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董湘琴《松游小唱》的文学史地位和文史价值
2014-03-03张起
张 起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610106)
边塞诗古来即有,一般认为初步发展阶段在汉魏六朝,至隋代而兴,唐以后即进入发展的黄金时期,以后各朝各代都时有诗人创作边塞诗。近年来也有学者把边塞诗的出现推衍到先秦,说它起源于西周。依据是先秦已具备边塞诗产生的历史条件与文化土壤,《诗经》中已有完整的边塞诗篇。如《大雅·江汉》“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于疆于理,至于南海。’”[1],就记载了周宣王中兴时期淮夷不服,命召虎领兵沿江汉出征,平定淮泗流域的东南夷族,及宣王册封召穆公姬虎的历史事件。传统的边塞诗题材以边地军民生活或自然风光为对象,故边塞诗的创作需要条件,即诗人参与写作和诗人有出塞赴边参战的经历。
清代是个多民族的国家,少数民族分布在广袤的边远地区,他们对清王朝的态度,是清廷十分关心的问题。时至清初,乾隆作为入关后的第四代皇帝励精图治,承先朝遗业,继续把安定边疆、巩固统治当作朝政要事,将平定边境视为一生最为重要的策略,为清朝统治的巩固和多民族国家的发展和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如他镇压川西的大小金川之乱,又如确立达赖喇嘛为政教合一的代表和驻藏大臣共治西藏的体制来安定西藏,再如进占伊犁、稳定南疆、统一西域,使得边庭得到了空前的稳定。他把这些战争钦定为“十全武功”,分别是:两征金川,两征准噶尔,平定回部,征缅甸,攻安南,平定台湾,两征廓尔喀。清乾隆十二年至四十一年(1747年~1776年),乾隆对四川大、小金川地方土司进行了两次重要作战。战后,清廷改土归流,废除两金川土司制,设厅委官,又置重兵镇守,加强对该地区的管辖。发生在清代乾隆年间的这些战役,在清朝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些战争对稳定边疆、巩固多民族统一国家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并奠定了清初边塞诗强大的物质与精神基础。
清中期以后,随着“改土归流”政策的推广,边境地方土司权力的压缩,甚至是对其权力的废除,州县的设置,都加强了边境的统一和整合,中央的话语权加强了。而随着中国的统一,各民族逐渐和谐相处,边患已除,民智渐开。诗人赴边从军的现象大为减少,慷慨之气渐衰,边塞诗这一品类也就失去了其土壤。此时,国家民族的矛盾已转化为中华民族与西方列强的矛盾和竞争。
但在光绪七年(1881年)和光绪二十年(1894年),西南边地又出现了清政府统治史上的最后两次边民暴乱,即松潘藏民暴乱。据《清史稿》载光绪七年(1881年):“松潘番蠢动,命(夏毓秀)署总兵治之……莅镇十载,培堤岸,濬沟洫,储仓廪,士民德之,建生祠以祀。”[2]又据《清史稿》载光绪二十年(1894年):“会鹿传霖出督四川,奏毓秀自随,于是再莅松潘镇任。初,甘肃循化番族拉布浪寺夙强悍,数越界侵掠,毓秀初莅镇,遣兵防守,安抚余众,而拉部擅命如故,既复任,遂率将士出关,克碉十余,擒渠率,斩以徇诸夷。诸夷皆伏服,莫敢惕息,蜀边宁静。”[3]从材料中看松潘厅总兵夏毓秀参与了两次平乱。一次是松潘番蠢动(叛乱),受命赴松治之;一次是靖拉布浪寺扰边之患。这两次叛乱与乾隆时期川西的大小金川之乱如出一辙,虽无关联,也说明川西高原民风剽悍,不服管制的传统以及清廷的民族、宗教政策一贯的打压。当然相比大小金川之乱,光绪年间的松潘之乱规模小,影响不大。
