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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堕书网——2014开年读书、出版与生活感悟

2014-02-25王谦

出版广角 2014年2期
关键词:出版社图书读书

王谦

图书出版,是我付出了从青年时期迄今过四分之一世纪人生时光的行业。图书编辑,兼热爱读书买书、时而舞文弄墨之人,此中殊多着几番况味。

在年龄很小的时候,老王读小学时就开始有了将来长大要做文字编辑的愿望,因着这个少小种下的念想,在大学读到半截儿,借着母校复旦大学在大三阶段设立书刊编辑专业的机会,由外文系英语专业跳到了新闻系书刊编辑专业。毕业之后,顺理成章地在故乡山东做起了图书编辑,少小理想即时实现,人生不禁有过一番小得意。这行当一做25年,已经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估计还得继续“从业”下去。这事儿想想都有沧桑感,揽镜自顾,当年的青头小伙成了白发斑驳的半老徐爸,真叫人不胜欷嘘也么哥。

就这样,从出版社最红火、最不起眼的选题每一本初版也三四万册起印的20世纪80年代,做到了迄今为止纸质出版跌入低谷、许多图书由作者自费出版而印数只有一两千册的21世纪初。当年一起进入出版行当的同龄人除了早早跳槽的,剩下来的都跟新入行的年轻男女一起裹挟着进入数字出版的大潮,这其中很难说自动投入欲大展宏图的成分大,还是面对变革而无可奈何被迫进入的成分大。数字生存时代弄数字出版,跟农业时代搞活字印刷,一样的天经地义,活字印刷持续了一千多年,看眼前架势,汹汹而起的数字出版让制版印刷术彻底成为过去时大概用不了二十年时间。

中国经历了十年“文革”的书荒之后,图书出版业曾经扮演的是文化核心实业骄子的身份。随着广电等媒体的继起特别是网络媒体的汹涌,这一骄子身份已经跌到了比贫儿与王子的差距还要大。当我们所从事编辑出版的技术层面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加上四周社会形态和人们意识日夜在变化,不能不影响到我们日常的读书心态。一个人的职业意识、兴趣爱好,会随着这一职业在社会上的地位浮沉而发生变化,比如对读书的信心,起码老王已经开始发生怀疑。“以不变应万变”?既没这个必要,也难有这份淡定了。

曾经以为,读书是个多么幸福的事儿啊,此生有书相伴,比天天有美食佳肴有意思得多,因为读书的蕴涵比口舌之愉的格调明显高了去了。曾经想像自己一息尚存,就要读书。现在的问题,是对读什么书、如何读书发生了根本上的怀疑,简言之,是身处社会技术和人的意识变革时代,读书的心再难淡定下去。

曾经对拥有一间书房有过长久的向往,二十年前给报纸读书版颇为自矜地写过《我的书房》《我的书屋梦》等畅想类的东西,也给几家报纸在世界读书日、春节荐书的版面混充读书行家荐过这新书那经典,自己在写稿、荐书的时候也踌躇满志着,十几年二十年一晃过去,自己都没想到读书的心境会倏忽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都会诧异:这是怎么了?以前分明没有这样多愁善感过哪。

孔子说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话,老先生本意,是赞同那些“古之学者”——远在他之前的文化人——那种为充实自我修养、并非以知识炫人炫世而读书的做派,可是他自己之就学,是为己还是为人呢?看他来往于各诸侯之间汲汲于仕途(为了弘扬周礼的远大理想?不说也罢)的一生,显然是绝不能用“为己”来概括的。

