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徐訏小说的死亡意象

2014-02-28王荣国盛翠菊

关键词:悲剧意象小说

王荣国 盛翠菊

(1.空军勤务学院 飞行保障指挥系,江苏 徐州 221000;2.徐州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重读徐訏的小说,我们不经意地发现,人物的死亡出现得那样频繁。死亡本是一种极其特殊的事件,它标志着死亡主体在文本中生命的终止。徐訏把某个文本人物处理成“死亡”,意在表明他作为创作主体的一种明确而决绝的态度,一种独属于他个人的独特的价值取向。本文将列举徐訏小说中死亡意象的呈现方式,追问原因,并探求其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和价值。

一、死亡意象的呈现方式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徐訏小说中有四十多处刻意安排的死亡事件。人物多是由于精神因素而死,正常生活中常见的因贫困、衰老、疾病、战乱死亡的情况,在徐訏小说中很少出现。

其中死亡意象出现最多的情形是,当人物面临失去爱情的境地时,采取自杀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如《百灵树》中先晟因妻子病逝而自杀;《字纸篓里的故事》中老爷的大女儿因丈夫在美国有了新的对象,自杀;《巫兰的噩梦》中学森因挚爱爱上他的父亲,在日月潭自杀;《杀妻者》中,蓓华因丈夫有外遇、老父亲又去世,自杀;《期待曲》里行霓再也联系不上爱人,逐渐神经错乱,最终自杀;《无题》中谢世斌因对方说不爱他了,第二天夜里自杀,但被救活;《炉火》中史丹尼斯因卫勒的离去,自杀;《无题》中常杜美不仅失去了丈夫的爱,还失去了婚外的恋情,感觉自己被丈夫设陷阱侮辱,服安眠药自杀;《花束》里金薇因爱人不被父亲接受,自己又不小心怀孕,自杀身亡,她的爱人尹灵为也于不久之后在金薇墓前服毒而死;《时与光》的结局,“我”因违背诺言被鲁地枪杀,女友罗素蕾投海自杀,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为“我”殉情。这些人物因失去最爱放弃了生命,也给爱情、人生、梦想划上了一个彻底的休止符。

还有一种情形,人物不是因为失爱而死,而是因为失去美而死。比如《盲恋》中的微翠在恢复了视力之后,梦放一如既往地爱着她,但在她眼中,此梦放非彼梦放,她无法接受视线中梦放的真实相貌,又不愿违背自己对爱的誓言,只有自杀。她失去的不是爱,而是美,原来盲目时的理想状态被打碎,内心的平衡被破坏。《不曾修饰的故事》中帼英因嗓子坏了无法唱歌,而歌唱是她的生命,她伤心至极,服安眠药自杀。对于她们来说,失去美和梦想的精神死亡是一种巨恸,让人宁愿用生命为其殉葬。

人在心理极度失衡状态,也会做出杀人或自杀的举动来,这时的死亡意象就有了心理分析的印迹。徐訏不少篇幅的小说就刻意探讨了伴随心理问题出现的死亡意象。如《旧神》中微珠因遭爱人离弃,想方设法跟到美国杀了他,回国结婚后又杀了移情别恋的丈夫,这些杀人举动都是因为心理失衡导致的。《炉火》中卧佛暴怒之下枪杀了儿子,自己也被大火烧死,他的精神一直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婚事》中杨秀常因心理变态而杀妻,导致精神失常。《杀机》中晓印在两个都爱她的男人的无意“合谋”中被火烧死,让人看到人性中兽性、心理中丑恶的一面。在《父仇》中,陶铿申因妻子移情别恋且怀了别人的孩子,在愤恨羞愧惊慌之中用刀把她杀死,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是在杀人。《时与光》讲述了中央大学的一个惨案,一男子追一女子,被女子嘲笑,开枪打中了女子肝脏,让她最痛苦地死去,然后打中自己的头自杀。人物疯狂的举动明显发生在心理变态的歇斯底里中。《期待曲》中的行霓固然是为情而死,可据他妹妹分析,“他后来所爱的,从他所说的话来看,似乎只是他们两个人所总和的爱情,这爱情变成了抽象的奇怪的神秘的存在,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来侍奉,来服从这个爱情,而又严厉地要求他的爱人也这样做。他从爱她变到爱他们所建立的爱情,这就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接受与了解的了。”[1]这样的心态自然已经远离了爱情的真实含义,是精神世界的一种扭曲和异化。

