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桠杈打兔

2014-02-26晓苏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4年3期
关键词:国柱老伴儿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1985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收获》《花城》《作家》《钟山》《天涯》《长城》《大家》《山花》《江南》《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四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10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30余篇,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文和法文。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三届和第四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

1

那天清早,我还没起床呢,毛洞生就来到了我家。入冬以来,我一天比一天起床晚。我老了,快八十岁了。也许是返老还童吧,我越来越喜欢睡早床了,简直像个三岁小孩。每天早晨,我都要睡到我老伴儿把早饭煮好了才肯起来。

开始一阵子,我不晓得是毛洞生来了。他在灶屋里跟我老伴儿说话,我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是谁的腔。当时,我也没想到毛洞生是来找我的。虽说我以前当过村长,可我早就不当了,退下来已有十几年了。自从不当村长后,村里就很少有人来找我。

过了一会儿,我老伴儿突然问:“你这么早来,有啥事吗?”

毛洞生说:“我找老村长帮个忙。”

我老伴儿问:“啥忙?他能帮上吗?”

毛洞生叹口长气说:“唉,说起来又是桠杈打兔!”

我一听说桠杈打兔,马上就晓得是毛洞生来了。桠杈打兔是他的口头禅。在我的印象中,毛洞生只要开口说话,一定会说桠杈打兔。它就像毛洞生的另一条舌头,一天到晚挂在他嘴上。

要说起来,我们村好多人都有口头禅。比如当年和我搭班子的冯会计,他动不动就说命里只有八颗米。又比如伤残军人石国柱,他总喜欢说马尾串豆腐。还比如和毛洞生同庚的那个姜广财,他张嘴就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其实,我当村长时也有一个口头禅,经常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但下台后我就不怎么说了。

一听毛洞生说要找我帮忙,我就麻利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穿衣裳。我是一个热心快肠的人,加上当了十几年的村长,就养成了喜欢给别人帮忙的毛病。说实话,要是长时间没人来找我帮忙,我还有些不习惯呢。

灶屋与睡房只有隔一层墙。毛洞生和我老伴儿说的话,我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他们好像说到了国家给农民发养老金的事。这事我晓得,凡是满了六十岁的农民,每年都可以领到六百五十块钱的养老金。从去年开始,我们村就有不少人去老垭镇民政所领到了这笔钱。我和我老伴儿也领到了,两个人加起来领了一千三。领了钱的人都说这个政策好,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我老伴儿这时喊了我一声。她说,赶快起床吧,洞生有事找你呢。我一边穿裤子一边回答说,已经起来了。

毛洞生说的桠杈,是我们油菜坡这地方的一种农具,家家户户都有。它是用树叉子做成的,一个长柄,两个短叉,形状像一个丫字。桠杈的用处很多,可以叉稻草,叉麦杆,叉红薯藤,还可以叉苞谷叶子。只是,很少有人用它来打兔。因为桠杈中间的缝隙太大,兔容易溜掉,所以十有八九会扑空。

不过,我猜想毛洞生肯定是用桠杈打过兔的。不然的话,他怎么会一说话就带这个口头禅呢?再说,毛洞生住在一个山凹里,那一带树多草密,野果子也多,他一出门就能碰到兔。

我第一次听毛洞生说桠杈打兔,还是在他读小学的时候。虽说那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但我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时候,我还没当村长呢,只是村小学的一个代课老师。我代的是语文课,每堂课都要点几个学生到黑板上去听写字词,俗称演牌。毛洞生是个留级生,在班上个子最大,学习成绩却是最差的。我每次点毛洞生演牌,他总是一个字词也不会写。

有一天,我又点了毛洞生。这一回,他没像以往那样一上台就发呆。我刚报出一个词,他就把粉笔伸到了黑板上。可是,毛洞生正要开始写,我突然发现他裤子上的扣子忘了系,里面的小鸡子都露出来了。

我担心他的小鸡子被女生看见,马上命令说:“你别写了,赶紧下去吧。”

毛洞生反应迟钝,一点儿也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啥不对劲儿。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今天的词我会写。”

“会写也别写了,赶快给我回到座位上去!”我哭笑不得地说。

毛洞生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粉笔,勾着头,很不甘心地往台下走。走下讲台后,他嘟哝着说:“桠杈打兔!”

