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集(20)
2014-02-14
一个人漫游罗村
王青石
兴许是难以适应大学生活这种来得太快的洒脱感,亦或是今年早些时候三个月消瘦了四十余斤让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反常,最近的我愈发觉得心里被一片阴云所笼罩。时常的压抑感让我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甚至总是在人们安然度日的校园里爆发出收不住的小悲伤。困惑与煎熬之余,我明白自己急需一个发泄,于是,在这个晴朗的周日早晨,我决定跨上我那橙色的小自行车,走出这个一切都让我感觉太人为、太虚假的校园,去见识见识那至今仍罩着一层神秘面纱的城市,那座让我一直不能感到熟识的罗切斯特。
学校的西半边邻接着珍妮西河,河对岸是一个贫困的黑人区。我这次便不再去追随流水的方向,而是从另外一端出发,漫无目标地向覆盖着森林的大地行进。随着我慢慢找到久违的蹬车的节奏,轮下的公路也一边变窄一边深入林荫。不久,眼前就呈现出了一幅鲜丽的初秋画面。这是秋天最美的光景之一,当枝头的夏曲还未弹尽,叶片褪变于青绿与灿黄的交错中时,满满浇下来的充沛阳光让微风抚过的树林显得是那么惬意。地上稀稀散散有些落叶,自行车碾过它们的表面,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这声音竟然莫名其妙地悦耳,似乎让我心里紧绷的弦终于得以松一松。我想,我也确实困扰自己太久了,倒不如拔掉滚滚思绪的电源,让双眼能及的天边成为目的地,用健全的双脚去征服这辽阔世界。这时一阵大风吹过,千树万树沙沙作响,紧接着是千片万片的叶如雨般纷纷落下。我沐浴在美丽的叶雨中,本有些复杂的心情瞬间舒坦了几分。
继续往前,我来到了一个我没有想到会在罗切斯特见到的小社区。这个社区地处森林腹地,与世隔绝的位置为它增添了一抹桃花源的意境。社区里的房屋是清一色的深棕色木屋,林立在绿草地上给人一种牧场的既视感。木屋半围住的水泥地整齐地停放着两排干干净净的车辆,而草皮院子里,有几座人们自己用木头搭建的滑梯和秋千。此时天色还早,并没有孩童在外玩耍,但它不影响我眼前景象里的阵阵生机。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住在这么僻静的大森林深处?身边这太过于清新的氛围一点都不像我这几年所见识过的任何一种美国生活,倒是撩起了我心海里久远的记忆——10岁的我初次出国时在挪威、瑞典和丹麦这几个北欧国家领略到的那种感觉,清爽的晨风、精致的小木屋,以及与世无争的安谧。那趟旅途上的我总是一副精神焕发的面貌,走到哪里都跟紧导游,生怕自己会漏听有意思的故事和讲解,每当我在紧凑的日程中感到饥饿时,总不大愿意吃旅行团安排好的千篇一律的中餐馆五菜一汤,那时的我宁愿留一些肚子,待下午自由行动时自己去街边小摊买一个厚厚的烤火鸡三明治,然后在满足与幸福中把它大口吃掉。那时的我热爱新事物,也热爱生命,我总是抬着头去迎接未知的每一天,并在一顿顿人间美味中品味着多少人苦寻一生的美好。恍然惊觉,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太久了,童年竟然已是那么遥远,那个健康阳光的自己早已成了历史的尘埃。我感到莫名的忧郁再度涌上心头,环视四周这童真的美丽,唯有感慨。
也正如我一天天长大的脚步不曾为生命的花海停靠,我离开了这个宁静的小北欧,离开了我怀念的那个在青草地上嬉笑玩耍的自己。
沿着社区另一端的林荫小路我缓缓骑出了大森林,开阔的公路将我引上了一段人口还算密集的大街区。这里的道路两旁有许许多多店铺,从大到小,从华丽到简朴,从韩餐馆到圣诞树装饰品店,什么都不差。往来这些店里采购闲逛的人们也不少,看得出来大多数都是像李阳昆家一样的中产阶级白人大家庭,趁着周末阳光充足开大车拉着一大家子出来逛街享受生活,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脸上无不挂着互相感染的笑容。这是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快乐,它与大森林里静静的小北欧一样,令我止不住地羡慕。其实无论是市井间的合家欢乐还是尘世外的悠然自得,相比于外在环境倚靠的更多还是心态,只是这种心态从何而来,我无从得知。我甚至很可能比他们中许多人拥有的还要多,却依然时常被阴暗的情绪所束缚。我想,也许只有时间能解开这个我千方百计也打不开的死绳结吧。
