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何以“怀远”?
2014-02-26王自成
王自成
“望月怀远”是中秋节永恒的情感主题。那么,为什么“望月”就容易“怀远”呢?
2013年农历8月14日,我们上了“中秋”主题课程。学习了有关中秋的诗歌,看了老师以前写的一些博文,明白人们触景生情的原因:“此人”在“此地”“此境”中才会产生“此情”“此思”,而在另外的其他情境中就很难产生这种情感。我给学生展示了自己从内地调来深圳时在火车上写的博文《一路情深:分别情正长》——“春光美,柳儿绿/列车南驰,心向北方/一路绿野茫茫/一颗挚爱的心飘荡;展示了自己来深圳不久晚上想家醒来时所写的文字——“又想家了,半夜醒来,看表,凌晨四点。回忆做的梦,梦见了故乡四月的梧桐花明亮的开放,我的老同学挺秀指着我笑嘻嘻的说‘你少年时眉宇之间还真是英气逼人呢!”下课了,高一(10)班一位女孩子告诉我,她被感动得要掉眼泪了,因为她的家也在北方,在河北,她从老家南下的时候都哭了!这其实是一种情感的共鸣!
其实,古今表达情感的诗歌本质都是相同的:“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情境中”,就会产生“这样的情感”。比如,中秋的月亮就是触发人们思念的景物,有月的夜晚就是思念的夜晚,比如李白的诗歌《静夜思》。
在这里,我们不妨首先探讨一下“望月”之时的联想。
为什么李白此时所疑的是地上“霜”,而不是别的东西?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月亮光是白亮亮的,类似霜的白白的颜色和质地,二者具有相似点;二是北方的秋天有霜,这是一种客观存在,自然让人产生类似的联想;三是霜是寒凉的,正契合李白思乡的悲凉心绪。可以说,既有客观存在事物与所想之物在形体上的相似点,又有主观上思乡的悲凉心情——“霜”这个意象正是主观、客观二者的融合体。
这自然让我们联想到杜甫的“露从今夜白”。为什么是“露”而不是别的东西?这与李白的“疑是地上霜”相似,都是主客观的融合体,但又有不同。“霜”似乎更“寒凉”,甚至到“冰”的感觉,因为它是一种近于结晶的液体与固体之间的一种状态,近乎“冰”,具有肃杀万物的力量,自然给人心灵的感觉更加厉害,更加厚实沉重;而“露”则是一种纯粹的液体,给人晶莹剔透的感觉,只是微微的寒凉而已,因为杜甫的思乡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柔软的思乡,他的情感不是那么的猛烈,他的性格就与其身世相契合,总是那样多愁善感,又缠缠绵绵、丝丝缕缕,给人以幽怨的感觉。即便是在“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的战争频仍、与兄弟音信皆无、边秋听雁的悲戚之境中,情感也有如此的含蓄蕴藉,眼前之景是如“露”一样的“寒凉”——那种难以驱遣、含蓄蕴藉、沉郁深长,时刻缠绕自己的愁绪就这样延续不已,令人嘘唏悲叹;而李白的性格是豪放的,就是一般的思乡,情感也来得如烈酒一样浓烈,是如“霜”一样的“冰凉”。所以,这里的“霜”和“露”的意象不仅是客观的“物象”,更是熔铸着诗人自身性格和身世的主观的“意象”,是映现着诗人自身复杂个性的象。
“望月”何以“怀远”?我想,一是因为国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上中天之时,人们“身息”却“心活(跃)”。二是此时人的心灵由白天的“满”到夜晚的“空”。三是月夜苍茫、寒凉、虚幻,人变得脆弱而想寻找归宿。四是苍茫天底下,四海寰宇中,所有人共望一轮明月,共景自然共情。五是文化传统的作用,到红树林海滨公园赏月,看到海边赏月之人的团圆幸福,看到他们给远方的亲人发送祝福的短信,我也会想到远方的亲人,这里既是触景生情,更是文化的作用,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在中秋节遥望夜空的月亮就会想念远方的亲人——这是中国人的一种文化传统。六是晚上人们由向外的张扬转向向内的“收敛”。由白天对外界事业、名利的关注到晚上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心灵本源、灵魂栖息之地,关注人最根本的情感——亲情、故乡、故园。哲学家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带着怀乡的冲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的。
时间,清凉的中秋之夜;情境,朗月高空,苍茫,朦胧,虚幻;人物,离人;情感,离情。“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四海之内,由古至今,不同的夜晚,同一轮月亮,同一种苍茫,同一样朦胧,同一种怀思,同一种离愁,同一种心绪,有多少离人,有多少思念,有多少离歌,有多少感叹!“今日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这是李朴在思念自己的亲人;“十五的月亮,就像一个月饼,在天空煎煮,煎煮着我的心”,这是我的女儿在思念远方的爸爸……“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苏轼在思念他的弟弟子由……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人为什么容易在秋天怀乡?容易在中年怀乡?
在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中,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充满生机,人对未来往往是充满希望的;夏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是火热的季节,充实而忙碌;而秋季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是收敛的季节,容易让人产生人生暮秋的感觉;冬天是藏的季节,一切都归于平淡,人的心情反而容易心平气和了。人生亦如此。少年恰如人生的春天,对未来充满希望,指点江山,往往有一种出离故乡、闯荡远方的冲动,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体现了这种青春的冲动;我有许多年轻的朋友长期离乡在外,但却很少想家,他们都可谓“少年出游不思乡”!青年时期犹如一年的夏天,为了未来辛苦忙碌的工作和创造,自然很难有闲暇思乡;而人到中年,好像人生的秋天,这时功成名就,“曾经沧海难为水”,对忙碌、打拼的生活已有厌倦,人生中的种种际遇大都已经过,少有新鲜感,而自身精力也开始走下坡路,就像一个匆匆赶路的人脚步一点点慢下来,疲了,倦了,开始回看来时路,有了思乡的冲动。就像陶潜所言,“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只倦飞的鸟,要飞回它的故园、精神家园,它的郁郁葱葱的森林。杜甫在饱经战乱之后,还漂泊他乡,自然思乡、思亲,因为他始终没有一种安定的生活,他多么希望能够一家团圆在故乡过一种安定祥和的生活啊!
李白少年时写月亮“呼作白玉盘”,月亮在他心中是那样美,“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充满着对未来世界的希望。做布衣卿相,使海县清一,“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壮志在胸,这是他初出蜀时的心态;可他在外漂泊多年之后,同样看这样美丽的月亮,却不再关注月亮外在的美丽,而是把关注点转向自己的内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因为他对在外追求功业的生活有些厌倦,开始关注内心的感受——心儿疲倦了,想回到温馨的故乡休息了!人在最困境之中时,总会呼唤天地、爹娘,因为我们是自然之子,是人事之子,天地父母是我们的根啊!他们是我们的终极安全依靠!“叶落归根”——这不仅是一种感恩,更是自己内心的一种心理需求,只有回到故乡才心安——安全、安定、安静、安宁、安好啊!打拼的生活属于他乡,休憩的生命只能属于故乡啊!
又想到广东粤地没有秋天,没有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一样的秋的况味,这里的人,自然不易产生只有在北方的秋天才最容易产生的多愁善感——这里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没有“不尽长江滚滚来”,没有万物肃杀之境,没有清凉如“露”如“霜”的月光,自然很难催生“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的况味。即便是“望月怀远”,也不像北方人那样的多愁善感啊!
[作者通联:深圳市梅林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