头一回听毛洞生说桠杈打兔,我没有多想,还以为只是一句牢骚。后来听毛洞生说多了,我才逐渐发现,这个口头禅的意思并不简单。除了扑空,还有背时,不凑巧,赶不上趟……含义多得很呢。

我从睡房走到灶屋时,毛洞生正坐在灶门口烤火。看见我,他马上就起身朝我走了过来。一个多月没见,我感觉毛洞生一下子变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牙齿也掉了不少,嘴都有点儿瘪了。我半开玩笑地问,你怎么像个老头了?毛洞生干笑一下说,我本来就不年轻了,已经满了六十岁!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毛洞生说的没错。他是一九五一年生的,算起来的确有了六十岁。我同时还想到了姜广财,他也是五一年生的,比毛洞生小两个月,应该也满六十岁了。在我们村,好像只有姜广财与毛洞生同庚。

这时,我的两眼猛然亮了一下,连忙兴奋地对毛洞生说,既然满了六十岁,那你也可以领养老金了!毛洞生说,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您帮忙的。我问,帮啥忙?毛洞生说,请老村长帮我写个证明。

我问:“证明啥?”

毛洞生说:“证明我有六十岁了。”

我一愣问:“你本来就有六十岁嘛,还要证明做啥?”

毛洞生露出一脸苦笑说:“桠杈打兔,我身份证上只有五十五岁啊!”

我一时没听懂毛洞生的话,有点儿云里雾里。见我发呆,毛洞生便赶紧把他的身份证掏了出来,递给我过目。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年轻的时候,毛洞生曾改过一次年龄,把出生年代从一九五一年改到了一九五六年,整整小了五岁。后来办身份证时,他也没把年龄改过来。

毛洞生对我说,他头天去了一趟老垭镇,找到了民政所。他是和姜广财一道去的,还坐了姜广财的摩托车。他们去民政所办手续,想从今年起也领国家的养老金。姜广财倒是办得很顺利,民政所发了他一个小本子,让他过几天就去领钱。毛洞生的手续却没办成,被身份证上的年龄卡住了。

我问毛洞生,民政所的人怎么说?毛洞生说,他们让我去派出所改身份证。我忙问,你去了派出所吗?毛洞生皱着眉头说,去了,可派出所的人不给我改,要我回村里开证明。我想了想说,这个证明应该找村委会给你开,还要盖上村里的公章才行。毛洞生说,村委会的证明已经开了,也盖了章。

“那你为啥还要找我写证明?”我有点疑惑地问。

“您是我改年龄的经手人,我想弄个双保险,以免又桠杈打兔!”毛洞生说。

我琢磨了一下,觉得毛洞生这话说的有道理,就决定给他写这个证明。我很快又回到了睡房,戴上老花镜,没用到一支烟工夫就把证明写好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在证明上盖了私章。

毛洞生把证明一拿到手,就匆匆忙忙走了。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老垭镇。

2

第二天吃过中饭,老伴儿还没放碗呢,我就慌慌张张地出了门。老伴儿追到门口问我,你去哪儿?我说,去毛洞生那里看看。老伴儿怪笑一下说,我猜到你心里挂着他的事。我问,你咋猜到的?老伴儿说,平时你每顿都吃两碗饭,今天两顿都只吃了一碗。我说,不晓得他的年龄改过来没有,我去看一下。老伴儿说,你真是好管闲事啊!

其实,我并不是好管闲事。要说起来,毛洞生当年改年龄,还真是我直接经手的,并且也是我出的主意。所以,我应该对这个事负责。

毛洞生住在油菜坡西头,再往那边就是铁厂垭村了。我过去当村长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要到那里去一趟,去检查生产。那时我腿脚好,一个小时可以跑一个来回。如今不行了,走快了膝盖疼,单趟也得个把钟头,还大气直喘的。

