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
2014-02-14方格子
方格子
第一章 我们是女人
钱绒:心比土地更荒芜
钱绒,1981年出生在平江县乡村,嫁到这个村子七年,女儿六岁,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恋爱时期,男友就在外面,“结婚时回来过,”结婚前后花了二十多天。这个年轻人在东莞某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回家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很干净”,就是那一点“干净”,让钱绒在乡村幽暗的日子里,见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时代气息的一面。见到男朋友的时候是夏天,钱绒穿着长袖格子衬衫,闷热的雨季,男朋友一身运动短装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七分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拖鞋,整个是青春的象征。钱绒就那样一眼喜欢上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欢这个挽着马尾辫的女孩,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我出去”。
钱绒没有上医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给安排的传统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蜡烛火上烧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墙上看到政府用红漆刷起来的标语:远离传统接生,倡导健康分娩。政府希望产妇去医院接受正规的分娩护理。“消费不起。”钱绒说。
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生产过程,钱绒生下孩子当天,公公去世——“他回来是因为公公死了”。钱绒对丈夫的不归有怨气,“可是没有办法,要赚钱。”钱绒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里间疼痛难忍,新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隔着一扇门,门破了,公公早年用黄泥夹杂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长日久,黄泥斑驳。一间屋子里,两个房间两个不一样的生命即将完成他们的仪式。钱绒说那一刻,我疼得忘记一切,抽空怨恨,或者她也疑惑,到底或者为什么,为节约钱,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轻妈妈的待遇,在干净整洁的房间迎来新的生命。为了节约钱,公公停止血透,为节约钱,丈夫不在妻子身边陪伴,宁愿一个人在他乡独自想念。
“我哭不是为了痛。”顿一顿,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从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怕疼,假装娇气,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儿的屁股说,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泪了——谁也不知道她落泪的真正原因。
谁也不知道钱绒内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间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说出这个秘密,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单的根本。她才23岁,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却及时侵袭了这个家庭,钱绒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时,外间婆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终于尝尽人间最后一点苦,归去。
“老年人说我家孩子把公公的命夺来了。”乡村总有一些神秘之事叫人敬畏,钱绒对此说法一直耿耿于怀,她甚至一度认同了村里人的说法,要不是这个孩子急着来到世界,公公不会那么快就死——可是,活着时候的公公有意义吗?他病痛缠身,早就被亲人从内心剔除——婆婆服侍一年,耗尽她暮年心血,家徒四壁的日子似乎从未有亮光。钱绒曾经听到公公跟婆婆的对话。
公公:我去了你怎么办?
婆婆:别说这个。
公公:不放心你。
婆婆:有什么不放心的。
公公:钱都花在我这烂身子上了,不如我早点走,可是……
婆婆:沉默。
公公:……就不放心你……
婆婆压低了声音吼:早晚都要走的。
钱绒坐在空荡荡的堂前跟我描述公婆的对话,忽然具有悲怆的力量,我宁愿相信她懂得,比如,婆婆不再试图挽留丈夫的生命,那是因为婆婆自己的灯油也将耗尽,她没有气力再顾及丈夫,他们不能再相伴到老,她宁愿后半辈子孤零零一个人,也经不起折磨。公公走后不久,婆婆也急速离开人世,她是喝药离去的。活着是不是煎熬。
