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罗琦
2014-02-25陈雨
陈雨
整个晚上罗琦都显得局促不安。
你自己到北京来?“对。”那你在北京认识人吗?“不认识。”谁都不认识?“不太认识。”
在两台白色摄像灯的炙烤下,她不停摆弄手上的戒指。
那你就敢到北京来?“小的时候没什么不敢的。”来了之后住哪儿啊?“哎呀……需要这样问吗?”那你来北京后是怎么……“唉,需要这样像查户口一样地问吗?”
主持人的问题正让她逐渐丧失耐心。她开始望向远处的助理。
要不说一点你喜欢聊的问题?“我感觉这样问像进了派出所一样。”
助理苏西已经快步朝这边走来。
1月25日晚上6点半,罗琦刚刚从长沙回到北京。来不及吃饭,她马不停蹄地赶往位于东直门的后山艺术空间。在那里,有最后三轮采访等着她。
依然是一袭黑装—黑色外套、黑色连衣裙、黑色长袜、黑色踝靴。因为怀孕,她身材有些臃肿。连续的工作带给她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现在,罗琦的额发不再习惯性地遮挡着左脸。在湖南卫视录完第五期《我是歌手》后,她索性拆掉了长长的接发,人显得格外精神。
不论何时何地,她的造型师Selo总能为她画出精致的眼妆。
参加《我是歌手》的这两个月,罗琦像个被宠溺的孩子。树音乐组建了12人的团队,罗琦的大事小情都交由他们管理。这个节目为她带来了极高的关注度,播出仅仅两期后,身价便从10万涨到了40万。她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排练间隙,录影前后,全都见缝插针塞进了采访。
与和助理、化妆师聊天时的兴高采烈不同,接受采访时的罗琦寡言少语。倔强与敏感使她和来访者始终保持着距离。她会很客气地微笑,在说话的同时习惯性点头,发出短促且独特的“呵呵呵呵”的笑声。
上世纪90年代,中国摇滚圈制造了许多披上传奇色彩的人物,被誉为“中国摇滚第一女声”的罗琦正是其中之一。她13岁离家闯荡,16岁只身来到北京,18岁失去左眼,22岁被送入戒毒所,23岁出走德国,然后被人快速遗忘。
每一次采访都免不了旧事重提。不少时候,她会选择礼貌性地中止。过往的经历,以及在无数人眼中令人非常怀念的中国摇滚“黄金时代”,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一段个人的青春期。
当晚10点,怀孕快7个月的罗琦结束了《博客天下》在她离开中国前的最后一场专访。她站起身,如小女孩一般向Selo索要了一个拥抱,还连比带划地和他道别:“回来见啦,咱们微信联系,我还会经常问你这个怎么漂漂(漂亮),那个怎么漂漂。”
她将在第二天一早返回德国柏林,在那里度过春节,然后静静等待孩子的降生。
此时,音乐对决节目《我是歌手》第二季第六期已经录制完毕,根据规则,品冠遭遇末位淘汰。一个意外状况是,排名一直靠前的罗琦也在当期宣布退赛。在这个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娱乐电视平台上掀起一轮巨大的关注热潮后,罗琦选择亲手熄灭了它。
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
“再一次,我淹没在掌声中,眼前的你竟如此激动。请你为我再将双手舞动,就让我们把爱留在心中。感谢在泪光中,我们还能拥有笑容,虽然在此刻,我们必须暂时互道珍重……”
1月24日,在第六期《我是歌手》的录制现场,罗琦一袭红衣,唱起了赵传的老歌《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音乐响起前,她便宣布了自己将要退出比赛的决定:“我现在的身体让我越来越难以最好的状态呈现给大家……所以我恳请大家,原谅我的决定,并且祝福我。”
罗琦低下头,双手按在隆起的肚子上,等待着前奏的响起,情绪不免有些激动。
20天前,《我是歌手》第二季开播,罗琦以一首《随心所欲》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登上舞台上的她羞涩地笑着,左眼用亮片画着夸张的妆容。现场的观众和歌手,很多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当年的“第一女声”。
罗琦的确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一些户外音乐节、Live House里的摇滚演出,或是小型商演之外,人们很难见到这个当年一度如日中天的摇滚女星。
而这一次,当音乐响起,罗琦标志性的高亢嗓音突然爆发,她依然是那个在舞台上充满霸气的绝对主宰。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随着音乐从舞台中央疯狂蹦跳到演员入场口的歌手,竟是一个怀胎5个月的准妈妈。
罗琦向《博客天下》透露,正是因为腹中这个中德混血的宝宝,她差点直接放弃了出现在《我是歌手》舞台上的机会。“节目组第一次和我联系的时候是2013年夏天,8月份左右,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后来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导演,说很遗憾,我觉得可能不能参加这个节目了。”