通向毛洞生那里的路,是一条坎坷不平的机耕路。我在路上走,眼睛随时要盯着自己的脚,稍不留神就会摔一跤。

走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我到了伤残军人石国柱的门口。这时我已累得喘不过气,就决定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一会儿。坐下后,我拧过头朝石国柱门口土场上看了一眼,可我没看见石国柱的人影,也没看见他老婆。大门锁得严严的,好像家里没人。

我回过头来,把目光又投向了那条机耕路。在前面不远处,我忽然看见了一个拄双拐的人。他正朝村西头一跛一跛地走着,速度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拄双拐的人虽说背对着我,但我不看脸就晓得他是石国柱。在我们村,只有石国柱一个人拄双拐。他的两条腿都断了,安的是两条假肢。如果离开了双拐,他就寸步难行。

一看见石国柱,我马上又想到了毛洞生。毛洞生改年龄的事,虽然是我的主意,但与石国柱有关,说到底还是他引起的。要不是石国柱,毛洞生身份证上的年龄咋会只有五十五岁呢?

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四十六岁,已经当了好几年村长了。那一年,公社武装部好不容易又给了我们村一个考兵的名额。在这之前,我们村已有两年没人出去当兵了。那年征兵,我们村开始报名的人有十几个,经过政审和体检,几番淘汰下来,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毛洞生,另一个是石国柱。

毛洞生虽然没什么文化,初中只读了一年,但他家庭出身好,几代人都是贫农,亲戚中也没有坐牢的,而且身强体壮,结实得像一头牯牛,所以,武装部下来的征兵干事一眼就看中了他。石国柱呢,他本人的条件其实不怎么样,好吃懒做,体质也差,可他妈本事不小,长一对大奶子,暗中与村支书有一腿,就因为这,石国柱一直没被筛选掉。

一直到了最后一关,石国柱才被刷下来。最后一关是毛洞生和石国柱两个人比武。比武分三步,先打鹞子翻身,接着爬树,最后是掀石头。毛洞生每个环节都领先,一连打了十二个鹞子翻身,爬树一直爬到树顶上,还把鸟窝的蛋掏下来两个,石头掀过去了又掀过来,就像猫子玩老鼠。石国柱只翻了一个身,树也只勉强爬了一半,石头没掀动不说,还当场累趴了。那场比武一完,征兵干事当即就把石国柱刷下了。

石国柱被刷下后,毛洞生就是我们村当兵的唯一人选了。在这之前,我还一直为毛洞生捏把汗呢。因为,他那年已经满了二十四岁,按规定,超过二十五就不能当兵了。也就是说,那是毛洞生当兵的最后一次机会。

毛洞生忠厚,勤快,就是家庭太困难,快二十五岁了,还连个对象也没找到。作为村长,我从心眼儿里同情他,老早就希望他能考上兵。我指望他当兵以后,能把家里的情况改变一下。前几年征兵,毛洞生都报过名,因为想当兵的人太多,他最后都没争赢别人。要说起来,毛洞生也不是一个有多大志向的人。他想当兵,目的其实很简单,说穿了就是为了娶个老婆,好帮着照顾他妈。

谁能想到,煮熟的鸭子还会飞呢?毛洞生当兵的表都填了,事情后来却泡了汤。问题出在公社武装部长的身上,也可以说是出在石国柱的妈身上。

比武过后不久,公社的武装部长突然到我们村来了一趟。他是一个矮个子男人,长得虽说不咋样,可别在腰里的那把枪却特别引人注目。本来,武装部长是专程来看毛洞生的,可他在经过石国柱家门口时,却被石国柱的妈喊进了屋。据说,石国柱的妈当时刚洗了个澡,出门倒水时,一抬眼看见了武装部长。石国柱的妈出门有些匆忙,连衣裳扣子都没系好,一只奶子还露在外头呢。武装部长一见就走不动路了,停在门口直吞口水。石国柱的妈趁机抛个媚眼说,进屋坐会儿吧,部长!武装部长没说二话,只把腰里的手枪按了一下就乖乖地进去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半个月以后,我们村敲锣打鼓欢送新兵了,可惜欢送的不是毛洞生,而是石国柱。

送走石国柱的当天下午,我去了一趟毛洞生家。他当时坐在门槛上,头歪向一边,像是脖子被人砍了一刀。看见我以后,毛洞生突然把头动了一下,接着就哭了起来。他哭得惊天动地,泪像雨一样飞。

我以前从没见毛洞生哭过,有些紧张地问:“你咋这样哭?”