徐訏小说中还出现了高尚的死亡。如《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海兰自杀,是为了“我”和白蒂的幸福,以死终结了三角恋情的延续,是一种爱的奉献。《盲恋》中梦放自杀,一方面是由于自身的自卑心理因素,另一方面却更是为了把自己的眼睛献给微翠,是一种伟大而高尚的举动。

纯粹悲剧性的宿命般的死亡也有出现。在《痴心井》中,“我”这边厢正打算要向银妮表白爱情,却偏偏因给她买东西耽误了一天回去,那边厢她竟然失足掉进井里死了!未知的幸福即将到来,银妮却无缘享受,让人深感遗憾。《笔名》中作家金鑫乘坐捕鱼的帆船体验生活,竟然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在海上遇险身亡。这样的死亡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徐訏刻意的安排?人物完全可以不死,偏偏出人意料地死了。在《不曾修饰的故事》中,“我”想把帼英和志文的故事写成一部小说,而不用帼英自杀的结局,可是“我大概设想了至少有十个不同的结局,都觉得不够完整”[2]。最后只好还是接受了“帼英的自杀”。在《结局》中,朋友启文说“我”作品的结局,“不是横死,就是自杀,总是把人生写得可怜可怕”[3]。这是徐訏在写作时一个宿命般的结局情结,反映出徐訏独特的审美情趣和哲理思考倾向。

徐訏在小说中借主人公的故事和口吻探讨死亡。在《烟圈》中,哲学家见证了中学时代同学各种各样的死法,以及死前对人生的最终认识。《彼岸》用了一个章节的篇幅专门谈论自杀的心理感受和死法。

徐訏还在小说中探讨死与活的距离。《园内》中李采枫爱上了梁小姐,每晚远远地凝视她,要向她表白时却得知她已死半年有余。在《离魂》中妻子因心脏病去世,“我”和新女友齐原香出了车祸,“我”失去知觉见到亡妻,醒来却发现原香真的死了,而“我”又活了过来。过后去凭吊亡妻时,又发生了生生死死、真真假假的故事,让人感受到人鬼情未了的情愫。在神秘瘆人的气氛里,徐訏如梦如幻的叙述充满了鬼魅的暗影。

另外还有些死亡意象比较零散,如《传统》中项成为维护传统杀了洪全和曹三小姐,晓开冲动之下杀了项成。在《时与光》中“我”因违背诺言而死。在《幻觉》中地美出家为尼,在庵里被烧死。至于《一家》中林老先生、老太太的自然死亡,《盖棺论定》中朱正先心脏病死亡,《父亲》中母亲被气死,《炉火》中舜言因生孩子而死,《新寡》中陆医师癌症去世等,都是情节中的正常死亡,不具备作家刻意的主观意图,故不在探讨范围之内。

