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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定义商人的力量

2014-02-17王千马

中国经济报告 2014年2期
关键词:商人荷兰上海

王千马

这是1911年的11月3日的下午,上海县城西门外斜桥西园,今天也称九亩地的地方,尤其热闹。几路人马在陈其美的带领下,正在这里举行誓师大会,宣布上海反清独立。为了表示决心,当场扯毁黄龙旗,改悬民军白旗,起义者均袖缀白布。

这成了革命中很有趣的一个场景。在很多人印象里,只有拱手认输做投降派才打白旗,这次还没起义就打出白旗,难道未战先怯?其实不然。因为此前的一系列起义,大多是在晚上进行,为了标识,就作出规定,革命者一律左臂缠白布。于是,白色便成了革命的主色调。起义用白布,民间庆贺革命胜利也用白色旗子。鲁迅先生便说过,辛亥革命后,“我到街上走了一通,满眼都是白旗。”

发现上海商团

这次上海起义最后也满城皆白旗。而为陈其美打出这一片天下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商团。它是上海起义中,除革命党以及会党之外最为重要的一股势力。它不是今天的商业协会组织,而是直接掌握在上海商人阶层手中的军事力量,是握有枪杆子的。它在当年就是为了保护商人的利益不受侵犯而成立。领导上海商团并当任上海商团公会会长的,是李平书,其曾任江南制造局提调,兼任中国通商银行总董、轮船招商局董事、江苏铁路公司董事。日后还开办华成保险公司、昆新垦牧公司,投资华兴面粉厂,主持闸北水电厂,可谓是中国深受传统教育的典型绅商。除他之外,曾在上海合资创办我国第一家商业信成储蓄银行的沈缦云,以及在沪从事商业的叶惠钧为副会长。而荣誉会长的头衔,则落在了上海滩同样赫赫有名的“赤脚财神”虞洽卿的头上。

这次起义,尽管李平书一开始没有亲临火线,但他的侄子李英石代叔出征,成了上海商团临时总司令。正是这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曾任新军第九镇马标第一营管带的侄子,在誓师大会上宣布了商团作战命令。随之,民军兵分两路。陈其美带领着敢死队进攻清军在上海的堡垒——在黄浦江边上的江南制造局。而李英石本人率领商团攻占上海道、县衙门,并分段防守上海老城厢。在商团攻防有序的冲击下,上海县城的光复竟不废吹灰之力。上海道刘燕翼逃进了租界,上海知县田宝荣亦闻讯逃走。城内文武官吏顿时群龙无首,纷纷出逃。商团趁机火烧上海道、县公署。到下午四时,各城楼均悬挂大白旗,城门均有商团把守。到晚上八时,整个上海县城均为商团所占,社会秩序稳定。

倒是陈其美那一路,在攻打江南制造局时,遇到了麻烦。他本人更是身陷囹圄。他本想打着自己在《民立报》出任访事也就是记者的身份,和另外访员高子白“双骑闯关”说服对头张士珩,结果成了送上门的肥肉。被解救出来的时候,两眼充血,脸色苍白,鼻孔边上留有血迹,嘴巴也有些歪斜,而且还被粗麻绳绑在一张木凳上,头发则被钉在墙上,整个就是任由宰割的架势,好在张士珩最后逃得匆忙,没顾上拿他的小命,这也才给他在上海光复后成立沪军都督府,当上沪军都督,留了宝贵的机会。

陈其美,字英士,浙江湖州人。蒋介石的拜把兄弟,日后中国四大家族中的陈立夫、陈果夫就是他的侄子,同盟会中的得力干将,同时也是暗杀恐怖主义的高手。因为喜欢在妓院等花花场所开展革命活动,所以他还有个绰号叫“杨梅都督”。又因为他在攻打江南制造局中的经历,又被人仿照过去“两榜进士”的说法,称为“一榜(绑)都督”。