走走停停地逛了逛这些形形色色的商店后,不知不觉也过了正午。我在M记简单吃了午饭,随即搬出电脑开始默默回想。算上几周前我误打误撞闯过的黑人区,我已经见识过三种截然不同的罗切斯特了。再仔细一想,还真是耐人寻味,我们这一带的中国留学生讽刺地称罗切斯特为罗村儿,理由不言自明:市中心那萧瑟的街道、稀少的人烟和阴暗寂寞的拐角。但今天我却觉得我们有点错怪这座城市了,至少,我们太鲁莽地误读了它。至少现在看来,罗切斯特应该是一个坐拥丰富众生相的生态圈,住着许多快乐的人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快乐着。或许,它并不是许多向往大城市生活的人们所期待的那种美国都市,但罗切斯特同样有着自己的城市文化,有着人们自得其乐的氛围。尽管我平时的活动区域只是在不算小的校园里,但通过几次孤单的旅行,我对围墙外的世界也有了最基本的认识。事实是,每当我决定步入真正的罗切斯特,我都会得到一小块拼图,把它们一点点积累起来,最终我将拼成一个完整的、为我所熟识的城市。此刻还为时尚早,大学生活才刚刚起步。我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罗切斯特会给我留下怎样刻骨铭心的回忆,也或许,它只是我人生旅途中一个灰暗的过客。
平心而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总是会告诉别人,因为我是一个热爱新奇事物的年轻人,所以才选择在体验过三年西海岸城市生活后毅然决然来到这座安逸的东北小城,其实却不然。我来罗切斯特真正的原因,无非就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直觉。记得那一年,当我坐在大学顾问的办公室里,面对所谓至关重要的择校问题需要做出决定时,就是那么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灵光一闪,让我从冷漠的心境中得以脱身,才义无返顾地把这个我本来并没有感觉的罗切斯特大学变成了青春最后几年的归属之地。坦白来讲,我认为我当时的大学申请名单已经是老母、大学顾问以及一众关心我的亲朋好友们为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了,它们虽然不及常青藤般如雷贯耳,却也都在各自的地域广受认可,说它们都是不错的学校一点也不为过。事已至此,若要让手握选择权的我再给它们判个高下,那真是难上加难。所以与其去钻研地理位置和校园男女比例等牛角尖,我宁愿再次默默翻一遍这几所学校的网页、百科和YouTube频道。最终,当我以为自己依旧淡然时,罗切斯特的名字却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此时我即便不信命也得信了,就它了,那个寒冷的、我甚至不曾听闻过的城市。于是,我今天得以坐在这家异常体面的麦当劳,放眼望向窗外罗切斯特的蓝天与大荒地。endprint
而生命的玄妙往往就是如此。
这又让我不禁想起了另一个故事。那是去年这个时段的某一天,还在申请过程中的我在学校听说自己大学榜单上的鲍登学院当日将造访波特兰,便不辞辛苦,放学后兴致勃勃地跑到市中心去参加见面会。那次见面会设计得非常圆满,学院代表趣味横生的幻灯片演讲也确实让我对主攻鲍登抱起了打算,我甚至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所谓的理想大学,心中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就在我带着一箩筐问题在见面会后排着长队终于与学院代表面对面交流时,我突然傻了——那位学院老代表咄咄逼人的看着我的眼神里竟然有一分露骨的质疑,刺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来不是怯场的货色,但那一瞬间,我竟然紧张得脑海一片空白,想说的什么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对峙了片刻,我终于从嘴唇缝里畏畏缩缩地挤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然后连头都不敢抬,甚至都没听他怎么回答,就点了两下头默默地走开了。一身冷汗的我在原地羞耻地站了许久方缓过劲来,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身边所有来参加见面会的学生都衣冠齐整,衬衣领带,神色肃然,唯有我是个例外,放学后没换衣服,一身痞气的肥大嘻哈装就来到了这里。难怪老代表以那种凝聚毕生功力的眼神打量我,也难怪我感到自己从他的眼神里受到了严重的谴责。但鲍登学院留给我的好印象依然深刻,几天后我幸运地收到了来自学院招生办公室的邮件,信中说他们将在波特兰一对一面试一批申请人,我也位列其中,本已灰心的我重新看到了希望。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刷清前耻,在面试中为自己争回点面子来。面试的那天晚上,我挑选出自己最正式的深蓝色衬衫,打上一条稳重的灰色领带,用发胶把头发抹得像个干部一样,让住家母亲送我来到指定的地点。