二、原因分析

(一)性格气质

徐訏小说的死亡意象中自杀的比重较大,他杀行为多出现在偏重心理分析的小说中,相对少一些。“内向、敏感、完美主义、自我要求高是自杀行为的人格基础”[4]。对于小说中人物来说,自杀者多具有细腻敏感的性格,敏锐的感觉会将痛苦和悲哀放大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内向的性格不善或不愿与人沟通,堵死了发泄的途径,唯美的心性却强化了虚无、颓废的情调,将人世淡化到不值得留恋的地步。像行霓、蓓华、卧佛等人都明显地具备这样的性格特点,当他们陷入绝望与幻灭时,采取这样极端的做法是预料之中的。行霓执着地“牺牲一切幸福而孤独地等待他的女孩子”[5],逐渐精神错乱,发疯自杀,他的死亡“与其说是命运的悲剧还不如说是性格的悲剧”[6]。蓓华“是一个非常娴静的女子,似乎有些感伤”[7],她担心丈夫瞧不起,不敢将精神病父亲的情况告诉丈夫,每每去看望老父亲都偷偷摸摸的。当丈夫因疑心她偷情而出轨、父亲病逝两个事件相继发生,她陷入了极端的空虚与悲哀中,服大量安眠药自杀。这也是一个性格的悲剧,如果蓓华换一个开朗外向的性格,自杀的结局完全可以避免。卧佛是一个画家,他的艺术家气质使得他在遇到情感问题时情绪波动很大。比如当他爱上其萍而其萍却拒绝了他一起吃饭的邀请时,他“很重地在她身后关门,一个人在屋里发疯,于是抽着烟,在室内旋转,望着画架上未完成的画,倒在床上,冷静分析自己,他诅咒自己懦弱,他不觉泫然流出泪来”,他忏悔、他失眠,恨其萍的冷酷,又内疚地责备自己的脾气,“情感紊乱得像个疯子”[8]。这不是一个阳光坚强的男性性格,他的心性使得他在遇到情绪强烈波动的事件时,容易产生怨恨的心理,恨别人、恨自己,产生毁灭自己并毁灭他人的念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容易泛起杀机和自杀情绪。像卫勒决意离开卧佛时,“愤怒、羞惭、隐恨”等说不出的情绪使卧佛燥热,他有杀死卫勒再行自杀的冲动,甚至开始找凶器。后来看到儿子等人的照片,“照相里的人,好像个个都在招呼他叫他回去”[9],杀机才逐渐消逝下去。这种异样的心理和《婚事》里的秀常一样。小说最后卧佛仍然枪杀了儿子而后自杀,这是人物性格导致的不可抗拒的结局,是敏感唯美的人物在生存困境中、在生与死的念头对抗中的必然归宿。

而对于徐訏来说,塑造了这么多内向敏感而唯美的人物,自然也和他本人的个性气质有关,我们可以由此反推作家的性格类型。徐訏将卧佛激愤、紊乱的情感体验刻画得那样逼真形象,没有真实的心理体验很难描写出来。在徐訏自己第一人称的作品和朋友对他的回忆性文章中,我们也能明显看出,徐訏是一个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公共场合不善言谈,且不喜与人来往。“我爱生活,在凄苦的生活中我消磨我残缺的生命;我还爱梦想,在空幻的梦想中,我填补我生命的残缺。在这两种激撞之时,我会感到空虚。”[10]话语中显现出自己灵魂的两个方面,流露着悲伤、虚空的情调。他的小说,无论是编织曲折生动的浪漫传奇,还是挖掘人物及人性中隐秘、幽暗的心理,都让人能够感受到他那颗敏感细腻、擅长幻想、热爱沉思的艺术之心。

自杀的人往往有着无法克服的精神困境,有着很强的孤独感、失落感、虚无感。像《阿剌伯海的女神》中,徐訏借人物之口说出自己的一段人生经历:“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数理,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外出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看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卖文为生”[11],本来平常的人生经历,在他说起来语气中充满着失败和艰辛,有着浓厚的悲观情绪。《结局》中启文说:“我只觉得你的文章的气质,会注定你命运的坎坷的。你的流浪贫穷不安孤独,实在都由于你文章的结局的不吉祥。”[12]这话自然有着唯心的论调,可是性格决定命运,作家的个性气质决定了他会选择死亡作为小说的结局。所以应该说是作者的性格决定了文章的结局,导致文章气质的产生,从而让人有错觉反而是文章的气质注定了作者命运的坎坷。死亡情节的设计、死亡意象的营造,实则都是由于徐訏的独特气质决定的。偏好设置自杀结局的作家,仿佛有同质的东西在吸引一样,很容易在生活中找寻到无法解决矛盾的素材,于小说中创设无法解决矛盾的场景。在爱和恨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徐訏采取了死亡这一手段达到一时而永久的解脱。他用死亡意象诉说着对生命的关注和思考,透过多个死亡意象,我们看到多个无爱的人生、无法避免的悲剧,看到作者潜隐的无尽的心灵孤独和人生悲哀。

