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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21宁肯
宁肯
一
如果熟悉晦涩难读的《一座幽灵城的拓扑学结构》,居延泽对自己所置身的幽禁之地一定不会陌生。就像常说的,现实早已在书中存在,很多时候我们实际上并不生活在现实中而是生活在文本中。那书的开头这样写道:
头一眼叫人震惊的,是墙的高度;那些墙太高了,通体白色,同人的身材比较显得特别高大,使得这样一个问题根本不必提出:它的天花板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
居延泽不熟悉那本书,但并不等于就不存在互文性。如果我熟悉那本书,居延泽又跟我讲了,互文就已经成立。“墙非常高,整个是白的,没有天花板,因为根本看不到,上面都是灯,灯太多了,并且是凹进去的,分了好几层,所以根本就看不见天花板——”居延泽说到他最初的幽禁几乎使用了《一座幽灵城的拓扑学结构》的语言,虽然我们说过他没读过那本书,完全不知道。他说他置身的房子没有窗户,四周全是泡沫板,只是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些小的透气孔,“墙太高了,我就算跳起来也够不到,人和墙根本不成比例,就不像是给人住,而是给长颈鹿住的”房间里几乎看不到门,因为门也包着一层啧啧响的泡沫板,必须仔细看才能看到缝隙。除了白色,如果缝隙也算一种颜色的话——比如黑色——缝隙就是房间中唯一的颜色。
某天,居延泽记不得待了多久了,经过仔细的研究,居延泽在另外一面泡沫墙上找到了同样隐约的几乎像秘密一样的缝隙,将缝隙拼起来,才大致看出了一扇窗子的轮廓。当然,即使如此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需要想象来完成,真正可视的缝隙加起来不到二分之一。换句话说,房间原是有窗户的,不止一扇。那些透气孔也可以说是一种“黑色”,但只能透气,阳光无法射进来,月光就更不可能了,遑论星光。日夜更替完全由天顶灯控制,开就算天亮了,关上就是天黑。夜的时间很短,有时不过几个小时,多数时间灯亮着。
房间有一张白色的软床,没有床单,没有床单的床也是白的。被子、褥子、枕头从里到外都是白的。卫生间的门也包着泡沫板。有一张桌子,两把高靠背椅,都包着白色海绵,圆圆的,看上去很怪异。房间里没有任何硬物,没有任何可做绳索的东西,就算有也没任何地方悬挂。许多天后,居延泽才找到那些隐蔽的监控镜头,就在几个透气孔里。事实上房间的四个方向都已经有显而易见的摄像头,根本用不着再在透气孔隐秘监控。居延泽的一切都在立体的全方位的严密监视之下,放个响屁都会被录下来,任何时间的面部表情均在研究之列。
没有电视,报纸,手机,任何声音,任何色彩,开始还有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后来就连这份最安全的报纸也莫名地消失了,就像一开始他还有一些书可以看,后来随着报纸也全部被撤走了。每天,他面对的就是白色的泡沫板、四个方向的监控、分层的看不到天花板的白炽灯、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头、白色的拖鞋、白色的内衣、外衣、内裤——白色充斥了他所看到的一切。除非闭上眼,只要睁开什么都是白的。白色本来是用来镇定安静的,就像医院的功能,这会儿却变成了惩罚。因为他拒不开口。自始至终一个字也不说。他以罕见的麻木、无动于衷,蔑视所有的工作人员、审讯人员。工作人员包括打扫卫生的送饭的以及设备技术人员,对这些人他本可以态度缓和一点,但是他不。他麻木得就像整个房间白色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脸和手,他和房间的任何白色的物品没有区别。对审讯人员他想象自己是泡沫板做成的,甚至眼睛都是。
