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系列（六首）

曾居一

向马拉美致敬

“读诗和写诗已经使人难受和厌烦，先生”

但是，你的高傲那么纯洁，你的狂妄并不荒谬

你赌徒的睿智和僧侣的微笑难能可贵

一无所有却拒绝尘世的幸运是至高无上的

伟大的心灵成为艺术的靶子是令人崇敬的

“燕之北，越之南”

多少复杂的眼神注视你行走在象牙上

惟有我看见一座无缝之塔

它由镜子、天鹅、云雨和午后的牧神构成

风和阳光和声音的流动是你宏大的孤独

上帝的方程式崇高且完美

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平庸的解答

推开花儿芬别墅窗内的塞那河以及森林

天地之大原来也属于你家小小的客厅

约几个信徒静坐其间，抽着香烟，品着中国茶

就可以与星群低语，让风雨雷电穿过体内

倾听圣言，被宇宙真实地表达

没有思考拯救自己是否还来得及

就绕过了微博、导航和时间

接受灵魂的指令，慢下来

不再理会鸣笛和信号灯

“先生，我的地理是否抵达了应有的海拔？”

柏拉图的诱惑

执笔于纸，我以龙蛇之气

旋舞为宇宙急速坍塌的星云

“宇宙总是按几何学办事”：时空弯曲

七十亿光年的大小正是我的意境

“宇宙很轻”

