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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女

2014-02-21刘原圆

山花 2014年3期
关键词:梳子毛巾柳树

刘原圆

我叫她柳树女,是因为她独爱以手扶柳枝、含笑低望的姿态在学校花园照相,全然一副琼瑶剧女主角的气韵。当然,这是我对她的讽刺。在我看来,20世纪80年代那些烫着高高鸡冠头、垫着厚厚西装肩的少妇们还在使用胶片相机时才会这样照相。而每当她陶醉得不能自拔并将这种照片给大家欣赏时,我无非皮笑肉不笑地勉强应付几句,然后赶紧跑开。哎,真让人头脑发闷。

刚进大学报到那天,柳树女的爸爸替她拾掇寝室。柳爸套着一件布满汗渍的白汗衫,卷起的裤腿下面是一双已经破成拖鞋的凉鞋。铺完床单,他两鞋一甩,便蹲坐在书桌上大把地嗑起花生来。此时的柳树女一言不发,穿着这年代已不常见的成套白色运动服,埋头专心摆弄着一部蓝屏小手机,那时她黝黑瘦弱,像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姑娘。我想,自己将要与这样一个农村姑娘头对头睡上四年。

不出所料,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的表现确实与大家存在太多差异;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些差异成为我们的煎熬,她甚至因此被归于异类。

一天晚上,她正坐在凳子上用毛巾擦干刚洗好的脚,我看了一眼并没在意;又过了几天,我同样看到她拿着毛巾擦脚,这次我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当第三次看到这个场景时我定神一想,咦?不对啊,那毛巾很眼熟啊,早上好像见到她用过。于是一个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疑在心里酝酿开来,为了解开这个疑惑,我就像侦探一样一步一步顺着蛛丝马迹反复推敲,经过数次对她洗脸洗脚场景的观察,有一天,终于证据确凿地发现:她的洗脸、洗脚毛巾竟然是同一条!而当我在这真相大白的时刻不禁惊呼时,她却只是像筷子拿反一样喃喃道:“哦,拿错了。”拿错了!?

38℃的三伏天里,大家睡在光溜溜的木板上,全身上下用水洒湿,要是你没在这水蒸发掉之前睡着,那就还得起来再洒一遍,一天冲十几次凉水澡就为喘个气儿。可柳树女呢,蜷在春夏秋冬常年不换的棉铺盖里悠扬地唱着“好久,好久没有穿毛衣啦”。经过长期的“磨炼”,我们已经预知到会发生什么,于是被汗水模糊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罩着厚毛衫还自顾转圈欣赏的“奇葩”!

看着柳树女两个星期不洗的头发,梳得扁平服帖,反射着油腻腻的光亮。我想,不记得洗头居然记得梳头也算不错呀。可这味儿是挡不住的,她偏又爱从头至脚喷满用手机积分兑换来的劣质香水。我们笼罩在这种无法名状的混合气味中听课,只能全身心地想办法尽量不将周围的空气过肺,老师的声音已经很远、很模糊了。更让人闹心的还不止这味儿,一段时间里,室友们的梳子齿挨个都变黑了,大家还心存侥幸,估摸这是光线不好或者眼睛不好,就在此时,柳树女悠悠地窜到室友中间拔走一把梳子说:“我梳子不知怎么好几天都找不到了,借一下啊。”

还有穿着奇装异服驻足路中眺望远方的奇异身影、拿着扫把在阳台乱挥的舞姿……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后来,柳树女垮了。柳树女是被一场网恋整垮的:从未碰过电脑的她居然用社交软件谈了场恋爱!

对方是一个在上海做小生意的年轻男人,样子倒是潇洒俊秀,略有几分“骚气”,他网络主页里是一派灯红酒绿、媚眼迷离、夜夜笙歌的景象。要说来两人极不般配,一个是繁华大都市里专门出入高档会所的生意人,一个是从偏远农村初入城市的土气、懵懂的大学生。前者身边绝不缺各色女人啊,可偏看上柳树女,真是让我们大惑不解!

