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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的故事

2014-02-23◎胡

参花(上) 2014年3期
关键词:屎壳郎

◎胡 悦

他和她的故事

◎胡 悦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好他们的姻缘,也就是传言中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可不是么,他身材高拔,身板结实,周正的脸上五官协调明朗,正是青春当口、蓄势待发的时候,青春的能量还在蓄积,已经把持不住地宣告着他有待开发的无尽的潜力。她亦然,眼波流动,眉目含情,一颦一笑、羞嗔之间散发出少女的纯真和青涩。和所有曾经听到过的爱情故事的开头一样,他家在村子的东头,她则居住在村子的西头,村子并不算大,他俩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他替她挡过别的孩子欺负过来的拳头,她替他包扎过磕破的伤口。他们两小无猜,有时候把大人偶尔说他们的一句玩笑当作了鼓励,起劲地热情看着对方。他们一直有意无意地呵护着这种意气相投,直到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知道男女之事的时候,才不那么热乎,仿佛一夜之间,醍醐灌顶,第二天以后,连走路碰头了,都开始闪避着对方。大人们就又乐了,说可不就是一对十足的冤家,就用话语把已经走出去很远的他们捆绑在一起抖包袱。两个孩子的举动大人们看在眼里。两个人开始生分,两家的大人却比以前热络起来,话虽没有说破,但碰了面,他的爸爸会隔着一溜儿人给她的爸爸递过来一根烟,她的妈妈多摘了几串辣椒或者茄子递给邻地的他的妈妈,说的是张家长李家短看似毫不相干的话,但无话不说的亲密已经暴露了彼此的心照不宣。渐渐的,两个人都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愣是没有人上门提亲,谁都知道除了他,她谁也看不上,两家早已中意的事情,谁会不识相地去讨那个没趣呢?她对他说:你可得聘个媒人上门提亲。他说都什么年头了,还非得在乎那一种形式?她说那不,你说过的,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把我接过门。他说那不是小时候闹着玩说的吗,你还真当回事了。她说那是,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在心里。她说得那么情真意切,让他们曾经所有的戏谑都开始严肃而生动起来,让他一阵阵的感动。看着她粉嫩而潮红起来的面容和曲线分明的身体,嗅着她可以催动血液沸腾的体香,他又开始一阵阵的晕眩,好像有巨大的浪潮在体内奔涌,让他集聚起能量扩张的冲动。他忍不住亲了她一口,想以此为突破口在他们之间掀起更大的潮涌。但她却搡开他,说不到时候,不怕夹生饭噎了脖子?他懊恼地用左脚踢右脚,又用右脚踢左脚,《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可以双手互搏,他俨然练成了双脚互搏之术。他说小时候我们一块儿玩,还在河里洗澡,你身子的哪个部位我没见过?她说此一时彼一时,你那时候见的是小丘小溪,无惊无险的,现在可是高山瀑布惊涛骇浪。话说完,她自己倒臊红了脸,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就伏在他的胸上,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等结婚的那一天,瓜熟蒂落,一切都是你的。

其实,媒人的存在只不过是对形式的一种补充。因为这种形式的存在,所有的内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填充。媒人感慨:她是世界上最省事的婆子,接了男方的大礼,进女方的家门又受到极其隆重的接待,毋需多言,三言两语之间水到渠成,事情如意料中的顺利,顺利得都不好意思用时间计算,剩下的,就是等着喝他们的喜酒了。两家结了亲,两个人的交往就可以公开而合理了。他领着她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人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和发出啧啧的赞叹。这些,都发自他们的内心,不存在任何的嫉恨和仇视。嫉妒往往是因为存在某种情况,让人们的审美效果发生了倾斜。其一:看过去,男的配不上女的,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的现实版,一朵花插在了牛粪上;其二:女的配不上男的,如果走在一起,人们替男的叫屈,恼怨着自己的女儿怎么就没有寻到一位这样中看的男人。而他们在一起,让所有看过来的眼睛为之闪亮,仿佛增加了电压的灯泡。尽管他们的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会给他人造成任何的心理落差,可是,当他携着她的手迎面走来的时候,人们才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对俊男靓女缝合了期望中的天作之美。老天爷如此地眷顾着这两个人,自小,他俩就莫名的亲热,而且,这种亲热延续到了可以同床共枕,憧憬着白头偕老呢。村里人登门道喜,没有一户不来的。他们的心是真诚的,两个孩子温良和美,人人都挑不出毛病,他们能够走在一起,让太多的人松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不是么,假如她另嫁他人,会大跌眼镜,让人遗憾恼怨,好比你对她的觊觎却便宜了一个并不比你强的男人,只有嫁给他,才让人心安理得。因为和他相比,太多的男人自惭形秽,或者输得心服口服,假如他另娶了她人,人们会摇头叹息,尤其是那些女人们,会嫉妒死那个嫁给他的女人,恨自己的丈夫怎么就不如他那么帅气硬朗,恨自己时乖命舛,没有嫁给他的命。但现在好了,他娶了她,她嫁给了他,让所有过多的担心为之消弥。人人都在期待着他们大婚的那一刻,真诚地祝福着他们的完满,嫉妒的,也许只有老天。