(二)人生境遇

中国的传统文化对死亡是有所规避的,古典小说和戏曲也常以大团圆的方式结局。而西方文化则充满对生存意义的思考,执着于对生命价值的追求。自幼大量涉猎中国古典文学的徐訏在生死观上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伦理的影响。徐訏读大学时开始接触西方文化,1936年赴法留学攻读哲学,接触过包括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生命哲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内的各种西方文艺思潮。但直到1945年,他才在美国创作了第一部全力探讨谋杀与人性、明显带着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意图的小说《旧神》。之前的小说涉及到死亡的,均属于自然的生老病死,不带有特意设计的痕迹。1946年的《烟圈》从始至终都在探讨死亡,展示给读者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和死亡感悟。哲学、心理学本来就是徐訏喜欢的专业,尽情地吸收西方文化中契合的营养,让他糅杂了东西方的视角和方式观察生命、静思生死,此后一系列涉及死亡的小说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一点。

如果我们将徐訏涉及死亡意象的小说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会发现1952-1956年是高峰期,多达十余篇。如《期待曲》(1952年)、《炉火》(1952年)、《彼岸》(1953年)、《痴心井》(1953年)、《杀机》(1953年)、《盲恋》(1953年)、《百灵树》(1954年)、《传统》(1955年)、《婚事》(1955年)、《父仇》(1955年)、《花束》(1956年)等。而且在这些小说里,死亡不是情节的局部,它们要么如影般贯穿于小说首尾,要么作为结局给人以强烈的震撼。1952-1956年,这个时间正是徐訏1950年移居香港之后的最初几年。移居香港之前的小说,比如《鬼恋》,结局是“女鬼”离开,而非死去,给人留了些温情和希望、期待,并没有悲观、绝望到底。很多研究徐訏的文章提出,徐訏在香港的人生并不如意。他不得已在香港立身著书,却不被香港文坛接受,失落感和压抑感一直伴随着他。在别人眼里,他“落落寡合、孤高自处”[13],他的内心又有多少深刻的孤独和沉重的无奈呢?抛妻离女,孤身一人来到这“异域”般的城市,自视甚高,却无人欣赏。面对现实的缺憾和不满、人生的茫然与虚空,他的心情充满灰色的阴晦和黯淡,陷入沉重的悲观和虚无之中。这种境地之下,作家不可避免会经常思考和关注人的终极命运与死亡的意义,小说中多次出现死亡意象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自杀行为的主角多是由于失去爱情而放弃生命之人,我们由此可以反观徐訏的爱情经历。从吴义勤的《我心彷徨——徐訏传》里可以看出,徐訏一生的爱情经历很坎坷。赴巴黎前他在老家有了第一次婚姻,在巴黎留学时和日本女作家一见钟情但理性分手,回国后遭遇第一次婚变。1944年,他被派往美国担任《扫荡报》特派员时,遇到一个心仪的犹太少女,浪漫之余仍以分手结束。回国后,徐訏又爱上才女言慧珠,言慧珠在文革中因受不了折磨自缢身亡,曾令他非常痛心。1949年,他迎娶了葛福灿,1950年,离开葛去了香港,1954年,寄给葛一封离婚协议书。同年,他与张选倩在台湾举行了婚礼,这段婚姻一直维持到徐訏生命的最后阶段。徐訏敏感而浪漫的个性,天真、不谙时事、不受拘束的性情,坦率、坦荡的为人,听从于内心情感的真实而不愿受世俗理性制约的心性,再加上不俗的谈吐,渊博的知识,这一切会让他有很多机会邂逅爱情、享受爱情的甜蜜。而对爱情的唯美态度、现实的羁绊、理性的闪现,也让他多次感受到失爱的滋味。徐訏所经历的爱情,与他在小说里书写的一样,都是唯美的纯洁的精神恋爱。这样的爱情与世俗、规矩无关,“‘因为爱,所以爱’的浪漫和诗狂由于卸去了礼俗、伦常、外在秩序的拘囿,某种意义上或许更接近自由、属我、自在而为的人类本性。”[14]感情是徐訏的一切,每一次爱情对他来说就是生命的全部,失去爱情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全部,这种真切的情绪体验转型到小说中,就是人物的死亡。在此情形下人物自愿放弃生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可以心平气和接受的。