但节目组为罗琦破了例。在得到“在节目过程中如果有任何不舒服,可以马上退出比赛”的承诺后,犹豫再三的罗琦被《我是歌手》总导演洪涛以及树音乐团队的不断鼓励说服了。
她依然有些紧张,不仅仅因为这是个专业歌手的唱歌比赛。在节目录制过程中,贴身跟拍的摄像机有两台,而在彩排和正式录影时,她所面对的镜头更是难以计数。对摄像机天生的不适应感让罗琦感到相当拘束。
罗琦在节目中的“经纪人”王乔在一次采访中曾经谈到过她在面对电视镜头时的生涩。“别人问她,你当时的感受是什么?她就回答一句‘还好。你只说‘还好,观众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还好。”
在电视综艺领域,罗琦仍然算是一名新人,不过对于13岁起就离家跟着歌舞团走穴唱歌的她来说,歌手是她真正熟悉和自信的角色。endprint
在《我是歌手》的舞台上,罗琦被称为“罗一条”。彩排基本一条就过,新歌听三遍就会,演出时从不佩戴耳机返送,常年出没于音乐节与Live House的她早已适应了听着乐队的现场演奏唱歌。
不会唱假声的罗琦也为给她选歌的团队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原来就比较喜欢赵传、张雨生、苏芮的歌,我们主要就在这个范围里找比较适合她嗓音的、励志的、积极向上的、有正能量的。有人推荐过孙楠的《拯救》,那首歌高音太多,全用真声唱太累,就没选。”助理苏西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说。
罗琦老友、著名作词人洛兵也肯定了这一点。“罗琦原来学歌就很快,很聪明,音乐感觉都很好。”他告诉《博客天下》,“她全是真声,每一首歌出来真的是完全走心的,唱出来能够让我心动一下。”
被认为传递了罗琦心声的那首《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让许多听众落了泪,包括罗琦本人。虽然极力控制着感情,但结尾时的哽咽和泪水仍异常清晰。“我不会技巧,对于我来说,唱歌最重要的是天赋和情感。”她说。
一块纱布
更多时候,这个摇滚女中年给人的感觉是平和。
“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去想过‘哎,现在是一个妈妈了,得有个妈妈的样子了。妈妈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罗琦笑着分析自己的变化。“可能是因为年龄到了吧,不再年少轻狂了。”
在亮相《我是歌手》之前,很多人对她的印象依然停留于叛逆、张扬、自我的女孩。
洛兵曾在《我的音乐江山》一书中这样描写他和罗琦的初次相遇:“门‘当的一下,生生被撞开。一个浑身墨绿、曲线凹凸的女孩冲进来,身体很有活力,眼神却很冷漠。‘什么时候给我录音?罗琦口气很冲。”
彼时,16岁的罗琦已经独自来到了心目中的摇滚圣地北京,并成为指南针乐队的主唱。当时的摇滚圈里女孩并不多,罗琦和男孩子们玩在一起,总穿着偏大一码的衬衫或夹克,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凭着一把能随便飙上High G的好嗓子,稚嫩的她也在圈中小有名气。
一度困扰着指南针乐队的最大问题是,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作品。也因为此,一些圈内人不客气地称他们是“摇滚儿童团”。
“当时圈里人对指南针的看法有几点,第一觉得罗琦是天才,第二觉得指南针乐手的技术是天才,第三是觉得指南针的做派和音乐很幼稚。”洛兵对《博客天下》说。
因为在圈中年纪最小,不管走到哪儿,罗琦都被看作小孩,没什么说话的权利。在一次和唐朝、黑豹的酒局中,罗琦大受刺激,第一次萌发了创作的欲望,写下了一段关于“不想再是小孩”的文字。经过洛兵的修改,这成为了他们第一首正式原创作品的歌词。
“不想是小孩,想很快长大,想很快离家,想什么都明白”。从《不想再是小孩》这首歌开始,罗琦感受到了和唱别人的歌完全不同的舒服的感觉。“因为全是自己想要说的话,所以完全是用心在唱。”罗琦曾经眉飞色舞地描述过当时的感受。
那是罗琦记忆中最快乐、最幸福,也是收获最大的三年。罗琦和指南针成员,以及洛兵7个人挤在三元桥的3间小平房里,每天下午排练,晚上就在地上坐成一圈,弹琴、写歌、喝酒、玩闹,直到天亮,周末去外交人员大酒家的地下摇滚Party演出,赚100块钱再花一个星期。
也正是在这3年中,指南针凭借《请走人行道》、《随心所欲》等歌曲迅速走红,罗琦被冠上“中国摇滚第一女声”的美名时,甚至还未满18岁。
但意外随之而来。罗琦在音乐事业乃至整个人生路上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打击发生在1993年5月12日。那天是她一个朋友的生日,难得喝醉的罗琦在聚会上与人发生口角,被对方用半截啤酒瓶捅瞎了左眼。血流了满满一盆,眼珠里面都快流空了,就像个葡萄皮。
她当时的经纪人王晓京赶到医院时,罗琦还躺在血泊里,一边微微抽搐,一边轻轻唤着“妈妈……”。
