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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单车

2014-02-27李不歪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4年2期
关键词:黑马母亲

李不歪

窗外阳光凶猛,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昏暗的屋内,李小枪正闷头呼呼大睡。他显然被阳光打扰到了,在柔软发霉的床上烦躁不安地扭来扭去。

母亲又来敲门了,一年四季,每个清晨,她都像擂大鼓似的来叫儿子起床。

“李小枪,你又要迟到了!”

李小枪侧了个身子,并没有起床的意思。他眯起眼,盯着那束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的阳光,发现整间屋子没有因为这束光线的出现而变得亮堂,反而由于它的存在显得更加灰暗了。

母亲第二次来敲门时,李小枪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盖在身上的被角被他没好气地掀到一边,他乜斜着看墙上的表盘,反正已经迟到了,不用太着急了。

阳光越来越具有攻击性,睡不醒的李小枪在去学校的路上诅咒学校的一切。那是有原因的,他觉得他这个中学上得太憋屈了。通常情况下,李小枪要骑车横穿整个章城才能到达他所就读的学校。他掐过表,从他踏出家门到车轮压过学校大门,总共要花去十八分钟的时间。由此可见,我们章城并不大,它只有十八分钟。

李小枪的坐骑是一辆老式的女式自行车,上初中以前,是母亲的私人物品。母亲平时去菜场买菜,去电信局缴费,接送李小枪上学下学,都靠这辆老坦克,有时父亲要到远一点儿的地方办事,也会骑它。用母亲的话说,这辆自行车走的桥比李小枪走的路还多,补的胎比李小枪穿的衣服还多,见识比李小枪还广。

到了李小枪够资格可以骑车独自上学的年龄,这辆承载了家族荣耀的自行车就无条件地被移交给李小枪了。父亲特地忙活了两天,把车子全面检修了一番,还重新上了漆。母亲则有点眼泪汪汪依依不舍的,叮嘱他爱惜点儿骑。

可对李小枪来说,这压根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一个男生,骑着一辆年龄比自己还大的女式自行车去上学,还不如给个地洞钻钻呢。父母究竟知不知道呀,连小汽车开十五年都要强制报废的呢。他最初的设想是,自己怎么都该有一辆崭新的不带挡泥板的山地车吧。试想,自己英姿飒爽地驰骋在章城的柏油大马路上,所经之处,行道树都颤动着叶片夹道欢迎他。

早在正式向父母提出,进中学了,他要自己骑车上学之前,李小枪已经率先逛遍了章城全部的三家百货大厦,认定了最称心如意的那一辆。他沉住气,先不提买车的事,而是试探地说出家属院里哪个小学同学已经骑车上街晃荡了。

父亲当即表示支持,在他看来一个男孩子有辆自己的自行车,是独立的第一步,而且交一件具有一定价值的物品让他保管,可以培养他的责任心。

母亲略显犹豫,她执掌家庭财政,凡事思考起来没那么浪漫主义,“考虑考虑。”

李小然想不了那么多,他只听得见想听的,一夜酣眠,哈喇子流了一枕头,梦里都是追风少年的快意。以至于一早都没让母亲多催,爽快地翻身起床,兴致勃勃拽着父母上百货大厦。他也不顾不得沉不沉得住气,直奔自行车专柜。

李小枪指着一辆银灰色金属烤漆的山地自行车,异常激动地说:“看,就是它!”

专柜的销售还没有睡醒,眼角上还沾着眼屎,没想到这么大早就有生意,打量了一家三口,遂不太殷勤地介绍,这是黑马牌的,全进口的,融合了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变速技术,又是什么符合人体工学的设计,舒适又轻便。最后,这位销售还向一家三口透露了这辆车的最大卖点:

“章城仅此一辆,有人买就卖,没人买就给大家开开眼界。”

这番话说得李小枪的小心脏怦怦乱跳,他本也没打算非要一辆那么拉风的车,只要随大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可是好东西入了眼睛,就怎么都拔不出来了。他往前迈了两步,想跨上去试着骑骑,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他眼尖,在销售把车吹嘘得唾沫横飞的时候就一眼看见挂牌上的标价,已经突破四位数了。母亲在摇头,父亲看了看母亲,也摇起头来。