白色与无声,两者的较量是一种怎样的较量?后来,白色升级了,所有的审讯人员,包括工作人员,有一天都整齐划一地换上了白色的行头:白色的大褂,白色的皮鞋,白色的帽子以及口罩。居延泽不再可能在审讯人员的身上发现任何有别于白色的肉色,他看到人都像穿着白色的太空服一样。的确,这有点致命,可以设想一个人终日只接触白色,而且是长期性的,怕谁也受不了,审讯人员就是这么想的。但居延泽还是惊人地承受了,他同ZAZ组展开了拉锯战,ZAZ分析他的表情,他也分析ZAZ的表情,每次审讯他都盯着对方的表情。
他了解他们的工作,过去跟着老板多次视察他们,传达过老板的指示精神,代表老板督导工作,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们——与法律无关却可以将你送上法庭。他们是神秘机构,权力深不可测,没有什么他们不能查的,没有什么方法不能用的,没有通常的法律程序的约束,个人没有权利。但他们也有弱点,通常他们完成的是政治任务,有来自上峰的压力,如果他不开口,不交代出他们想要的目标,无论他们掌握了多少有关他的证据、事实、别人的交代材料都没用,都不能算完成了任务。交代材料,对,他的交代材料,这点非常重要,没有怎么行?他们有时间表,有一道道上面的催问。他抓住了这一点。审他这样的人是最难的。一般说来他们也不能对他用刑,不能逼供,因为他不是一般人,他在全省差不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都认识他,那时他跟着老板巡视检查他们,那些级别很高的组长、副组长对他很客气,而他们这些具体的审理人员在他眼里不过是小鱼小虾,他根本瞧不上他们。他们怎么不了他,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而且没有任何皮肉之苦,因为无论如何,哪怕送他上西天,他也是自己人,还是内部问题。在一定范围内自己人不能向自己人动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谁也不敢轻易破坏这个规矩,这一点他也非常明白。但如果是别的什么方面的人,比如是教授或企业的CEO,哪怕是国企,若不交代那就难说了。但他,绝对是自己人,皮肉上无所畏惧,他还怕什么?剩下的就是精神。好吧,精神。白色。
他们还要给他好吃好喝,三菜一汤。
当然,白色——非常痛苦,也非常可怕。
二
至少在白色的运用上,ZAZ对居延泽差不多无所不用其极,已经有了某种白色的“拓扑学结构”的味道。尽管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一数学术语在文学上运用的意义,但他们已经实践了它的意义,正如居延泽完全不知道新小说派代表罗布-格里耶,却具有了罗布-格里耶的能力。
终日的白色,居延泽的世界已变得模糊,不确定,又具有连续性。无论中国还是大不列百科全书都将拓扑学描述为近代的一个数学分支,拓扑学用来研究各种空间在连续性的变化下不变的性质。居延泽的空间完全具有这种连续的不变的性质。当然这个定义也可反过来说:在一种不变的性质下“空间”的连续性变化。居延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无声的幻觉,常常不知身处何处,总是做白日梦,并且睁着眼睛做。他看到过去、未来,过去与未来的交织,就是看不到眼前。但是无论身处何种幻境,只要一有人来,居延泽立刻会恢复“不变”的清醒。就像刚才打了盹。盹无疑是一种拓扑学,盹后的清醒也是,它们是连续的可定向的,凡是可定向的变化都具有拓朴学性质;哪怕来人后来换上了白衣,白帽,白鞋,居延泽仍能保持打盹向清醒的可定向转换。也就是说他仍能看到不同于泡沫板的白色:脸,眼睛,特别是对方深色的眼睛,真是一种难得的休息。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会炯炯有神地盯着对方一动不动,不管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眼睛,好看的眼睛,还是难看的眼睛,他都会感到一种沉溺与休息。
