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至塞上》一诗中地名内涵解析
2014-03-03张耀
张 耀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唐代边塞诗常出现一些特定地名,而这些地名放在诗中却又常常违背地理常识,对于这种现象,学界进行了长久讨论,围绕着这些地理问题争执不休。而程千帆先生撰有专文《论唐人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距离及其类似问题》对该现象提出了极富启发性的见解,程先生认为诗人用这些地名并非实指当时,而是借用典故,目的“乃是为了唤起人们对历史的复杂回忆,激发人们对地理上的辽阔想象……”。[1]王维的《使至塞上》便是这种情况,诗内地名问题引发了很多争议,但如果我们沿着程先生的思路对它研究,便可解决很多老问题,并且会发现更多新内涵,下文将一一述之。
一、关于本诗的历史背景及其地理名词和结构
笔者认为读懂一首诗,了解它的背景很重要,一般提到这首诗只说到是唐朝对吐蕃用兵获胜,王维奉命赴西域宣赏慰问。总体来说,这种说法没错,但有些重要的细节却被忽略了,重新审视这些细节,可以对这个事件产生新的认识。这些细节可以归纳成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唐朝此战胜之不武,对此《旧唐书》和《资治通鉴》都有记载。当时的主帅崔逸希在之前跟吐蕃主帅立了一个君子协定,希望保持和平状态,相互信任,互撤守捉,以便牧民放牧。但其副将赴长安述职时为了邀功却建议玄宗趁此时吐蕃无防备时实行突袭,玄宗动了心便令亲信与副将一同回边境考察情况,见机行事。两人到了之后却直接矫诏命令崔逸希突袭,崔逸希无奈只能遵命,故一战入吐蕃国境两千余里,斩首两千余人。从此,吐蕃与唐朝彻底交恶,断绝朝贡,崔逸希也因失信心怀不安,不久之后便抑郁而终。这些内容具体可参见《旧唐书·吐蕃传》。[2]
另一方面,此时的王维也经历了一场政治厄运。当时贤相张九龄刚被罢相,王维恰恰是张九龄政治上的追随者,失去靠山的他在朝廷可能处境不妙。这次被任命出使河西之职,其实是“明升暗降”,被政敌借机排挤出政治中心。许多学者都认为,这一时期是王维思想的转折期,如毕宝魁在《关于王维的仕与隐》一文中论断:“王维思想的积极进取与消极退避是由张九龄罢相退位、李林甫执政来决定的。这一点,学术界基本上是有共识的。”[3]可见,此时的王维跟年轻时那个奔放的少年已不是一人了。
以上才是本诗的全部背景,结合起来便是一个受排挤而被外放的人去“宣慰”①一场不义之战。结合这个背景,再来看本诗,就可以发现另一种情感。对此,陈钧曾专门写过文章《<使至塞上>抒的是什么情》,[4]将这个问题说的十分详尽。
现在看来,陈钧一文主要是结合历史事实来分析王维的情感,从原诗文本的角度进行的分析还稍显不够。本文拟从文本角度,主要探究一下诗中的地理名词与内在情感的关系,以期对这个问题的继续研究有些帮助。
以述行的视角来看,全诗可以归纳其结构为:首联,阐述出行缘由,点明位置;颔联,裁取典型物象,象征境况;颈联,描述路上实景,借景抒情;尾联,呼应首联,交代出行结果,亦是画龙点睛,引出下文。(所谓下文,便是指之后的近十首的边塞诗,本诗可以看做这几首诗的引子。)
所以,以下就重点讨论首尾两联,从叙述框架中发掘王维当时的心态。可以发现,两联不仅相互呼应,它们的出句在结构上亦有种对称,“属国过居延”——“都护在燕然”,要分析这种形式上的意味,则要结合地名上的文化内涵。下面,就尝试分别解之。
二、首颔两联中“居延”的内涵
首联“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中,目前学界对其中许多词尚存在争议,笔者观点大致是:“单车”描述的是王维出使时的艰难之状,之后他的诗句“单车曾出塞,报国敢邀勋”(《送张判官赴河西》),[5]402可为此参证;而“属国”则是“典属国”官职的代称,指王维本人,“属国”此用法在唐诗及之前诗中数见,不赘述;“过”,根据《广韵》有平去两声之分,平声指“经过”之义,去声指“越过”之义,根据本句格律,应当作去声讲。故首联传达的意思是:作为“属国”的王维行程已经越过了居延之地。