“我觉得这辆车子不好,一点都不好。”母亲面无表情地说。

李小枪对自己家的经济状况或多或少是知道一点儿的,他从小除了学费,也从没主动向父母开口要过钱,零花钱也是父母给多少是多少。如果母亲坦承买不起,他或许也只有无奈接受事实一条路了,可母亲偏偏要否定那么好的一辆车,歪曲他的审美他的趣味,他实在不能理解。

“这辆车子哪里不好?”李小枪梗着脖子问。说完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希望父亲能有个公道的评价。父亲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李小枪跺着脚说:“可我觉得它哪儿都好。”

父亲轻轻拍了拍李小枪的脑袋,安慰地说:“走吧,咱们再去看看其他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腔兴奋一下子被打入谷底所致,李小枪犯起拧来,嚷嚷着:“我就要独一无二的!”

母亲脸上的凝重忽然松弛下来,她微笑着把李小枪叫到一边,轻轻说:“原来你就想要独一无二的呀,我那辆也是独一无二的,我决定,就给你了!”

李小枪顿感天旋地转,“你那辆是女式的,现在连女孩子都不骑你那种了。而且那么旧,卖给收废品的也只能论斤,是独一无二的破车吧。”

母亲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她环顾下四周,商场刚开门,除了他们几乎没有什么顾客。她原本就没打算给李小枪买新车,这会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愤愤地转身离开,丢下一句狠话:“我不管了,你爱找谁买找谁买吧!”

李小枪绝望地目送母亲的背影,他很明白,家里的大小事父亲是只听母亲的,根本指望不上。父亲嗡嗡地在他耳边说着温和安慰的话,可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拖着沉重的步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挂满脸颊。

销售的建议不知是中肯还是出于嘲笑,她说:“可以先付一点定金,它就不会被别人买走了。”

李小枪回头可怜地望望父亲。

父亲逃避着销售的注视,对李小枪说:“钱都在你妈那,我兜里一分也没有。”

回家路上,他垂头丧气地跟在父亲身后,像一条热昏头的小狗。对十四岁的李小枪来说,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悲剧的早上。

整个漫长的暑假,李小枪一直惦记着章城独一无二的黑马牌自行车,像害了相思病。他寝食难安,一有空就诚惶诚恐地跑去百货大楼,傻呵呵地望那辆他认为原本可能属于自己的自行车,生怕有朝一日被别人买去。他的心里存有一丝希望,觉得只要等到母亲火气消解下去,或者自己攒够了零用钱,这辆自行车早晚会是他的坐骑。

有一天,李小枪得到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已经和他混熟了的销售告诉他,下周末百货大厦会搞促销,那辆黑马牌自行车也在促销之列,限时八折。李小枪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八折也要八百多块,但他有小金库,可以承担掉一半,剩下的再跟母亲磨磨,让她给填上,应该不至于像现在那么为难了吧。

“那辆自行车打折了,比以前便宜了好几百块!”李小枪回到家抢着说。

母亲正嗑着瓜子看电视,她像是听见了李小枪的话,又像是没听见,并不言语。这样沉默的态度让他不安,恐怕“没戏”是无疑了。李小枪只好窝囊地把剩下的话都咽下,缩头缩脑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他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夜长梦多,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要靠自己的能力买下那辆车。离下周末还有十来天的时间,考验他的时刻到了。

轻松自在的暑假生活顿时变得困难重重。李小枪再也没有心思跟院里小伙伴们踢球或打游戏了。他再等不及母亲叫他起床,扒拉完早饭就提着一个编织袋出门,在家属院附近的几条街道上徘徊游走。起先,他捡拾路边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后来趁中午行人稀少的时候,索性把手伸进垃圾箱里翻弄起来。在阳光的炙烤下,他咬紧牙关,不再垂涎一支雪糕、一瓶汽水,也忘记了羞耻和屈辱。他将卖废品挣来的钱和没花完的压岁钱一起装进一个小铁盒里,每晚临睡前,都要认真细数一遍。