丧礼如期,刚生完孩子的钱绒被迫参与到特殊的仪式中来,有挟持的味道——临时搭建起来的道场,这个被称为“北乡夜歌”的丧礼即将开始,在北乡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会有一场缅怀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会。对仗工整的四句歌词飘摇进来,夹杂着锣鼓的铿锵,钱绒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间,眼眶生涩,“公公的一辈子很苦,闭眼前都见不到儿子。”钱绒说,“为了节省,他买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时,公公已经合眼了。”
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经看到过一个文章,“老人作为故乡存在,他们一旦离去,故乡便断了根,游子们再也无法真正从心底惦念那个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怀乡,大部分都因为需要怀念而怀念,似有应景之感。”
这之后,钱绒不太待在家里,她走过长长的田埂,去寻找一个去处,以打发漫长的时间。“靠的是手气”。钱绒的手指灵巧,白皙,养尊处优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乐老师会好心肠地劝慰钱绒母亲——让她学钢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这白皙的又长又细的手指现在用来打麻将,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饼。
出嫁之前的钱绒,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欢我,喜欢哥哥”,这种单方面的结论致使她对周遭世界抱有足够的戒备,对父亲的爱荡然无存,母亲带她来相亲看男方家庭,被当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谨和排斥伴随她这次跨县旅程。
她即将安家落户的这户陈姓人家,在远离村中心的山坡上,黄泥瓦房,在南方雨季来临时,米黄色的菌菇齐赞赞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钱绒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便感到一种阴冷之气——对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钱绒几乎没有多想就同意,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离开,离开这个不喜欢她的地方。
回平江的车上,母亲让钱绒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贫如洗,“连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借了两把椅子来,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没有”。母亲担忧女儿以后的生活,却被女儿一句话剪断,“总比在家受白眼好”。钱绒曾经可以嫁得好一点,父亲的远方亲戚,家底殷实,只要钱绒答应这门亲事,哥哥小龙便可到远房亲戚的厂里上班。
我问,“你不喜欢他?”
“就不想让家里这么安排”,钱绒的嘴一撇,青春时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护自己也伤害自己。
泥墙糊起来的柴灶间,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间烟火。女儿在门口捡树上掉下来的桑葚吃。一只鸡在门口泥地上找食。钱绒对目前情况很不满意,“你看看这旧房子,脏脏的。”事实上除了柴灶间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披屋,紧贴老屋的这间房子不算旧,九十年代末期建造。
“你是干什么的?”“写这个有钱吗?”语气利落,露出对外部世界的不信赖。她时不时看墙上的壁钟,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
“你要去打麻将吗?”我也看一下壁钟,中午12:35.
这个问题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将的”,为自己辩解。到钱绒家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她的近况,概括起来大致有几条:不上进,不顾家,沉迷麻将,乱花钱。
电视机上落满灰尘,两三把椅子,一张空旷的台子上搁了一些物品,一只碗,两双筷子。对话无法进行,我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起身跟钱绒说打扰,钱绒忽然没了表情,萍水相逢带给她的只是短暂的新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个世界是一个国家,国家有边界,再弱小的国家也是戒备森严。敞开心扉何其难,所以隔膜。
钱绒没等我走出去,先去关柴灶间的门,等我走出门外两三步,她已经顺手带上屋门走出来了。
我让到一边,对她笑一笑,钱绒也笑了笑,我惊叹于这个美丽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咀嚼过多少难以言说的悲凉。深绿色外套,淡黄薄线衫,深紫长裤,粉色拖鞋,粉色厚袜子,高高扬起的马尾辫,钱绒给了我一个不明身份的背影,这个最好年华里的女子,穿不到最美丽的衣裳,“一年下来买衣服的钱……有两三百,女儿的算在一起”。她从我身边走过,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几步,喊她的名字,钱绒。钱绒回头,看着我,定定的,忽然说,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