那居延到底是什么地方?跟王维这次行程有什么关系,非要在首联中特意指明?其实“居延”跟这次行程并没有关系,因为古居延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在此次行程目的地凉州(现在甘肃张掖市附近)的北面,在地理位置上相差极远。但为什么王维非要说“越过”了它呢?笔者认为,居延在这里不是实指,而是虚指,主要取其象征意义,这在唐诗中很常见,唐诗中提到居延的仅笔者查的就有十余首,很少实指,大多做代称。居延是汉代的军事要地,是和匈奴长期对峙的地方,故这个传奇之地上演了很多经典的故事,被赋予了特殊的文化内涵。
这些故事中,王维此诗可能涉及的主要有李陵和苏武。居延仿佛是两人命运中的一道“槛”,“过居延”放在他们身上,便有了特殊的意蕴。据《汉书·李陵传》记载,李陵兵败的那一仗就是从居延塞出兵,最后在将要撤入到居延城的地方被俘,居延成了令他有去无回,饮憾终生的地方。王维之前已有刘孝威《结客少年行》写过“居延箭箙尽,疏勒井泉枯”,[6]1869所用正是此典。而王维对李陵似乎更有超出一般的关注和独特深刻的认识,他19岁就写了《李陵咏》,表达自己对这个极富争议人物的理解与同情。而和苏武,他更是感觉同命相怜,同为使者的他,一开始的单车和属国就用苏武的典故自喻,另外他的《陇头吟》中就叹惜“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空尽海西头”。[7]145
王维和苏武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但居延和苏武的关系则有点曲折隐晦。盖苏武牧羊在北海,即今贝加尔湖之处,但古代中原人地理认识范围有限,可能对北海位置有误解,最常见的就是把居延海认成是北海,比如唐人胡曾就有《咏史诗·居延》:“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禁十九年。”[8]1631明人施耐庵《水浒传》中第十一回有《临江仙》:“闷似蛟龙离海岛……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9]在这里,王维有可能也存在着同样的误解,将居延与苏武联系来,通过怀古伤今,隐喻自身。
李陵快要进入汉军城塞时被俘,苏武困禁在匈奴湖泽旁而不能出,无论是李陵的居延城还是苏武的居延海,从历史意蕴上看,一旦向外越过了它,便意味着远离中原,深入异族的腹地,走向苏李两人的悲剧命运。王维诗中所用的“居延”应该就有这层涵义。居延所具有的这种悲剧色彩,证明了王维此时的悲凉心态,这和他当时的处境是吻合的。
详细分析了首联之后,再简单概述一下颔联。王维之前人写的边塞诗,“蓬”与“雁”是其中十分常见的意象,将两者放在一块说的情况并不少见,如杨师道《陇头水》“雾中寒雁至,沙上转蓬轻”,[10]59郑愔《塞外三首》“断蓬飞古戍,连雁聚寒沙”,[11]257王维可能受他们影响也将两个意象放在一起,大概是出于虚构的多,并非实写,至于后句因为“入胡天”而引出后人节令上的疑问更是他所没想到的。
而“归雁入胡天”之句则似乎又再引申苏武“上林得雁书”的典故(详见《汉书·李广苏建传》[12])此典曾被王维之前的人多次使用,如何逊《学古诗三首》中有“欲因上林雁,一见平陵桐”,[13]1693以“上林雁”述归志,正是此例。
三、尾联“萧关”“燕然”的意蕴与作用
至于第三联,其妙处前人已经评得十分详尽,不再多言。需补充的只有一点,就是作为情景交融之笔,此联除了外在地描述了雄浑的景色外,内在地也应有种悲凉的意蕴。
下面重点分析尾联。
上文提及尾联是和题目及首联相呼应的,前面写了缘由和所行路程,又描绘了所见的塞外景观,这儿便点出了结果,引出下文。本句的整体结构可能模仿虞世南《拟饮马长城窟》中“前逢锦车使,都护在楼兰”,[14]72但王维换用了新的更有内涵的地名,达到了点铁成金的效果。
先看“萧关逢侯骑”。萧关在这里所指亦实亦虚,以虚为主。所谓实,是说汉代萧关在今宁夏固原县附近,是王维西行有可能经过的地方,并且再往西便是凉州的腹地,故崔逸希在此派“侯骑”迎接王维是完全可能的(并且还有其它版本称此句为“萧关逢侯吏”,那崔都护派人迎接的意思就更加明显了)。但是萧关同居延一样,在唐人心中也是一个极富内涵的地名,可以说它的文化意义更大于它当时的地理意义。在唐人诗中大量出现萧关意象,除了一些写边关战事之外,多数是表达其作为一个“关隘”,分割地理和文化的意义。归纳起来,这些诗在内容上,有对萧关以外的恶劣环境和特殊的风俗的描述,比如“渐觉风沙暗,萧关欲到时。儿童能探火,妇女解缝旗”(李昌符《登临洮望萧关》)、[15]1527“出得萧关北,儒衣不称身”(张蠙《过萧关》)[16]1770等等;有对出关纪念意义的强调和微妙心态的记录,比如“今来部曲尽,白首过萧关”(卢纶《送韩都护还边》)、[17]697“金貂宠汉将,玉节度萧关”(皇甫冉《送常大夫加散骑常侍赴朔方》)[18]633等等。