三、价值探究

(一)悲剧美学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悲剧下的定义是:“悲剧是人的伟大的痛苦,或者是伟大人物的死亡。”[15]徐訏小说的死亡意象让读者真实地感受到各种人物在精神困境中“伟大的痛苦”,给人以“心痛”、“空苦无常”之感[16],体现出强烈的悲剧情怀。

在徐訏小说中,爱情总是浪漫而甜蜜的,而婚姻却不是幸福的归宿,反而是厄运的开始,读者看到太多互不沟通交流、有隔阂的、无爱的夫妻,即使别人眼中幸福美满的家庭,也存在着重重危机。如《笔名》中的小说家金鑫、《无题》中的诗人普沙都与妻子貌合神离,《杀妻者》的“我”和妻缺乏必要的沟通导致妻子自杀。死亡总是让人联想到悲剧,这样的情节安排让人看到徐訏对婚姻和家庭关系的悲剧情怀,对两性关系的悲观和绝望。

《结局》中“我”正在构想的中篇的结局,有这样几种考虑,要么是女的隐苦终身,或是自杀,要么男的要对环境报复,杀害了书店老板,或者男女二人在尴尬羞愤之中双双投河自尽。最终写成的结局是二人相抱投江。被启文大骂:“弱者!这是你所有设想的结局中最坏的一个结局”,可“我”却执意不肯改,“这是现实,现实正是如此”[17]。徐訏眼中的现实和启文等读者眼中的现实是不一样的,明显带着作者对人生的悲剧性体认。

《不曾修饰的故事》中志文和“我”探讨自杀的结局与原因时说,“你昨天说帼英的生命是一个悲剧的生命。我认为与其说它是悲剧的生命,不如说它是生命的悲剧。”二者的区别在哪里呢?“生命是爱,有生命就有爱,有爱就有执有迷,帼英就是太爱音乐与歌唱,所以失去了嗓子,就无法活下去了。”[18]志文关于“爱的悲剧、生命的悲剧”的说法在徐訏其他小说里也有体现。那么多人物因为失去爱和美而死,这不仅是个人命运的悲剧,更是爱情的悲剧、生命的悲剧以及人性的悲剧。

《巫兰的噩梦》中学森深爱帼音,帼音却爱上他的父亲,他在父亲与帼音婚礼即将举行之际在日月潭自杀。在此之前,学森和作为父亲的“我”开诚布公地深谈过一次,学森表示理解父亲,二人的坦诚让无论“我”还是读者都感觉欣慰。但是出人意料的,他竟然自杀了,如同晴天霹雳,打断了幸福的进程,破坏了和谐圆满的气氛。这样的结局与《盲恋》《痴心井》一样,在即将预知的大团圆结局即将来临之前,事情几乎发展到了十全十美的程度,人人幸福,事事圆满,突然毫无预兆地有人死亡,这突发的意外,导致故事情节发生急转弯变化,事情从喜剧变成了悲剧,令人唏嘘不已。粗枝大叶的人甚至无法想象这悲剧的发生,他们还滞后地沉浸在对幸福的憧憬里。期待圆满结局的人甚至无法接受这悲剧的发生,他们埋怨徐訏把这结局设计得如此悲伤。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9]这样的悲剧,把原本可以极致的美好打碎给人看,激起人心中感情,让人为之悲哀,为之惋惜,为之慨叹。

