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的读写观
2014-02-26吴永福
吴永福
林语堂在《论读书》中说:“学校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教科书多是编的,而不是著的,不具有原创性。教科书大都是各门知识的分类整理,可供给一些知识,却难有思想的启迪。而真正的读书,则不同。“这种的读书,所以开茅塞,除鄙见,得新知,增学问,广识见,养性灵。”至于此种读书如何进行,“读书须先知味。这味字,是读书的关键。所谓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异。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读出味来。有人自幼嚼书本,老大不能通一经,便是食古不化勉强读书所致。袁中郎所谓读所好之书,所不好之书可让他人读之,这是知味的读法。”读书要知味,才能对上胃口,进而很好地加以消化。
关于读书,林语堂常引黄山谷的话:“三日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可见此种读书观,是以涵养为主的。他在《涵养》中提到:“中国旧有教育,标举‘涵养二字,注重德性之熏陶,与现代所谓教育,趋重学分不同。有学分,未必有学问,有学问,未必有涵养。中国认学问与涵养为一事,此为中国传统教育之一大特点,与德国教育注重鸿博精研,法国教育重艺术陶养不同,而与英国教育之注重性格亦异。”涵养要了解自己的性情,或者说从性情出发。林语堂在《大荒集》的序中说:“读书应取其性情相近者而精读之,才容易于见解思想上有所启发,如此时久日渐,自然也可有成就。常人学与思,总是学占大部分而思少,就是因为所学是趋时之学,不一定与自己思想能发生活的关系。”《生活的艺术》中有一节“读书的艺术”。“我以为一个人能发现他所爱好的作家,实在是他的智力进展里边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世上原有所谓性情相近这件事,所以一个人必须从古今中外的作家去找寻和自己的性情相近的人。一个人惟有藉着这个方法,才能从读书之中获得益处。他必须不受拘束地去找寻自己的先生。”本于性情,觅得知音,这样的读书才有助益。进一步,则可用读书的方法来读生活。“聪明的读者则既读书,也亲阅生活的本身。宇宙即是一本大书,生活即是一所大的学校。”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生活与书本也是关联着的。
读是为了涵养性灵,写则是把它表现出来。林语堂在《论文》中说:“近代文学作品所表的是自己的意,所说的是自己的话,不复为圣人立言,不代天宣教了。”这里讲到近代文学的特点是以个人的表意为主,文体也随之解放。这是以意役法,而不再以法役意。他在《文章无法》中又说:“其实文章体裁,是内的,非外的,有此种文思,便有此种体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灵上下工夫,要来学起、承、转、伏,做文人,必是徒劳无补。”《作文六诀》中虽也讲到一些诀窍:要表现自己;感动读者;敬重读者;精神爽快,始可执笔;必要时,抽烟助兴;随兴所之,倦则搁笔。这其中,切要的就是意到笔随,随机生发。“凡人不爽快时,作起文来,也必不爽快。尖酸的作家,或脾气不好好为人师的作家,必为人所讨厌。作文时应当是丰神奕奕,说得滚热,说得拍节,不费思索,佳文佳句,一一由笔尖下流滴出来。”有了丰沛的心灵,不吐不快,自然成文。再说题目,林语堂在《烟屑》一文中说:“小学作文教学误谬甚多,而出题为文列第一。我早晚不离笔墨,行文亦不觉难,然有人出题命我为文,必做不出来。故学为文者,须使题生于文,不可使文生于题。见了题目,再想如何下笔者,谓之文生于题,万世不通。有佳意要说,顺其自然如落花流水写去,再加题目,谓之题生于文。”求之于作文的自主状态,当是题生于文,即心中有了意想,再表达出来。“虽然,行文时心中自然须有题旨,此题旨并不一定为本文最后决用之题目,乃根本要说之几句话。但话在心头,文在笔端,题旨得之意象思考之内,韵致得之有意无意之间。文之佳者,一篇之中,立意要说话居其二,行文后不说自来者居其八。此所谓行文韵致也。一篇文中尽是立意要说的话,其文必木强;反之,有意无意间得之之语多,其文必清逸。能文与不能文之区别全在此。”有了丰沛的心灵,不吐不快,便可意到笔随,自然成文。