怎么,还不打算开口?来人总是这样问。
居延泽充耳不闻,贪婪地睁大眼睛,仿佛吸毒一样凝视来人。没人真正理解居延泽的眼睛,虽然每次同步或在事后在监控屏上有人做出专业的分析与解释,比如把居延泽瞪大的目光定义为恐惧、崩溃、求生、渴望、混乱、惊恐,却没有一次有人定义为休息,定义某种荒漠上的动物在水源处大量饮水。
想通了没有?情况我们都已经掌握。好吧,我们再提供一个事实。××年春节前的一天下午,具体时间是三点三十分到四点四十分之间,这一个小时,你和你的一个名叫李莉的女友(她已交代)在北京赛特商场度过,对不对?你当时看好了一个价值6万元的健身器,健身器打完折后4.98万元,可你随身带的信用卡的钱不够,你没任何犹豫就给一个叫王长春的人和一个叫高阳的先后打了电话。”说到这两个陌生人的名字,审讯人员稍稍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居延泽一点时间想想这两个人,因为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这两个人都是X县的副县长,一个主管农业,一个主管文教,他们俩当时正在北京。你在电话里说有件东西请他们帮忙买一下,你的钱没带够。他们虽在一起,但高阳先于王长春赶到,一看价格打折后4.98万元傻了眼。他翻遍衣袋仅凑了8千元,不够一个零头,很没面子,正满头大汗时王长春赶到了,一看价格打折后4.98万元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花钱买了。你当时倒是还客气了一下,说回头把花的钱还王长春,王长春明确说不用还,买了就是送你的。健身器也是王长春拉走的,先放在他自己家的车库里,过了三天送到你家里去。此后不到三个月王长春就被提升为常务副县长了,高阳则以年龄偏大免去副县长职务,丢了乌纱。这事不大,王长春交代得一清二楚,他已在押。
确实,他们知道得相当细,除了王长春的交代甚至还有前女友的交代。他们在他身上下了相当大的功夫,想不到这些人早就对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只是引而不发,哪怕你被提拔时他们也不吭一声。一切都是来自需要而不是有没有事。事是绝对的,关键是如何运用事,何时用。他们不能决定,一切看另外的因素,那另外的东西就太复杂了。那时居延泽还有《人民日报》可看,可以看报纸上的彩色照片,特别是大幅彩色房地产广告最舒服,最养眼。他根本不认真听,除了提到他的女友稍有些反应,其它他给他们的印象简直像报纸在听。这让他们相当的搓火,甚至搓报纸的火。真想夺下他的报纸。可他们不敢。他们对他已很不同,没讲大道理,也没太讲有关从严还是从宽的政策,这些他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因此审他太难了。因此只能用干货,不断地扔出干货、料。干货非常具体,硬梆梆的,每块都像砖头,不容置疑,不容争辨。“不容争辨”这点他们倒的确是达到了,他根本就不开口何来争辩?他以无声读彩色广告的方式蔑视他们,视他们为无物,经过请示,报纸撤掉了,书撤掉了,所有可视的都撤掉了。
你有一张信用卡,名字不是你,可与你的出生日期完全一样。另外,办这张卡的身份证复印件的照片也显示的是你,你不过是改了个名字。卡是国兴电子通迅公司送你的,里面有10万块钱,银行记录这张卡最后消费了9.9万元。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对你仍然是小事。为了查你卡上的消费,我们在有关的商场、饭店、银行查找了数以万计的账单。你还有多少张消费过的信用卡我们也一清二楚,还需要我们一张一张地说吗?