毛洞生呜咽着说:“桠杈打兔啊,我明年就满二十五了,再也当不成兵了!”

毛洞生说完,哭得越发伤心了,两个肩头耸个不停。我一时不晓得用啥话安慰他,只好呆呆地看着他哭。他的哭声比刀子还尖,把我的肠子都快哭断了。大约过了一刻钟,我两眼猛地亮了一下。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给他改年龄。

当天晚上,我就拉上毛洞生去了冯会计家,把他的年龄改了。开始,我只打算给毛洞生改小一岁,心想只要能应付第二年征兵就行了。提笔要改时,我忽然担心第二年我们村没有当兵的名额,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他小了五岁。

我当初那样做,完全是为了给毛洞生帮忙。哪想到随后两三年,我们村一个当兵的名额也没有。第四年和第五年,虽然有了名额,但毛洞生都没考上。现在想来,我真是好心帮了个倒忙。

我在石国柱家门口只歇了五分钟,又站起来赶路了。后面一段路稍微平坦一点,我的步子也迈得快了些。

走了二十几分钟,我到了毛洞生那栋土坯房前面。我没看见毛洞生,只看见他妈坐在门口土场上剁猪草。毛洞生至今没娶到老婆,家务活一直都落在他妈身上。他妈比我还大几岁,已经八十多了,耳朵背得很。我走到土场边打听毛洞生的情况,问了半天,她才听清了一句,对我说,洞生在房子后面栽油菜呢。

我赶紧绕到了土坯房后面。这里有一块亩把多的油菜地,毛洞生果然在这里栽油菜。除了毛洞生,油菜地上还有两个人。我很快认出了他们,一个是石国柱,他拄着双拐站在田中间,看上去像一个稻草人。另一个是石国柱的老婆,正蹲在地上栽油菜。直到这时,我才弄清石国柱原来是出门找老婆的。

石国柱和他老婆的感情长期不好。刚走到油菜地边上时,我听见他们俩还在吵架呢。石国柱要他老婆回家,他老婆却坚决不回去。发现我以后,他们才住了嘴。据我所知,石国柱和他老婆的感情,最先是由石国柱的两条腿引起的。

我还记得,石国柱是在他当兵那年娶的老婆,好像把老婆接到家里不久就到部队去了。他走的时候,两条腿好好的。等他第二年复员回来时,两条腿却换成了假肢。石国柱的两条腿是在部队放炮炸断的。他当的是工程兵,一到部队就参加修铁路,成天放炮炸石头。有一次,一眼炮点了半天没响,石国柱以为没点着,便跑回去重点。哪想到,他刚跑回去,那眼炮却突然响了。炮声一响,石国柱的两条腿就不见了,被炸飞了。

村里有人说,石国柱失去两条腿后,连床上的事都不能做了,所以他老婆就暗暗地和毛洞生有了来往。不过,这都是人们私下的议论,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说不清楚。

毛洞生一直在埋头栽油菜。我在田埂上站了好久,他都没发现。后来,石国柱的老婆说有人找,他才回头看见我。毛洞生一看见我,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着手上的泥土,一边快步走到了我跟前。我开口就问,年龄改过来了吗?毛洞生摇摇头说,没有。

“为啥没改?不是开了几个证明吗?”我有点奇怪地问。

“桠杈打兔,派出所说光有证明不行,还要看原始证据。”毛洞生说。

听说要原始证据,我不禁迷糊了一会儿。我问,啥是原始证据?毛洞生说,就是当年的集体户口本。他这么一说,我很快就明白了,并且马上想到了冯会计。在我的记忆中,那个集体户口本一直都在冯会计手里。我对毛洞生说,好,我去帮你找吧。说完,我便匆匆地离开了那块油菜地。

3

冯会计住在油菜坡的东头,他家的房子紧挨着邻村望娘山。那天从毛洞生那里转来,我本来想直接去冯会计家的,可腿子实在走不动了,就先回家歇着了。次日早晨,我让老伴儿早早地给我煮了一碗面条。吃完后,我嘴都没来得及漱呢,就急急忙忙去了冯会计家。