她对他说,我是为你而生的。

他对她说,我是为你而活的。

现在,他们相偎相依,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恨不得借助不断升高的体温融化为一体。新房已经布置妥帖,一切都是按她的意思设置的家居和装潢。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新的家件,新的被褥床罩,新的窗帘新的门窗……就等着几天后的黄道吉日,贴上大红的喜字,迎接一对新人入洞房。他把持不住自己了,恨不得此刻就是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时,或者说不满足手上的动作,耸起身就爬了上来。她立刻醒了,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她已经为他打开,却固守着最紧要的一步。她感觉他的激吻和滚烫的抚摸在掀起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浪涌,让她构筑的堤坝摇摇欲坠,处在了几欲垮塌的边缘。他的手就像烙红的火烙,在她脸上、脖颈、乳房、小腹还有……点燃了一丛丛的火焰,要快把她焚为了灰烬。她感觉自己就要撑不住了,一时间产生了纷繁的错觉:是愿意在温柔的杀手里去死还是被粗暴的生活折磨着活下去,她不得而知。当他的手掠过她起伏灼热的小腹,伸向她幽闭的禁地,她再也忍不住呻吟出了声,她的心房和整个身子都在为他颤动,甚至渴望着他渴望的蔓延。他的手已经成了在深海沟壑里觅食的章鱼,触须狂舞,掀起暗流涌动,水漫沙滩。

是这里吗?他问。

她羞怯地应诺。

他手指轻轻用力试探。

她立刻感觉到了痛,就果断地坐了起来,不再让他的坚硬找到冲撞的理由。

他懊丧极了,是强烈的扩张得不到包容之后的无可奈何。他是那么的爱她,就不再计较她一次又一次这样的固执和推诿。

她真觉得过意不去,就抱住他的头,像宽慰孩子一样拍着他,说忍几天,都是你的。她呀,从来把他们之间的事设计得完美无缺,她要把自己在她和他最为重要的那一刻交给他,只有这样,才显其郑重,才不会让他们之间存在任何的缺漏,哪怕仅仅是一种感觉。

外面已经黑了好一会儿。看看时间,她起身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该走了。

他说我送你。

她说算了,你还是早些睡吧。这几天忙着婚前的准备,他确实有些累。她心疼着他。

把她送出门,他欲火未消,两只眼里还盛满着没有得到抚慰的焦渴,就挽住她的胳膊,试图挽留正在消散的温存。她不易察觉地犹豫了一下,他以为她还会执拗,就在迟疑的一刹那,她还是丢开他的手,像一头欢乐得到满足的小鹿,轻快地消失在黑夜里,溶化了一般。

后来,每每想起,他都后悔不迭,如果他不撒手,他们之间一定会如人们看好的那般完满,幸福就在咫尺之间从指缝里溜走,不带丝毫的痕迹,却留下了无尽的创痛。那个暗沉的黑夜作证,这,是他用其一生都难以抹平的痛楚。

她走后,他伫立在院子里很久很久,直到身体完全冷下来后,才转回身上床休息。睡着后,他一连做了好几个梦,好几个梦纠缠在一起让他难以理出个头绪,还掺杂着和她在一起的亢奋,梦里的他不再斯文,畅快着他的粗鲁和强劲。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就被一阵乱糟糟的狗叫声惊醒。裤裆里已经湿了,冰凉着大腿根部。他就脱了内裤,裸身躺着,却再也睡不去,就那么大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天光见晓。

对于婚礼,他已作了精心的设计和安排。那一定是这个地方有史以来最为出彩的婚礼,若干年后,势必还为人们津津乐道。

按习俗,婚礼的前三天他和她是不能见面的。虽不至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三天时间,彼此积蓄的热切和渴望一定会在婚礼的当天释放出前所未有的高潮。想起来,他就激动得难以自禁,就是在梦里,也难以让情绪从某一种状态中走出来。他觉得他就要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所有结婚的必备他已准备妥当,只等着结婚的当天,他要当着全村人的面用最为隆重的仪式把她接过门。他们的婚礼是古今合璧的样式,既不失现代的档次,又增添了传统的喜庆。他订了六辆轿车,结婚的当日,婚庆店里的花工将婚车装饰得花团锦簇,一溜儿在车顶盖贴上烫金大红的喜字,喜气洋洋地去接他的新娘。但车只是个排场,那种古老的轿子是找不到了,他就租了辆带斗篷的人力三轮车。三轮车也被装点一新,连车轱辘都涂上了红艳艳的漆。作为新郎官,他没有西装革履,而是一副旧时年间的行头,头戴箍了红绸的礼帽,身穿大红绸缎对襟矮领上衣,斜挎大红的彩红绸带,胸前坠一颗硕大的大红花,如果胯下骑的不是三轮车而是一头毛驴,那和旧时接亲的新郞就相差无几了。这个时候,催促的鞭炮声声炸起,轰天雷把他们喜庆的消息送往更高更开阔的天空。他足蹬三轮车,在六名穿红挂绿、头戴瓜皮红帽的童男童女的引领下,去迎娶她。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迎亲车辆和人群,从出发地可以排列到她的家门口了。今天,整个村子都换上了喜庆的颜色,放眼看去,成了花的海洋和红的世界,一切新簇簇的在创造着开心和快乐!今天,他红光满面,万众瞩目,是当之无愧的主角。鞭炮声响了有一阵子了,总是响个不停,她在那头等得有些心慌慌的着急,不知道他还在磨蹭什么。想必是一路上讨喜烟喜酒的不在少数。她也一身的红,金丝镶边绣花抹红的大红衣裳,大红绸描凤彩的宽边的裤子,大红的绣鞋,头上盖的是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如果掀开盖头,她的脸也红得像秋熟的柿子。