初始,战事不利,总兵夏毓秀三顾灌县延聘羌族诗人董湘琴为幕僚,其时董湘琴为理番厅贡生。理番厅,嘉庆八年(1803年)改杂谷厅置,治在今理县东北理番(薛城)。先属成绵龙茂道,后升直隶厅,直属四川省,领四土司:梭磨宣慰司、从噶克长官司、卓克采长官司、丹坝长官司。所以,董湘琴熟悉阿坝州的情况。《松游小唱》便是诗人董湘琴应松潘总兵夏毓秀之约,经松茂古道,由灌县赴松潘就任,旅途中即兴而作的一首万言纪游长诗。而此时受西学东渐影响,中原诗人的注意力已转向,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就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后一首边塞诗。不幸的是它问世即湮没于世,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没有刻本,只是抄本流传;其次是题材与晚清知识分子谋求民族复兴与强盛的政治诉求不合,不久又出现了辛亥革命,民族的中心注意力在于改良与强国;最后是它的题材是鲜为人知的松茂古道,偏于西南一隅民间;此外,还因为它为封建旧文人之作,所以建国后遭弃而无人问津。
今天,它虽埋没于民间百年,但仍没有让人完全遗忘,其文学价值正为人们所发觉,尤其是对于诗歌史上文体的发展和川西地域文化的研究,它有着独特的价值。
一、《松游小唱》——中国诗歌史上最后一首边塞诗
从诗歌创作的背景来看,诗人值松潘地区发生动乱,受邀作为幕僚前去辅佐戎机,是在文人入幕的身份下进行的创作。光绪年间,松潘境内民族矛盾激化,清廷委夏毓秀为松潘总兵,前往进剿,但收效甚微。因为董湘琴身出豪门,又是土司后裔,羌族大姓,熟悉羌藏民情,又深谙汉族文化,加上又是四川西路九和宫袍哥会首,夏毓秀知道松潘、理县、茂县、汶川有很多地方乡绅加入了以董湘琴为首的袍哥组织,于是盛情邀请董湘琴为幕僚。董湘琴一直没有多少机会参与政事,现在得到这个邀请,便欣然受邀前去[4]。
从诗人的生活背景来看,诗人生活于晚清,此时清廷腐败,外侮内忧,社会秩序混乱,民不聊生,时有暴乱发生,主要分布于少数民族地区,川西北地区更甚。“稳藏必先安康”这一政策从清代被提出后,一直被中央政府视为治理整个藏区的一项基本政策。这样的社会背景是诗人创作边塞诗的必要条件。
从《松游小唱》的内容来看,诗人始于灌县,经汶川、茂县到松潘,描写了八百里茶马古道沿途雄奇壮美的自然山水、独特的民族风情,记录与阐释着悠久而丰富的民族历史文化。松茂地区是藏、羌、回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当地少数民族历代皆与内地政权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故沿途设有许多军事要塞以防边患。古道也由此充溢着汉人防夷长期积淀下来的军事气息,“松潘西望路漫漫”[5],①说明:本文所引用《松游小唱》原诗皆据张宗品等绘《松游小唱》,不再另注。行走在这条路上,会让人时刻感受到强烈的军事文化氛围。自古边塞诗的传统大致以边地军民生活或自然风光为题材,如王维《使至塞上》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外奇特壮丽的风光描写;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军旅景况的书写。董湘琴《松游小唱》写到的威州、茂州、松潘古城,都有着军事和文化的意义。如在姜维城,诗人写下:“晚塞暮云横,凉月又东升。姜维城下起笳声,隐约闻击贲,促征人……”在威州城外,诗人触景生情,把一幅雄浑苍茫的边塞图描绘得颇有唐宋边塞诗的味道。姜维城,三国时姜维防边所筑,唐时又为李德裕防吐蕃侵扰的筹边重地之一。《旧唐书》有无忧城之说,宋改威州,又名新保关。姜维城地处杂谷垴河与岷江交汇处,有三山竞秀、二水争流、古城高耸的边塞壮景,历来为交通锁钥,军事重地,所以诗中描写甚详:“威州自古叫维州,城号无忧。三面环山一面水,李文饶旧把边筹。冤哉悉怛谋,牛李自此生仇构。怀古不胜愁,匆匆旅店投。”