由性灵出发,林语堂又提出一种小品文笔调。他在《小品文之遗绪》中说:“小品文笔调,言情笔调,言志笔调,闲适笔调,闲谈笔调,娓语笔调,名词上都不必争执,但确有此种笔调,正实比正名要紧。”“吾最喜此种笔调,因读来如至友对谈,推诚相与,易见衷曲;当其坐谈,亦无过瞎扯而已,及至谈得精彩,锋芒焕发,亦多入神入意之作。”“总之,我所要搜集的理想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声如见其人,此是吾所谓理想散文。”作者所说,强调的是有一种小品文写作的笔调,讲闲适,如闲谈或娓语。而在《论小品文笔调》一文中又说:“此种小品文,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是之谓现代散文之技巧。”作者所说的,无疑是写作中最具兴味,也即最有性灵的。性灵是林语堂写作观的核心。在林语堂看来,小品文笔调最能传达性灵。至于表现,除了闲适外,或许还有幽默。幽默一语,最早也由林语堂移译而来。他在《论幽默》中这样说:“讽刺每趋于酸腐,去其酸辣,而达到冲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而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又说:“凡写此种幽默小品的人,于清淡之笔调之外,必先有独特之见解及人生之观察。因为幽默只是一种态度,一种人生观,在写惯幽默文的人,只成了一种格调,无论何种题目,有相当的心境,都可以落笔成趣了。”这里所说的幽默,也可谓一种心性的发挥。林语堂所说的性灵,表现出来就是闲适与幽默。换言之,闲适与幽默都是用来发挥性灵的,可谓三位一体。
关于散文写作,林语堂还列出了一些标准。他在《吾国与吾民》中说:“所谓优良的散文,著者的意见乃系指一种散文具有甜畅的围炉闲话的风致,……这样的散文,必须用现行的活的语言,才能写得出来,而不是矫揉造作的语言所能胜任。”这仍就是闲话笔调,大体上是以英美随笔传统作为参照的。再如,好散文一定要能够烘托现实生活的日常的事实,好散文必须要具有容纳充分发挥才能的篇幅与轮廓,好散文不应该太文雅等,都是作者提出来的衡文准则。本于这些准则,林语堂反思着传统,并有所选择。他在《吾国与吾民》中说:“当你翻开任何文人的文集,使你起一种迷失于杂乱短文的荒漠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它包括论述、记事、传记、序跋、碑铭和一些最驳杂的简短笔记,有历史的,有文学的,也有神怪的,而这些文集,充满了中国图书馆与书坊的桁架,真是汗牛充栋。这些文集的显著特性为每个集子都包含十分之五的诗,是以每个文人都兼为诗人。”文集各各不同,却都有什锦的性能。对此,作者只好另觅传统。在林语堂看来,“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有好的散文,但是你得用新的估量标准去搜寻它,或为思想与情感的自由活跃,或为体裁风格之自由豪放。你要寻这样作品,得求之于一般略为非正统的作者,带一些左道旁门的色彩的。他们既富有充实的才力,势不能不有轻视体裁骸壳的天然倾向。这样的作者,随意举几个为例,即苏东坡、袁中郎、袁枚、李笠翁、龚自珍,他们都是知识的革命者,而他们的作品,往往受当时朝廷的苛评,或被禁止,或受贬斥。他们有具个性的作风和思想,为正统派学者视为过激思想而危及道德的。”有性灵或个性,又有才力,才写得出好散文。
林语堂的读书观,相通于写作观。在《生活的艺术》中有一节“写作的艺术”。“写作的艺术,其范围的广泛,远过于写作的技巧。实在说起来,凡是期望成为作家的初学者,都应该叫他们先把写作的技巧完全撇开,暂时不必顾及这些小节,专在心灵上用功夫,发展出一种真实的文学个性,去做他的写作基础。这个方法应该对他很有益处。基础已经打好,真实的文学个性已经培养成功时,笔法自然而然会产生,一切技巧也自然而然的跟着纯熟。”与其操练技巧,不如揣摩心灵,因个性是艺术及文学上成就的基础。但个性如何养成,阅读及鉴赏是不可少的。他说:“一个念文学的学生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应学习怎样辨别各种不同的滋味。其中最优美的是温文和醇熟。”这里所说的温文和醇熟,颇有点夫子自道。“一个人如没有自己所喜爱的作家,即等于一个飘荡的灵魂。”“世上有合于各色各种脾胃的作家,但一个人必须花些功夫,方能寻到他。”林语堂认可了由读到写有一种迁移,但此种能力不是从技法入手,而是在心灵上下工夫,这样路子更正。换言之,在内容与形式之间,其侧重点是在内容方面。有趣的是林语堂自己写作《生活的艺术》,就坦承是受到了传统中一帮文士的影响,如袁中郎、金圣叹、李渔、袁枚等,大多都是明清之际那些游离于正统而又很看重性情的士人。对林语堂来说,他们是精神的友人,正可借来立论,从而引发开去。这样既找到了文化的依托,又表明了性灵的选择。林语堂自诩是“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然而站在东西方文化的交叉点上,难免有冲突。他说自己是一团矛盾,正是这种冲突的表现。但若从生活的艺术出发,又还有调和的可能。写作艺术是生活艺术的一个项目,在这方面,林语堂关注的是心灵或性灵的养成。“‘性即个人的‘性情,‘灵即个人的‘心灵。”“写作不过是发挥一己的性情,或表演一己的心灵。”写作就是自我发挥,可谓言简意赅。
[作者通联:福建长汀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