他终于进了门,她的心“砰砰”跳将起来,好像第一次见新郎一样。他叫声“爸妈”,而后双膝跪地,行古式的三拜九叩大礼,感谢岳父岳母为他养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婆。他把她抱起来走出门的时候,隔着盖头,她问:你穿了吗?他说穿了。说你穿了吗?她说穿了。这是老人的意思,要由内到外都是红。她还特意嘱咐过他,几件套的床单,今天就挑那件大红的在婚床上铺就,否则落了红,洗不干净多难为情。幸福如此的慷慨,让一辆三轮车成了万头攒动的焦点,三轮车竟如此的昂贵,让名贵的婚车成为了它的点缀。记得小时候,他对她说:

你做我的老婆好吗?

老婆是做什么的呀?

是给我做饭、洗衣还有……生孩子的吧!

那……等我长大给你生孩子好吗?

好的呀。

……

没有拜过天地,还没有喝交杯酒呢。

你这是怎么了?他始终在问,已经心力交瘁,短短几天,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折磨得不成样子。

她还是沉默,沉默成了她现在唯一能够表现的方式,冰冷的表情让人怀疑他们的两小无猜和昨天的婚约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

那天夜里,她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摇着她的臂膀,几近歇斯底里。那天,从他那儿走后,第二天,她就变了卦,那个夜晚到底让她着了什么魔怔,是那么冷酷而不容改变的要结束他们的关系?令人匪夷所思,又问不出个所以然,他都快疯了。

这不啻是一颗炸弹,让所有的人闻之色变,人们熄灭了关于他俩婚礼的期待,怀疑男方的不轨?女方的不贞?还是双方的家里……这些都不是。那一夜成了一个谜,未经证实的种种猜想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题。一时间,居然有人看见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浮动的魅影在房前屋后飘荡摇摆。

他崩溃了。

崩溃的还有双方的父母。

他的父亲母亲逼问他,是不是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的父亲母亲就差没有给她下跪,说女儿,你这是唱的哪出戏,爸妈做人是小,你可别毁了这一生。

她无话可说,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表情里释放出不容置疑的决绝,还有让人不无担忧的绝望。再执拗下去,会不会闹出人命?

他哭了,说妍,你可以不嫁给我,但你得让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呀!否则,他心里梗着,不会有好的寿命。他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在膨胀,就像死亡的阴影缠绕住了颈脖一样让人开始恐惧。

她还是开口说话了,但话一出口便哽咽难禁。她说你走吧,我配不上你。之后,再不出声,又恢复了之前僵死的表情。她的心已被剁成了肉末,封冻在冰窖的最深处,永远不要解冻的好。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会软下来,他越是痛不欲生,她必须越发的狠。

他绝望了,是怕把她逼上绝路。他说我走了,如果你能好好的过下去,我这就走。

她点点头,算是允诺了他的恳求。

他就再也不能说什么了。抹了抹红红的眼圈,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他们的关系戛然而止,就像一把凶残的刀腰斩了所有的浪漫和温情,也像一条通红的辣椒串,却挂在原始林莽的深处,强烈的视觉反差造就的唯美画面,带给人灵魂铺张的想象。

她再也不用控制情绪,把自己关起来,恸哭不已。哭得捶胸顿足、伤心欲绝。之后,恢复了平静,拾掇已经不成样子的心情,对镜梳妆,把自己整理成出事前的模样。爱情已逝,爱人已远,心已死了,剩下的,只不过是敷衍每天必到的日子。

母亲又气又恨又心疼得不行,说儿呀,我和你爸这是造的哪门子的孽,你这样下去,往后谁敢要你,难不成还要嫁给“屎壳郎”不成!

她说只要他愿意,我就嫁。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这成什么话,那“屎壳郎”可是个不务正业、吊儿郎当不成器的坏痞子!

谁知“屎壳郎”听到这话后,竟然嬉皮笑脸地上门提亲来了。这不是羞煞了祖宗么,她的父亲母亲一顿锄头扫把把这个不要脸的贱种打到了院子外面。

谁知,她竟然收拾了衣物,跟着“屎壳郎”进了他那个实在不成样子的家。

这不啻又扔了一颗重型炸弹,惊得人们目瞪口呆,说她是中了魔怔无疑,睁眼往屎坑里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连串的事情违拗了人们正常的思维,就像传说中的神话,突然间跳跃到脚跟前变成了事实,让人难以对接虚实之间的硬茬。