王维这里用萧关,以上意义兼而有之,主要的还是和至塞上的主题呼应,萧关作为一个重要边塞,到达此处遇到侯骑(或侯吏),有着纪念意义,从此他便真正踏入西域,开始前途莫测的“典属国”生涯,其感情如何能不复杂。并且这里提及的到“萧关”与前面的“过居延”并不重复,过居延主要指向了王维心理上的感觉,全是虚笔,用此内涵复杂之地作气氛上的渲染。而萧关在此虽然不一定实指某地,但能扣题表明王维已到某处关隘,行程已告一段落,故此句必不可少。并且参照其它诗句,王维本人既有“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送韦评事》)[19]405之句,皇甫冉亦有“金貂宠汉将,玉节度萧关”之句,可见作为使节过萧关有着独特意义,所以王维在这里又加了一个地名——萧关。
尾联通过出句中的逢侯骑,引出了对句的内容。在侯骑的口中,王维得知“都护在燕然”,都护既指崔逸希,燕然则是更富有传奇色彩的地名。东汉窦宪打败匈奴,攻入匈奴腹地,在燕然山刻铭记功。这代表着有汉一朝的赫赫武功,正是唐人羡慕的对象,唐诗大量写燕然意象,大多是为鼓励建功立业而作,如“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陈子昂《送魏大从军》)[20]214等等,数不胜数。但这里写“都护在燕然”是为了曲折表扬崔都护的功绩吗?抑或仅仅说明崔都护还在前线没回来的情况呢?未必是这样简单,联系背景,当时的唐朝已陷入了战争的狂热,玄宗欲开边,士人欲建功,从而有了已与吐蕃讲和的崔逸希被迫背信弃义突袭吐蕃,使边地战争又起,从而又有了失势的王维被排挤出朝廷去出使凶险的战区。
如此以来,两个人的命运便被一同卷入了国家战争机器的运转之中,故这句话与首联对句“属国过居延”在形式上呈现了出奇的对称,“都护”与“属国”同为官名,“在”与“过”同为表方位的词语,“燕然”与“居延”同为内涵丰富而又意蕴相对的地名。并且在内容上,两句也蕴含着深刻的呼应:第一个句子中,诗人先来提到自己作为使者征程遥远,目的地荒僻,前途渺茫,对跨过边界的犹豫不安;第二个句子中,诗人后来又被告知都护已深入到更远的敌后腹地,似乎正处在狂热的庆功状态。两处内涵相反的地点相互呼应,又配上了冷热两种不同氛围,作者内在情感便寄托其中。总之,将这种对称和呼应结合起来,则代表着一种对立,一方是渺小的个人力量,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对悲剧宿命无可奈何;另一方是强大的国家意志,对开边建功的狂热,像一个战争机器一样一旦转动起来便无法停止,整件事荒谬无理却又冠冕堂皇。这种对立最终可看作是宏大叙事对个人生命情感的淹没,为全诗套上了无奈、悲凉的氛围。
这种无奈、悲凉,隐含在诗的深层,寄托在看似普通的物象与地名中,结构上富有张力,表面却显得平白无奇,不露锋芒。
四、王维其它诗中的例证
王维这种心态可能在这首诗中体现得不明显,但结合其生平思想变化和在此之后于河西所作的几首边塞诗,对此还是可以把握的。
先来看他之后所做的几首边塞诗,总体上它们很少有对这次战争的正面描写和赞颂。能够确定此时而作的有三首是送别诗,都蕴含着伤怀之感,很少有建功立业的壮怀,还有两首反映凉州民俗的诗,仅为述异而作,绝不涉军政之事。而其他的几首疑为此时所做的乐府诗,则大部分都是写边地战局紧张或将士难获封赏的悲剧命运。即使有直接关涉当时战争的一首诗,笔者分析一下,也能看出与其它夸耀武功的边塞诗有所不同,这就是与《使至塞上》互为前后的姊妹篇《出塞作》。原文如下:“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21]136这首诗陈铁民认为是作于开元二十五年秋,根据史书,当时吐蕃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吐蕃是在开元二十六年三月才开始重新组织好力量进行反攻),所以这首诗应该是在凉州酒宴应酬时追述之前崔逸希突袭吐蕃的胜仗而作。虽然是应制之作,王维也没有昧良心地吹捧战功篡改历史,而是忠于实际,以史家曲笔谨慎记事。试看首联颔联尽写敌军张狂之态,却没提及他们进攻的事,符合当时唐军与吐蕃军仅仅处于对峙状态的情况。之后,颈联写唐军的行动,其中“朝乘障”,与“夜渡辽”,这种明着防守,暗中偷袭的策略正好契合崔逸希先和后战、背信弃义的实情,然出笔却很曲折委婉,让人抓不住把柄。最后自然写到了自己使者的宣慰之职,罗列赏赐,扣题点睛,似乎讽刺了众将开战为贪功邀赏的用心。诗中用曲笔,出言谨慎,证明了王维此时处于复杂的心态,体现了他对这场战争的辩证认识,我想这能够帮助笔者挖掘、体会《使至塞上》深层的悲凉气氛。
