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口下望天
2014-02-27张生全
张生全
阴雨天
阴雨天是一个变数,是一个从晴向雨,也可能是从雨向晴移动的过程。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它会持续多久?谁也闹不清。正如一首古诗里写的:“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期待中的叩门声,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总是迟迟没有响起。
作为一个庄稼人,父亲却不能等待,虽然他也明白不等待又能怎样呢?但他还是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走到了屋檐前。父亲每次出门,都要在屋檐口下小立片刻,燃一炮烟,透过密密遮遮的倭瓜叶望望远处的山,近处的田野。烟雾从父亲嘴角弥漫开来,透过檐口的蛛丝,翻上屋脊去了。父亲的脸在烟雾中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
父亲穿过牛栏。老牛从柴荆里探出头来,向父亲轻哞一声。父亲把牛的脑袋拥进怀里,抚抚它的脖颈,理理脊上乱毛。老牛伸出舌头,在父亲脸颊上舔了一下,一股热腾腾的青草气息冲进父亲的眼里,父亲就感到眼睛有些矇眬。
八月的田野,好似一架架青翠葱茏的倭瓜藤,那些窄窄的田埂,就是倭瓜叶上的一道道线脉。前面走着父亲,像堆草垛,后面跟老牛,像块土堆。细雨蒙蒙中,土堆和草垛似乎就长在那里,看不到移动。大约是随便摆放在哪个位置都恰到好处吧,这正如在一些水嫩的卷须上,点缀了两只碧绿的虫子儿。
父亲把牛放在一块山坡上。山坡上草很茂盛,露水很重,淹没了老牛墨黑的蹄。父亲转身欲走,老牛却跟在了后面。父亲扬扬手,吆喝一声,老牛便往后退两步,却又转过头来向父亲长声哞叫,声气里满是委屈,落寞。青草摇荡着柔软的腰肢,对老牛抛着软眼。老牛甩甩耳朵,目送父亲远去。父亲的脚步有些踉跄。
田野很静。两只白鹭贴着稻叶的梢儿滑翔了一段距离,又拔上去,溶入对山厚重的云雾中,不见了。父亲望着白鹭消失,烟雾一蓬一蓬吐出,父亲就像另一座山头。父亲取出烟锅,山头就晴了。但是对面的山头,父亲很无奈,他找不到它烟锅的位置。
这天!父亲狠狠啐一口。父亲蹲下身来看他的稻儿,关节啪啪两声,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谷苞儿仰头张开嫩黄的芽口。口里有两羽黑色的花丝,蒙了一层泪汽儿,望着父亲,声音出不来。狗日的天,该晃日头的时候咋偏没了日头呢?四月间,秧苗张了口儿等奶水,田里却给干裂出大豁子!好不容易对山上有了些雾气,却又只是阴了阴脸,挤两滴眼水,一阵风过去,毒日头又晃出来揪住秧苗的喉!
父亲跨入田里,就像一颗石子扔进水中,垂头丧气的稻禾们一阵骚动,纷纷向父亲围过来,挠挠脚背,攀攀脚弯,又猴到他脊上去。父亲满脸感动,但更多的是愧疚,自责,仿佛是他亏欠了稻们许多。好孩子们,好孩子们,父亲喃喃自语,顺手拔起一株稗,远远地抛掷到田埂后。旁边的稻儿终于站直了身子,就冲父亲一个晴朗的笑,一些泪水就溅到他的脸上。父亲直起腰身抹把脸,山坡上的老牛正好也朝他抬起头来。父亲就冲老牛嗬嗬长啸,发出一种倭瓜藤一样绵长石头一样硬朗的声音,在山川间久久回荡。对山的云雾似乎淡一些了。
融雪天
融雪天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气。融雪天的冷,不是可以用“缩寒毛”、“呵冷气”一类的词语来阐释的,那是一种到了骨子里的,很透彻很纯净的感觉。这种感觉也不是直截了当地自外向里渗进皮肤,反而是从指端耳垂鼻尖这样一些细小的地方透出来的。
整整一个晚上,母亲都裹在这种感觉里。一早她就起来进了猪房。猪房的篱壁昨晚就用柴荆塞牢实,不再能钻一丝寒风进来了,却还是一种冰窟窿里的感觉。母亲俯下身,揉揉眼,两只猪仔紧偎在圈板上,嘴条都拱进伙伴的肚腹底下了。母亲的步声并没能使得它们把嘴条取出,那撒娇的哼哼声就在对方腹下藏藏遮遮挤出来。母亲就软了,蓄积了一晚的泪水终于冲破她那冰片一样脆薄的防线涌出来。母亲抱来一大捆干稻草,揉理出一处舒软的窝。母亲捧起猪仔。母亲摸到猪仔们声音的缠绵。母亲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以前坐月子的时候。
融雪天最冷,却也是最响亮的。一钻出猪房,母亲就感受到这种响亮的力度。漫天满地的雪光多么晕人,是喝到很甜很甜的冰糖水的那种滋味。母亲一时心慌脸热,手足无措,就像她刚做新嫁娘时,迎亲的唢呐抵达柴门前的那个样子。这鬼天气,怎么总是让我想到年轻时候的那些事情呢?桤木树上一大群麻雀跳来跳去,弹拨着冰枝银柯,吵闹得不得了。竹叶上忽然一大团雪掉下,那竹便像刚惊醒过来,抖抖身子,甩甩长发,扭头问身边的伙伴,什么时辰了?什么时辰了?白茫茫的地上,也已伸胳膊踢腿地钻出些绿葱葱的芽尖儿。鸡们提起一只脚,试探着落步,怕惊扰小草的梦儿一样,那条小黄狗却似发了疯,在雪地里一趟子过来,一趟子过去。母亲唤回鸡群。母亲撒出一把金黄的玉米,又撒出一把雪白的谷粒。那狗亦摇着耳朵跟回来,嘴哈着热气,在鸡群里挤来挤去。鸡们夸张地乱叫,乱跳。
母亲就很满足地把头转开。明晃晃的雪地上,那些乱乱的脚印,成了竹叶和梅花的影子。这个配比让母亲想到远在城里读幼儿园的孙儿。竹影梅香里浮动的便全是他弯弯的眉眼儿,鲜鲜的脸蛋儿……就有些愣神。一时但见雪地里有小股小股浑浊的水流冒出来,慌急地,四处乱爬,仿佛是一些找不到家的孩子。他们脏兮兮的手,抹污着母亲心中圣洁的画。
母亲从窗格上取下扫帚,把满地流浪的雪水,引领到倭瓜的宿根上,堆成一床厚厚的雪被。母亲懂得怎样在融雪天,把雪被的意义,向倭瓜一点一点注释,分解。那些倭瓜根像是些饥渴的孩子,对雪水的倾诉不甚了了,却还是大口大口囫囵吞枣地记诵着,它们已经很熟悉这种方式,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自会找到问题的全部答案。不再有雪的空地上,是一痕痕碧嫩的新芽。母亲蹲下身来,拔起这些新芽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簇簇小小的火焰。她的猪仔整整一周吃的都是干草了,记忆里恐怕已然全都是秋冬的枯涩!母亲举起那鲜嫩的火芽,举过头顶,像祷告那样,她想让一些事物,和这个融雪天站在一起,变得响亮。
(摘自《四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