这“屎壳郎”是个什么货色!看看就爬过了三十的年纪,还孤孓一人,从无正业。“屎壳郎”自幼父母双亡,是爷爷奶奶将他带大,20岁的那年,爷爷奶奶又相继去世,自此,无人管束,他便东游西逛,无所适从懒散惯了的一个人。他那个家就是暂时栖身之处,有时候在哪里打了人或者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滚在床上一躺就是几天不出门,有时候一出去便铁将军把门,数日见不着踪影,反正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有一回,被人灌醉了酒,把牛圈当做了窝,滚在牛粪堆里白天连着黑夜醒不过来,不就是一个钻进了粪堆里的屎壳郎。他的一个亲戚看不过去,想他再这样浪荡下去,一辈子不就毁了,就把他领回家,认真地替他洗整打理了一番,没想到弄干净后的“屎壳郎”倒也是个别人看了不再翻眼珠的后生。这亲戚就寻思着给他结门亲,虽然他一无所有,但也无挂无碍,有个女人拴着,或许能起死回生。谁知这“屎壳郎”人赖眼光高,他嫌人家女孩子个矮,脖子上还有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红瘢,扎眼,就不乐意这门亲事。把这亲戚气得说就你这德行,还挑三拣四不识好歹,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把他轰出了门。“屎壳郎”乐了,说姨娘,别狗眼看人低,我不找就不找,要找就找个最棒的。啧啧,真是吹牛不上税,把人的肚子都笑炸了。却不料“屎壳郎”一语成谶,就像选好的时辰下的符咒,却应验在了她的身上。看着她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跟着“屎壳郎”进了家门,人们说天哪,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

当她真的跟随“屎壳郎”入门的时候,“屎壳郎”慌了,他把住门框,说小妍,你……你可别当真。“屎壳郎”汗流浃背,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纵是再怎么放任地去想,他也不会想到她会进这个家门!

她却推开“屎壳郎”拦着的手臂,没有半点迟疑地跨进了门槛。天哪,这哪像是个家呀,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能看得见的就是郁积的灰层和成团的蛛网。老鼠沿着墙根打了无数个洞,又把屋檐角抠了个看看就要撕裂屋子的“天窗”,雨就从那儿滴落下来,地面上潮乎乎的还没有完全阴干。左厢是卧房,床上被子凌乱不堪地扭结成个疙瘩,近得床前,霉臭味直冲心肺;右厢是厨房,锅里摊着的碗筷已经发霉,锅底结了层厚厚的锈,被蟑螂做成了窝。她二话没说,扔下盛衣服的包,就动手拆洗被褥,刷洗锅碗。“屎壳郎”愣在那里,不敢咬下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这个时候,她的父亲母亲急火火地跟过来,还有一个村看古怪的老少。

母亲要把她拉回去,说儿呀,你可别吓着了爸妈。他们已经吓得不轻,以为女儿真的是脑子进了水,这孩子,可是个搭错了神经的人!

她挣脱母亲的手,说不,今后这里就是我的家。

母亲再也无法容忍女儿的执拗——不,简直就是神经质!当着全村人的面,她狠狠扇了女儿一个大嘴巴。这,还是她第一次打女儿。

她一阵晕眩,强撑着没有倒下去。父亲母亲从没舍得讲过一句重话,更不要说打了。她想到了死,这个念头其实一直盘踞在心里没有离去。她又想起他,其实,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他说过,要她好好活着。不知道,他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会怎么想?

父亲母亲回天乏术,死了让她回心转意的心,就跪下来,对着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当着村里人的面公布:今后,他们再也没有她这个女儿!

她没有回头,继续着手里洗碗的动作,一个破碗的豁口割裂了手指,鲜血染红了一锅的洗碗水,她都没有感觉到疼。

天黑下来的时候,她烧了一锅水,叫“屎壳郎”,不,是丈夫洗澡,洗净了身子好上床睡觉。

“屎壳郎”受宠若惊,说小妍,你还来真的?

嗯,你以为呢!

“屎壳郎”不再犹疑,他不知道自己亲爸亲妈的模样,但他这个时候却见到了亲爷亲奶,就冲着看见爷爷奶奶的方向磕头,说爷爷奶奶,我知道你们在保佑孙儿,从今后孙儿可得好好过日子了。

“屎壳郎”哭了,感动这个时候才敢真切地爬上心头。看着整理被褥的她,突然就汗毛竖起来,打了个冷颤。

她以这种方式选择了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他却已死过一次,最起码心如死灰。

陈设一新的婚房因等不来久别的新娘而呈现疲乏的空瘪。他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竟然喝起了酒,酩酊中将新房的家具砸了个稀巴烂,要不是拉得及时,他会一把火把这房子也烧个精光。没有了她,这些鸟东西戳得他眼珠子痛,痛到了骨子里。痛会永远持续下去,就像个破碎了的玻璃瓶,无法圆拢过去的完满。站在这破碎的婚房里,捧着他和她这张最为中意的合影照,他神思惝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地的狼藉。

