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晓写戏:袖手于前 疾书于后
2014-03-02蔡晓梅受访者供图
文/蔡晓梅 图/受访者供图
阳晓写戏:袖手于前 疾书于后
文/蔡晓梅 图/受访者供图
人物简介:
阳晓,1943年生,重庆人,国家一级编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2011年退休,退休前系重庆市艺术创作中心创作员、创作部主任、重庆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现为重庆市舞台艺术创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重庆剧协顾问。从艺51年,创作、发表的大型舞台剧计32部,其中上演达22部;创作并拍摄、播出的电视剧有13部(102集),出版有《阳晓剧作选》三部,共计110万字。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文华剧作奖、文华新剧目奖等国家级奖6项,省级奖30项。
在重庆戏剧人的圈内,阳晓被称为“苦行僧”,几十年来,他用尽心思、脑力来观察、理解这个多彩的世界,用手中的笔杆子将生活的幽默、苦楚浓缩在一页页稿纸上。时间是最厉害的杀手,人们遗忘,厌倦,变老,离去。只有历经生活的磨砺,才能与富有生命的戏剧真正相连,也只有深入灵魂的热爱让人永远年轻。他可能不会太富有,也可能有点苦,但他把整个灵魂都给了戏剧,连同他的怪癖,小脾气,三千六百种心情,忽喜忽忧。
我们脚下踩着一片泡酥、松软的智慧土地。四川人一不留神将半句笑话掉到地上,眨眼功夫,这片土地就会慷慨地还给他几十株幽默诙谐的喜剧之树!所以,在这里长出了浓荫盖地的川剧、一枝独秀的谐剧。阳晓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中孕育了属于自己的戏剧人生。
与戏剧保持着或远或近的距离
回首阳晓的前半生,不管是有意或者说是命定,他与戏剧总是保持着或远或近的距离。戏剧基本上是延续了阳晓整个童年,我们可以作这么一个推论,戏剧是阳晓的人生烙印,扩而大之,成为深入灵魂的专业。
1941年10月到1942年5月,为重庆首届“雾季公演”。 所谓的“雾季”,原本是指重庆特殊的气候现象,抗日时期,这个特殊地理反而成了天然的防空网,日军空袭减少。后来人们发现了“雾季”的规律,举行大规模的盛大戏剧演出。在史料中还依然能看见这样的记录:“很多人抱着被子睡到剧场门口,等待第二天售票,更有人专程从成都、贵阳赶来看戏。整个山城沸腾了。无论在教室内,在马路上,或在轮渡口、车站旁,时刻可以听到人们谈论戏剧。”
阳晓也属于被影响的那一代人,上世纪50年代,时常能在重庆的街头巷尾见到一个小毛孩哼唱着并不熟悉的曲子,扭动着不算完美的姿势,自己享受其中,不亦乐乎,此时的话剧离他很近,张口就来。“六岁时会唱点曲艺和川戏,都是我家隔壁王大伯茶馆的茶堂倌叔叔教我的。”
阳晓初中时期,成了戏迷,话剧、歌剧、川剧、京剧、越剧等看了不少。可能从小热爱文艺的小孩都属于有点叛逆的类型,阳晓不按常理出牌,总挑别人剩下的科代表当,初中最后一学期,莫名其妙当了化学科代表,继而因误会步入泸州化学专科学校有机合成专业,“我学化学,最终却搞话剧,两个‘hua’字不同。”一年后阳晓因贫血退学,回家休养。贫血的症状迫使阳晓很难养活自己,重活累活不能做。老荫茶一分钱一杯,阳晓只担了一次。
17岁的阳晓慎重考虑,选择拜师学艺修钟表,他的体能也只能适应这种手上活。此时的阳晓已经偏离了话剧的轨道。为了学好这门手艺,很多个夜晚,透过薄弱暗黄光亮,阳晓拆掉了家里所有的钟表。三个月后,手艺粗学成,便摆个小摊,月挣300多块,而家里的钟表却因之前的手艺生疏烂得不成样子。这一年,副食店上班的阳晓父亲月薪才27块,他也因此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三排一号”走出来的曲艺演员