李德裕任剑南节度使兼摄成都尹,致力川西边务,建筹边楼,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率吐蕃将领悉怛谋来降,牛僧儒拒不纳,悉冤死,以致边患不息。诗中描写凸显了汶川威州的军事历史气息。再如在雁门关,诗人写下:“锁钥西来一雁门,是松州重镇。边气郁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滚。”雁门关古属松州,为松茂咽喉重地,历为兵家必争地。唐廷曾于此置通鹤军,派兵驻守,今仍存古堡遗迹。在雁门关前诗人还联想到了前朝征战:“教人想前朝战争,羽檄征兵,进尺则尺,进寸则寸,处处劳鞍镫,由来弃地有明徵。”诗人在此思考战争,每一寸土地得来都“处处劳鞍镫”,而被侵略的地方还遗留有明确的痕迹。《松游小唱》对岷江浪涛的描写,也充满战争气氛:“路曲又逢弯。弯外鸣潭,银涛雪浪飞珠溅。飞到山巅,点点湿征衫。雄岩万丈汇深渊。风猛烈,水喧阗,把风声水声搅成一片。纵有百万健儿齐嘶喊,强弩三千,射不得潮头转,澎湃吼终年,想项羽、章邯,无此鏖战。”
松茂古道旧时即为军事要道,在《松游小唱》中就记载有10多处军事关卡,其中叫“关”的地名如:飞沙关、堡子关、雁门关、七星关、西宁关、渭门关等,说明旧时这条古道上分布着很多哨卡,尤其是在地理险要处设卡,防止夷人叛乱。驻军叫“营”的,有大栈营、叠溪营等。此外还有称“堡”的地名多处以及诗中提到的“塘所烟墩”,塘所,清代设置驻兵处地,如汶川有维州左营、右营,下辖4汛24塘,每塘派兵5至10名驻守。烟墩,即烽火台,明以前设置,为防边民侵扰时报警之用,如灌县龙溪沟今存明弘治十五年置“社坛墩”,这类“塘所烟墩”在岷江峡谷和杂谷垴河谷还有不少。又如茂县较场为古代练兵处,有历史遗迹点将台与孟良城,诗人写道:“较场路平,尽是石板镶成。将台留古迹,龙池对面横。不觉又过孟良城。”将台即点将台,为一巨石,石壁上有摩刻数十,有一摩刻题记有“大唐贞观四年翼州知州立”,又有一摩刻题为“上元开国忠顺万户刘文远引兵至此”,可知点将台是唐以前的遗迹。孟良城,相传北宋佘太君西征曾在此点兵出征,部将孟良曾在此屯兵。又如对雄关要塞“小关子”的描写和感慨:“小关子,是要害。上观千寻峭壁,下瞰万丈危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猛想起,唐宋羌氐叛边塞,士卒西征劳将帅。两载斩一关,三年夺一隘,千辛万苦,才赢得川西一带。设关分职,弹压各寨。封疆大臣,明盔亮铠。分兵据守,才算是皇图雄界,太平空气又才开。”“小关子”是松茂古道上重要的咽喉,为历代兵家所重视。
这些都是典型的边塞诗内容表现形式,加之诗人是幕僚的身份,“西出阳关”从军,所以《松游小唱》当属边塞诗的范畴。
诗人在《自序》中,开明宗义已作了阐明:“自古名士从军,才人入幕,就所阅历,发为诗歌。”[6]作者自认为所作为边塞诗。诗人生活于清末,随着中国各民族的融汇和统一,此后的文人就没有了入幕的社会背景,也就没有创作边塞诗的条件。因此,无论从内容,还是时间来看,《松游小唱》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后一首边塞诗。
二、《松游小唱》的艺术特色和创新
《松游小唱》的形式自由,舒卷自如。序云“随游随唱也。曷唱乎尔……信口狂吟,自鸣天籁,音之高下、句之短长,在所不计”,可谓十分鲜明。这里包含着两个层面的特点,一是张狂不羁,充满自信;二是自然天成,形式随意[7]。诗歌长达万言,为连章体,共有152个章节,基本为一景一咏,一地一唱。对重要节点或多段勾勒,或逐层深入,重点突出;对不太要紧的地点则一笔带过,点到为止。完全不拘形式,杂言句式长短不齐。有的段落十分简短,如“一上坡来十八弯,一弯一转,一转一弯,险似螺旋”,寥寥几笔,山的险势便跃然纸上。有的部分一段吟咏达数百字,如茂州篇章:“遥望阜康门,巍巍一座城。一峰绵亘,塔势拿云。载欣载奔,长亭流水响琮铮。瓦屋鱼鳞,柳暗花明又一村。宽眼界,豁胸襟,一路牌坊入凤城。茂州局势大开张,西来第一堂煌。曾记得,由灌而往,几经汶上。