再看王维之后再回顾这段生活所写的诗,亦可知王维当时绝没有破敌国封王侯的狂热心态。这些诗即王维后期的边塞诗,主要是送别友人赴西域所做,其中很多能反映王维对边塞生活和民族战争的认识。其中有“单车曾出塞,报国敢邀勋”(《送张判官赴河西》),明确说明王维当时出使的心态绝非像前期边塞诗中体现得那么激情昂扬,明确否定“邀勋”,更体现他对当时开边立功狂热心态的反思。他所希冀的仅是保国服远而已,如他好几首送别诗中最后对友人的嘱托都体现了这点,有“当令犬戎国,朝聘学昆邪”(《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军司马》)[22]403“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送刘司直赴安西》)[23]405等等,很少有燕然记功之类的话。在常以豪语壮怀的送别诗中,王维出语尚如此中和,可见中年的他的确去除了一些少年的狂热,变得更加理性冷静了。甚至在一些诗中明确表达了他厌战的倾向,如《送陆员外》“阴风悲枯桑。古塞多飞蓬。万里不见虏。萧条胡地空。无为费中国。更欲邀奇功。”即使是他年轻时所写的亢奋的边塞诗,所强调的也是任用贤将减少伤亡的思想,如《燕支行》中结尾的点题句“教战虽令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24]29并且,写到塞外生活时,诗人亦多用种悲凉的笔调,如笔者已经提到的“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再如上文提到的《送刘司直赴安西》中“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根据王维对边塞生活的回顾,可以说,他当时出塞时的确是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使至塞上》的确还有更深的意蕴需要品味。
综上,《使至塞上》诗中出现的地名并非都实指此次出行的所经地,而是多因为其特殊的内涵而被王维借用来寄托其特殊的情感。这些地名有的涉及个人置身异域之感,有的涉及国家开边扩土之事,王维将它们结合,深婉地写出了他在当时那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的悲凉无奈的心境。笔者仅对此作了一些浅层的探讨,希望能使这个问题得到专家学者的更深入研究。
注 释:
①当时唐玄宗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布封赏,慰问将士,察访军情。
[1]程千帆.论唐人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距离及其类似问题[J].南京大学学报,1979,(3).
[2](五代)刘昫等撰.旧唐书·吐蕃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8:3551.
[3]毕宝魁.关于王维仕与隐的思考[A].王维研究:第一辑[C].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2.
[4]陈钧.<使至塞上>抒的是什么情[J].晋阳学刊,1985,(3).
[5][7][19][21][22][23][24](唐)王维著,陈铁民校.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402,145,405,136,403,405,29.
[6][1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1869,1693.
[8][10][11][14][15][16][17][18][20](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1631,59,257,72,1527,1770,697,633,214.
[9]施耐庵,罗贯中著.水浒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1631.
[12](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4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