可是不巧,我走了五里路,花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却没碰上冯会计。当时只有冯会计的儿媳在家,她说她公公到草家湾去了。草家湾也是一个村子,离我们村很远,将近有二十里路。冯会计的姑娘嫁在草家湾,他每年都要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问冯会计的儿媳,你公公啥时候回来?她说,这可说不好,他有时只去一个星期,有时要待半个月。我又问,你公公有手机没有,咋样才能找到他?她说,他没手机,老年人不喜欢用这种新玩意儿。她这话没错,我也一直没买手机。过了一会儿,冯会计的儿媳眼睛一亮说,我姑子倒是有手机。我连忙说,太好了,请你打一下吧,我找你公公有点儿急事。她很热情,马上拿出手机拨了她姑子的号码。遗憾的是,电话没拨通,冯会计的姑娘关机了。

放下手机后,冯会计的儿媳问我有啥事,我就说到了那个集体户口本。她一听,眼睛很快眨巴了两下,仰起脸问我,是一个草纸本子吗?上面用毛笔写了好多人的名字?我赶紧点头说,是的是的,就是它!她说,我曾见过这个本子,公公把它装在一个小木箱里,那个箱子里装满了他的宝贝,有《毛主席语录》,有领袖像章,还有一些布票和粮票呢。我问,你能帮忙把它找出来吗?她摇摇头说,这可不行,小木箱被公公锁了,钥匙一年四季在他身上。

冯会计的儿媳刚说到户口本,我还兴奋不已呢,可她一说到锁,我就一下子失望了。我低下头,半天没说话。后来,冯会计的儿媳说,我姑子晚上肯定会开机的,等她的手机一开,我就让公公赶紧回来。我想了想,抬起头说,也只能这样了。说完,我便转身告辞了。

从冯会计那里往回走的时候,我的两条腿软绵绵的,像是被人抽了筋,怎么也走不动。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我再也坚持不住,便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上。我想,只有歇口气再走了。

三岔路口有三条路,有一条通往姜广财家。一想到姜广财,我不由得想到了他房子后面的那个石洞。那个石洞的洞口不大,但洞子里面很深,至少可以容纳二十几人。当年集体种田时,我曾经带社员们进洞躲过雨。回想起来,毛洞生就是在那个石洞里出生的。生他之前,他妈正在石洞附近一块田里薅草。当时,毛洞生才七个月,他妈没想到会早产,正薅得起劲呢,肚子突然疼起来。她妈来不及回家,就把他生在了石洞里。毛洞生的名字,也就是这样来的。

我还记得,给毛洞生取名字的是个石匠。那个石匠的文化不浅,写一手好对联,还能作碑文。毛洞生出生的那天,石匠正在洞口打碑。毛洞生他妈抱着婴儿从洞里出来,要石匠给取个名字,石匠脱口就取了个名字叫洞生。取了名字之后,石匠还顺手在洞口的石壁上刻了一行字:毛洞生一九五一年三月三日出生于此。那行字刻得很深,到如今还清清楚楚。

一想起石洞前面的那行字,我脑子里的某根弦猛地颤了一下。就在这时,我陡然想到了一个注意。我想,要是把派出所的人找来看看那行字,那他们肯定会把毛洞生的年龄改过来。我觉得,刻在石壁上的字应该比那个户口本还有用。一想到这个主意,我的两条腿立刻就硬朗起来,仿佛两条瘪轮胎突然被打满了气。我很快站了起来,打算再到毛洞生那里去一趟。

事情也巧,我刚起身,毛洞生朝我迎面走来了。原来,毛洞生也正在找我。他先去过我家,听我老伴儿说我去了冯会计那里,就一路找过来了。他开口便问,那个户口本找到了吗?我说,户口本暂时没找到,但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他问,啥办法?我说,姜广财后面的那个石洞上,不是刻着你的出生年月吗?毛洞生开始没听懂我的意思,有点发愣。我马上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让他赶紧到老垭镇去请派出所的人。