三百里山高水长,无此宽广。果然是神禹乡邦,王业消沉,犹可见兴朝气象。雉堞峨峨,大似锦城模样。六街三市,射圃球场,商旅如云尽平康。熙来攘往,雄图天府控遐方。金风引我城头望,频指点遥岑列嶂,郭外隐斜阳。听班马萧嘶,风声助起精神旺,何处韵悠扬?一曲铜鞮,蛮娘归去山腰唱。明末流寇犯城防,罗氏五男,奋战同日丧。至今遗血鲜红,犹存在石缸。更有唐家贞节妇,十首题诗刊牌坊。殉夫节义人争讲,真个是,地灵人杰入庙廊。膏腴沃壤,东望路茫茫,西通卫藏,南接乡江,万冢累累是北邙。烟树锁苍苍。休惆怅,蓬山牵恨有刘郎。明日长亭,把已过的路儿细细想,把未来的路儿慢慢访。”诗句一字到十多字参差错落。韵律灵活,大多为句句相押,各段又转韵自如,类似川西地区各种曲艺唱词规定的句句押。
总之《松游小唱》的小唱艺术,每一节朗诵起来,末字韵同,类似川西民间曲艺金钱板唱词句末的“板眼”,这样的唱词,节奏感很强。但也有隔句相押者,如“前途望眼赊,沿江一带古烟霞。五里塘,恰似那八阵图,风云迷幻,又好比,元夜灯,火树银花。拢界牌,才知是灰白炭黑经融化。谚语云:‘灌汶交界,黑白分明。’点不差”[8],就是隔句相押。
诗歌的语言风格清新;以口语俗语为基调,但又不失雅句;亦文亦白,浅显自然,通俗易懂;节奏明快,朗朗上口。如“关门朽烂,风雨飘摇剩一椽,更兼着阴崖绝壑天容惨,锁不住寒溪水昼夜潺湲”,这段诗文半文半白,一气呵成,颇有韵味。又如“日月掷如梭,好个光阴难得闲中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命如之何!知足常乐,终身不辱。鸟倦知还,人倦思瞌。夕阳无限,金乌西落”,此段读来节奏明快,朗朗上口,且通俗易懂,不会有晦涩难懂之感,但又不失文学美感。再如“何事恁奔波?只赢得马前马后吆喝”“任汝忒聪明,也难猜这石头情性,只今藏着个葫芦闷”“方信到如临深渊,兢兢战战。下坡来沙平路缓,舆人快活三,放胆高眠”等多处口语入诗,通俗自然。也有川西土音入诗,如“者沧桑为何不变”“者典故无从考据”,“者”即“这”,为川西地区河西口音。川西河西片区为上古羌人出山进入成都平原的聚居地,所以至今在河西片区及眉山、峨眉仍保留着古老的音系。
《松游小唱》的创新,体现在与以往的旧体诗词不同,它的诗歌语言具有戏曲唱词特征,属于说唱文学,同时又借鉴了民歌的形式。董湘琴的创作与巴蜀文化和民族传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松游小唱》序末所提到的道情、弹词等,皆为南方地区流行的诗赞体民间说唱文学。与流行于北方黄河流域的子弟书、两广珠江流域的木鱼书一道,为明清时期流行的三大民间讲唱文学艺术形式,对于中国叙事诗史具有特殊的创新意义[9]。
《松游小唱》的艺术创新,还体现于诗歌主人创制了流畅的民间行吟形式。行吟亦作“行唫”,边走边吟咏之意,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泽畔。”[10]行吟诗便是诗人在边行走边吟唱中所作的诗歌,这种文学样式,就是《诗经》里口头说唱成韵的形式。在《松游小唱》中作者自己就称之为“唱词”,随语言的节律、音韵、语调、语气,而抑扬顿挫,而长歌成曲。行吟诗这种来源于口头和民间的文学样式,决定了它的内容,记录着民间生活的各个方面。《松游小唱》也是继承了这种现实主义手法,沿途走,沿途录,所见所感,各色人等,汉羌、羌藏杂居区的奇风异俗,生活内容,岷江峡谷的奇异风光,均一一录入。白天行走,记录所见,晚上投宿,灯下作诗,记录了7百里松茂古道上晚清阿坝的人文、地理风光。就如同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诗人荷马在公元前8世纪,用诗歌形式沿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唱他的诗歌,他以行吟的方式传播诗歌,记录了他听到的古希腊经历的400多年社会风情的急遽变化。