天地玄黄,一切都在默默地流逝,哀叹和惋惜只不过是人们对不愿意看到的既定事实流露的感伤,一切已经于事无补,也许,只有当事人才那么深切感知其间的滋味。

她是那么的平静,仿佛是那么心甘情愿、为之妥帖地跟着她的“屎壳郎”丈夫一心一意地把日子过好,没有抱怨,没有任何的不满意或者懊悔的情绪存在,不给自己留有任何的退路。

他的心已死了,再也没有女人能够进入他的内心。男女之间的情感对他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他的生活水火不融。他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哪怕用其一生,等到天荒地老,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也得因为放得下才会安心地死去,否则,他杵得慌。他不再醉生梦死,村里他是呆不下去了,更不用说面对一切熟知的尴尬和悲伤。他家境富裕,就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早早地接过父亲的矿石生意,心无旁骛,一心赚钱,不几年,便赚得盆满钵满,好像曾经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日子两不相干,各得其所,天高地阔,白云苍狗,总是有不断新鲜的事情出现,新鲜的故事掩盖了旧日的痕迹,人们听到在撂荒的田间地头或在院子的一颗老槐树下,有剥豆子或是用其他细碎的事情来缠绕指头的老人哼唱着属于他们年轻时候的歌谣,歌声苍老而嘶哑,曲调旧拙而沉缓。

春天里来哟嗬百草长

家家里哟嗬闹村荒

背起褡裢要出门

哥哥小心倒春的寒

夏天里来哟嗬热死头牛

热了莫进那水旁

水鬼逮那远来的客

天热水深熬煞人

哥哥就把那妹子想

秋天里来哟嗬秋风凉

赶路的人哟赶得慌

赶路要赶那大路

小路有鬼挡道旁

冬天里哟嗬雪茫茫

哥哥你要多穿衣裳

雪落无声妹欢喜

哥哥哟就要回家乡

哎哟 哎哟 哎哟嗬

哥哥就要回家乡

哎哟……哎哟……

一对命里八尺难求一丈的冤家。

六年之后。

妈妈,妈妈!在院子里玩耍的儿子叫着她,两只小腿像划动的桨叶,轮番“吧嗒”着往家门里钻。

她在清理屋子里的卫生,主要是换掉床上的夏用之物。一场雨后,气温就势跌落了十几度,今年的溽热已经不可能东山再起,早晨晚间的空气与裸露的皮肤已经擦出浓厚的秋凉的味道。她把塞在衣柜里的秋被垫褥都翻出来晒,该翻新的翻新,该换旧的换旧,光净的太阳能很好地祛除陈厚的樟脑丸的味道。今天丈夫回来,她还计划着往镇上跑一趟,先是到发廊里把自己料理清爽,还得置办些下酒的菜,也许今天是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普通日子,但她开始想给这普通的日子注入不一样的心情。六年过去,儿子已满三岁了,自从进入这个家门,她始终以一种调谐不出任何味道的心情和她的“屎壳郎”丈夫过着日子。爱情已经死亡,婚姻只不过是没有血液流动的躯壳,今天是昨天的延续,明天又将是今天的重复,心若果衰亡,所有的生动便会被冷落成多余和聒噪。有时候,越是藏得近乎于忘却的人和事,越会踩着夜深人静的钟点准时地钻进人的脑海,捣鼓着从不曾修复过的心壁。往事涂上了防护剂,却抵挡不住记忆的渗透和腐蚀。她试着让自己不去想,唯一的方法就是尝试着对丈夫好起来。可是,六年过去,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让她产生了些愧疚感,是对丈夫的愧疚,这种对丈夫的愧疚是昨天?今天?或者是更长些的时间产生的?她不得而知。总之,她觉得应该对丈夫好一点,毕竟,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百般迁就,从无怨言,而且,娶过她后,丈夫任劳任怨,勤勉劳作,很快就洗脱了“屎壳郎”的罪名。应该对丈夫好一点,她这样告诫自己,真的!比如今天需要去做的一切。

听到儿子的叫唤,她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去迎合那可人的闹欢与要爱。

儿子像她,清秀伶俐,如果在脑袋上扎两根辫子,人们绝对不会猜到“她”竟然是个男孩。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嘴里哈出的气擦得她耳根麻酥酥的痒,痒到了心里。儿子是她的命根子,是生命还能颤动的唯一理由。

儿子说,妈妈,你看。

儿子手里举着的是个闪着银质光彩的蝶形发卡。发卡成人拇指般大小,通体银白,蝴蝶的头部上端叉开两根银丝扭结累盘的触须,触须顶端镶嵌的是深红色的玛瑙,虽只有黄豆般大,但玛瑙色泽暗沉,分量超越了它体积的包容。这只蝴蝶的翅膀呈微张待飞的姿势,翅膀末端稍向后拢,托举着一颗浑朴滚圆的珍珠,这只银色的蝴蝶发卡由头至尾刻满了细密的纹路,手指轻触,脉络明晰,粗细匀称,稍一动弹,蝴蝶触须颤动,借势要飞的样子,玛瑙的红色与身体的银白形成鲜明的视觉反差,又与双翼支撑的珍珠的绛色相映成趣,真是造诣精巧,栩栩如生。现在的女郎,头顶已不再是发卡的流行色,但这只发卡,一看就是传家之物。

不知儿子从哪儿弄出来的?

