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业余而蹩脚”摄影师的传奇(上)
2014-02-24晋永权
编者:本刊今年推出新栏目“慢读”,旨在倡导研究性、有深度的摄影写作,由晋永权先生梳理现代影像史的一组文章开篇。在给编辑部的信中,晋先生写道:“早有换个角度来梳理中国现代影像史的想法。依照苏珊·桑塔格1984年《对旅行的反思》一文中的说法,像她那样对中国有浓厚的兴趣、曾寄托过某种理想、发表过某些评论的人,都可称作中国状况的‘观察者。1936年、1939年,埃德加·斯诺两次踏入红区时,身份是记者,他称自己是‘业余而‘蹩脚的摄影师;1960年、1964年、1970年再到中国时,他仍以记者身份前来,但又多了个称谓‘老朋友。卡蒂埃-布列松两次来中国的时间分别是1948年与1958年,身份也是记者—一个在西方世界颇有名气的摄影记者。1972年,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来华时的身份是‘我们的朋友、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他应邀来华拍摄了纪录片《中国》(后来又被骂了个狗血喷头)。1973年、1981年,桑塔格来到中国时,身份是美国作家、批评家,这其间的1977年她出版了《论摄影》,其中多有论及中国影像之处。而1974年自费到来的法国人罗兰·巴特,则是结构主义理论家与作家,当时他和同伴到中国来是为了看看革命在欧洲失败之后,火种在中国是否还在燃烧。1979年巴特出版了与摄影有关的《明室》,身后出版了《中国行日记》。这些西方人在中国都声名赫赫,当年无论是赞扬也好,诅咒也罢,抑或今朝重新认知再叙前缘也好,当我们谈论自身的摄影话题时不但绕不开他们,甚至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那些有关这块土地的图片或叙述,还会制造出经久不息的话题。另一方面,在他们之间又有许多关联—因为他们有相似的中国话题。”
晋先生的梳理,有思想史的脉络,摄影史的情怀,还时不时秀出点索隐考证的功夫,适合“慢读”。
通往保安的路条:半张五英镑钞票
1936年6月中旬,一位名叫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1905-1972)的美国人正兴奋地赶往一片“未知之地”。他带着“北平教授”交来、刘少奇授权北方局组织部长柯庆施用隐形墨水写的致毛泽东的信,和接头暗号—半张五英镑钞票,两架照相机、24个胶卷及足够的笔记本,从北平坐火车独自去往西安。到达西安后,身躯肥胖,口操英语,自称“王牧师”的基督徒—董键吾愉快地安排他与那里的共产党人接上了头。随后,中共地下党安排斯诺从西安到了保安—当时红军在陕北的小“都城”;之前,他没见过红军,甚至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
这一年,斯诺31岁,已在中国住了9个年头,其间游历过许多地方。这位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毕业生喜欢自己记者、通讯员、自由撰稿人,或燕京大学讲师的身份,一则能挣钱养活自己,包括旅行的费用等;二则这样的美国人身份在中国很受用,能受到优待、保护,并且可以突破诸多意想不到的障碍。显然,这是其他身份所不具备的优势。
1937年2月6日,斯诺在北平崇文门内盔甲厂13号(今北京火车站站体西部)住地,给身在南京的美国驻华大使纳尔逊·特拉斯勒·约翰逊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信中详细地解释了自己过去一年的在华行为,内容主要是这次西北之行。他坦承自己不是中国问题学者,对中国的兴趣最初是从社会学角度产生的,逐渐知道了很多事情。令他苦恼的是,在某些方面知道的可能太多,以至于当局不再对自己客气了。之前,斯诺刚刚接到留美博士、国民党政府外交部情报司司长李迪俊的一封信,对他关于西北局势和共产党的一些报道表示异议,并且威胁说,如再次发出这样的电讯,可能导致政府方面采取“措施”。斯诺认为,让当局感到不安的,正是自己关于共产党地区的那些文章及照片。1936年的11月14日、21日,斯诺以《毛泽东访问记》为题,在《密勒氏评论报》上首次发表毛泽东关于个人经历的谈话,并配发了他拍摄的毛泽东头戴红军帽的大幅照片。这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