某个早上,李小枪在家属院最后一排的居民楼墙角发现了重大宝藏。那里阴暗潮湿,是几栋废弃了的老宿舍,几乎无人居住。李小枪本来是不打算在自己大院里捡废品的,邻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看见他这样他会很难为情。但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他又觉得放弃窝边草就太可惜了,他手头的钱只少不多,大街上遇到同学的险都冒了,还怕碰见个把邻居么。于是,那个早上他就拖着编织袋去那儿。他不知道应该先从哪儿下手,就背靠在要楼一间民居的门板上边歇边想。他想他可以分两次来,今天先捡些分量轻的,比如饮料瓶、废纸什么的;看看情况,运气好的话也许明天还值得来捡一次废铜烂铁。这样理清了思路,他就猛地站起来,想掸掸屁股上的土。就在这一瞬间,门板塌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门框就从水泥框架上断裂下来,重重砸到地上。

待尘埃落定,吃惊不小的李小枪望着身后的世界感到眼界大开。阴湿的宿舍楼里长满杂草,几只野猫警觉地看着他,但丝毫没有要逃开的意思。楼房只剩下了框架,里头的楼板横梁已经被拆除,但不知什么原因,许多拆下废弃无用的钢筋条并没有被运走。

直觉告诉他,他发大财了,这些东西可比饮料瓶值钱多了。如果把这些废钢筋卖掉,不要说一辆黑色自行车,全家人一人一辆也不成问题吧。他兴奋得浑身是劲,随手把编织袋给扔了,抱起一根短钢筋就往外拖。因为外面裹着厚厚的混凝土,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拖到屋外,他已经筋疲力尽了。靠自己一个破小孩蚂蚁搬家肯定不是办法,李小枪快乐地想,他应该先找到愿意收这个的买家,让他们找车子来运。想到这点,他觉得这次自食其力的意外事件,不但是在情绪上、体力上,还在智力上使自己都有了巨大的飞跃。而这一天,无疑是有生以来最充实、最有意义的一天了。

李小枪费了老大口舌,说服废品回收站的大爷跟他跑一趟,人家可不那么容易相信一个小孩手里有个大单。可当他们推着辆运黄沙的小推车来到家属院废弃宿舍时,同院最爱管闲事的老张头突然从花坛边跳了出来,揪住了李小枪的衬衫领子:“嘿,就是大李家的这臭小子,我们院里出贼了。”老张头满头银发,身板硬朗,每天坚持晨练,专好舞枪弄剑的。闲时他就是家属院的义务巡视员,对各种风吹草动都很警觉。

那破宿舍沉寂了好多年,无人问津,可实际上老张头天天还是会习惯性地在那儿逛一圈。隔夜房子还好好的,怎么一清早门也塌了,钢筋也跑到楼外边儿来了……所以,最有觉悟的老张头在此间埋伏了好一会儿,就等贼和贼帮手现身呢。家属院在他的看护下一向治安良好,他得意归得意。其实也挺没成就感的,因此抓获李小枪后兴奋不已,还是为人民除害更大快人心。他拽着李小枪的衣领存心在家属院里转了一圈,算示众吧,还不停地大喊大叫:“咱们院里出小偷啦!”

最后还是母亲中午回家给李小枪张罗中饭时,把儿子救下来的。老张头真把自己当英雄了,不断添油加醋,把简单的事讲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还用质问的口气教训起李小枪的母亲来。

“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宿舍是国家的,所以拆下来的东西也是国家的知不知道?偷那些东西就是盗窃国家财产!”

母亲一直退让着,不停说“是是是”,直到老头得意忘形说出“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她怒了。

“张师傅,孩子是无心的,您别随便给人上纲上线。第一,他不知道那是国家财产,又没人看管,没个封条的;第二,他就算有这个心,不是被您阻止了吗?怎么张口闭口就是贼?您是长辈,您可以批评教育孩子,但不要棒杀他。出了什么事儿,不分青红皂白,先把人一棍子打死,您有长辈样儿吗?”