她陡然变色,几欲晕厥。虽然没有阳光直接照射到这只发卡之上,但它所能反射的光已经能够令她的神经为之痉挛,倚住门框,她才没有跌坐下去。这是谁给你的?她问儿子。

儿子指指门外。

她赶紧跑出去看个究竟。是谁能够见证她那夜丢失这只发卡的情境?又是谁是那一幕的当事人?由于脚步踉跄,她差点被门槛绊倒往前冲个跟斗。门外,什么人都没有。这些年,从没有人进过她的家门,人们从她门前经过,也是来去匆忙,就是看她儿子可爱,三言两语的夸奖里还是流露出拿捏不住的遗憾和愤愤不平。她大睁着惊恐的眼睛搜寻任何一个能够看到的角落,像是一个被撂在茫茫黑夜需要一星半点的光亮来支撑内心已经坍塌的人。可是她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上好的阳光无处不在地证明着自己的无辜。儿子尚幼,除了叔叔阿姨这种形象直观的分辨,他还不存在任何抽象描述的能力。她汗毛炸起,觉得一直以来,是不是就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在暗地里窥视自己,这种猜测让她呼吸紧促,如芒刺在背。她内心遽然就背负了被动的活着和活着的被动的双重阴影。

她对儿子说:妈妈带你上街,好不好?

儿子高兴地拍起了小手。街上多好玩呀,有各种解馋的零食和饮料,还可以坐旋转木马、摇摇车。

她尽量稳住心绪,收拾起凌乱的心情,想着应该把自己计划内的事情做好。上街后,先是到发廊里修整个她喜爱的发型,发梢的末端烫染成时下流行的棕色的卷窝。而后,她给丈夫买了一套秋衣秋裤。丈夫身板敦实,秋衣秋裤纯棉的,弹性好。满足了儿子玩那些在大人眼里不具备把玩内容的“儿童套餐”之后,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她这才上菜市场,买来那些还鲜活着的鸡鸭肉虾,还有时鲜的蔬菜。傍晚时分,丈夫应该就回来了。在他回到家里之前,饭桌上必定摆上了她做的清蒸鲈鱼、糖醋排骨、红烧猪大肠、清蒸猪肘子……在饭店里,这不算新奇的菜肴,但她给丈夫做这么好吃的饭菜,还是头一回。丈夫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过酒了,最起码,从进这个屋,她没见丈夫沾过酒。酒是农家酿的浑酒,喝起来甜在舌根,后劲大。今天,她要陪丈夫喝一杯。等这些都收拾妥当,色泽鲜美的菜摆满了一桌子,她抱着儿子坐在门口等丈夫回来,那情景,真的就像温顺的妻子等待久别的丈夫,那一份对温存的渴望已经急不可耐地从心里飞到了脸上。只是她那一双眼睛,好像隐藏在深深的幕帘之后,让人探究不出路数,已经悖离了面部表情的一致性。

丈夫果然受宠若惊,不,惊讶之余是不敢相信。自从和她做了夫妻,床上床下,屋里屋外,从没见她有过例外的主动。她忠实不二地履行着妻子的职责和义务,给他做饭、洗衣,甚至给他生了个儿子,对他,她无有管束,对家,她亦任由他自行其事,她的生命就像一架没有动力的机械,只是被存活的本能拖拽着前行。灵魂遁失,余下的生命已经调和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屎壳郎”不怪她,没有任何的怨言,只要她能够进出这个家门,他就阿弥陀佛了。想起当初,他只不过是借着她放出来的气话就敢上门提亲,他真有些后怕,权且在厚着脸皮戏谑,没成想真成就了他的一桩美梦姻缘。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以为她只不过是图一时之快的负气行为,会在某个早晨醒来或者一顿饭后撂下碗筷就走人,但她始终不存在离开他的迹象,直到她怀了他的孩子,让他做了爹,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他不需要她为这个家承担或者付出什么,只要她真实地鲜活在这个屋子里,他就满足了。只要她愿意,他不会让她干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活,他打心眼里乐意把她当菩萨捧着、供着。他知道村里人看不起他,而现在又在恨他、嫉妒他。这些,他都不在乎,重要的是人人却又羡慕着他,因此,他不再懈怠,他开始勤奋起来,不再赌博,不再嗜酒,他要把人们对他的羡慕扛到底。他有的是力气,其实脑子也好使。这年头,不管是使门路还是卖死力气,只要愿意,日子总是会慢慢开阔起来的。他挣了钱,是靠自己的勤劳一分一厘攒起来的。钱拿到手后,他会一分不少地交到她的手里。她总是看也不看就塞到床头的矮屉里。她伤得不轻,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她起死回生,对她,他除了愧疚,内心的恐惧总是存在着随时被放大的担忧。

现在,他在矿山干活。活虽苦点累点,但来钱。他要盖上和别人一样气派的楼房,让她们娘俩过得体体面面。每当想起以后的日子,他的心就如沐春风,美滋滋的。矿山上干活得一个礼拜才能调休一次,可是今天,她却带来让他回去的消息。这让他意外。以往,不管他回家还是出门,她从来不会多问一句,说白了就是视而不见。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回家,面对一桌子从未有过的下酒菜,他脑子发懵,酒没有喝一口,却像灌醉了一样晕乎乎的弄不明白个所以然。

她给他斟满一碗红汪汪的米酒,酒是热的。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一愣,才明白原来自己也有生日。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石头里蹦出来的,原来一年当中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感慨万千,五味杂陈,没有想到她竟然知道他的生日,连他自己都忘记了。除了爷爷奶奶,好像记忆里并没有人对他这么认真过哪怕是那么一回。疑虑尽释,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了,一口酒没咽到位,眼泪却呛了出来。以前,她对他生分,儿子也跟着不跟他亲。小东西站起来没桌沿高,却学会了看大人的头脸,见妈妈对爸爸好起来,也跑过来往他的膝盖上蹭。他抱起儿子,眼泪就真的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掉在了酒碗里,又溅湿了桌面。他就低下头,大口大口啃着炖得松软流油的猪肘子。