一年前的5月底,当斯诺得知驻扎在西安的张学良和红军之间达成停战消息,有可能进入陕北红区时,“那是具有极大诱惑力的,被封锁了九年的世界性头号新闻。”这彻底唤醒了他作为记者的本能欲望。此时,精明的斯诺已经深谙中国的人情世故,操持起自己的旅行来游刃有余。他再次从北京赶往上海,拜访自己曾为其写过“生动活泼小传”,并有些交情的“孙夫人”—宋庆龄,请她为自己的旅行打通关节。由宋庆龄而不是其他人来安排这件事,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到了红区后斯诺起码能够享有“中立者”的待遇,而不会被当作间谍抓起来。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后来的一切都证明,走上层路线非常正确、实用。不过,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此行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但这并不表明一切都已迎刃而解,斯诺还有更为具体、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如何突破国民政府对西北共产党控制区的封锁问题。准备行程的几个月时间里,斯诺私下里与纽约《太阳报》和伦敦《每日先驱报》商量,让两家媒体提出让其前往采访,这样关涉英美两国两家媒体的采访请求,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无论如何都要重视起来。斯诺的这一招不但奏效,还有意外之喜,伦敦的这家报纸不但答应支付他旅行的全部费用,而且保证,如果此行成功,他还将得到一笔奖金。不过,斯诺还有所谋,他同时联系了纽约兰多姆出版社(即兰登书屋—编辑),出版社的预付金很快就到了他的手上。有了这些,斯诺在红区时当然会底气十足,他深知自己在这里记下的一切,都将会成为西方读者渴求的,也会为国民政府所关注,而红区自然也乐得把这里的道德理想传播出去。
在致约翰逊的信中,斯诺分析说,国际上对自己报道的极大兴趣大概是南京方面感到恼火的主要原因。英国的《每日先驱报》、美国的《纽约太阳报》和“北美报纸联盟”都在刊登他的报道。为了说明美国人对这个题材的极大兴趣,斯诺透露出《生活画报》和《时代周刊》以1000美元的价格买得自己拍得最好的75张相片,这几乎是当年中国题材相片创纪录的价格。这让斯诺本人都感到惊奇,一方面自己是个“蹩脚的摄影师”,另一方面,这两份大牌杂志的老板卢斯是“强烈支持(蒋)委员长,从不对共产党浪费一点好感的”。
1972年,斯诺去世以后,约翰·谢伟思(John S. Service, 1909-1999,美国人,生于中国,抗战时期在美军驻华总部工作,曾访问延安并与毛泽东、周恩来相识,是美国外交界著名的“中国通”—编辑)在伦敦《中国季刊》四—六月号上发表长文,记述了“一些个人记忆”。作者1935年与斯诺相识,时任美国驻华外交官。谢伟思记述了《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一书出版后在西方的影响:“斯诺的英国出版者抢了先。戈兰慈公司于1937年10月出版了这本书。到月底时,起码再版了三次,几周之内印刷了十余万册。美国版在1938年1月问世,而且还有各种译本,包括日文、印第文、蒙文和哈萨克文等。”
这本书的第一个中文节译本,实则在英文版出版之前就已出版,是进步青年学生王福时等在北平组织翻译的,名为《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王福时回忆说,这本书第一次向中国读者介绍了由斯诺拍摄的毛泽东在陕北那张、后来传播最广的戴红星帽的照片。斯诺在说明里把毛和林肯相比,说他“经历和性格颇类似林肯”。这本书共刊登32幅照片,并以题名“统一战线舞”的一张放大照片为封面。