我站住,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田埂慢慢延伸,弯弯曲曲,田野,青绿的烤烟,烟农在除草,太阳猛烈,一头牛低头吃草,偶尔抬头,无聊地哞了起来,声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过来,把钱绒身后的路拉长。
同行的晓玲跟丽丽坐在钱绒家隔壁,是钱绒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层楼房,女儿从楼上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倒茶,有礼有节,堂哥去镇上买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自然谈到钱绒,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
“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据堂嫂介绍,23那年,钱绒从平江县城打工回家,同乡人介绍这里的一户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传统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冲,再由同乡介绍双方家庭情况,房屋,田产,家庭成员,也顺带介绍文化程度,钱绒初中毕业。性格脾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断定婚姻只是身体跟身体的结合,生个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时她总是羞答答地对着我笑”。在这个村庄,堂嫂是钱绒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诉堂嫂,在她有记忆开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来看陈家,别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对我笑。”钱绒由此而跟陈家结了缘,冲着一份微笑而来,用一桩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负她,嘘寒问暖,以邻家大姐的和善对钱绒,钱绒有过的那一段幸福时光,是堂嫂额外给她的。她心存感激。因为嫁过来之后,钱绒并不如意,丈夫远没有同乡介绍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种跟工资一样不稳。
老公出去打工后,钱绒的心事只跟堂嫂说,两个女子姐妹般窝在被窝说私密的话,也不可避免地谈到房事,钱绒说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体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虽然现在不能在一起,终究有太多甜蜜的回忆。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年。堂哥带着堂嫂出去打工,钱绒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后来我们结束打工的日子,回来造房子,钱绒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堂嫂觉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对钱绒的背叛。“后来钱绒慢慢地变了,变得不爱做事”。“钱绒没有搞过一次卫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尘”。
年迈的婶子裤管上粘着黄泥,坐下来便数落钱绒,“烧的柴禾都从我家屋檐下拿的”。婶子跟堂叔疼钱绒,但也恨铁不成钢,“一块地替她平好了,让她下点菜籽都不懂。”去钱绒的菜地看过,几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万物生长,青草成片蔓延在钱绒的地里。
万物生长,钱绒却死了。她说,平江来的钱绒死了。决绝的语气似乎不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妈妈所言。
我们坐在堂嫂家里,看着钱绒的身影渐渐变小,一直到单反相机都无法捕捉到她,我看见一个身影慢慢出现,拎着一只袋子,晃悠着从田埂蜿蜒过来。堂嫂站起来,笑一笑,“他回来了”。堂哥一路从那边过来。我出神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相对苍翠之中钱绒的背影,忽地生出汹涌的怜惜来,钱绒何曾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坐在家里看着老公从田埂那边一步步走回家。
“前几年她老爱哭,半夜里惨得人心发慌”。邻居说。到后来,钱绒开始学麻将。钱绒从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骚的男人挑起话头,谈些男女间的事,有意要撩拨她,钱绒先不答腔,男人若再开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将砸到男人脸上,走出麻将场。回家之后双手握紧拳头往墙上砸,后悔夹杂在那些人群里,虚度光阴,抱着女儿哭。