这顿饭是她进这个家门之后,他吃得最香的一次。他醉了,醉得痛快,醉得彻底。但愿长醉不愿醒,人生的快乐不在乎时刻总是存在,有那么一次的酣畅淋漓就够了!也许命中注定,这是需要他用其一生为之记住的一顿饭,也是不寻常的一个夜晚。

她早早地把儿子哄睡了过去。借着太阳能释放的热水,两个人先后洗了澡。她洗得非常仔细,先是用香皂,再用沐浴露擦洗过每一寸肌肤,就穿着粉色透明的内衣内裤,连胸罩也不戴了。朦胧的灯光下,温热的身体散发的体香漫溢氤氲,和酒精在体内作用成可以引爆核裂变的巨大威力。

他脑袋发涨,觉得这一切突然的不具真实的触摸,让他还停留在之前的心绪不敢承接这突如其来的温馨。他宁愿她对他还是以前那样的冷漠,他已经习惯并开始不习惯这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温情脉脉。她越是热情,他越感到生分。他就要忍受不住了,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漠视,谁要是对他好,他会毫不犹疑地袒露胸膛任他(她)的温柔之剑刨心取肝。

她给他买的衣服是那么的合体,好像还从没穿过这么合体舒坦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肩膀上有一道结了痂的伤痕,那是前几天矿石磕破的。整天和石头打交道,这不算什么。她竟然轻柔地抚摸他的创口,说要是觉得太苦太累,就不用在矿山上干了,还危险。

他的嘴唇张了张,却努力着说不出话。他的心在颤抖。

她就躺在他的身边,是那么的纤毫毕露、通体透明,不再遮遮掩掩。她说这几年辛苦你了。

他嗫嚅不能言。想说没事的,只要你娘俩过得好,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可是他说不出口,也许还是不习惯她开始柔顺起来的交流方式。他觉得自己就要憋不住了,他甚至想求她别再对自己这么温情。

她说你也是苦命的人,从小就没得到过关照。

他已经满头大汗,坐在床沿,却一脚踏入了崩溃的边缘。

她说我想过了,你还是不要在矿山上做了,那儿危险,你要是出了岔子,上对不起死去的父母爷奶,下对不起儿子。

他再也忍耐不住了,痛哭流涕,稀里哗啦跪倒在床跟前,把自己的脸抽得脆生生响。说小妍,是我对不起你呀!

她一惊,仄起身子,说你……你对不起我?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你害了我?她坐起来。

是我六年前的那晚害了你,是我呀!他瘫倒在地面上,像一坨干硬的屎。她大惊失色,差点就晕了过去,隐约的担忧和疑虑在瞬间变成了事实。但她随即冷静了下来,数年来一潭沉静的水,已不再轻易的起落涨跌。她从枕下掏出在模糊的灯光下依然能够闪烁出光芒的蝶形发卡。

他惊得从地上蹦了起来,毛骨悚然。天哪!报应,真的是报应!他藏得那么深,竟然被不谙世事的儿子从哪儿挖了出来!

得知她的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独坐在床上看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看书。时下,这可成了稀有的爱好。他先是什么书都看,包括那些广告内容为主的杂志和报刊的边角,久而久之,就只好上了纯文学书籍。能够静下心来看书,是多么的好呀!书里的故事和人物可以让他暂时逃避现实的纠缠和内心的牵扯,或者说可以消噬淡化盘踞在内心的焦躁,在现实和虚拟之间,他更愿意把自己想象成虚构的人物在故事里奔走。他想忘掉一切,却打不起面对未来的心劲。他以为真的把她忘掉了,就如同他被书里男女主人公的境遇所打动,痛哭一场后,抹干净眼泪鼻涕就过去了一样。可是,当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后,他的心“咯噔”一下,就像一颗秤砣掉下来把地面砸了一个硕大的坑。但他还是忍住了,就那么咬牙切齿地逼着自己看完这部书的最后一个章节的最后一个字。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他起身想撒泡尿,却无端地倒了一杯水往喉咙里灌,水是冷的,一瞬间就把他激醒了。他才醒悟过来,火急火燎地叫助理把车开过来,他等不急了,一秒钟也不想等,他要见她!

助理睡意正浓,说大哥,你消停些吧,这都几点了。

他这才看看,已经是凌晨一点许,助理说你先别忙,这事急不得,等天亮了咱再慢慢料理。

他听了助理的话,也是的,午夜时分,找谁来理解他这份急迫和切盼?