老张头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被母亲的话噎着了,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母亲凭机智一下子把舆论的矛头全转嫁到他身上去了。

但回到家,李小枪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做好的饭菜摆在桌上,母亲不动筷,他也不敢动。他饿着肚子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出来,攒钱买车的事当然也败露了。母亲像入了定,依然无所表示。李小枪琢磨着今天所作所为的后果,可能使整个家族荣誉就此万劫不复了,他知道母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然也不会不愿在商场当着外人的面承认家里没钱了。

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觉得只有把自己和盘托出,才能使母亲高兴起来。他到自己屋里取出小铁盒,颤抖着递到母亲面前,准备缴械投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鼻子吸了两下,鼻涕还是流到嘴里去了。

“你的钱你拿回去。”母亲把铁盒推给他,“正当的我不来管你,但是人穷不能志短,不要鬼迷心窍动歪脑筋。你还小,以后有的是实现不了的愿望、想得而得不到的物质,我不希望你被这些东西牵着鼻子走,那样代价就太大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的激荡还停留在母亲从老张头手里救下他的那一刻。那一刻,母亲就是一个威风凛凜、浩然正气的女英雄,那跟她骑什么坐骑,拿什么装备真是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天晚上,父亲也找李小枪谈了话。

他说:“如果你真的想要那辆车,等活动开始了,爸爸想办法给你买。”他拍着胸脯,一下子成了个非常有担当的大人。

李小枪问他哪儿来的钱。

父亲说,其实他也有小金库,先前怕被母亲知道了生气,所以才没有公然支援儿子。

李小枪问,为什么现在又不怕暴露了呢?

父亲笑而不答。

等到商场活动的第一天,父子俩意气风发地直奔自行车专柜。李小枪步履轻盈,他觉得梦寐以求的车子就要到手了。可当两人来到柜台前,却发现黑马自行车不见了。

销售不无遗憾地对李小枪说:“那辆车已经被人买走了。”

“今天活动不是刚开始吗?”

“对呀,可前两天活动开始前就有人来把它买走了。我还提醒过他,等打折了再来看,不过那个顾客好像根本不在乎多几百块少几百块似的,一眼相中了就要扛回家。”

李小枪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他不知道是怎么被父亲架回家里的,母亲一改冷淡的脸色,表现出关切的神情。现在轮到他一语不发,叫人忐忑了。

父亲唠唠叨叨地说,卖废品的事让他知道了李小枪想要“黑马”的决心,他相信如果给李小枪买了,他一定会十二万分爱惜,不让父母失望的,于是鼓起勇气给母亲提了小金库的事,并立刻表示全部支援给儿子买车。母亲没有大发雷霆,而是默许了,他这才向儿子承诺的。至于无缘“黑马”的事,也不是做父母的本意。

“钱爸爸保证给你留着,再看到喜欢的一定买。你先骑妈妈的车好不好?”

然而事到如今,李小枪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最终,李小枪还是骑着母亲那辆旧的女式自行车去初中报到了。由于父亲的热心,它被漆上了新鲜的大红颜色,进一步落伍到“夺目”的地步了。

李小枪班上的同学们无论男女都不骑这种老款了。校园里的主流是两种时尚车型:带前后减震器的山地车和弯把窄轮的跑车。当初李小枪看上的“黑马”属于装有前后减震器的山地车,在二十一世纪初的章城还是鲜见的东西,价格自然不菲,绝不是小枪家这样的工薪阶层可以不眨眼就下手的。

但正因为如此,自行车也成了第一种可以让初中小破孩们遴选同僚的标准。大家挑拣的眼光变得非常敏锐,迅速就能在和自己骑着相同档次自行车的人里寻找同类,组成小团体,上学放学一起行动。李小枪的处境无疑最狼狈:凡是骑车的就没有比他的车更老旧的了;真正买不起的,人家也索性步行;而他家和学校在章城的两端,骑车十八分钟,走一走得四十五分钟,对贪睡的李小枪来说,走路一来一去就几乎等于浪费了两小时宝贵的睡眠。所以,他只能疲疲沓沓落在那些有钱孩子的身后,独来独往。