1963年早春,在修表店“铛、铛、铛”的钟表摆动声下,不到20岁的修表青年迫不及待脱下身前的围裙,随手将其放在修表的工作台上,青年因为整天修表的缘故,起满茧子的双手变得有些麻木,双脚也因长时间坐立不能立即起身。来不及调整好状态,青年踉踉跄跄起身,不一会,一个箭步冲出修表店,来到山城曲艺场,赶忙去取早已订好的三排一号的门票,这已是修表三年来,阳晓每天固定的下班安排,如无特殊缘由,从不缺席。阳晓时常能听到这样的招呼:“咦,三排一号又来了”。倘若缺席,票钱定是要给的,这是阳晓的“怪癖”,不消费,也给钱,用他的话说,“因为我有钱”。
一张门票,每天花费两角五分钱。三年来,修表赚的钱大部分都花在了戏剧或曲艺上。每天晚上,台上的演员演着不同的戏,“三排一号”总是双手搭在座椅把手上,不停打着节拍,熟练地跟着合唱,如此以往,曲艺团6套循环演出的节目,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唱腔,阳晓都记得。
今晚的戏已落幕,阳晓还觉得不过瘾,起身走出曲艺场,意犹未尽地继续哼唱方才的戏。在昏暗的大街上,青年一边回味着演员舞台上的韵味,一边唱着刚才的选段,一边往家的方向赶——这是多么逍遥的生活状态。
源源不断的哼唱声起初引起了街上老街坊的注意,但现在三年过去了,他们都习以为常,任由这个青年哼唱,时不时加入进来,跟着一起唱。
不远处,大门紧锁的便是阳晓的家,可选段还没有唱完,按常理,到家肯定先敲门,可阳晓不。到了家门口,阳晓扭头就走,继续来时的路,接着哼唱,直至选段哼唱完毕。“妈妈,开门!”阳晓这才进了家门。
这三年来对戏剧的痴迷也引起了阳晓后来的师兄,评书表演艺术家徐勍的注意,两个热爱艺术的人时常待在一起交流。也是在这一年,经徐勍介绍,阳晓进入了市中区曲艺队,后来的重庆市喜剧艺术团,当上了演员,开始了为期一生的艺术生涯。可父母此时开始觉得阳晓疯了,因为曲艺团工资不足20块,岂能同300块相比。
才进团,阳晓什么都干,演出、写作、搬道具、拉幕布、打灯光、抢场景。阳晓什么角色都演,“一台戏中的人物只要是男人我都能顶角,《抓壮丁》我演李老栓八十场没换过人,王保长却换了四个演员。”
阳晓在作报告,分享艺术创作历程
“不会演就不会成为好的剧作家。”这是此后很多年阳晓得出的结论。
曲艺演员转变为专业编剧
进入区曲艺团,徐勍和阳晓都拜了当时鼎鼎大名的评书老师逯旭初,但由于阳晓嗓子和气息问题,评书这条路没能走下去。阳晓说,在逯旭初身边的日子,让他学会了如何观察人物,如何塑造人物性格,如何编织故事,并在演戏间隙开始写戏。“无中生有的编出故事来,说书的人不简单,看一页书,可以说一晚上两个小时,加上很多自己的东西。而今在重庆,要讲编故事我还算能编的吧。这是都是受老师的影响。”
光阴苒冉,在曲艺团17年,阳晓都是演员兼编剧,但只是业余发表。团里3个编剧,两个专业的,阳晓是业余的。但从小对戏剧的热爱,奠定了阳晓的艺术风格和“气味”——不折不扣的试验主义者,开始研究戏剧,并在各种现实的约束条件下寻找解决问题的路径。
“出去演出,同事们都住旅馆,我一个人住舞台。我就说我是守舞台、服装、灯光等,免得人家偷东西。实际上不是,他们走之后,我把电炉烧上一壶水,把熨服装的案板拂平,把我的本本、笔拿出来,我就开始工作了。”
每天晚上当完演员,就开始写戏,正因为对舞台的熟悉,阳晓才知道观众喜欢什么,知道演员喜欢什么。在艰苦灰暗的日子里,阳晓时即投身曲艺和戏剧创作,并开始对自身和戏剧进行反思,如何才能写出好戏?唯有多写才能找到出路。
1981年,这年冬天,曲艺团处于风雨飘摇中,正值最困难的时期,剧团如何发展,剧本不够出彩等问题接踵而来。不久,阳晓遇到了对他影响至深的人——曲艺团新任团长彭吉生。此时,也正是由于她的赏识,把干了17年演员兼编剧的阳晓忍痛拉下舞台,转为专职编剧。
1982年初,区文化局让彭团长到上海观摩第一届上海艺术节,但她执意不去,“我去能学到什么?阳晓去才能学点东西回来”。阳晓也没意识到正是这一句话,充斥他整个人生的“喜剧”之路即将开启。
那时的阳晓在团里也算创作主力,但写的都是曲艺唱词、相声、小戏,但到了上海看到了滑稽戏的演出,几乎通篇都是曲艺手法,看完后的阳晓,茅塞顿开,“这样的戏我也能写嘛,不很难嘛。”
1982年1月从上海回来,阳晓就开始创作方言喜剧《人与人不同》,为写好这个戏,阳晓到废品收购站去收废品,还同重庆市劳动模范易延梅一起拉板车收骨头。3月,《人与人不同》脱稿,随后,《人与人不同》剧团演出场场爆满。
写戏袖手于前 方能疾书于后