墙上看得到隐约的血迹,我问了好几次她才跟我说了这事,我拿过她的手,没有自残的痕迹,手心手背闪着无从说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张宣传单,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宣传资料,家庭防盗篇:1、提防盗贼撬门窗。2、两分钟防范法。3、家庭防范重细节。4、警惕顺手牵羊。5、警惕“敲错门”。6、防偷狗。7、保护现场最重要——粉红色的单子分发到各户张贴,堂前正上方,门背后,屋门外各各不同,也有贴在猪圈门口的。问钱绒怎么不贴一张,钱绒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偷的么?人都不值钱了,还有什么要提防的”。
离开钱绒家,路遇一个壮实的女子,我们互相一笑,问她:刚从地里回来?答:去烟草地里。看着年龄,应该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说,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种烟草都是男人干的活,她却不怕苦。她们向我介绍这些热爱生活的人,我回头看钱绒的家,紧闭的门窗在桑葚树的阴影之中更显落寞,隐约有风,我看到钱绒晒在屋门口的衣服随风飘荡,翻飞着如失群的孤雁。
从最初的欣欣向荣到如今在常人眼里的落魄,钱绒的经历没有人关心,她貌似认命、妥协、不在意,恰恰是对世界的不妥协不认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闪而过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绝离世。但是,常年独自生活,她学会了拒绝,拒绝表达,拒绝接受貌似的关切,平等,互爱。她不再试图取悦某个人,钱绒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离开村庄,拐出一条小道到马路,马路一侧的空地上,坐着几个白发老人,衣着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绿色的外套,马尾辫垂落在后背,钱绒就坐在她们中间,她的眼神黯淡,跟刚才在家时的警惕和排斥判若两人,看不到焦灼——在这些年长的老人中间,钱绒显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厢情愿地判断,钱绒急于离开屋子是因为她不愿或不敢一个人在那空房子坐着,因为那里有个敌人,她斗不过——她当然斗不过时间,在那间屋子里,时间像洪水,蓄得满满的,要将她淹没,她只有逃离。
北乡人的勤劳有目共睹,而钱绒是个例外……她的心已经荒芜。
历来,浏阳便有以方位划分的片区,东乡,南乡,西乡,北乡。流传在民间的四句顺口溜(乡间俗语)概括了这四个片区的大致境况:东乡出懒汉,南乡出煤炭,西乡出小旦,北乡出布担——地处山区的东乡,钱不凑手时,上山砍树换得生活用品。政府偶有标语: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大意是山水都是资源,不知到了东乡,又怎么沦落到懒汉一说。西乡出小旦,戏台上小旦青衣无不风姿绰约,水袖飘逸,浏阳的美女大都出自西乡。南乡有丰富的煤矿资源,当地住民凭借此种经济安居乐业。
七上八下,上山七里下山八里,十五里山路盘旋在这个被称作蕉溪岭的地方,往下便是丘陵,很多外出打工的北乡人就是从这山岭出去的。北乡人的外出历史可以追溯到解放前,妇女在家织布,男人挑担外出叫卖,一走十天半月,“北乡出布担”由此而来。相比较与其他几个片区,北乡人被公认最勤劳,除此之外,他们重视教育,即便揭不开锅也得筹钱让子女上学,北乡出了不少人才,天南地北都有出色的北乡人,北京某著名大学的校长也是北乡人。另有说法是,“无北乡人不成单位”,在浏阳,许多担任领导职务的都来自北乡。四个片区中,北乡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脚印作底,北乡人走南闯北,从容,笃定。
北乡的经济除了外出务工获取财富,种植油茶树和烤烟也是经济来源之一。“种烤烟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强度劳作却换来微薄的收入,别的片区少有种植,而越来越多的北乡人也选择背井离乡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一直是个发展中建设中的工地,挥汗如雨的农民,远离家园,躬身于这个庞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钱绒却在家乡迷失了自己。
小记
2013年5月3日 晴好 浏阳北乡某村
就在钱绒的村里,不一样的生活场景热闹着,呈现出热情、积极、向上的气息。为了让村民闲暇有个去处,尤其为了关注留守妇女的精神生活,村里分管妇女工作的丽丽动足脑筋,请镇妇联主席担纲教练,引进广场舞。开始并不被看好,在山乡,对于唱歌跳舞这样的字眼,总会跟作风不正好吃懒做挂钩,在丽丽的努力下,这个由小学改建的村部操场上,迎来首批羞羞答答的舞者。
于冬兰和刘茜亮便是广场舞的拥趸。吃罢晚饭,冬兰骑摩托车带上外甥去三四里外的村部操场,在暮色苍茫之下挥洒思念,嘭嚓嚓,在中国大地上,到处看到成群的女子,整齐划一在时代的广场上欢欣鼓舞。
下雨天不能跳舞,时间被无限拉长,那些淅淅沥沥的日子,冬兰多半待在家里,情感复杂地看着装扮一新的自己,照镜子成了下雨天她特有的功课,“女人要美”,涂唇膏,不画唇线,手法拙扑又何妨,只要能亮出唇彩。可是雨一直下,到黄昏才逐渐小了,广场积水未曾消退,穿戴整齐的冬兰混杂在女子中间,站在走廊下看天,等待雨歇月亮升起,明月千里寄相思,他乡的男人如果浪漫,或者会来一个短信,问的是家常,吃饭了么?外甥乖不乖?