没了报纸,他凝视他们,像是最认真地听,开始时没人能懂他为什么听得这样认真却并无真正的预料之中的反应。那么,他每次的聚精会神是为了什么?有一次换了一个新的审讯人员,此人不但一身白色太空服,而且戴一副外星人般的白色墨镜,墨镜的镜框是白的,镜片也是白的,就是那种一圈儿一圈儿的白,只是到了最中心才有一个黑点,针眼那么大。因为防护了皮肤、眼睛,再加上多层的灯光,白色的泡沫板,白色的桌椅,白色的人,居延泽的眼睛再无处可放。看着那一圈一圈的不可思议的白色,极小的视点,居延泽甚至感到恐怖,那一圈圈的白是有旋性,看多了会把人旋晕,居延泽最后不得不低下头去。但来人的声音也接近白色,那种干枯的仿佛来自镜片的声音如同白色薄铁片。
××年6月2日,还是在北京,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薄铁片说:“你遇到了省财政厅副厅长吕东,吕东告诉你他到北京财政部跑外汇额度。这个额度没多久就跑下来了,当晚他从北京回来就告诉了你,他想通过你让省主要领导知道他的能力、政绩,他争取到了500万美元外汇额度,你明白这个额度意味着什么,找到兰陵王酒业集团董事长杜远方,你告诉他你找财政厅副厅长向财政部门跑来500万美元的外汇额度,你们开始密谋这个额度……
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声音甚至更响,更清晰地传递着旋转的白色,通感的效果反而越发明显。此人是专门请来的“色彩学”专家,名叫方末末,据悉特别对白色以及白色的声音有研究,在如何将声音变白、将白变成声音,以及它们和视觉、听觉、心理与精神系统的关系上都有着既前沿又前卫的建树——他的确最开始是个前卫艺术家。他在“五十一区”有自己的影像与多媒体工作室,离这儿不过百米,几乎算是审讯室的邻居。本来他的工作室属于前卫艺术范畴,但一不小心就跨界到了色彩犯罪学领域,与检方多有合作,且屡有奇效。工作室也因此扩大了面积,更名为“影像·色彩·犯罪”多维艺术中心。接到特别的邀请后,方末末制订了严密的白色墨镜审讯计划。之前艺术家方末末调看了所有视频资料,没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审讯人员眼睛的破绽,当然还有面孔,手。他戴上白色的防毒面具,手套,还有他的特制的白墨镜,声音由于防毒面具的过滤听上去也像来自天空的声音。也就是说来自太阳的附近,或偶尔月亮的附近,甚至星星的附近。显然方末末主要是艺术家,来自太空般的声音问:
你安排杜远方与吕副厅长在省招待所见了面,是不是?副厅长已经交代了。副厅长认为兰陵王可用购买设备为由得到500万美元额度,你们的密谋就像刺杀列宁的密谋,“你是说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不不不,两百万我不干,我要两百五十万!”《列宁在1918》看吧?你肯定看过,你们的密谋太像了。但需要给省里打报告,上面批一下,而这正是你拿手的。在你的授意下,杜远方给省领导打了“申请拨给500万美元外汇额度以应生产备料之需”的报告,报告很快得到批示后,转到了财政厅。副厅长马上给杜远方解决了500万美元的外汇额度,你带了一个叫张华北的人来见副厅长。张华北是你另一张牌,你要想消化掉这500万美元的额度非此人不行。此人是东方租赁公司冀办负责人,一直负责给兰陵王集团进口设备和原材料,既如此你要求副厅长把外汇额度给张华北就行了,这样绕一下隐蔽了。原则上这么办是不行的,谁的额度就给谁,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行,反正这个额度是专用于兰陵的,只要兰陵通过东方进口了设备就不会有大的问题。你打了个擦边球,你非常聪明。这个问题一解决,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而且更加关键:过去杜远方的兰陵王购买进口原料和设备一般都是用人民币换外汇,与美元的比价10∶1都认可,而当时外汇额度的比价却是6∶1。那么如果有了外汇额度,无形中就等于有了一笔巨额的差价利润。500万美元的外汇额度粗粗一算,就会有2000万元人民币的利润!但这事由兰陵王直接操作不行,必须由东方租赁公司的张华北来完成,多了一层障眼。
你不愧学过金融的,你很有办法,2000万的差额利润非一般人能运作出来,技术性很强,我总结一下:为了这笔隐蔽的巨额利润,你先让张华北写了一份申请5000万元贷款的报告,经你的运作,主要领导就把报告批了,批给了省人民银行,人民银行按程序又批给了冀北证券有限公司具体办理,最终以东方租赁公司为兰陵王集团进口设备为名,冀北证券有限公司将5000万元贷款汇入了东方租赁公司账户。之后,东方租赁公司张华北用这5000万元名义上按市场价格给杜远方的兰陵王集团换了500万美元的外汇,而当时外汇额度的兑换比例是6∶1,这样一来实际上张华北只花了3000万元,剩下的2000万元就变成你或你们觊觎已久的差价利润。这笔钱经过多次转帐,最后辗转到了香港你的前任戴一鸣公司的帐上。在香港,庆祝胜利时,你对戴一鸣得意洋洋地说了一段话:“我在官场,你在商场,今后就是要这么相互配合好。你要把人民币越赚越多,我要把官越做越大。我需要钱找你,你在官场有什么事我来办。”这话戴一鸣做了录音,你知道吗?