不管后人如何调侃陈其美,他都得感谢上海的商人阶层,没有他们的鼎力协助,上海起义的成功很难成为现实。说起来,今天的人们谈起辛亥革命,总是首推武昌起义。作为这次革命的首义,把它看得很重要那是理所应当。但是,如果没有上海起义的成功,辛亥革命也只不过是给清朝来了一个短促的刹车而已。一方面,上海起义配合了武昌起义,牵制了清军在长江中上游的力量。另一方面,正如有人所说,“因为上海是中国最重要的工商业城市,媒体又极其发达,国际舆论和国内民意,多以上海的反应为标准。上海成功摆脱清政府统治,令革命军声势大振,全国民心因此日益倾向于革命军。”当然,更重要的评价是出自孙中山之口,“汉口一失,英士则能取上海以抵之,由上海乃能窥取南京。后汉阳一失,吾党又得南京以抵之,革命大局因以益振。”意思也就是说,当汉口被清军重新占领之后,陈其美拿下上海,可谓一失一得相抵,而且还能腾出手来进取南京,为南京光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样,江沪浙终于联成了一体,硬生生地将清朝的版图拦腰截成了两半,让清政府首尾不能两顾。正是基于南方革命党拥有这样的势力范围,清政府才不得不放下身段,选择和革命谈判了。而革命的形势也因此更加振作,再也不是绚丽却又短暂的烟火。

商帮纵横

这里还得说的是,在上海起义的前后,上海商人阶层除了出人力,而且还源源不断地提供资金支持。像虞洽卿在上海起义之前,就承诺给陈其美提供起义资金8000元。而在攻打金陵之前,江浙联军总司令徐绍桢向虞洽卿筹饷,他当即慨允“暂借10万元充军需”。除了他之外——由孙善根所著的《辛亥革命中的宁波商人》中还提到,“由宁波商人经营的四明银行与沈缦云、周舜卿经营的信诚银行都积极为起义军提供经费,特别是起义最初两日军饷全部由两行承担。据《民立报》载,‘上海光复前后九月十三、十四日所发的军饷,大半由该两行所输出…… 由宁波商人控制的上海商务总会还曾为军政府垫银180万两,其中120万两系充宁沪杭及扬州军饷。据粗略统计,此类由上海商务总会出面替革命军向商家筹措的款项共有300万之巨。”

不得不承认,上海起义的成功不仅是革命的成功,同样也是商人阶层的成功。这个在历史上形象一直不曾体面的群体,深受家国普世政权体系的贬抑,在王权秩序中处于“士农工商”的权力体系边缘,活得很自怨自艾如许漫长之后,终于发现了自身的能量。他们也许得感谢来自西方势力压迫下的“开放”,正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系挟持着坚船利炮敲开了封建中国的大门,让现代商业的准则主义逐渐取代了特许主义。随之而来的,王权秩序的既有平衡被打破,而板结的政商关系也悄然松动。正如我此前在一篇文章中所说,“在开放带来的红利下,他们的经济能力开始壮大,不仅用商业手段为中国与世界搭建起了交流渠道,同时也为财困力乏的帝国‘输血造血。更重要的是,经济能力上的加强,给了他们追逐政治话语权的勇气和力量。他们已经不再只是权力的跟屁虫,而是积极地参与到权力秩序的构建之中。”他们不仅被世界改变,而且,不是不可以改变世界!

也许武昌起义太耀眼,也许陈其美这样一个人物,在日后的主流意识里不太好评价,上海起义逐渐成为了中国革命序列里一个光辉却又低调的存在。这也让“资产”的典型代表——商人阶层在辛亥革命中的地位受到不小的屏蔽。这样就很难让人理解,为什么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尽管我在创作《重新发现上海1843-1949》时,同样也没提到这样一场起义,但并不意味着我对商人群体的忽视。事实上,我用了相当大的一个版块,“商帮纵横”,来描述上海的这些商人群体。这个群体包括,与虞洽卿同为宁波帮的,1875年生人的周宗良、1912年生人的董浩云;同是江苏无锡的,1875年生人的荣德生,1897年生人的沈瑞洲……他们都曾在上海生活过,并在上海起家或者发家,而且还曾共同生活在徐汇的一块仅有2.68平方千米的一个名叫天平的社区里。他们的人生或撞上辛亥革命,或踩到了它的尾巴,但具体有否深度参与,不得而知,但我们所知道的是,他们和李平书、虞洽卿一样,不仅构筑了上海异于中国传统城市的“商业逻辑”,更推动了中国的现代化大转型。正是在这些“颜料大王”、“面粉大王”、“棉纱大王”们的身体力行下,抗战爆发前的10年里,中国现代化工业每年的平均增长率约为7.6%。其中,1936年民族工商业生产值已占工业总产值的65%,占工农业总产值的24.48%。