对活生生的生命来说,死亡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本身就是悲剧。但如果从审美意义上看,死亡这件事本身并不是悲剧,更重要的要看人物对待死亡的态度。死亡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徐訏的小说中,自杀者死亡时没有恐怖,没有挣扎,相反却表现得安详、从容、平静、淡定,就像坦然接受一个既定的、不愿更改的结局。《盲恋》中梦放决意自杀时,“心里非常安详愉快,我没有想到我死,只想到我将永生。”“我似乎再没有意识着我是一个丑陋的生命,同心庄世发的交接已不再拘于可怜的自卑,我同他们一样的笑谈,一样的快乐!”[20]他在写给微翠的遗书中说:“如果人死了是有灵魂的,那么我要告诉你:我是快乐的,比我一生最快乐时间都快乐;我是幸福的,比我一生最幸福时候还幸福。”[21]死亡没有让读者感受到本应有的悲痛、惧怕、恐怖、绝望等沉重的感情,而仅仅有一种悲哀、无奈、惋惜的情怀,甚至被死者的平静、超然所打动,享受到那一份解脱与幸福。徐訏对于死亡的观照不是悲观的,他颠覆了死亡的沉重,赋予死亡独特的悲剧美学意味。

(二)死亡哲学

叔本华说,“死亡是给予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22]从徐訏小说的死亡意象中,我们可以看出徐訏的死亡哲学,看到徐訏在以死亡探求活着的意义、生命的价值。

徐訏对人物死亡的处理方式,与一般作家有所不同。人生所有致死的苦痛来自情感,而非贫穷或疾病。人物死之前都很平静,死亡不过是一种平和的结局,让人能够坦然接受。没有悲痛,没有哭号,死亡场景也很平常,没有恐怖残忍的气氛。徐訏对死亡的态度大致有以下几种:怜悯、同情,透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宿命论,人物或许可以不死,但是性格、命运决定了他的必死;虚无感,人生或许就是这样虚无吧;赞美情绪,对参与正义事业人物的赞美,他们为了爱和理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通过这些,我们能更清楚地把握徐訏对死亡以及生命价值的理解。他平和地接纳死亡,精神上已然超越了生死,这是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最高境界。

徐訏经常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流露自己的人生态度。《禁果》里写到一个诗人爱上了不能爱的人,“为摆脱几千次大大小小的痛苦而再现的更甚的痛苦,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二种办法可以救他,一种是死,另外一种就是她接受他的爱”[23]。爱和死,要么爱,要么死。泾渭分明,毫不含糊。徐訏在《彼岸》中专门探讨了自杀。“我”打算自杀,因为“我”觉得这世界是“一无意义的世界”,“我”对世上没有恋执,是“真空的自杀”。“在一有死亡准备的刹那,心灵上再没有任何的滞碍,它透明得像无云的天空,精神是明朗而空灵的”[24]。在选择跳海自杀时,“我”安详地等待夜晚的到来,等待那“美丽的结局”。偏遇上那个信任自己的护士露莲,“透明无碍的心理马上有了沉重的感觉,任何人世的烦恼都涌上心头”[25]。露莲完全信任而伟大的爱改变了“我”的自杀计划。这形象地表明了作者的态度:爱大于死,爱比死更可贵,更有价值。爱能战胜死亡、拯救死亡。爱固然是苦恼的源泉,也是拯救自杀的力量。