毛洞生却说,派出所的人不会来的。我问,为啥不来?他说,他们的架子比天还大,怎么会亲自来油菜坡?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是,不由叹了一口长气。过了一会儿,毛洞生又说,除非照个相片送给派出所。我说,这个点子好,可哪有照相机呢?毛洞生歪着头想了一下,一拍脑门说,姜广财的手机可以照相。我马上说,好,我们去找姜广财吧。

离姜广财的房子还有半里路呢,我就看到了停在他门口的那辆摩托车。姜广财的摩托车体积很大,颜色灰不溜秋的,看上去像一头驴。

到了姜广财家,我们没看见姜广财,只见他老婆在土场边上给一群鸡喂食。她端着一葫芦瓢苞谷米,隔一会儿朝鸡们撒一把。苞谷米一撒出去,那群鸡就疯狂地抢,翅膀张得高高的,像飞机要上天似的。毛洞生上前问,姜广财呢?他老婆说,在隔壁赌博。

我们很快到了隔壁一家,一眼看见了姜广财。他戴着一顶翻檐绒帽,嘴上叼着一根烟,正在和另外两个人用扑克牌斗地主。姜广财向来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只喜欢斗地主和打麻将。他这天看起来手气不错,面前堆了一大把钱。

姜广财斗地主很专心,双眼一直盯在牌上,好半天都没发现我们。毛洞生走拢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有事吗?姜广财不冷不热地问。毛洞生说,想借你的手机照张相。照啥相?姜广财一边起牌一边问。毛洞生说,到后面石洞那里照一下我的出生年月。

“怎么?你身份证上的岁数还没改过来?”姜广财吐掉烟屁股问。

“桠杈打兔,派出所要看原始证据呢。”毛洞生说。

姜广财没再搭毛洞生的话茬,又埋头开始出牌了。毛洞生有点着急地说,求你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吧,就照一张相。他说着掏出半包烟,给姜广财和另外两个个各上了一根。姜广财接过烟,顺手插进了绒帽里。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帽子里已装了十几根烟,还有几个硬币。

姜广财接了烟仍然一声不吭。直到又打完一盘,他才头也不回地问毛洞生,手机借给了你,我用啥?毛洞生想了一下,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机说,你若不嫌弃,就将就着用一下我这个。姜广财冷笑一声说,亏你想得出来!你照了相,还要拿到镇上给派出所的人看,来回少说也要大半天。在这中间,肯定有很多电话找我,我接不到怎么办?再说,我的电活号码都存在手机上,要是我有事找别人,我怎么打人家的手机?姜广财这么几问,毛洞生就哑巴了,不晓得再说啥。

呆了一会儿,毛洞生红着脸走到我身边,小声对我说,算了,我们走吧。我想了一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和毛洞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我问毛洞生,村里谁还有可以照相的手机?毛洞生说,除了姜广财,没听说别人有。

我们很快走回了姜广财的土场,经过那辆摩托车时,姜广财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他跑得很快,帽子里的烟飞了一根出来。姜广财一边弯腰捡烟,一边问毛洞生,你看这样行不行?毛洞生问,咋样?姜广财说,有句话不知你所说过没有?毛洞生问,哪句?姜广财说,时间就是金钱。毛洞生说,听说过。

我这时插嘴说,姜广财,你啥意思?有话直说嘛,何必绕弯子?姜广财拧了一下脖子说,好,我直接说了。毛洞生说,快说吧。姜广财说,我帮你照相,再把你送到老垭镇,你给我付钱,行不行?毛洞生问,多少钱?姜广财伸出几根指头说,工钱一百,照相费和摩托车油费一百,一共两百。毛洞生一惊说,这么多呀!姜广财说,两百还多吗?凭我今天这手气,斗地主也可以赢两百。毛洞生想了一下说,可我没有这么多钱。姜广财说,你先付一百,另一百等你领到养老金再付。毛洞生说,说了不怕你笑,我手头连一百也没有。

姜广财怪笑一下说,那就算了,我还是回去斗地主。他说着就扭头往回走。姜广财刚转过身,我慌忙叫住了他。姜广财问,还有事吗?我说,我先给洞生垫一百。说着,我就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姜广财一见到钱,立刻眉开眼笑了。他先把钱举在眼前辨了一下真假,然后就装进了口袋。