《松游小唱》还体现出强烈的地域文学特征,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体现出蜀地文学的不羁与浪漫。与江南文学依声而作的温婉整饬、强调作诗学究不同,近代蜀地文学更多显示了袍哥个性的注入,风格粗豪,体现了山野草莽气质,所谓“蜀乱”之谓。这一诗歌特征和蜀人叛逆性格,对改造近代诗歌是一股重要力量。四川近代史上杰出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家、同盟会会员余切①余切(1881年~1952年),又名兰陔,字培初,笔名公孙长子。公孙,黄帝姓,公孙长子取黄帝子孙之义。四川内江人,同盟会会员,曾参加辛亥革命和反袁斗争,为著名民主主义革命家。余切文武兼备,清末曾领导彭县起义;民国初年,曾任川军要职;擅长诗文,尤工压线双钩书法,是四川近代史上杰出人物。曾著有《读董湘琴先生遗著》一文,文中批评了江南的传统士大夫文学不良现象:“一平平之资,泛泛之质,学为诗歌词赋,偶能成篇,其父兄师友夸之炫之,不遗余力。甚至为之饰之琢之,付之剞劂;检之题之,曰某某集。苟一审其内容,则人人同调,千篇一律……而不自觉其为鄙俚也。湘楚犹尚已,括江浙而论,三百年来,私家集子,不下千种。择其足以刊入风雅,供人讴咏者,十家八家已耳,余则徒为梨枣增槁也。”[11]而对比而言,余切则赞扬了蜀地文学独立不张扬的自由个性:“蜀自扬马而后,代不乏人。降自明清,私家著述,风流隽采,精凿渊深,足令人百读不厌者,不知凡几,然皆自爱自好,秘不示人。长子(余切)近年欲聚二三同调,采诸家藏本而求蜀风者,职为针砭江浙湘楚间颓风故,抑为出我西蜀名山之藏……读湘琴先生稿,不免动长子深感矣。”[12]余切强调了“蜀风”与江南文学风气的不同,尤其是董湘琴的《松游小唱》更是让他深有感受。
三、《松游小唱》求变的意义和价值
《松游小唱》在诗歌发展中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文学的历史长河大浪淘沙,有时也会遗漏一些真正的金子。《松游小唱》就是这样埋没于民间百年,但很多诗人或者评论家还是发现了它的价值,对其予以高度的评价。尤其近年来都江堰市玉垒诗社和《老年文学》对董湘琴的发掘,对《松游小唱》的不遗余力地推广介绍,自印《松游小唱》,起到了一定范围的宣传作用。《老年文学》主编张天健撰写的董湘琴小传,对考证诗人生平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参考。都江堰市玉垒诗社和《老年文学》寄赠著名诗人贺敬之的自印本《松游小唱》,震撼了贺敬之,使他第一次得见这首藏之深山的长诗原貌,他曾经评论这首长诗,说它“在我国传统诗歌形式的演变和发展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诗本身也具有相当的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13]。毛泽东1958年在“成都会议”上谈到诗歌创作的大众化方向时,对董湘琴大胆创新的尝试表示了充分的肯定[14]。老诗人白航称这首诗歌开创了“解放体”,袁和风认为其开创了“自由体”,李村直接叫这种诗歌为“湘琴体”,可见这首诗歌具有极高的价值。
在漫长的文学长河中,文学一直是士大夫的专属,虽然有民间文人的曲子词、话本、剧曲、小说方向的通俗化努力,但一直未能登大雅之堂,基本上属于诗和散文的天下,这两种文体也被士大夫们看作是中国文学的正流。明清以后,士大夫玩的文学更加处于脱离大众的状态,而诗又更甚。如何实现大众化是文学的发展方向,也是文人们一直努力实现的目标。清末诗人董湘琴创作的《松游小唱》是出了榜样的。他以川西父老熟悉的“小唱”的形式,语言近于口语,改造诗歌。尤其以大众熟悉的曲艺、川剧唱词作为借鉴榜样,创新出新的诗体,明白如话又音韵婉转便于流传,自然受到了百姓的接受和喜爱。在《自序》中,诗人说“盲女弹词”,“板桥道情”,就是要走诗歌通俗的道路。因此,《松游小唱》在川西及松潘高原一带广为传诵。