谁料得到,面试地点是波特兰市中心两栋名字一模一样的办公楼之一,而我偏偏来到了错误的那一座。眼看预约时间马上就到,我在路边咖啡馆借网络查清线路后立刻转身狂奔,这时,大雨竟然倾盆而下,淋透了一身汗的我,也把本已用发胶定型的头发冲了个稀烂。最终最终,在满身狼狈迟到了半个小时后,受见面会心理阴影影响的我早已无心好好面试。出乎意料,鲍登代表团竟然耐着性子为我留出了当日最后一个面试名额,我阴沉着脸走进房间——命运弄人,面试我的正是上次那位老代表。看着我这犹如丧家之犬的模样,他也再次投来了熟悉的犀利眼神。那一刻的我也顿然彻悟,既然命运这么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去追求鲍登学院,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于是,我淡定地应付了那一次面试,也淡定地在数月后收到了来自鲍登的委婉的拒绝信。我无怨无悔,因为至今我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见面会以及面试上的失败是出于主观因素,也许那正是我一直不大相信的命运,也许。
总有人硬着腰板不信命,也总有人事事听天由命。我的立场则是两者之间微妙的存在。
不知不觉,也许是因为疲惫,我在麦当劳的大沙发上睡了过去。
醒来后,罗切斯特的天色已有些阴暗,我跨上自行车,踏上返回学校的路途。这一次,我避开即将被暮色笼罩的大森林,转向道路另一端的河边骑去。风继续与我同行,刮起寥寥无几的尘埃,而我睡眼朦胧,像是个悲伤的逃兵。
哼着小曲沿大道的边缘前进,不知不觉我就脱离了有人烟的街区。逐渐,地平线变得空旷起来,望不到头的青黄色的荒地占据了我左右的远方。罗村的荒地面积真是大得出乎想象,即使是前些年下乡体验生活的我在吉林省县与县、村与村之间来回奔波时,也从未见到过一片连电塔都没有的荒野地。此时此刻眼前这一切充满了怪诞的宁静,我隐隐约约甚至看到了鹿群在茂密的林子里奔跑,不知是这条路太偏僻,还是罗城本尊正是如此。就这样又骑了很久,我发现自己与河边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要远许多。头顶,阴云开始慢慢堆积,上坡的路也让我不再有力气沿途歌唱。空气顿时变得凄凉起来,灰色的公路愈发宽阔,却也愈发寂寞。
直到原野覆盖了眼前的视线,我才承认自己迷失了方向。还好,疾风捎来了水流的声音,让我大致感觉到了学校的方位。兴许那真的是劳累的我听到了慈爱的上苍对自己的呼唤,也兴许,我只是被这一天里屡次从心底滋生的高洁情操冲昏了头脑。毋庸置疑的是天确实要黑透了,而我已走得太远。我一把横过车头,抄小路扎进了那偌大的黑森林,开始了最勇敢的迷途之旅。
我承认,就这么鲁莽地冲进野外世界并非最好的选择,但我的另一个选择是知难而退,沿原路返回。以我此时百感交集只求解脱的精神状态,是不可能选择后者的。于是,疯狂的我骑着车,独自穿行在森林里的小路上。这条九曲十八弯的水泥小路我不知是为谁而铺,因为在我阴森的四周看不到一丝灯火,唯有厚厚的灌木遮挡住了四面八方。越来越浓的黑暗逼迫我沿着唯一的方向前进,而我的头脑也在油然而生的有关生命与哲学的谬论中越来越难以自拔。
生死、宇宙、轮回。我是谁,又为谁而存在?
事实是,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单枪匹马闯入又闯出了纽约州的大森林。事实是,我阴差阳错地把一次悠闲的城市漫游变为了荒野求生。然而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旅行,且是无数自认为是旅行家的富家年轻人们永远也不会懂得的那一种。我当然不敢说自己就懂得苦旅的真谛,但我的经历,那种在黑森林里一点点寻路也是寻找自我的体验,注定让我上了一堂别人上不到的课程。
迷失在陌生的世界,包围我的本该是恐惧,但那一刻的我却感到难以名状的坦荡。也许,正是在这漫长而窒息的探险过程中,我才真正发现自己没有理由去悲叹,也没有理由去整日整夜地忧愁。
在这之后我若是跟别人说今天的经历,他们一定不信,一定认为我只是又犯了文艺病。
但我确确实实在这里。
脑海一片空白。
当然,我最终还是走出了森林,找到了一户人家,询问了返回学校的路线,并在深夜安全地抵达。这一天何尝不是疯狂至极,让我从简单的散心走到了旷野的洗礼,也从压抑的心绪走向了最终毫无遮拦的释放。然后,我心中残余的只剩下感激,却不知感激的又是哪一位贯穿时空的引路人。
这并不是我所编造的一个科幻故事,我确实度过了这么一天,也确实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解放。写此文,仅仅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忘掉那些细节,为了让这一天大起大落的心境永远驻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