这便是冬兰的矛盾,下雨可以不去山场田地,尽情装扮自己——女为悦己者容,妆容多彩,却无人喝彩,无人疼惜。“下雨就不能跳舞”,多余的体力要尽快消耗掉,积聚在胸腔随时都有危险,或者抑郁成病,或者莫名其妙打个电话给丈夫,夹枪带棒地痛斥一番,来不及等到夜晚,想想他在外受的苦痛,便又发个短信过去,老公,你要多吃点,多吃点身体才会好。
“身体好有什么用,你又不在身边”。乡村情话,直白,也隐晦。
于冬兰养了12头猪,年底出栏可获得两万多块,“这些钱补给家用,也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后院的空地,围了12只鸡,舍不得吃,要等老公回来杀了给他补身子,每天都煮鸡蛋给外甥。
老公在浙江打工,她从来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浙江在哪里,用我的手机拨打冬兰丈夫手机,通了没有接,再拨打小姑子的手机,响了很久才接电话。冬兰用家乡话跟小姑子聊了几句,这是冬兰第一次知道浙江有个叫金华的地方,她老公在金华做木头扶手。一年回家一次,“他心疼我。”也有担忧,如今花花世界,怕老公在外面受不了诱惑,“他人本质是不坏的,如果有一天他犯错了”——犯错是指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那也是因为他在外面“时间长了没女人,没有办法”。
藏起的担忧终于爬到脸上,有些出神,门外清澈的水库,碧蓝的水面倒映着蓝天。“都当爷爷了,他总不好意思带个女人回家来,他也不好意思见我。”——老年人才有的笃定,背后透出鞭长莫及的悲凉。
忽略自己的存在逐渐成为习惯,深刻同情丈夫在外的孤单,却闭口不谈自己落寞。比如,那些无眠的夜晚,于冬兰是如何独自度过;比如,上山砍柴,柴禾背到半途,暴雨成灾,迈不动脚步时,是如何呼天抢地希望老公快步前来把她拢在怀里;当然,夜半时分,门被突然敲响时,她又是怎样的故作镇定地不答应,表示家里没人。十多年的留守生涯,冬兰自有一套办法对付骚扰,门边竖起一根木棍,“不想养狗,晚上狗叫起来以为他回来了。”
眼前是明媚的春天,忘却很容易。索性断了念想,也就罢了。
冬兰的体格健壮,体积比较庞大,她懒散地落在木头椅子里,我总担心椅子会垮掉。外甥在里间吹一个器皿,表达6岁孩子的忧伤——他的父母外出几年,这是两代人,住在同一间屋子。他们有共同之处:不知道家人什么时候回来。
曾经有工业项目意图落户村子,被村支书顶回去,他的理论很简单:他们到村里,无非看中土地,解决部分劳力,可我们的村子就完了——那些试图被引进的大都是污染企业。
相对于劳动力输出极其密集的地区,北乡留守家庭不算多,80多户人家占了全村住户的百分之十左右。住户散落在各处,由田埂通向邻居和亲戚。
丽丽丈夫曹医生在村医疗服务站,据悉,村里定期进行妇女身体检查,目前为止妇女的身体都无大碍,器械检查不了情绪,内心。曹医生二哥家在起房子,砖墙,混凝土结构,“百年大计,质量为本”,不远处的两棵树上,突兀地挂着一条横幅,建筑公司总是这样承诺。医生二哥在外打工几年,媳妇从安徽来,广东相识相恋喜结良缘。他们把外面世界的缤纷带进村子,已经想好的室内装修借鉴城里流行的简欧——城里已经追求返璞归真,红木原木成为装修新宠——流行元素千山万水抵达乡村,总是慢了半拍,等他们兴致勃勃向亲友炫耀时,发现跟不上城市快进的脚步。
北乡的热情出了名,端茶递水尤其能说明这一点,你刚端起杯子喝完一杯茴香茶,还来不及放下茶杯,新的一杯又端过来了,喝了一杯又来一杯,都是新鲜冲泡的,家里备了许多口杯。
丽丽带我上“先进的典型的模范妇女”家,事实上,我不想看到典型,她们事先已经被急速培训,换衣服,吹头发,买点心,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们对于典型的认定表现为自强不息,夫妻和睦,孝顺公婆,邻里相亲,女子对丈夫忠贞不二。