能够取得这些成就,斯诺分析说,在红区,没有人跟他说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也没有人查看他的笔记,“他们让我自由地拍摄我所选择的任何镜头。”一位自称“业余”而又“蹩脚”的摄影师创造的奇迹恰恰就在这里发生了!斯诺拍摄的这批照片中,传播最广、影响最为深远的即为毛泽东戴着八角帽照片。起初,斯诺作为一名“旅游者”拍照,到了中国以后,他则作为一名“记者”拍照—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业余摄影爱好者。他是1936年为红军拍照的第一位外国记者,但正是这位爱好者所拍摄的为数不多的红区照片及其记述,给世界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仅仅是毛泽东的照片,引起关注度之高,后来的任何一位中外摄影者都难以企及。
“毛泽东一幅最好照片”的诞生
1936年6月,斯诺抵达陕北高原沟壑间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首都保安时,一切都出乎意料:“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一个政府全体内阁成员的欢迎,也是第一次受到的倾城出动的欢迎。”斯诺穿过红军防线后见到的第一个重要领导人是周恩来。周直言不讳:“我接到报告,说你是一个可靠的新闻记者,对中国人民是友好的,并且说可以信任你会如实报道。”说这些时,周恩来用的是英语,既是期待,又似告诫,并且说安排他到保安访问三天。
既然是美国友人,那么中国式的待客之道定会大派用场。斯诺到达拥挤而又破败的保安时,那里显然精心准备过。他看到画有镰刀斧头、写着“中国人民抗日红军”的红旗到处飘扬,其间还有中英文标语,写着“欢迎美国新闻记者访问苏维埃中国!”等。这让他置身奇特的时空中。斯诺日后回忆说,这么隆重热情的接待,在这山峦护卫下的遥远内陆小城中的奇异经历,以及庄严肃穆军乐振奋人心的曲调,这一切都让他倾倒。他坦承,如果在这个时候,人们邀请他随便讲几句,自己恐怕什么都讲不出来。接下来的四个月时间里,他也是在极度兴奋中度过的,在这里,他看到了“最幸福、最自由的中国人”,他们拥护科学、提倡男女平等友爱,坚持种族平等,满足了人民对粮食、住所和某种民主和平等的要求。斯诺认为,这都是亚洲人最重要的需求。西方舆论评论说,相对于中国社会及国民党政府中普遍存在的腐败现象,这里清廉、平等的新气象才是未来中国希望之所在。
到达保安后不久,斯诺就见到了毛泽东,眼前的人物不是可怖的“匪首”,而是“很像林肯的人物”。这一类比对于山沟里的共产党人来说既新奇又受用。他仔细端详毛泽东的长相,发现他面容消瘦,个头高出一般中国人,背有些驼,一头浓密的黑发留得很长。斯诺最初的印象是:“他把天真质朴的好奇品质同锐利机智和老练世故结合了起来”,并且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掌握命运的力量”。显然,斯诺被眼前这个人的精神气质彻底征服了。
斯诺与毛泽东第一次见面时就拍了照片,但影响最为广泛的却是熟识之后拍摄的戴红军帽那一张,这张照片,被马海德医生(George Hatem,1910-1988, 时为美国人,1936年到达保安,次年加入中共,后来加入中国籍—编辑)称作“毛泽东一幅最好的照片”。照片一经刊出,旋即在西方世界广为传播,后来经过反复修饰、着色,照片中身经百战的中共领袖已变得像个略带腼腆的青年学生了。那一年毛泽东43岁。
1960年斯诺重访中国,与老友马海德北京相会,说起这张照片,马海德回忆说:“在周围人里,只有你给毛泽东戴过一顶帽子。那时,他头发很长,而又不肯戴帽子。”斯诺却表示记不得了,马海德又说:“当时你在拍照,坚决要求他戴上一顶帽子。他没有,你就把自己的戴在他头上。这就是毛泽东一幅最好照片的由来。”
1975年11月20日,斯诺的第二任妻子洛伊斯·惠勒·斯诺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演说中,详细地介绍了毛泽东八角帽照片的来历,她印证了马海德的说法:
“(1936年)马海德和斯诺一路同行了两个月,每人领到一匹马、一支自动步枪和一套棉布制服。埃德就是在那个禁区里拍了那张毛泽东戴了红军八角帽的出名的照片。据马海德回忆,埃德是当时唯一能让年轻的主席戴帽子的人。埃德想拍一张很神气的、'官方'的像,他感到主席穿着随便,又光了头,看起来太不正式。马海德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摘下埃德头上的红军帽,把它戴到毛泽东主席的头上。大家都知道,那是当时拍摄下来的最好的相片之一。这也是埃德所没有料到的,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好摄影师。”
洛伊斯还回忆起1965斯诺从北京回到瑞士家中,对家人谈及他在人民大会堂出席观看歌舞史诗《东方红》演出时,看到自己当年拍摄的这张照片的情形:
“舞台上站满了大型合唱队,台前是大型的乐队,台后天幕上就是放得大及了的这张相片。埃德对我们说,他对幕布望了很久,忽然醒悟过来,心想: '那不是我在1936年拍的主席相片吗?'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事。当然,他并没有忘记那张相片,不过他从未想到它会占那么大的空间,派那么显眼的用场。”
这顶帽子一直珍藏在斯诺家中,两个孩子西安与克里斯托弗都曾拿这帽子照过相。斯诺去世后,洛伊斯把它捐献给了北京的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
如果历史可以追记:
红区采访结束之后的插曲
但在斯诺结束红区之行时,还是发生了一桩意外,这使他一夜合不上眼。从陕北的沟壑间出来再次回到西安,走下乘坐的卡车时,他那个负载着所有承诺,还有个人雄心、情怀的手提袋不见了:那里装着包括此行所有访谈记录的日记、笔记本、两架相机和在红区第一次拍摄的24个胶卷。斯诺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这些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如此,甚至我们今天知晓的历史都要改写。如果真的丢失了,他那“深刻地影响自己一生的非凡之旅”将变得可疑,“震惊世界”的《红星照耀中国》或许也就无从谈起了。如果上述还可以追记的话,那么照片一事,根本就无从谈起了。
斯诺心急如焚,得到的解释是这些东西与其他物品一到被错误地卸在距西安20英里外的地方了,不能确定能否找到。在他反复恳请之下,事情终于在第二天黎明有了转机,他的一位朋友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手提袋原封未动!”这一结局让斯诺“备感幸运”。这位精明有加,自认参透了中国问题的美国理想青年,在他的记述中没有做进一步联想—这些宝贝在与自己分开的那一夜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包括斯诺在内,今人也无从知晓当初在延安接待、安排他经洛川进入红区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保卫局局长邓发是否掌握,甚至操控了其间发生的一切。
1936年的红区之行,斯诺还拍摄了电影短片。陈厚衍当年在斯诺北平的家中,谋得一份抄打稿件和翻译中文报纸短评等按件计酬的兼职工作。11月初,从红区回到北平后不久,斯诺就邀请了一些朋友,在家观看他在陕北拍摄的36毫米小型电影。陈后来回忆说:“在影片中,我们,至少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身影。在满眼黄土的陕北旷野背景中,毛主席身着军装骑在马上的雄伟姿态,和蓄着长须骑在马上的周副主席的神采,给了我最深的印象,而引起我的崇敬。” 这期间,斯诺还有意外的收获。共产党人允许他翻拍经过长征残存下来的一些照片。这些照片显示了从江西苏区(1928-1935年)被迫撤退到陕甘宁交界地带之前的一些人和事。对外界来说,这都是弥足珍贵的资料。
更为壮观的展示场景出现在1937年2月5日。天寒地冻的北平燕京大学未名湖畔,燕大新闻系组织召开“斯诺苏区摄影展览会”,200多位师生参加大会,讲师斯诺放映了他拍摄的关于红军生活的纪录片,并展示了他拍摄的100多张照片。
那该是个多么热闹的场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