《松游小唱》的产生和晚清时期文化思想期待变革的时代倾向有着紧密的联系,董湘琴受到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思想的影响,也支持他们的变法活动。而康、梁等人为配合革新运动,早在维新运动之前就提出了“诗界革新”的主张,要求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诗歌语言。作为诗歌改良运动的诗界革命,反映了改良运动的需要,也为诗歌自身发展所必需。那时候的近代诗歌是古代诗歌与“五四”以后的新诗的过渡,具有新旧交替的特点。不仅诗歌形式,董湘琴在《松游小唱》中还常有这类求新、求变思想的反应。如他在诗中批评闭塞地区落后风气,如写农奴制度下的夹竹寺,“此地土司也不小,一条沟管至白草。把这个野蛮风气长守倒,全不晓文明世道”,便表现出希望革新的思想。这与此前士大夫文人的诗旨完全不同,已出现题材的新变。现代含义的“文明”“野蛮”这类新名词出现在诗句中,十分自然妥帖[15]。而古代的诗歌,以格律诗为例,结构严谨,字数、行数、平仄或轻重音、用韵都有一定的限制。词根据词牌也有一定的格式,规则麻烦。到了近现代,白话体新诗兴起,结构自由。《松游小唱》正处于古诗和新诗的中间环节,它以亦文亦白、亦庄亦谐的语言形式搭起了文言与白话之间的桥梁。同时,它随意的形式也独具创新价值。所以说,《松游小唱》在中国诗歌发展演变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
四、《松游小唱》的珍贵史料价值
茶马古道在我国古代交通史和文明史中具有重要意义。它是我国西南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松茂茶马古道则是成都平原连接川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重要纽带。从地图上能看出松茂古道也是连接长江和黄河发源地的一条极具意义的通道,可以推测,远古时期它亦是古羌人由甘青藏高原徙入川西平原并形成古蜀人的一条人类学走廊。隋唐以来,正是这条古道把丝绸之路与我国西南地区连接了起来。可是因为时代古远,加之地处偏僻,记录这方面的资料却相对欠缺。《松游小唱》虽算不上是羌民族的史诗,但它全面记录了这条道路上羌人的风土人情,对研究茶马古道历史、川西江源文明和古蜀文明都具有重要参考意义[16]。
松茂古道自古就有民谣“三垴九坪十八关,一罗一鼓上松潘”。《松游小唱》记述了共32处景观,120处风景名胜;叙述了18处历史古迹,16处民族风情,10余个掌故传说;讲述了都江古堰、沙窝奇观、神禹故乡,把从灌县到松潘沿途景致进行了或略或详的描述。“三垴”即寿星垴、西瓜垴、东界垴。“九坪”即紫坪、豆耳坪、兴文坪、银杏坪、大邑坪、杨木坪、富杨坪、黄草坪、镇坪。“十八关”即相当于古代的军事关卡,晚清和民国时期失去军事功能,部分关卡演变为税关。“十八关”分上九关和下九关,上九关包含镇夷(玉垒)关、茶(查)关、沙坪关、澈底关、桃关、飞沙关、新堡(威州)关、雁门关、七星关;下九关包含渭门关、石大关、大定关、西宁关、安顺关、新塘关、归化关、白定关、镇江关。“一锣”即罗圈湾,“一鼓”即石鼓。
诗人对松茂茶马古道沿途的景色风情的描写贯穿全诗,用边走边唱的行吟形式描画勾勒出了阿坝地区独特的自然风物与历史人文景观。直至今日,除《松游小唱》外,文学创作中还没有系统叙述松茂茶马古道的作品。因此,在松茂茶马古道沿途的旅游价值、经济价值、民族地域文化研究价值方面,《松游小唱》的意义不言而喻。