依据我的体验，人之初，都是真如

且同时活在梦幻、现实和潜意识里

满世界都在制造垃圾。只有冒险家才去捡拾

并发现真相和秘密——

老师，你自幼饱受诗和艺术的熏陶

毕生才写就一部大书，虚建了自己的帝国

干吗要以真理的姿态，把荷马驱逐出境

这个虚构的审判太红色幽默

它让我险些用头脑思考，跟在三流诗人后面

去颂神、赢取美酒、爱情和庸俗的桂冠

它让绝大部分投机者失魂落魄，堕落为好事者

“诗歌才是免费的午餐”，居一说

真正的诗人，是最高的王和厨艺大师

他总是独自进出宇宙无边的餐厅

为世人烹饪灵魂的绝味小鲜

一个词即是一个不停演化的发光天体

膨胀，或者萎缩。蕴涵着生死神秘之气

其锋刃，是人性之光芒，是探险者命运之舞蹈

听巴赫《布兰登堡》

“每天的第一件事必须是《布兰登堡》。当你醒来

一定是《布兰登堡》！”，卡拉扬这么说

这些大大小小的潺潺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

从阳光、从白云和蓝天，从榕树、从我对面的南头古城

这些属于卡尔·李希特慕尼黑乐队的完美的乐器

大提琴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大提琴；钢琴和长笛也从来

不用声音去证明什么

它们只懂得摆脱浮浅和单调，懂得平静和敞开

懂得巴赫

伟大得近乎陈腐的巴赫，令莫扎特和贝多芬不时

抬头仰望

这位流浪乐师，从教区风琴手，到利奥波德亲王的

乐长

对于自己，从来就没有写过一首曲子，只有磕磕

绊绊的生活

主啊，命运总是颠三倒四，荒诞不经

在卡尔沙特温泉，遇到一个最能够听懂自己的人

并且写下这首曲子，然后，任他束之高阁，谁也不去

演奏

然后死去

直到这首曲子在百年之后醒来

老巴赫又重新活过来，再也不会死去

今早，一遍一遍的《布兰登堡》

我已经听到了巴赫不再是巴赫

我已经听到了我血管里每一条无名的溪流

它们知道山高路险，知道流浪和美好

也知道一马平川和一发不可收拾

它们还知道，自由必须彻底容纳在一滴水里

但永远不要局限于大海

今早，我属于《布兰登堡》，同时

也属于一壶偶然得之，上好的中国禅茶

茶香为诗。当然，不似《布兰登堡》之于巴赫

王 维

又行到水穷处，仍然不见香积寺

大隐终究逃脱不了林中老者的唠叨

他总是见你就哀叹苛税和民生之苦

你也依然要听肚子和生殖的指使

还要把根深扎在农事和风俗的底层

完成火焰到灰烬的妥协，嘲笑自己

日复一日，解读飞鸟的啼鸣

在孤独和死亡的阴影中保持诗性

人的血液与草木有同样的香味

大地既是坟墓，也是子宫

只有自性者才能觉悟生命的卑微与不朽

只有勇敢者才能逐渐远离痴愚和傲慢

昨夜为完成那幅画，眼袋都大了

不当公务员自然好了许多

种地、养蚕也可以过活

只是禅修还欠火候，还是摩诘居士

生存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时间

没有时间了——哪有时间

哪有时间读书、写字、会朋友

更别妄谈尽孝，或者怀揣慈悲去做公益

云起来了，水熟悉它的脸

一切皆是空茫，天上地下、前世今生

看多少人奔跑在网络时代到盛唐的路上

走向你，追逐音乐、诗歌和绘画艺术

而你早已独坐为幽篁里最生动、且弯腰的那一株

风吹来，该摇摆则摇摆，该安静则安静

至于写诗，则持戒很久了，平日只管读经

间或打一桶山中秋水，取一匙终南山的茶

不紧不慢，煮一个蝉鸣的下午

仰望弘一大师

人之婴儿时像人，后来便渐渐不像人了

能够修持到七分像人者，亦当属圣哲伟人

前日与友人妄谈你圆寂前“悲欣交集”

昨夜就在梦里观摩先生挥毫，以字为镜

及至会意处，便与你开心微笑，形似故知

醒来惊诧：我本才疏，性急，恣狂之人

常失言，失谋，失足，趋名利而近灾厄

近年来使出浑身解数，稍致谦退恬淡

但依然戚戚而不大快，且有俗事自羁自扰

人生，生死是大，生当为死做足功夫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须是闲时办得下”，“休待临渴掘井”

所谓品质的贵贱与精神的光芒

宝石之砥砺与磨练即是

如你谱曲，演剧，恋爱，出世，讲经

来去如风，坦荡如江河，笃实如月

不卷半点红尘，随时驱散云雾之矫饰

大师，百年一十三之后梦见你，当属神迹

令我立即刷牙洗脸，猜度天机——

只听见历史的大峡谷你渐渐远去的足音

抬头，在万仞之巅我唯一的出口

你竟气定神闲，遗世独立

读《道德经》走神

居一端坐在办公台，为解除一个电话的烦恼

把工作放在一边，拿起阔别已久的钢笔

抄写《道德经》之三十九章、四十一章

既享受、体悟汉字的书写之道，又做一回老子

须臾，羽化登仙，从2012年到公元前500年间

从深圳西部到钟南山的清泉之上、流云和不老松下

老子，居一也，一具古尸，在平静地呼吸

作为天地的一部分，无中生有，无始无终

五尺之躯，水也 ，物质流转形态之千古一瞬

（1927年，德布罗意一路敲打我的生命之门

在波粒二象之间来回振动，到电子而终结其出路

人的意识，消失在脑电波之外……）

痛——水蒸发或结冰或奔流即是痛

小鸡自啄与母鸡同时啄壳，时机把握最佳又如何

欲——畜生和禽鸟随春气动而发乎情而生殖即是欲

吐故纳新，被艺术家歌唱得美仑美奂、荡气回肠

那一日，从周天子的国家藏书馆逃出来

骑着青牛，一边云游，一边讲学，到了函谷关

被关尹拦住，留下了五千言废话

犯了“信言不美”，“善者不辩”之大错

宇宙之诗，天地之隐秘

非任何语种和言辞可以泄露和表达

人性不及物性！妄语、妄为、妄想即是我

天、地、物、民族、国家、宗教乃神器

文明和政治乃千古一闹剧

大道失，法制兴，人伦废，孝慈行

腐败，烽火危机，乃政治家和政客之摇篮

老子是谁？我也，我是谁？此也，你是谁？彼也

风也，水也，云也，雾也，孔子神话般描述的龙也

西洋人海德格尔所言的此在即是

石头、树木、蟑螂，万物，比比皆是

穿行在时光的灯影里，喝一杯清茶

或者吸一口清风，就走过了人类

亿万张稍纵即逝的面孔，张张是我

饱一餐、饥一餐、热一天、冷一天

贫一时、富一时、骄一阵、卑一阵

太阳眨一下眼皮，就过了一个人生一个我

伸一伸手，这上下、前后、左右封闭的宝贝

原来只是一阵风，一阵鸟鸣，一只蝴蝶的薄翅

便想起日常生活中，自己总是太居一

每次用智能输入法打字，屏幕总显示“拘役”二字

足见此在多么不安宁、急功近利和作茧自缚

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宇宙飞行器，自多维时空返回

着陆

正欲大笑，又恐怕惊扰他人，只好长舒一口气

低下头，舍却怨尤、贪欲和小聪明，从头开始

效法白草万物，与天地做一回短暂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