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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葵花

2014-02-27老臣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1期
关键词:花盘葵花籽老赵

漫山遍野的金黄,无边无际的金黄,炽热燃烧的金黄,热情洋溢的金黄……

当汽车穿过干燥的戈壁,翻过寂寥的南天山,拐过一处寸草不生的高丘,面前陡然出现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的时候,我积淀日久的想象乍然被激活了。越野车也仿佛是一头嗅到植物气息的公牛,轰鸣一声冲下公路,我们跌进了葵花的海洋……

一张张丰满圆润的笑脸,镶嵌金色花边,全部喜气洋洋。花间蜂飞蝶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每一张笑脸都是花海中的浪滴,每一片起伏的田垄都是一抹细浪,起伏跌宕之间,汹涌着磅礴的气势。我让司机停下车来,打开车门,一股西部高原特有的热浪扑面而来,裹挟着葵花的汹涌清香,轰隆一声包围了我们。

随行的地质工程师老赵有一张圆润的大脸盘,他走进花田的时候,高大的身躯立刻变得矮小起来。他油光的脸盘与硕大的花盘一比,顿时也小了一圈儿。“哦,这些太像家乡的葵花了,只是高大,只是狂野,只是更灿烂、更热烈……”老赵仰望着花隙间的天空喃喃自语。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太阳斜在天际,阳光在花田间四处迸溅。光点溅到哪里,哪里便沾满了金色。我们高大威武的越野车,此刻宛若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公牛。

“难怪梵高为葵花疯狂!不,是葵花点燃了他艺术的激情。”我感慨道。

哦,那个出生在1853年的印象派大师,那个一生穷困潦倒的非常超前的画家,那个割下了自己一只耳朵的人,以《向日葵》的明媚灿烂让无数心灵为之震颤,那是带有原始冲动和热情的生命体。当他的这幅画作于160年后价值超过7000万美金的时候,那些热烈奔放的葵花是否都有了高贵的灵魂?是向日葵改变了梵高青年时期的沉闷和灰暗,激活了他内心的敏感和良善,让他的画板变得明亮,作品简洁又色彩鲜活。

此刻,我顿然理解了那个在法国南部被葵花点燃了生命激情的荷兰籍画家。艺术家是有籍贯的,但作品没有籍贯,生命的燃烧更没有地域的拘囿。

车开了,缓缓行驶在葵花林中。我和老赵都贪婪地望着一闪一闪的葵花,直到翻过一座高岗,面前展现出一望无际的大漠,我们心中仍是遍地葵花……

我在16岁之前,确切说是去老赵——当年的小赵家乡之前,没有见过连片盛开的向日葵。东北大地更多是连片的高粱地、玉米田。

不过,葵花籽倒是没少吃,是姥姥在自家房前屋后种下的。

春天,姥姥总会把房梁上悬挂的小荆条笸箩取下来,那里边都是各类种子。为防止虫灾,更为防止馋嘴的我们小孩子们偷吃,姥姥才把那些代表春天希望的籽实悬挂在我们无法企及的高度。为了防止我们趁她不备采取棍捅、钩挂等不良手段,她不断地吓唬我们说:“小孩子不可以偷吃葫芦籽,吃完了会变哑巴;更不能偷吃葵花籽,吃完了会变磕巴。”严看死守之下,那些种子才得以平安地熬过一个个物资匮乏的冬天。

饱满的葵花籽被姥姥泡在一个浅浅的碟子里,浇上水,盖上棉质花布,一张小小的温床便诞生了。白天,姥姥把瓷器放在阳光下照射,晚上则留出炕头最温热的地方,细心呵护,仿佛母鸡抱窝一样,直到牙齿形状的籽实挣扎出白嫩的芽来,她才放下心来。院子里选一处向阳的地方,小心把花芽埋下去,再用酸枣刺栅栏圈好,一块小小的苗圃就诞生了。春风吹,阳光晒,种子三五天就啄开松软的土层,挣扎开两瓣嫩脸来。那时,春天还在远远的路上,到处一片枯燥的冬天残迹,绿色的小苗十分扎眼。为防鸡刨狗咬,为防春风嫉妒,姥姥用塑料布撑起一片小伞,日日守望着那几十根绿苗,直到它们每株都挣扎出七八片绿叶,才放下母鸡护雏的心来。

此时,院子里的杏花红了,梨花白了,苹果花悄然地绿了。姥姥把日渐茁壮的向日葵苗从苗圃中挖出,移栽到院子里边边角角的空地。葵花籽只是零嘴,是不配占有宽阔之地,那里要留给其他蔬菜和瓜果。

各种春天的热闹,衬托出向日葵的孤寂和渺小。它们被边缘化,东一棵、西一棵,索然寡欢,默默无闻。而院里的鸡狗对它们带毛的叶片不屑一顾。葵花就在落寞中送走春阳,迎来夏日,盼来秋天。