比如茜亮——她在村里深得人心,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安心在家待着。”是村里公认的好女人,贤惠,对家庭负责——她的漫长日子在十字绣中度过,“空了就绣十字绣,绣累了看电视”,“看电视累了绣十字绣”,活着就是为了绣十字绣,看电视,等待丈夫在外赚钱回来,建造起一栋房子,让房子空着,细究起来,真是要出冷汗。
茜亮拿出一幅毛泽东像,绣了两个多月才完工,“毛主席是我们的神,他是我们湖南人”。1974年出生的茜梁,犹如干旱良久的田野,过早出现干枯迹象。她的幸福不在表象,在丈夫一日一次的电话问候里。相对于钱绒的荒芜,冬兰,茜亮,她们是被公认的先进,是热爱生活的典型——活着没有对错。
小梅:他说我不旺夫
在文成县一些乡镇,你总能看到散落在山间溪边浙南风格的楼房,成色新,三层,红瓷砖,银色铝合金大门,雕空镂花,繁复之中透出些富足。陪同我一起去的王先生告诉我,文成县是侨乡,全县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家庭都有成员在国外,大都集中在西欧。
文成县境内山峦起伏,山地面积占全县总面积的82.5%。经纬天地为文,安民立政为成,合言之为“文成”。位于浙江省的南面,温州市的西部,我走访的这个镇是有许多少数民族,我们所到之处已经少见民族特色,建筑、衣着、行为举止跟汉人无二。
整齐划一的建筑,隔着一条宽阔的共同道地,两边的住户成为新的邻居。这些住户大都从半山腰的岭后村迁徙而来——各地政府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为老百姓布局新生活,散发着水泥气息的生活环境,陌生的邻居,新建的马路,这些都成为新移民需要重新熟悉的日常场景。
屋檐下,三两妇女正在手缝鞋帮,温州是中国最大的制鞋产业基地之一,此种经济蔓延各个乡镇农家,是特殊的流水线,妇女们从中间商手中拿来鞋帮鞋底,手工缝制,按件计算,一双鞋缝起来,得报酬9块,“听说这种手工鞋卖出去很贵,要五六百块,”其中一个女子说。
“我是被骗到这里来的。”小梅说。
小梅,1983年出生于江西农村,2001年,“好像是春节过后”,18岁的小梅出门远行,“主要是不想读书”。小梅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跟很多南下打工者一样,老乡介绍、人才中心、街头招工广告——她夹杂在人流之中,终于落脚在一家便利店。三个货架,生活用品跟文具并肩挨着,除了老板,小梅是这家私营便利店的唯一营业员。过去大半年,老板便把收银的事交给小梅打理,老板五十多岁,慈眉善目,偶尔会从家里带点吃的给小梅,带她去吃夜宵。小梅跟同乡见面时,总是被羡慕,觉得她认识了一个好人,在广东,小梅这样的礼遇可以被称为传奇。小梅那时有余钱寄回家里,家中父母耕田刨地,哥哥在村里帮点零工。这一天,小梅跟着老板娘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公寓,干净整洁,有一整套沙发。
“我现在还记得那沙发的软,坐上去便要窝在里面,不想起来。”小梅说。
老板娘跟小梅谈心,要是小梅愿意,这套房子就归她了,“你在广东可以有个家了”。老板娘拿出一份协议,小梅看清楚条款,才恍然。老板娘跟老板结婚多年,没有一男半女,膝下荒凉,见小梅肉都都胖乎乎,健康的肤色,都喜欢。他们希望小梅为他们家生个孩子。
“我刷刷地撕了那协议。”小梅此刻说起来,似乎带了愤怒的情绪。有关资料说:“我国明令禁止以任何形式买卖精子卵子、受精卵及胚胎。代为他人生育的女性通常称为代理孕母,雇佣他人生育子女的人被称为委托方。虽然我国对此领域的法制控制力量监督严格,但也出现了许多违法、不合格的代孕机构。代孕问题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市场经济已经到了相当自由阶段,代孕成为致富的又一途径,不借助任何机构,陌生男人女人合力生下孩子,女人报酬可观。