他就这么关了灯和黑夜抗衡着捱到天明。心事就像找到了借口,不再隐忍着要将他覆盖。

他怎么能忘记呢?那晚他们商定好了的,第二天,一起到民政部门领取结婚证。他把那只蝶形发卡交到她的手心里,说这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是太太婆传给他太婆,太婆再传给他奶奶,奶奶再传给他的妈妈,年代已不具考证,现在,他妈嘱咐他,把它传给她,这就意味着她将正式成为他们家的一员。

这只发卡太可爱了,腹下微屈精细的四足都那么活灵活现地锻锤得出来,识货的一看就知道并非普通之物。她依着他把发卡别在刘海的前端,头上已不存在长长的发髻,齐耳的短发上别着发卡虽有些不相映称,但看上去她真的就像个小媳妇了。

他就又不安分起来,从后面抱住她,双手像泡着桐油一样贴住她的肌肤摩挲。当他的手往下,要深入的时候,她就又截断了他继续攀爬的欲望,说没有通行证,切莫闯禁区。

他懊恼地缩回手,又喜欢她这一份矜持和腼腆。

他后悔哟,后悔没有挽留住她,后悔没有送她回家。现在想起来,一切都罪在自己。当她别着发卡从他眼前消失,好比欢腾的蝴蝶兀自在梦的缭绕下飞舞,还不知噩梦正悄悄地降临。

那个千刀万剐的“屎壳郎”,喝醉了酒胡乱逛荡摸不着家门,竟依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睡着了,不特别在意,黑沉沉的夜里,真难发现他。她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无声地飞过,幽沉淡雅的体香濡染了黑夜的空气,也刺激了“屎壳郎”体内荷尔蒙的膨胀。他像狗一样灵敏的嗅觉立刻感触到了这是谁,他醒了,瞪大的眼睛发出饿狼一样的绿光。酒劲拥上来,已经让他丧失了做人的理智。他的手和身子在哆嗦,摸索到脚边的一块断砖,一咕噜爬起来,向着还在回想着刚才和他在一起的她的脑袋扣了下去……

一切都已改变,他们设定的未来美好就像那只已经不能寻找的蝴蝶发卡一样成了不可捕捉的空洞。

他伤恸不已,悔恨着这几年对她的偏见和猜忌。她忍受着天大的屈辱,居然还跟毁了她一生幸福的人过日子!是“屎壳郎”毁了他们的幸福,而现在,真相大白,愧对她的是自己。他一刻也不能等待,他要去赎罪,去找回曾经遗失的属于他们的爱恋。

可是,他已不再是遇事急躁的毛头小伙子,已经有足够的成熟来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应该冷静、再冷静,把该做的事,该说的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练熟。等到天亮了,他起床洗漱,剃胡须,揽镜自顾,才发现,这几年过去,容颜没改,但两鬓的头发全白了。他不想看到他苍老的样子,就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是该把头发染黑还是就这么让她知晓其实他压根就没有放下?最后,他还是到街上的发廊里花了足足两个小时的光景染黑了头发。而后,不慌不忙地到超市买了时新的玩具。看看时间,到了一天中最为起劲的时候,才动身往村里赶。他要正大光明地去看她,还有她的儿子。

自从六年前离开村子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却变成了他的伤心地。几年没来,村容村貌像动过手术般的有了不小的变化。最为明显的,是村里的主干道浇上了水泥路,路边一溜儿栽着的是路灯,夜里路黑,有路灯明晃晃地罩着,再也不怕跌倒摔折了腿。这些,都是他出资兴建的。村里人见他,并不感到意外,上来和他打招呼,有的走过来还说些体己的宽慰话。终于看见了她敞开的家门,他以为已经调控得四平八稳的心还是一颤,但随即稳住自己。孩子在院子里玩溜溜球,见来了生人,冲屋子里叫他的妈妈。她正在炒菜,准备着午饭。丈夫是被她送进去的,但这个家还在。手里掂着勺子,腰里还扎着围裙,见是他,好像是招呼已经约定好的客人,说来啦。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她知道他喝不惯茶叶),她就又回厨房里烧她的菜。等午饭准备好了,她就招呼他吃,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一定误以为这是一家人在享用午餐。菜里没放味精,她记得他不喜欢吃有味精的东西,能放的尽量放多些醋,他喜欢吃醋。

饭吃过了,碗撤掉了,吃饱了的孩子等不及似的到院子里玩他买来的新玩具。两个人相对坐下来,再没有多余的事情拖延和干涉他需要直白的话题。

他说你跟我走——还有孩子!

她无语。

他以为她没听明白,就重复了刚才的话。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让他判断不出是非。

他说妍,跟我走,我们再也不分开!

她把窝在手里的东西窝到他的手里,说不,我等他出来。

他最担心的结果出现了。他对她是那么的了解,他再也不需要控制和隐藏,心真的碎了。他的身子在哆嗦,攥住她的手以不容申辩的语气恳求:妍,你必须跟我走!

不,我等他出来!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一眼,泪水早已淹没了一张悲凄的脸。

他不肯松开她的手,怕一不小心,她会从他眼前遁逝无形。他们就这样互相把握着,谁也没有松开谁的手,哭得是那么的伤心。六年过去,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她,想她是一种折磨,但没有这种折磨的存在,他都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六年过去,她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他,惦记是一种痛,但没有这种痛,她将失去活着的支撑。他哭时乖命蹇,她哭造物弄人。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院子里已挤满了人,差不多村里人都来齐了,她的父亲母亲也来了,抱着她的儿子。所有人的眼里和他们一样,都挂着一种叫做晶莹的东西。

(责任编辑 周瑞思)

胡悦,原名胡民主,1972年出生,安徽铜陵人,现居浙江金华。1990年参军入伍,2006年转业至地方政府部门工作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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