年轻男人常要求柳树女身着性感睡衣在视频前端坐,除了嬉笑调情,逗得笑点极低的柳树女前仰后合外,还给她讲述自己混迹红尘的是是非非。男人说世态炎凉,人心毒恶,要圆滑还要自保,趁早享乐才是正道。

对于几乎未和男同学搭过话的柳树女,面前这个风流、帅气、“有情趣”的男人对她充满诱惑,让她无限好奇。可以说男人对柳树女进行了一场成年世界的大“洗脑”。

大概“女人味”这玩意儿就是从爱情经历里提炼出来的吧。所以短短数月,柳树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性感的韵味,此时我们才发现,她居然拥有傲人的身材!

她对自己的美也渐渐注重起来,路过反光的玻璃,会将宽大的衣服勒紧身体,沉浸其中地微笑着左半圈右半圈地审视镜中自己完美的曲线;在公共浴室也会旁若无人地高声歌唱,歌声里永远带着悠扬、浪漫的情绪。当然,没人受得了那种憋着嗓子眼发出的刺耳甚至令人背脊发凉的调调。

网恋期间她整日对我们说着从男人嘴里听来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打算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面见男友。柳树女像剧场旁白一样只一味地倾吐,似乎无所谓我们是块石头还是一个大活人,别人的话她几乎听不进,久而久之,也无人再愿意与她交流。她永远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无论这个世界充满纯美的阳光还是浓厚的阴霾。

谈着一场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恋爱,我们以为女孩就要蜕变成女人。而当时没有人知道,她的精神世界正随之被瓦解,“三观”几乎毁尽。

这个男人的伎俩也许于别人已司空见惯,可柳树女是在田间地头长大,从小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村头村尾一叫一个应,她的世界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纯净和天真,哪里经得起这般摧残。

不过几个月工夫,在察觉到自己的感情被年轻男人玩弄之后,她开始成日啼哭、精神涣散、自言自语、神神癫癫。无论关系亲疏,只要是个人,逮着便唠叨,俨然一个祥林嫂。

为此我们帮她请过心理老师,还为申请换寝室找过校领导,做着各种积极的、消极的改变措施,但无济于事,大家心生厌恶,日复一日。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煎熬着。无论是善意的建议,还是忍无可忍的抱怨,甚至是大声的呵斥,她不接受也不反驳,更没有改正的意思,总是闷闷地继续做着手上的事,只当置身事外。

我们的痛苦像被装在一个泛着彩色光的大泡泡里,慢镜头般地飘到她身上轻悠悠地弹一下,然后回到我们头顶“砰”的一声炸开,原封不动地把各色苦怨倒回自己身上。真希望她哪怕还击一声!可就算如此,顶多换来柳树女云淡风轻的一句:“你们要吃什么,我去食堂带。”还是像那个泡泡。

在四年强烈的抱怨与无声的反抗中,我不知道这种相处模式给她的心灵带来了什么,她没有崩溃,好像也没有失足,所以我们心里不知道该不该愧疚。我以为彼此会带着这段憎恶,毕业、分离、再不联系。而就在最近,竟莫名其妙地联系上了她,她说毕业后发生太多事,爸爸上个月因癌症去世,家里欠了5万元的债,争取两年能还完;给妈妈盖好新房后,打算带上相处了半年的男友回家谈婚事;最后她竟然感谢室友四年来的宽容,自己条件不好却没有看不起她。

“宽容”,我们曾宽容她?

一切虽已时过境迁,可现在想来,我们所做的只是将差异归为异类,并企图同化,若同化未果,则不留情面地视为敌对。我想这一定还不是过错的全部。

之后我给室友们一个个发短信告知柳树女的近况。我们在被时间带着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前进时,过往竟然沉寂在原地慢慢发酵出了一种现在才能体味的感受,使彼此心里萌发一种异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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