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打滚的秋天
2014-02-27韩墨
韩墨
一
羊小莫扶着羊身长高了。到了能跑的辰光,爹给他编了根漂亮的小羊鞭,鞭尾夹着铜钱、红丝绸一甩,像炸鞭一样,赶着羊群在野地里疯跑。有时是羊在前,有时是小羊鞭在前,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头羊认路,漫山遍野地扯动着青草,连河水都被扯疼了,看,秋水都有些红哩。
村围子四下山高河低,人少树多,天有些像倒扣的筛子,漏下漫天星光。山野上横竖着石头木头堆砌的房子,看上去有些潦草。这一堵在山旮旯,那一墙就到了山腰。见人不易,看上去几鞭子远,走过去要好几袋烟工夫。最挨着的集场叫“驴打滚”,说是驴累得打滚儿了,也就到地了。爹隔三差五地去卖些山货野药,葫芦里沽些酒,捎带些油盐酱醋和蓝印花布回家。
羊群一贴到羊圈,羊小莫就一蹦高一蹦高颠巴颠巴跑到堂屋找爹,满头大汗往爹怀里钻。爹笑嘻嘻放下烟杆,松树皮样的大手一搂,似从草丛里搂兔子般把小人儿摸了过来,掀开小肚兜,揪他小辣椒,再用手指敲了敲肚皮,俯下身:“熟了没?” “没熟!”羊小莫眼睛直勾勾盯着碟子里的蚕豆。爹抓了一把,放在肚兜上,拍拍鼓鼓囊囊的小屁股,拧了一下,小人儿尖颤颤叫,一手捂住屁股瓣儿,一手撩起肚兜兜,一溜烟不见了影子。
晌午,爹套驴驾车去赶集。娘身前身后用毛巾摔打爹的前襟后褡,羊小莫粘住爹的腰褡,嚷嚷着要去。娘不让,说路远又累又晒的。爹摸了摸小人儿黑里透红的脸蛋儿,笑嘻嘻地跨步驾车扬鞭,嘚嘚——小人儿眼泪儿转圈圈硬是不落下,背过身生气呢。娘宽慰了几句就忙活去了。
刚出围子,突然车子一震,青驴打了个小趔趄。爹回头一看,小人儿上来了,黑豆样汗粒吧嗒吧嗒,比驴累时喘得还急,估摸是一路追来的。爹忙一把搂过去用胡子扎着亲,羊小莫嘻嘻地揪起了爹的黄胡子……
二
天晌午到“驴打滚”了,青驴被拴在桥头柳树上,灌足水喂满了料,树荫下打滚欢实呢。大长腿绷得直直的,驴眼一翻一乍,蹭着树挠痒痒。爹备齐了家货,带小人儿饭摊上叫了大饼、凉粉、豆花和油条,一边抽口旱烟呷小酒,与邻座的樵夫说说年成聊聊雨水。羊小莫一嘴蚕豆,忽然噎住了似的,怔在那里。街头传来朗朗书声,循声找去,声音从对面不远街角处传来。爹看着小人儿背影,捏了捏烟袋,疙瘩皮的脸上慢慢舒展开去,有些笑意了,破天荒没吼宝贝疙瘩回来。老地方啦,爹想起自个小时候求学经历……
小人儿支棱起脑袋趴窗台,看屋子里小脑袋摇摇晃晃,前头一个“眼镜”捏着细细的嗓音儿,大公鸭一样立住。羊小莫扑哧一声,蚕豆喷到窗下面脑疙瘩上。嘻嘻,有趣有趣,像羊头攒动,羊角互抵。见有人看,读得可起劲,声音大得能掀瓦哩。小妹妹,羊角辫,还朝他翻了翻白眼呦。
他觉得好玩,比羊群好玩,好多小人儿,都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些比他大,有些比他小,有的像羔羊,有的像头羊。他们趁“眼镜”夫子背身板书,对他挤眉弄眼。羊小莫伸手捉了只蚂蚱,扔了进去,看一屋子人板着脸儿读书,桌子下动手动脚的,一碰,一蹦。
回途中,小人儿竟没有像以往竖起耳朵听爹讲故事,怕是到驴打滚后有了比较哩,觉着爹的故事不如老师讲得生动有趣。爹挠挠粗短的头发,黑脸有些红,好像在笑。回家后,一连几日,羊群放青时小人儿都恹恹的,差些走丢了羊羔,魔怔怔地像生病一样。挨到晚上,羊小莫赖在爹怀里撒娇:“爹,俺想到驴打滚放羊哩。”爹眨眨眼,连酒葫芦都不拿了,立起身子声音突然变高:“念啥子书,上学有啥子用吆,祖坟上没长蒿子呀。再说,家里也没钱给你念学堂啊。” “我不管,就是要去驴打滚。”爹弯指头划他小鼻子:“说话作数?”“作数。”爹眉头皱着,眨了眨眼睛,一拍大腿:“好,你去地里扒拉花生,扒够一袋,我到集上卖钱够你念学堂了。”羊小莫伸出小手,弯着小拇指和爹拉钩:“一个唾沫一个坑!”“男子汉大豆腐,一言放出——驷马难追!”