松茂茶马古道起于灌县,经汶川、茂县到松潘。灌县与战国时期李冰所建的我国最古老的水利工程密切相关。从建成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因此,灌县积淀了深厚的文化意蕴。江山胜地,历代文人墨客都在这里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的文学作品也成为重要的旅游文献,董湘琴的《松游小唱》中相关都江堰的描写也成为此地的旅游文献之一。汶川、茂县等地的许多景观都具有很高的旅游观光价值,有进一步开发的潜力与价值。如诗人从汶川板桥到七盘沟,便为我们展现了阿坝州的秀丽风光:“板桥早发七盘沟,残月尚如钩。晓风吹起毵毵柳,门外碧溪流,山明水秀,好风景在场头!萧萧竹林天容瘦,水碓鸣榔,闲点缀,花开篱窦,却少个临风招展飘旗酒。山势渐夷遒,上坡路不平不陡,螺旋蚁折。山似巴江学字流,整整的七盘消受。攀跻到岭头,望威州绝胜齐州,云烟点九。”茂县历史悠久,山川秀丽,除了有众多迷人的风景名胜外,它的各种资源也很丰富,极具旅游和经济开发价值。《松游小唱》可以说是开发这方面旅游的重要文献,它的旅游文献价值在开发过程中会不断显现。
自然山水只要打上人类活动的印记就获得相应的人文价值,茶马古道沿途居住着藏、羌、回等少数民族,民族发展的历史、民间传说与故事以及当地的民风民俗,自然成为茶马古道颇具特色的人文旅游的重要内容。《松游小唱》中有对羌族妇女奇异的装束服饰与独特民族风情的描写:“太平山口忽然开,平畴非狭隘。左是杨柳沟,右是萝卜寨。夷人妇,装束怪,两个大锡圈,当作耳环戴。青布缠头,红毪腰带,白衣黑裙大花鞋,恰同那夜叉一派。此种人,真奇怪,可为万国人种图上载。”也有对羌族女子婉转悠扬的山歌的描写:“金风引我城头望,频指点遥岑列嶂,郭外隐斜阳。听班马萧嘶,风声助起精神旺,何处韵悠扬。一曲铜鞮,蛮娘归去山腰唱。”还有对市井繁荣和民族生活娴静安逸、自由自在的描写:“行至白定关,地平且宽,街道接连。农工商贾把场赶,酒舍茶轩,纷纷人语自盘旋。或云调换,或买油盐。夕阳在山人影散,却少个楼台庭院,题咏闲谈。对面好林峦,江水一湾,波平浪静好行船。林内起炊烟,樵夫牧竖打茶尖。得此好安闲,长结个山水缘,一曲高歌松下眠。”除此之外,董湘琴对这一地区少数民族的农耕、放牧、田猎的独特生活方式也做了展示:“地势尚平宽,农夫农妇,让耕让畔。见几个桑者闲闲,说的是为农为圃当勤俭。”“问土人有何生活?出入深山无穷谷,置弩埋药,要待獐麂兔鹿。山珍可口,衣丰食足。行数里,一大陆,扬鞭策马真快活。耕者自耕,牧者自牧。”《松游小唱》的这一系列详尽的描述,对当地的民族地域文化研究意义匪浅。
此外,各民族平等相待、和谐共处是人类一直追求的目标,但这必须在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的条件下才能实现。《松游小唱》是民族的画卷,我们可以从中了解民族发展的历史,通过对这些历史遗迹的观光旅游,真正认识民族平等、民族和谐共处、共同繁荣的深刻道理。如诗人在诗歌中呼吁改善民族地区民生现状,发展民族教育事业,在晚清是有开新的重要意义的,这也是《松游小唱》丰富的主旨中,尤为重要的一旨:“直向平番走,孤城如斗。此地吸烟男女,十有八九。失业废时,一切工商俱莫有。虽是松属营头,守备千总有官守。曾不思如何挽回,如何补救!勒令烟癖从此休,赶紧把普通知识来研究。”呼吁利用当地矿产资源造福羌人:“金瓶岩,金矿旺。相对两峰真雄壮。太阳斗光,遍山皆亮。毕竟夷人未富强,万事由命,福薄气象。怎掘得这地下宝藏。沙石层层宝贝藏,色似鹅黄,丹砂在上,颇能发展千万帑。恨无矿师来采访,任将此地抛荒,热心人见此生惆怅。倘有富国思想,将条陈呈上,请官开厂,何愁此地不富强。”从中可以看出诗人虽偏处西南一隅,却已经有了近代民主与科学的先进思想。综合以上所述,董湘琴《松游小唱》虽埋没于民间百年,但其珍贵的文献价值是不容忽视的。当然,从文学史角度讲,它是中国最后一首边塞诗,但它的地位不仅仅在于此,不仅仅在于文学性,而更多地在于人文性。我们应该充分地把它们发掘出来,实现其应有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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