所以这段时间,也可以算得上是中国社会转型的第一次现代化飞跃。

现在,我们“重新发现上海”,不仅是重新定义开放之于上海乃至中国的意义,同样也是重新定义商人的力量,以及至于上海乃至中国的价值。

喻于利,也要喻于“义”

事实上,这个商人群体在上海起义中的表现,总让我想起西方某个小国的同行们。这个小国在西方的资本世界里,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它就是“海上马车夫”荷兰。说起来,荷兰和上海挺有一些可比性。一方面,它们都濒临大海,一个是东海,一个是北海。这也让它们“成型”都比较晚——在八百年以前,荷兰还是一片没有人烟,只有海潮出没的湿地和湖泊。从12世纪到14世纪,才逐步形成了人类可以居住的土地。对于上海来说,它一开始也只是个小渔村,在隋唐时隶属于苏州府华亭县,到1192年才有了“上海”这个正式地名——这就意味着,它们在发展上并没有太多的先天优势,好就好在它们都滨江临海,这让对外贸易成了它们后发制人的一大出路。另一方面,上海因商业上的开放,而逐渐成长为今天的模样。荷兰同样是“商业立国”,成就了今天协商民主政体的典型样本。

正是荷兰的那些同行,在发家致富之后,用钱从贵族手里买下了城市的自治权,从此,市民们自行立法,贵族不能直接向他们收税。按照电视纪录片《大国崛起·小国大业》中的说法,“市民自治”为荷兰的城市注入了强大的发展动力。日后,他们更是奋起反抗外来侵略者对他们的欺压。即使他们面对的是在地理大发现中走到了欧洲的前列,进而统治了欧洲相当多领土的强大的西班牙,他们也会勇于说不。1581年7月26日,来自荷兰各起义城市的代表在海牙郑重宣布:废除西班牙国王对荷兰各省的统治权。这一年,荷兰的七个省份联合起来,宣布成立荷兰联省共和国。在这些商人的对抗面前,西班牙国家菲利普二世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

从上海到荷兰,从1581到1911,我们从不同的空间和时间,给出了商人自我力量的不同展示。这些力量尽情地挥洒在社会的各个领域,经济,军事,还有政治。我们本应该继续秉承这种力量,相反的是,我们今天的商人们,却在讨论着自己是否应该远离政治,是否只应该闷头发大财。他们寄希望一个纯粹的从商环境,似乎商业归商业,政治归政治。这种想法也不是不正常,各按其份各得其所,只是,他们似乎就不愿意相信,政治和商业从来就没有过泾渭分明。政治的手只要有点力气,就常常有解开商业裤腰带的欲望。意图摆脱政治,或者选择性地忽视政治,那都是自我麻痹。

当然,我们也要理解当下的商人们,这些年经济发展的同时但道德急速滑坡,对商人在历史上本来就很不体面的形象又进一步矮化,这也造成了新时代的商人们在自信上的严重不足。更重要的是,他们由于自身很多财富都来源不当,或者无法说清楚来源,所以很害怕与政治发生抵牾,到最后被政治清算。

不管如何,我都希望新时代的商人们能在政治面前,有所政治自觉,也要有所社会担当,既可以喻于利,也要喻于“义”。义者,“事之所宜也”,在过去是指某种特定的伦理规范,道德原则,但今天,其内涵应该扩展到个人权利,社会责任……当上海的商人阶层在1911年投身到民主共和的革命洪流之中,不仅没想到赚钱,而且倒贴进了很多资金,他们也是为这个国家的未来作出贡献。他们追求利,但也不会忽视“义”。如果我们新时代的每个商人都在责任面前选择了“犬儒”,不勇于担当,不去积极争取自身的权利,不仅会让过去的前辈感到羞耻,他们即使有再多的财富,也是不安全的。

(作者为知名新生态作家,青年问题研究者,致力于中国商帮研究以及城市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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