选择读书为己一途的,大都沉寂无闻。不那么为己的,或干脆挑明了为人生成就而读书,譬如为享誉文化圈的所谓学术,则大多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收获与付出成正比,在不辜负个人心血的同时也为所供职的文化机构或企业实现着利益和成就的最大化,算得上人生双赢。此种读书方式,似乎已成为时人对读书正途的认识。“知识改变命运”的提法,其实也可概括不同的层面,小则可以借助希望工程由辍学而继续学习而步入受教育者的行列,继而长大成人摆脱做农民工的宿命,大则可以在城市生活中占住位置之后继续借由读书的动力而提升自己精神和物质的一切。老王深信“有志者事竟成”这话,立了读书为己的目标,只要心志平定,读到地老天荒也由你,但偶尔旁观那些步入正途的读书人收获到手的成就,就会生出误堕书网之叹。

前人每说“读书之乐,不足与外人道也”,此话甚对,书中滋味十分养人,但在周围读书种子中间遇到恰恰棋逢对手者,其实很难,而读书的收获和种种自娱感受久积胸中憋得不爽,于是种种书评书话之作,古今中外数不胜数。致力读书一道四十多年,对书和文字的品味自然多了些深入的要求。静夜读书,与一流的好文字相晤对,往往不知东方之既白,但这样的美好熨帖感受只能自己搁肚子里消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读书与发财往往犯冲。家父每与人书写书法横幅:“读书不惟培养气质,且能养人精神。”而不言及发财,不是要做清高状,实是就实际论事,不作诳人语。试观当代出版诸多教人发财的书,如《富爸爸穷爸爸》者流,即便该爸爸真发了,也一定是靠书的版税而绝非书中的法子。青年摄影家宁舟浩的QQ签名档写着“摄影穷三代”,移之于读书,虽不能说读书穷三代,因为没钱就连书也买不来,但靠读书致富完全没门儿。

老王平生最大乐事之一,是闲暇时呼朋唤友带足了银两去逛书店血拼或到盗版书摊上打野食儿,来到山东济南二十多年,结交下的个体书店老板和摊主朋友倒比正式工作场面上的交往还要多。早年写过的正经文章中,曾为师友们称道的一篇《老周的书店》中的主角老周,就是一家民营书店的雇员,老先生为人作佣,能在书店与书相伴便慨然自足,大半辈子单身,最大的乐趣当是与来店里买书的顾客们谈些新书旧书以及书林掌故,倒也其乐融融。

当被人问到自己的职业时,很多人会在第一时间反应:在出版社工作?那你不用买书了啊,省老鼻子钱了!其实大错。厕身出版行业,爱书人照样需要自己去开销买书,即便是全国最好的出版社,它出的好书也不够一个爱书人来读的。如果硬要找出与寻常爱书人的不同,那就是身为编辑,由于行业内的新书资讯来得及时,往往需要某一本书,会同时涌上来多个可选项,结果就会失之于求多求全,比别人多买上几种版本。嗜好买书的主儿,其实在哪个城市的出版从业者中都有那么几位。有意思的是,也许爱书人一族有着相融共通的非语言气息,往往在正常工作中并无直接交集的这类人们,却会有意无意地在买书或互通图书资讯、交流读书感受之路上走到一起,而且是在QQ、微信等当潮媒介还没兴起的时候。

曾经有那么几年,特别喜欢搜访书评、书话之作,书架上少说也摞了百八十本这类书。几回技痒,想着用《谈谈谈书的书》作书名将自己的书评书话之什结集与同好们共享,感觉这名字大有口吃爱好者的嫌疑,又看到香港文豪董桥早在1976年年底就写过这个题目,自难掠美于前贤了,只好作罢。

早年台湾有个著名的广告:“学琴的孩子不会学坏。”这话在逻辑上其实大可商榷,学琴是文化或技艺层面的事,而变不变坏是道德层面的事。有朋友说,同样的口号其实很适合用在动员孩子读书方面——“读书的孩子不会学坏”。老王私底下想,这样一改,效力可能还不如原广告,因为“不会学坏”未必会对少男少女产生多大的吸引力,适当地“学坏”会更增人格魅力也不一定。