上午十点半钟的样子,姜广财用手机照好了毛洞生的出生年月,随后就用他那辆摩托车把毛洞生送往了老垭镇。

4

派出所的那些人,咋说呢?我真不晓得咋说他们才好。毛洞生把相片送给他们看了以后,他们仍然不肯给他改身份证上的年龄。那天傍晚,毛洞生从老垭镇回来经过我家时,进屋坐了一会儿,跟我讲了他去派出所的详细情况。派出所的人对他说,你这相片没用,即使你把那个石洞搬来也没用,我们只看原始证据。讲完后,毛洞生长吁短叹地说,桠杈打兔,又白跑了一趟,还冤枉花了两百块钱!我安慰他说,你不要太难过,等冯会计回来,找到了那个户口本,看派出所的人还有啥话好说?毛洞生低声说,也只有指望那个本子了。

冯会计的儿媳那边,却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又等了两天,还不见动静,我只好又去找她。我去一问,才晓得冯会计的姑娘手机停机了。情急之下,我便决定亲自去一趟草家湾。其实,我在草家湾也有亲戚。那里有我一个堂妹,好几年没见面了,我正好趁这个机会去看看她。

从油菜坡到草家湾,有一趟往返的中巴车。我是上午去的,到堂妹家正好中午十二点。我本来打算当天下午就返回来的,可等我找到冯会计,已是黄昏时分,那辆中巴车早就返程了。没办法,我只好在堂妹家住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我才和冯会计一道回到我们村。

冯会计小我五岁,记忆力比我还好呢。我一提到那个集体户口本,他马上就想起来了。冯会计说,它肯定装在那个小木箱里,只是时间太长了,已经旧得不成名堂。我说,太好了,只要找到了它,毛洞生的事就可以解决了。

那天从中巴车上下来后,我和冯会计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走到村口那棵大花柳树下才分手。我对冯会计说,你先回家找那个户口本,我这就去通知毛洞生,让他今晚就去你家把户口本拿到手,争取明天一早就到镇上去。冯会计说,这事确实要抓紧,听说民政所这两天已开始发今年的养老金了。

从村口到毛洞生那里有一条近路,比走机耕路要少两里多。只是中途要翻一座坟丘,路陡不说,还阴森森的。平时如果没啥急事,人们一般是不走这条路的。那天,我在村口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抄这条近路。毛洞生的年龄,已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必须尽快帮他把身份证改过来,让他及时领到养老金。否则的话,我的心病永远好不了。

一边赶路,我一边回忆起了毛洞生的三件往事。我发现,这三件事有一个相同的地方,用毛洞生的话说,就是桠杈打兔。

第一件事是看电影。那时,毛洞生还在读小学五年级。一天晚上,他听说铁厂垭放电影,就和几个同学跑去看。那个村的村长,是个小气鬼,为了不让外村的人看,居然把村委会的院墙门从里面给锁上了。好在那个锁的链子比较长,两扇门中间还露出了一道窄缝,同去的几个同学身材瘦小,使劲一钻就进了院墙。但毛洞生个子太大,钻破了脑袋也没钻进去。那天晚上,毛洞生一直待在院墙外面,连银幕都没看到,只听见了几串打枪的声音。

第二件事发生的时候,毛洞生已经没读书了,每天在家里放牛。有一天,他看见有人在山上捉蜈蚣,一打听才得知望娘山的一家药铺收这虫子,五分钱一条。毛洞生马上动了心,也漫山遍野捉起蜈蚣来。但毛洞生没像别人那样,当天捉就当天去卖。他一连捉了三天,直到捉够一百条才去望娘山。在去的路上,毛洞生还想,等把蜈蚣变成了钱,就先给他妈买两斤冰糖,剩余的钱,再买一个月饼给自己吃。谁料到,当他兴冲冲地走进那家药铺,药铺的人却说,蜈蚣头天就停收了。后来,毛洞生只好把那些蜈蚣都拎回家喂了鸡。