不过偶然也会有例外。

这天不知是什么黄道吉日,李小枪竟连得了三四次表扬,连最头疼的英文课也顺利答出了老师的问题。放学时自然心情大好,蹬车的脚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嘴边还哼着歌,不知不觉就骑到了以马小虎为首的车队前面。

马小虎他们正玩着飙车游戏呢。一溜人几乎横向占据了一整条柏油路。在马小虎的发令下,一会儿你在前面,一会儿我在前面,无形中阻止了后头的超越他们。

李小枪闯入他们队伍完全是无心的,他也没打算做他们的跟屁虫,他只想快点回家。可马小虎心里不爽了,他发了个暗号,几个李小枪右手边的男生都往他身边挤过来,一直把他挤到路旁的沟里,跌下了车。

“什么玩意儿!”马小虎说。

矬子走上前来,不客气地朝李小枪倒在地上的女式车踢了一脚。

李小枪被激怒了,他站起来,也想冲着锉子的车踢上一脚。可临了,他却呆了,矬子的坐骑正是他心驰神往了许久的“黑马”,由于主人也不甚爱惜,它原本炫目的银灰色被蒙上了一层尘土,但商标不会变,细节也不会变。李小枪根本下不了脚。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悠着点儿,弄坏了,卖掉你也赔不起。”马小虎们都吃不准这个马上要哭出来的李小枪是怎么了。

他用手轻轻地拂去车身上的浮土,动情地摩挲着车把手、铃铛……趁众人不备,忽然鬼使神差地飞身骑上了车,“让我骑一下,我就骑一下。”

没等马小虎们反应过来,李小枪已经像一支离弦之箭,窜出好几十米远了。

骑在“黑马”上的李小枪觉得那是自己最幸福的瞬间,天空高远,夕阳壮丽,胯下的坐骑通体闪着银灰色的光芒,风驰电掣地一往无前,仿佛一匹草原上真正的骏马。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车座的柔软,感受手掌和车把的摩擦,就好像整个人要跟车子融为一体了。如果能骑着它在章城环绕一周就太美了。

渐渐他的身体也腾空飘了起来,慢慢落下,脑袋晕乎乎的,鼻腔发紧,喉咙里一阵甜。耳朵边嗡嗡嗡的,是谁拼命要打断他的享受?他抱住头,蜷缩起身体,偏不醒来,偏不!

李小枪是被傍晚突如其来的雨水浇醒的,嘴角开裂,脑袋胀得有瓢大。马小虎们已经不知去向,“黑马”自然也随风而逝,只有身后的远处,他那辆破旧的女式车仍然躺在路旁的沟里。

他挣扎着起来,扶起自己的车,试图骑回家,但它恐怕也没有逃过马小虎们的修理,龙头歪了,轮子的橡皮内胎像大肠似的松松挂到外面来,连车座子也被拔了。

长久以来,李小枪第一次把“黑马”抛诸脑后,对自己的破车产生了歉意。

修车师傅觉得现在的孩子实在太能异想天开了。比如这个李小枪,竟然要求先赊账修车,第二天来付钱,非亲非故的赖账怎么办呀。

“你把车押在这儿,可以钱拿来了再骑走。”

“您的摊子是流动的,万一您拿着我的车跑掉了怎么办呀?再说我空手回去,妈妈会起疑的。”

“就你那车,”不屑地瞥一眼,“行了,免费借你打气筒,打足了气,找别人去修吧。”

李小枪拿着打气筒努力了一下,但内胎已经破了,怎么整都是白费劲儿。

修车师傅看不过眼,抢过打气筒自己来试一试。

“现在的小朋友,什么都要人伺候!哟,你这车是飞鸽呀!”修车师傅看见了车龙头上的钢印,惊呼道。

“哦,是么?”李小枪敷衍地应一声,他从来没关心过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它的名字就叫“妈妈的车”。