出版人的读书生活也许天生就跟其他读书人有着不同。既然天天上班用心思想的是选题的策划,埋头伏案进行的是书稿的修改,图书编辑对书有着一种先天的亲近,或者说是先天的便利。但是就老王接触所见,出版社当行的读书人同时也具有两大劣势。

其一,编辑而兼读者一族,其实对书的品评并未见得比寻常读者能多出几分真见解,这从诸多出版同人撰写发表的书评类文章的成色上不难看出来,大多人云亦云,放在小学生作文里还算得上是文通字顺、文章主旨也符合语文老师的中心思想之类,但你要去寻找思想的新异点和文字的个性表达,往往付诸阙如。老实说吧,出版从业者并不是上天赋予的读书种子,也跟非出版从业者一样,良莠并存。可以说,出版编辑中其实隐藏了太多的伪读书人。

也正因此之故,潜伏于出版业中的一些很能写的作家深得老王的感佩,比如,一本接一本写作历年“语词笔记”的黄集伟,研究老庄颇成专家的止庵,在“草木虫石、丸散膏丹”中寻绎学问文章的半夏,将读《野草》札记写成一本《怀揣毒药,冲入人群》留在人间而如今人神两隔的龙子仲,还有退休前为教育图书出版贡献良多、近年依然对出版业改革新见迭出的李人凡先生。

其二,图书编辑在读书中,太容易受到文字表述层面的干扰,总难压抑住拿红笔去改正书中文字标点差错的冲动。这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干扰了对书中精华内容的汲取。除非刻意抵制,否则这一冲动会伴随着读书的余生,对阁下的“阅读理解”能力影响一生。在这类编辑兼读者中,读书更多地是作为一种“技术活儿”而非心智劳动,读书五车,结果离书中真味远隔十万八千里。

一直安于编书、买书、读书,曾经以为这就足够构成生活的全部精彩,等到从业近三十年,像半辈子一直躬耕田垄间的老农乍一直起腰来想喘口气,瞄一下周围,才恍然觉出,原来自己错过了那么多的美好景色。

这是一个没有多少人再愿意亲身实践恬静、无为、无争姿态的时代(如果有,也只是于丹那一路媒体学者在电视讲坛上作鼓吹),简单一句话,与往昔相比,现在更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这也是自有生民以来祖辈奉行的一个通则,只是自己年轻时期太执著于过一个平淡读书人的人生,为此兴趣所主导的时间太长太久。

如果理性考察出版业,会有一些实际的判断。目前的出版界,擅舞文弄墨者的比例,大概是低到了历史最低水平。以前的出版社编辑是有创作假的,通常每年有一两个月时间,可以出差到外地,不是约别人的稿,而是到山清水秀之地闭关兼修养着,写自己的著作。想想那真是出版人的黄金时代。近二十年来许多出版社都约定俗成地拘守这样一个惯例:不允许编辑在自己出版社出书。一正一反,反映出的是出版界管理者的格局由大变到了小。不过,当下出版社衮衮诸公也少有能够著述的能力,与编辑前辈们绝少可比性。

如果换个角度看,当代出版人的整体职业程度高于先前,不再是写而优则编或编而优则写了。也许,一个行业的职业化程度趋高,正是这一行业发展成熟的标志?也许,尽管纸质出版已经走到了历史最低谷,但数字出版的前景已经在光耀着中国出版业的前景了。这两大因素相加,我们的出版业兴许完全有可能会迎来一个全新意义上的发展?不过,老王已老,那是下一辈出版人的出息了。

读了四十多年的书,编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书,现在,老王对读书一事开始心生徬徨。虽不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毕竟如果没有其他选择,读书还是最值得作为文化消遣的唯一选项,但“再回头已百年身”,再想捡选其他人生选项为时已晚。人,生于时间之中,最大的无奈是它线性发展的特性,一段时光经过了,更无法抹去重来,真可谓:对书当歌,人生几何?半生华年,尽皆消磨。苛能调头,去向无着;苛不调头,一生都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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