三
爹哼曲儿高兴哪,高兴得有些过了,过了就是担心啦。小人儿急脾气,随种,像炉子里的火叉子,热得快冷得急。爹想起自己小时候。记得那年村围子来了个眼镜,说是记者,恰好有孩子赶羊回寨子,半路被截住给了几块糖,要答话再多给呢。你放羊做什么?卖钱。卖钱后呢?娶老婆生儿子。孩子干什么?放羊。孩子放羊为什么?娶老婆生儿子……后来呀,不知怎么就登报纸了,围子里人知道后都指指点点。爷爷丢不起先人,铁着脸搬到山里去了。狠心把他寄养到集场二大爷的大表哥的小侄子家念私塾,还搭了大半年细粮。没想到自己真不是读书的料,白费了不少钱。
爹想自己没少挨鞭子抽,青一块紫一块,哭过跑过,觉着草地山里大,一粘书就迷糊,哪有山里驴窜狗叫得快活,想读书,可没耐性子。三天晒书两头放羊,爷爷去得早,咽气硬是别了脸,竟不肯原谅睁眼瞎的爹。后来再想读书也不可能了,孤儿寡母的,小肩膀要担起家庭的重任呢。
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集场上赶场,知道了读书的好处。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孩子也少了,山里的小人儿也金贵起来。谁谁家狗剩子,送到城里念小半年回来了,天天网呀网的,山沟里没有鱼,要啥子网,后来才知道是玩游戏的网。队长家的二蛋、毛毛念书辰光摸鱼,倒是很孝顺,烧了送给他爹尝鲜,被爹用鞋撵出去,回家虎着脸不说一句话。爹总是琢磨小人儿怎样引上道呢,板着脸教育看来不行,自己就是反面教材,自个儿想学有兴趣才能整出名堂。整天在驴车上琢磨这事,咋也要让孩子读书,这可是个大计划要好好筹划筹划。如果孩子争气读到哪供到哪,到那时,手叉腰吼两嗓子,别门缝里瞧人哩,羊倌的孩子怎么了,不也出息了读书了……到时也登报,出口闷气。
四
隔天放羊,羊小莫鞭子缠腰,挎小花篮、小抓钩,把羊撂在沟底,在头羊黑大大弯交角旁密密说一通。黑大大有些老了,眼睛不好迟缓地看他,小人儿非常不满意黑大大的态度,但忙着找地呢,没和它计较。沟上就有一块,不大,有几张羊袄大小,地里大多已扒拉过几遍,秋风扫过大地般真干净。小人儿从地头抄起,划四格,一道挨一道,一寸都不落下。羊小莫没有经验,这块地因靠近路,早就被扒过了,土松得像发面馒头一样软。一瞧就能瞧出端倪,没扒过的地一垄一道的,土块隆起,没有脚印。扒过的地,土碎、细,有脚印。羊小莫哪知道那么多,一扒扒地满怀念头。土是黄沙土,扒起来轻快,一会把地翻了个底朝天,别说是花生果子,连果子麻壳都很少见。刚刚一股劲哪,现在浑身湿透了,贴在脊梁上,停下来又冷又痒。可也不能说啥收获也没有,扒出两步远的时候,他扒出一条毛毛虫,黑黄相交。扒到最后一步时意外地扒出一只小刺猬,缩成一团,用抓钩一碰,缩得更紧了,能看见黑黑的小鼻尖上沁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小黑豆样的眼睛迷茫惊恐地瞅人。羊小莫不知怎么下手,这时,刺猬慢慢伸展开,逃得像出溜的蛇!羊小莫忙用抓钩拢住,刺猬狡猾地缩成一团,摸不得碰不得,急死人了。慌乱间羊小莫把小花篮当畚箕,用脚把刺猬送进篮子,采了几片叶子,像盖被子摞起来。第一天羊小莫几乎没有多少收获,拖着沉重的步子和羊群回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