“哎,这是辆好车呀,要在十五六年前,谁骑着这车上下班,可拉风啦,工资高的人也得攒半年才能买得起呢。好货不便宜。”

“是么,真看不出来。”李小枪淡淡地说,他可没想到妈妈这样抠门的人也曾拥有过一件时髦货。

“嘁,现在回头想想,我那时候要能凑出两百块钱来买上一辆送女朋友,也不至于打光棍到今天了。不过光有钱还没用,得下手快。一个章城统共也没几辆,得一边攒钱一边整天在商场里猫着才行。”修车师傅翻腾了一下他的大工具箱,找出一个八成新的车座子给飞鸽女车安上,“怎么样,还算秀气吧?”

李小枪漠然看了一眼,“我身上没钱,家里也没多少,您别给我瞎整了,我付不起。”

修车师傅没接这茬,把车上下打量了一番,“瞧,老货的质量就是不一样,用的是真材实料的钢,那么多年了,关键部位一个也没有生锈,现在哪儿去找?是你家大人的吧,打理得也还行,看得出用起来还挺当心的。你小子怎么把车糟蹋成这样了?”说着动手补起胎来,后轮的内胎被刀片划了很深的一道口子,光补也不顶用了,他又拿出了一个新的。

李小枪几番阻止他无效,又盘算起铁盒里的钱来,不知道这样大修一场会不会让自己倾家荡产。

为了等补的油漆干,李小枪在修车摊上又蹲了一个多小时。事已至此,他反而不觉得有什么纠结和为难之处了。在此期间,修车师傅给飞鸽女车起了个名字,叫“章城一号”。实在太土太没有幽默感了,按照李小枪的心思,应该高端洋气又愤世嫉俗地叫“擎天柱”才是。

“怎么样,现在这样还能看得顺眼吧?”

“一般般。得给您多少钱?”

修车师傅用满是油污的手点起一支烟:“我看你也不喜欢这车。这样,我给你四百,你卖给我吧,去买辆你喜欢的。”

太离谱了,李小枪说:“别开玩笑了,四百块随便买一辆都比这过时的老爷车强。再说,这是女式的,您要它干吗?”

修车师傅从腰包里掏出一把十块和五十块的纸币,数给李小枪,“我啊,我收藏呗,管它男式女式。你们年轻人眼里的废物,在我这儿看来可是独一无二的宝贝,喜欢的东西就没有过时的。我这儿没啥整钱,都皱巴巴的不过这样也就没有假币。”他把钱塞过来。

“这是我妈的,我不能卖。”李小枪把车子抓过来,想靠在自己身上,又怕油漆未干,连连后退。

“你卖给我呢,我也算有过一辆好车了,了了十几年前的心愿了。”

李小枪脸上的狐疑收拢了,泛起一丝松弛的笑意:借给您骑可以,我帮您看摊子,您骑一圈,算我谢您的。车是我妈的,给再多钱我也不卖。“

自己脸上的伤和车子的整修,最晚不会超过明天早上,一定会被细心的母亲发现。母亲会用什么话什么口气数落他,他现在就能知道个十之八九。不过,这次他倒真没有什么害怕和不安,而打算老老实实认个错了。

夜幕已经完全落下来,路灯幽幽的光打在骑着红色女士飞鸽的李小枪身上。老款车的设计是四平八稳的,骑车的人自然地挺直腰杆,轻松地扶着车把手就上路了。新安上的坐垫比原来高,他放慢了骑行的速度,慢慢适应,兴许是他在夏天长了点个儿,自己还不知道,骑了三四百米渐渐也就习惯了。

“章城一号”像一匹训练有素的温顺老马,每个部件间都已经磨合得很好。虽然路上很暗,李小枪也甚少走夜路,但车轮就像有行驶记录似的,就这样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碾着柏油路,把他带回了家。

(摘自《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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