白色的声音,非常可怕,又仿佛来自太空,来自白色旋转的宇宙深处,居延泽脑袋快炸了。戴一鸣原也是老板身边的人,后来下海到了香港办公司,下海前戴一鸣推荐了居延泽接替自己,那时居延泽与戴一鸣就定下了理应外合的私密战略,这事没人知道,怎么会有录音?难道戴一鸣也出事了?天知地知那的确是他们两人举杯击掌时说的话,戴一鸣竟然录了音?!居延泽完全没想到这点。这点甚至更让他惊讶、完全不解。如果这是真的,显然已是真的,居延泽不由心头火起,对戴一鸣这种背叛非常看不起。当然,震动居延泽的远不止于此,更让居延泽心惊的是通过戴一鸣的录音、2000万元的巨额,他越发清楚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谁,戴一鸣是手段,他居延泽也是手段,所以他们要用一个个硬梆梆的巨大的事实摧毁他,让他开口。他们需要他,太需要了,而且很急切。他们采取了多少手段啊?做了多少外围工作?他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防线。不过急切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不倒,那么老板就会岿然不动,老板岿然不动2000万又算什么?
尽管白色,声音,幻象重重,失去现实感,事实巨大,但是居延泽就像特殊材料制成的,脑子依然敏捷,不用视觉仅凭声音也能一下抓住要害。这倒不是他有天生的嗅觉,而是他太了解某些东西,比如政治。一个人太了解某些东西看问题就会和一般人不一样,对他使用一般的办法也会失效。
的确,没有用一般办法,而且相当技术化,虽然表面上看仍没什么用没什么效果,实际还是有用的。至少居延泽自己内心承认他对白色包括白色的声音越来越不适,越来越感到抬头困难。如果说一个人待在房间的时候,低头,闭目冥想,还算是一件自然的事情,那么当你的面前有一个人——这人近在咫尺,戴着白色墨镜,你长时间低头冥想就会非常困难,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至少在听到某个细节时,比如戴一鸣竟然做了录音,居延泽会条件反射地抬一下头。居延泽不是禅者,只是内心有一股力量。这力量与禅毫无瓜葛,并不真正足以抵抗某些东西,事实是每一次下意识地抬头都感到一种锥心的东西。
前卫艺术家方末末如此专业,对白色的运用简直炉火纯青,简直像白色的魔鬼。在审讯思路上也堪称一流,与声音、白色配合得非常有力,只说事实:时间,地点,何人,何事,结果,如同新闻的五个W,没任何说教,完全是技术,这才尤其可怕。如果居延泽的内心是魔鬼,那么方末末也是,或者更是。没有比一个魔鬼对付另一个魔鬼更有效,居延泽慢慢地低下头,低下头,低下去,不能再低了。那一圈圈的白色如同靶心,靶场,行刑之时。有时居延泽毅然地抬起头,直视白的墨镜,那些令他恐惧的行刑的联想瞬间纷纷消失,但直视的时间一长白色靶场的幻觉又开始形成,像雪崩一样,他不得不再低下头,低下去,承认某种程度的失败。他坚决再不睁眼,无论白色墨镜再说什么。
三