某一天,家里哪个孩子突然发出惊叫:“瞧,向日葵开花了!”那时,杏子已经摘去,李子树遗留下几粒干瘪的果实晃在枝头,不知不觉之间,院子里的向日葵已经拔节成青年壮汉,身躯高大,叶片张扬,金黄的笑脸阳光四溢,一副笑傲不羁的形象。

从此,几十轮花盘开始向着太阳旋转。这是明媚的花盘,吸收了太多的阳光热量,热烈奔放。沉默的小院,陈旧的老屋,连鸡鸭鹅狗都被照耀得心情开朗,嬉闹不断。

向日葵盛开的季节,正是孩子们秋季开学的日子。它们笑向太阳,望着那些小小的身影融入晨光;笑脸更像偌大的吸盘,存储阳光的清香。姥姥的每一天不都是这样过的吗?把辛劳的背影留给灯影,把温饱和笑脸留给家人和孩子。一个个普通的日子,日出日落,孕育人生的温暖和希望。

亲爱的姥姥,年复一年地栽种葵花,把收获的籽实变成清贫生活中难得的清香。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后,回味那物质与精神同样匮乏的时代,口中常常萦绕岁月的香味儿。

姥姥,那个有着向日葵花盘一样笑脸的老人,折射给我们的童年灿烂阳光,让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变得同样健康。

赵同学的家乡位于辽西走廊上。那里叫塔山,在中国近代史上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战役——辽沈战役,塔山阻击战就发生在那里。

那时我们正在读高中。好比现在的网名,那时的孩子大都有几个“绰号”。虽然是十几岁的少年,却都以“老赵”、“老臣”自诩,不知是出于对成长的向往,还是出于对裂变青春的抗拒,哪个少年不轻狂?

周末,放了学,转了两次公交汽车,我们才到了塔山。老赵的爷爷犁田时,犁出了几支锈迹斑斑的枪械,上交时被官方拒绝。因为那已经不是武器,只是一堆废铜烂铁。但却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几个少年同学,枪械是战争的遗物,好比一段历史的符号,失落于泥土中,应该具备一定的标本价值吧?

站在低矮的丘陵上,旧日的枪林弹雨喑哑,炮火连天的战场死寂,我们十分失望。举目翘望,北方是淡蓝的起伏的群山,南方是波光粼粼的渤海辽东湾。平平常常的山地之间,真的发生过巨大的冲突,浸染过千万人的鲜血吗?

我们紧跟老赵,沿着沙石铺就的公路走向战场遗址,也就是老赵爷爷挖掘出枪械的地方。拐过山崖,我们的面前展开的是一片金碧辉煌的葵林。

初秋的太阳热火朝天。无数葵花,张扬着年轻的开心的脸庞,向着太阳。

“这些是做油料用的向日葵。”老赵见怪不怪地说。是的,姥姥家的葵花,经过一个春夏的拔节,高高地越过房顶,枝干粗壮得可以分蘖出十几个花盘,叶片大得像磨盘。面前的葵花却低矮,秆细,叶小。但它们身段匀称,每一个花盘都那么相似,好像孪生的一样。

——但还是足够震撼!

远处的渤海湾闪耀湛蓝波光,连接着汹涌的金色葵花之海,身后丘陵无尽绵延,逐渐变得淡蓝、淡蓝。

就是在这片静默的大地上,曾经有无数年轻的生命冲锋陷阵,他们都有一腔热血,站立起来,排成队列,都像面前的向日葵林一样整齐。面对理想的时候,都曾扬起光洁的脸盘。当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血雨腥风中,他们的目光中有过困惑、迷茫吗?

如今,灿烂的葵花遮蔽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尽管太阳照常升起,但那些葵花终有一天会因思想的成熟,而俯下头来,开始沉思默想……

向日葵,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粗壮,圆形多棱角,被白色粗硬毛,性喜温暖,耐旱,能产果实葵花籽。原产北美洲,现在世界各地均有栽培。

植物学的定义客观冷僻,并未对向日葵赋予人文定义。从天山回归故里的全程,我和老赵的话题就没离开这种泽被天下的油料作物。

奇怪,东归的一路,祁连山下,蒙古高原的黄河两边,华北平原上,我们到处看见起伏连片的葵林。以前怎么会忽略了它们的灿烂呢?大概那时它们还没有燃烧成花的海洋吧?

只是秋已深了,葵花已经变得籽实饱满。花苞褪去,它们垂下了诚实的头颅,不再只会欢呼和朝拜,学会了沉思。仿佛人生,经历灿烂的燃烧,经历热烈奔放的追逐,籽粒才愈加饱满、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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