王晓京签了手术协议。依当时的情况,除了摘除眼球,别无他法。罗琦清晰地记得自己问了一个问题:“眼球摘除以后怎么办?”“装个义眼。”医生回答。因为平时就服用麻醉品,麻药对罗琦几乎不起作用。几分钟后,手术室里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
手术后的罗琦据说很快恢复了平静,她将摘除的眼球泡在福尔马林里,带回了位于三元桥的小屋。
指南针乐队的成员怕她想不开,每天轮流值班陪着她,为她讲笑话,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洛兵的回忆中,这个时候的罗琦,竟还在艰难地和她的伙伴开着玩笑,“人家说过的,身体上的东西,是不能丢掉的。我要是丢了那颗眼珠子,就像你们当了太监,哈哈。”
一个星期后,罗琦一个人站在屋中,平静地告诉镜中的自己:“这是你的新面孔,你无法去改变它,你只能去接受它,试着去喜欢它。”就这么站了两三个小时后,天黑了,她打开屋门,招呼哥几个去吃饭。那是她受伤之后第一次迈出屋门。
罗琦没有装义眼。在休整了半年后,她为左眼蒙上纱布,和指南针一起做出了乐队的第一张唱片《选择坚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罗琦都以“一块纱布”的形象站在舞台上。她曾经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我的身体是自然的。当自己接受这个缺陷之后,人们就自然地接受了我。我要老缩手缩脚的,人们也不会用正常眼光看我的。”
但也正是从那时起,总有一缕刘海挡在她的左眼前。
第一、第一、第一
罗琦曾有过一段异国婚姻,她现在的男朋友依然是个德国人。除了回国工作之外,大部分时间里,罗琦都待在柏林,她在北京没有自己的房子。树音乐在位于东直门的Hotel M为她租了房间,住在那里,她几步路的工夫便可以走到排练场。
每次参加《我是歌手》录制之前,罗琦都要和冷空气乐队花一两天时间在排练场磨合新歌。排练时的罗琦很放松,非常爱笑。看到键盘手张彧和老板姜树穿了一样的红羽绒服,罗琦说他们偷偷穿“兄弟装”。endprint
大密度的曝光让罗琦看到了事业的新机会,这段日子,她过得非常舒心。而对现在这个局面更满意的自然是树音乐的老板姜树,他一直坚信只有通过电视平台,才能使罗琦的价值最大化。《我是歌手》节目本身的成功也印证了他的观点。
在此之前,无论是罗琦,还是姜树,都走了一段弯路。
在事业风头正劲的1998年,罗琦在南京机场毒瘾发作。她冲出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要求司机带她去买毒品,司机将车径直开到了派出所。
这是罗琦最不愿谈起的事情,也是对她音乐事业的第二次致命打击。
就这样,“中国摇滚第一女声”成为国内娱乐圈第一位被公开曝光的吸毒者。在经历了3个月的强制戒毒后,罗琦不堪媒体无休止的追逐,迅速办好赴德手续,消失在公众视野中,一走就是6年。
那时的姜树还在上高中,一遍遍地听《我没有远方》,迷得不行。
2004年,受中国歌曲排行榜颁奖礼的邀请,罗琦作为神秘嘉宾重新登上了她阔别已久的舞台。但在风云变幻的娱乐圈,6年的时间足以冷却任何一个曾经大红大紫的明星,也足以让明星曾经熟悉的环境变得一片陌生。
从德国归来的罗琦还是装上了义眼,也彻底戒了毒。她企图重新开始,但野心并不大,只希望继续做做音乐。几年间,她陆续和不同公司签了几个一年合约,尽管不情愿,还是按照公司的宣传安排去电视台,去戒毒所,谈吸毒、戒毒,却唯独没能推出一次次承诺的新专辑。
于是她不再签约,也没有了底薪,出场费只有两三万,一年能接到的商演机会不超过10场,直到她遇到姜树。
在2011年与张楚发生合约纠纷后,姜树对签约采取了更加谨慎的态度,他要先看到出作品的可能。
因此,在他主办的一场电子乐聚会上,面对罗琦主动提出的合作邀约,姜树依然有些犹豫。但当姜树发现她对那些自己都说不出名字的电子乐如数家珍时,他彻底解除了顾虑。他明白,罗琦在音乐上始终是与时俱进的。
“其实以前一直就喜欢跳舞,但那时候国内也没有电子,有的就是Disco。到了柏林之后就接触到了真正的电子乐,简直就是如鱼得水。”罗琦说道。
与树音乐的合约结束了罗琦之前六七年没有保障的生存状态。在签约后的几天,罗琦就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姑娘一样一遍遍地打电话给姜树:“我可以相信你吗?我真的行吗?”姜树明白,经历了这么多坎坷,现在的罗琦需要确定,她没走错路。
“我觉得2014年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最重要的一年。”退出《我是歌手》后的罗琦一件事一件事地给《博客天下》数着她接下来的计划,“宝宝的降生,20年之后的再一张唱片,然后人生中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整个这一年都是第一、第一、第一。”
过去10年间,罗琦数次往返于中德之间。而为了再下一次回来,她等了太久。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