第三件事,说起来有点儿好笑。那年,毛洞生已快四十岁了,却还打着光棍。一天,他听村里的另一个光棍说,草家湾那里来了一个外地的草台班子,其中有个女的,只要给钱就跳脱衣舞,脱得一丝不挂,连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呢。毛洞生一听,口水都流出来了,当天就步行二十里去了草家湾。天黑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草台班子,也见到了那个女的,还交了五十块钱。可是,那个女的刚准备脱衣裳,派出所的人突然闯来了。结果,毛洞生连人家的奶子也没看见一只,白花了五十块钱。

回忆完三件往事,我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坟丘。这时,我猛然听见了一阵吹唢呐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了鞭炮声,还有打三眼铳的声音。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响声是从坟丘那边传过来的。

唢呐声很忧伤,像一只垂死的老鹰在空中哀鸣。一听这唢呐声,我就晓得坟丘那边在埋人。真没想到,我刚离开两天,村里就发生了死人的事情。我一时猜不出死者是谁,这段日子没听说村里谁患了恶病,难道有人寻了短路不成?不过,一爬上坟丘顶,我就晓得是哪个死了。

坟丘的形状也像一座坟,实际上是一座小山。山虽说不大,却到处都是坟,少说也有上百座,一座挨一座,堆得密密麻麻的。眼下,满山的芭茅草都枯死了,白花花的草絮在冷风中轻轻地摇晃,看上去让人心虚。

说来也怪,这天我的腿劲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没用到一刻钟,我就爬到了坟丘顶上。坟丘那边果然在埋人,我很快看到了一口大红的棺材。棺材被八个壮汉抬着,正往山腰缓慢地移动。唢呐声和鞭炮声越来越响,三眼铳好像把整个坟丘都震动了,火药的气味已经飘进了我的鼻孔。

送葬的人说不上多,也说不上少,约摸有二三十个。披麻戴孝的人都走在棺材前头。我一眼看到了姜广财的老婆,她的孝布最长,从头顶一直垂到了脚底。刚看到姜广财的老婆,我还以为是姜广财的爹死了。可是,我很快又看见了姜广财的儿子,他怀里抱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居然装着姜广财的照片。

我顿时惊呆了,还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天啊!我是这么叫的。我一边叫着,一边赶紧往下面山腰里走。

快走近送葬队伍时,我突然看见了毛洞生。他手里拎着一只木斗,正在为死者撒五谷。木斗里装着稻谷,苞谷,粟谷,还有小麦和黄豆。毛洞生隔一会儿撒一把,嘴里还唱着《五谷歌》。撒五谷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如果不撒,死者到了那边就没饭吃。

毛洞生边撒边唱,眼睛半睁半闭着,神情好像有点儿恍惚。直到我挤到他跟前,他才发现我。

我惊魂未定地问,姜广财前几天还在斗地主呢,怎么突然就死了?毛洞生说,骑摩托车摔死的。我愣了一下问,啥时候死的?毛洞生撒了一把五谷说,昨天下午。他上午去老垭镇领养老金,下午回来的路上把摩托车骑翻了,当场就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寒气问,他一个老骑摩托车的,咋会骑翻?毛洞生说,听说他领到钱后上了趟酒馆,一高兴就喝多了。回来经过千难沟时,摩托车撞到了一根电线杆上,连人带车都飞了起来。我浑身一颤说,天呐!

毛洞生补充说,他那顶绒帽也撞飞了,飞得老高,后来落在那根电线杆尖上,看上去像个喜鹊窝。毛洞生说着,又撒了一把五谷。

稍微平静一点,我正想开口说那个集体户口本,毛洞生又说话了。

“幸亏我的养老金手续没办成。”毛洞生说。

“你这是啥意思?”我疑惑地问。

“要是办成了,我说不定会坐姜广财的摩托车一起去镇上领钱。”毛洞生说。

毛洞生只把一句话说了前半截,后半截没说就走了,追着棺材撒五谷去了。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富贵,四撒功名,五撒五谷丰登……他仰着头,闭着眼睛,撒一把,唱一句,不慌不忙,不悲不亢,声调拖得长长的,有点儿像道人诵经。

看着毛洞生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这天没再说桠杈打兔。

(选自《花城》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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