新的政策代替原来反人性的政策。这篇小说想要指出的问题很简单,只有用改革替代原来的“不断革命”才能满足正常人性的需要(吃饱肚子)。

改革还可以解放人们的食欲。丁正泉的《田三娘炒猪肝》(《钟山》1982年第5期)就描写了一个乐观的故事:因为改革,农民也开始学会享受自己的食欲。在之前贫穷的农村,人们很少能吃上一次“大菜”(荤菜),因为他们信奉“嘴是万丈之深,吃掉就跟烧掉一样”的真理,所以特别舍不得吃。而“田地转包”以后,生活水平有所改善,田三怕惹怒一贯节俭的老婆,便打着请客的幌子行改善生活之实,结果发现老婆对改善生活并不像以前那样反感。但是在宴席上,田三的老婆炒出来的肉和猪肝特别苦,原来田三的老婆不知道炒猪肝应该先去掉“苦胆”。因为贫苦节俭,她很少接触这种“大菜”,还不太习惯烹调。村民编出“田三娘炒猪肝——好大胆量”(不知扔掉苦胆)的歇后语来编排田三,平常怕老婆的田三顿时觉得脸上无光,回家反常地暴打老婆一顿。故事结尾一个见过世面的村干部给妇女们开了烹调培训班,教大家把菜烧得有滋有味。这个简短的故事是一出喜剧,对比了改革前后农民的饮食生活——改革之后,他们有条件和意愿对食物提出更高的要求,享受以前被过分压抑的食欲。在“吃”上,他们有资格企盼新目标。

张贤亮《河的子孙》(《当代》1983年第3期)是一篇颇深刻的小说,它凭借文学直觉的穿透力,力图揭示改革能够解决吃饭问题的可能性及原因。这篇小说认为改革其实是凭借古典智慧以复古的方式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

魏天贵作为一个农村干部,具有超强的责任心,他为让庄子里的人活下去,与极“左”政治虚与委蛇,进行种种实用主义的狡猾对抗,他甚至把文化大革命当做一场“大买卖”。比如当传达员让他开会领“毛选”时,他正辛勤地耕作,烦不胜烦,就讽刺道:“红宝书,哪家都有两三套了;还有语录本,一摞一摞地在窗台上摞着。还要?那能一张张撕下来当烙饼吃呀?”[15]119不过,在与各种政治势力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也在变质。“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编的谎话越来越圆,最终形成了他在那臭气熏人的茅坑上交给贺立德的处世哲学。”[15]113“他自认为从来没做过坏事,可又觉得浑身都是罪孽”——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村子里的百姓不挨饿、活下去,魏天贵这个具有传统的农民式大智慧的人物极具“卡里斯马”(即领袖人物的超凡魅力)气质,他最大的焦虑是饥饿。这篇小说的情节是,魏天贵是村民们的“人治式”庇护者,他虽能庇护众人,但不够稳定,而且这一卡里斯马式人物必须要做出巨大牺牲。这种悲剧到小说结尾时解决了,办法就是实行“分田到户”。古老的智慧获得了制度化的新生,魏天贵这个扭曲的村民守护神被合理制度所取代,他有些唏嘘又有些满足地退出历史舞台。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科斯(Ronald H. Coase)认为,“在艰难的过程中(引者注:指中国1970年代末的改革),中国依靠的是自己的文化资源——实事求是。尽管邓小平把它称为‘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实事求是’是传统中国的文化大义……在其市场转型期间,中国自然地从传统中找到了许多相关的理念和制度。随着对市场经济的追求,中国反身求己,回归到自己的文化根源,这个发展令人瞩目。”[16]一开始,中国改革者并未预设市场经济,而是以一种实用主义的务实态度不断探索。探索中体现出的稳定的现世性、极突出的实用理性,其背后都有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支撑。正如科斯所说,在由政治狂热转向务实态度的过程中,中国传统的文化资源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河的子孙》中,魏天贵的民间智慧和在荒谬政治中求生存的诀窍都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淫中发生的,魏天贵是个农民,识字不多,他为人处世的准则是从传统的评书和戏剧中得来的。“他虽然入了党,当了社干,但小时候在庄子上听老一辈说的书和集市上看的大戏,一直影响着他对是非的判断和决定采取某种行动。”[15]92

最后,魏天贵意识到这种传统式的民间智慧有着明显的不确定性,既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靠这个取得的一切,“成绩、荣誉、粮食产量、机械厂……都是建立在河滩的流沙上的。”也就是说,他并不能制度性地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但他依然求助于古老的智慧,借他三叔之口说,中央的“包产到户”是在学习“古代的能人”,古时候“没有合在一起干活的”。魏天贵知道有了“包产到户”的政策,自己就可以卸下保护村民的历史任务:“‘包干到户’体现的不仅仅是庄户人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庄户人的权利。过去他们没有权利,只有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苟且活命。”[15]149获得生存权利的村民,可以不再召唤魏天贵这种悲剧性的人物了——魏在保护村民的过程中,失掉了好朋友,失掉了爱情,自己的善良本性也被腐蚀。这篇小说指出,改革让农民获得更多安身立命的物质基础,不仅解除了将吃饭问题质押给“强人政治”的不确定性,更体现出一种中国古老智慧的精华——尊重这些朴素的尊重人性的传统智慧,就可以解决人民的吃饭难题。

结论

把饥饿与极“左”政治、人道话语、改革话语相关联,主要体现出作家们对改革政治意识形态安排的复述。如今看来这种直白的文学政治写作已显过时,但是它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历史时期还是具有特别的意义的。改革当时并没有明确的预期目标,完全是在极“左”的失败下被逼无奈“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同时,改革还有一个更偶然的因素,那就是1970年代末,党和政府内发生了巨大的人事变动,这场变动“让大量赞同改革和对改革充满希望的官员掌握了政府的要职”,中国的经济改革“以政治思想和人事的巨大变革拉开了序幕”[17]41。这种偶然性一方面加剧了人们的唯恐历史“开倒车”的恐慌,另一方面必然带来强烈的争议。当时的每个人都无法不关心这些重大的变动——既涉及自身利益,又涉及整个国家的前途。文学中的饥饿叙事,正是作家们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和回应——通过饥饿来进行文学政治的基本表态。固然这些作品延续了“革命文学”的某些显著特征,但是他们重新塑造了一种人道主义或人性论意义上的文学主体,开始将之前固步自封的“革命文学”扭转向“正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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