午后,一切都如此明亮,阳光属于所有能达到的地方,也属于与居延泽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这两个房间结构相同,但这间没有进行泡沫板及多层灯的改造,保持着原始的空间结构:屋顶呈现出包豪斯风格的蛋壳状,一侧是斜面铺下的大玻璃窗,因为房间太高,窗子分成了上下两层。这样的设计无疑充分考虑了光与反射光的因素,保持了光线的均匀、稳定、立体,透视感很强。同时从某个空旷的角度看,又可以感到某种不知来自何方的幽暗,或许来自空间比例的不对称——这里人显得太小了。三个人在这儿办公,更多地方空着。
三个人坐在大显示幕屏前,两边的工作台还有两个终端,每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其中一个是女性,相对年轻,我们可以称之为C。一个五十来岁,很短的头发,花白,我们称他为A吧。第三个也相对年轻,毫无特点,就算B吧。我知道有人反感汉语小说人物用英文字母代替,我觉得反感得有道理。我想用甲乙丙丁代替,但显然有点不够抽象,缺少字母的工具性。事实上在这个房间的人都具有抽象性、工具性。当然,他们也认为拉丁字母缺少神秘性,然而甲乙丙丁在我看来一样缺少神秘性。或许只有从《周易》里寻找,比如,兑,巽,艮,坤,神秘性没问题,是否太古老了?或许用一用就好了?我们试试。
如果仅从外表看,兑——年轻得还像个姑娘,她外表清秀,眼睛可爱,嘴角微翘,不过在两个男人中间的那份从容一看就是已婚人士,譬如给花白头发的巽和毫无特点的艮倒茶或拿什么东西总是很到位,没有一点青涩。如果不是日常太熟悉男人了,如果不是早晨忙这忙那绝不会这样稳当。有时在给一动不动的巽倒茶时多少还有点本能的放电,不过简直称不上放电,只是尽量表现得可爱一点儿而已。那时巽坐在大屏幕中心,身体挺拔,肤色很重,很硬的花白头发与白大褂有种老军医的味道。巽的左边是兑,右边是毫无特点的接近中年的艮,艮三十五岁左右,说话不多,即使说话也是围绕着巽。从背后看三个人正好是一个“山”字,甚至不同的椅子正好给他们分出高低。因为要看监控屏,部分窗子拉上了部分的窗帘,但显然这不是构成房间某种昏暗的原因。
就大屏幕和另两台终端而言,这里很像总控制室,它控制着这幢城堡一样的建筑物,而三人的白大褂又使这里像诊室或CT室,不过,大量牛皮纸袋、案宗又给人这里是档案室的杂乱印象。当然,单看屏幕,特别是几个屏幕上同样的内容,这儿又像是直播间。当然是神秘的直播间。大屏幕上画面有时被切割得非常复杂,除了实时的画面,更多是静止的分析性的画面,不同角度的监控镜头反映着隔壁居延泽低下头去的痛苦表情。这些相同又有细微差别的表情非常重要,对于拒不开口的居延泽是唯一进入其内心的通道。审讯者方末末与被审者居延泽虽在同一画面,但两人显然是背离的,因为居延泽的头越来越低,甚至低得像是已经死去,戴白墨镜的方未未则怎么看都咄咄逼人。有时巽会下意识地或者莫名其妙地把白色墨镜的定格放得很大,放得特别刺眼,完全充满了大屏幕,连居延泽也从没放大到这样的程度,完全没必要这样。或许是赞赏色彩专家方末末?但也许正相反,反映了某种不耐烦?一时有点失控?有时兑会在旁边插一两句话,仿佛提醒什么,不时夸奖一下方末末。但巽照例无动于衷,没任何反应。兑完全习惯了,也不指望巽有什么反应,不过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