“死亡主题在文学作品中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因为死亡本身并不是文学创作的真正目的,其目的在于通过死亡的恐怖揭示生的意义,引发读者思考生与死的问题,获知存在的价值和意义。”[26]直面死亡,才能反观活着的意义。乍一看徐訏的死亡意象是在谈论人在失爱困境中采取的结束生命的行为,其实背后想透露给读者的却是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表明了一种对现实人生的态度:活着,就好好活着,有爱有理想地活着,积极乐观地享受人生中的真、善、美。人生若有缺憾不如死去的决绝,也从反面体现出徐訏对生命价值的认定和坚持。

以徐訏的个性气质、人生经历,让人担心作家会不会也在激情中自杀。徐訏一直活到72岁因病去世,虽然其人生经历中有过不止一次自杀的念头,但还是令人欣慰地活了下来。“我是一个渺小的生命,但在渺小生命之中,我有爱有梦,我有愤怒有叹息,还有我的聪明与愚蠢,但是最多的是我的情热与理智。我没有意志控制这二者的冲突,一时我飞腾在情热之上,一时我消沉在理智之中。在物极必反的交替之间,我要唱更多的诗,写更多的故事;只有在唱与写之时,我才感到工作充实了我的空虚”。[27]“我是一个企慕于美,企慕于真,企慕于善的人。在艺术与人生上,我有同样的企慕。……我心中永远有话,有梦,有感觉……多少风尘未减我热情,苍老未加我世故,我还是有爱有梦有幻想。”[28]这些话都表明,他把生命献给了文学,借写作实现活着的意义,是对创作的激情和热爱拯救了他。徐訏一生的笔耕生涯中,写过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杂文、文艺评论和翻译,涉猎面很广。台湾正中书局出版的18集《徐訏全集》总计约九百万字,加上未收入全集的文学作品及学术著作,他一生的创作估计约有两千万字[29]。如此丰富的笔耕生活充实着徐訏的全部生命,如同他自己所说,“一个一生只从事于写作的作家,他的生命与作品就成为无法分割的东西”[30],他在创作中找到了发泄点,从而让自己在人生遭际中即使偶有自杀的想法,也在文字和情绪的倾泻中得以消除。这也从侧面回答了徐訏为什么没有自杀。他以写作在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中找到了活着的价值,探寻到生命的真谛,死亡意象是他站在哲学高度对人生和人性进行的更深层次的思考,体现在小说创作中,显现出生命哲学的光和魅力。

[1][5][6][8][9]徐訏:《痴心井》,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15、115、117、220-221、303页。

[2][7][18][21]徐訏:《舞女》,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85、251、86、231页。

[3][12][17]徐訏:《秘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94、196、188页。

[4]杨振斌、李焰:《大学生自杀风险因素的个案研究》,《思想教育研究》,2013年第8期。

[10][27]徐訏:《一家后记·吉卜赛的诱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261、261页。

[11]徐訏:《吉卜赛的诱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99页。

[13][16][29]吴义勤:《漂泊的都市之魂——徐訏论》,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3、97、1页。

[14]孙桂荣:《徐訏:“去蔽”后的为文与为人》,《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

[15][俄]车尔尼雪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86页。

[19]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193页。

[20]徐訏:《鬼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36页。

[22]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陈晓南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149页。

[23][24][25]徐訏:《离魂》,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12、276、278页。

[26]李钥:《论〈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死亡审美价值》,《海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

[28]徐訏:《后记》,《风萧萧》,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546页。

[30]徐訏:《后记》,《徐訏全集》第1卷,正中书局,1966年版,第598页。

猜你喜欢

悲剧意象小说
伟大的悲剧
抚远意象等
泄洪的悲剧不能一再上演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猫的悲剧
近视的悲剧
“具体而微”的意象——从《废都》中的“鞋”说起
“玉人”意象蠡测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