2011年退休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阳晓都在创作、采访、体验生活。凡是跟生活相关的真实现象,他似乎都有兴趣。
电视剧中为凸显写作的艰难时常有这个情节,主人公就坐于桌前,一手拿着笔戳戳脑袋,写下几句,然后两手将纸撕掉,揉成一团扔掉,如此反复,接下来,画面的下一个镜头必然是满屋揉成一团的废纸。但现实状况却不是这样,阳晓不是这样,写戏之人必然不会如此浮躁。
还没退休前,很多个夜晚,在阳晓家里,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端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但不动笔,随后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起一根烟。鲁迅在《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中描述画家时这样写道,“就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阳晓也如同鲁迅笔下的画家一般静观默察,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家人也很识趣的从不打扰,因为都知道,阳晓已经开始创作了。
“写戏袖手于前,方能疾书于后”。这是阳晓写戏的宗旨。熬夜写戏也是他几十年来养下的习惯。这个盛夏的夜晚也一样,思考完毕后,大量的资料和戏中人物的状态迅速拼出一张略粗的树状图谱,或可选取的有效素材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还没来得及一挥而就,阳晓点燃手指间的烟,吸了几口,右手随即拿起笔迅速在稿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深思熟虑的文字。稍有停歇时,又吸几口让思绪重新组合。阳晓并不是爱好抽烟之人,只是写戏过程中,不断的将烟点起,烟已燃尽几根,他都忘了抽。整个夜晚下来,稿纸上的文字不断,烟头也不少。
正常速度,午夜前后就能结束一场戏的写作,这一次第二天清晨阳晓才把初稿完成。初稿上满是阳晓修改的痕迹,但没有一张揉成团的稿纸。就在他将这场戏重新抄正时,清晨起床上学的女儿传来疑惑的声音,“爸爸,你还在写啊?”阳晓也记不得这是第几个清晨女儿看到自己还在写戏。一场戏一气呵成是多年来阳晓坚持的原则,阳晓告诉我,“一气呵成才有那个味道,这也比断断续续写容易得多,能接得起气,断了之后,看得出来。”
2011年退休之后, 阳晓已没有熬夜的精力。“67岁,退休之后,我也变了,因为人啊,老了,熬夜不行了,脑袋是晕的,只有上午9点到12点那一阵能写点东西。包括《灰阑记》都是上午写出来的。”
《灰阑记》是最近几年阳晓得意的作品之一,延续了新川剧幽默洒脱的风格和悲剧喜演的表现方式,2014年《灰阑记》开始在全国各地演出,深受外地观众的喜欢。
——“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我是一个真诚的人”
“天赋、勤奋、积累、人格”是阳晓认为写戏之人必须具备的八个大字。“我是一个真诚的人”是阳晓最后的回答。采访已经完毕,走出采访的会议室,舒心的微风吹在窗外爬山虎叶子上,听到屋里传来阳晓透人心扉的戏曲选段吟唱,充满浮躁的内心立刻平静,让我恍惚与阳晓同处曾经的“三排一号”场景中。
所谓写戏,就是将自己心灵最深处的感受幻化成文字,才能抵达信手拈来的自由境界。虽然阳晓已获奖无数,但必然也感受过命运的波澜,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但我想人生最曼妙的风景,就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也许曾几何时他也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自己认可才是最大的骄傲。
阳晓所获荣誉及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