在广东,拥有一套公寓是白领的愿望,对于打工者来说,更是天方夜谭。老板娘不能生育,小有家产,不忍心让丈夫流给外人田,小梅是老板娘物色已久的对象,包括给她一份较为轻松的便利店工作,老板娘事先就已安排好。
时过境迁,小梅如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试图还原此事,已经掺杂了别的情绪,是不是那时那刻的心绪已经不重要,她现在已经可以运用正确的人生态度来重温那件事。
我问小梅不同意是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广东老板,小梅说,这出乎她的想象。
他人不坏……小梅若有所思,“可能他们也没办法。”小梅有设身处地的同情心。从广东回到江西老家,已经无法适应故乡,不喜欢广东,却又无法摒弃热火朝天的生活,挫折和机遇同样深刻吸引人,城市伤害她的内心,却吸引她的身体。待在家里半年,“简直像被软禁”,看不到希望。虽然离开家乡依旧会失望。
20岁那年,家中哥哥已可谈婚论嫁,只是家境贫寒,拿不出定亲礼金。母亲看着小梅,父亲看着屋顶。为了哥哥的婚事,小梅接受了传统的相亲方式,小伙子是邻村的,也在广东打工,“上学时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会写诗。”说到这里,小梅沉浸在回忆之中。
一万块定亲礼金,一枚黄金戒指,小梅没有戴戒指,用手帕包起来放到箱子底下,有时也拿出来看看。定亲礼金来不及捂热,交给张姨——在乡村,张姨王姨孙姨这样的角色存在于各村落,号称“说媒的”,诸多婚姻都通过他们一张巧嘴撮合,乡村不相信前世姻缘,只问定金彩礼这些触手可及之物。张姨把定亲礼金送去给哥哥相亲的女方,两桩亲事尘埃落定。为此,母亲“又高兴又难过”。
小梅跟未婚夫在江西老家分手,各奔东西,未婚夫依然去广东,小梅回到温州,她在一家运动品商店上班,私底下,小梅希望未婚夫跟自己一同到温州,他却没有这个意思。“他嘴里说不喜欢广东,可还是要去那里。”小梅对此宽容此举并原谅他。
一日下班,接到未婚夫短信,提出分手,小梅问缘由。男友坦诚身边有个女孩一直很照顾他——“我们算是相依为命”,他在短信里告诉小梅。
小梅哭过几次,醉过几次,才彻底丢开写诗的男子,想到他在广东的寂寞,便觉得不能私吞了礼金。“等我赚到钱了就把礼金还你。”按乡村礼俗,男方提出分手,女方不用退回礼金,小梅不,她开始学会存钱,半年之后,小梅又向同事借了一点,还是不够。他出场了,这个面容俊朗的温州男孩出手相帮——他的侠义相助,才让小梅度过难关。
年底回家,小梅把礼金和戒指还给了未婚夫,结束一门亲事。小梅没有告诉父母是男友提出分手,她想在亲友面前保持足够的尊严。父母不解,“他有什么不好?”有一次离家远行,临走,曾经的未婚夫追到车站,欲言又止,小梅嘴角牵了牵,挥挥手,就此别过。
工作不顺,钱包被偷,家中催着回家相亲,温州男孩适时安慰,于是又开始新一轮恋爱,漂泊在外,需要一份接一份情感来充实吗,哪怕千疮百孔,有时候需要用痛感来证实自己活着的意义。
新一份恋情迅速抹平不甚彻底的伤痛,小梅跟温州男孩同居,江西娘家不同意,舍不得女儿翻山越岭远嫁他乡,又问男方家庭条件怎么样?有房子没?男友送给小梅一对耳环,一枚戒指,外加两万块钱礼金。崇尚爱情,纯洁的心灵容不得瑕疵,一旦落实到情感,物质依旧起着决定性作用。
不久怀了孩子,按乡村习俗,得回乡补办酒席,小梅抱着出生半年的儿子,第一次跟丈夫回到夫家,看到黄泥糊起来的墙壁,旧瓦片遮住屋顶,简陋到无法想象的新房,跟她追求的新生活南辕北辙,偷着哭。结婚酒热热闹闹办起来,暗藏的潜流谁也没有发觉,没过多久,丈夫便离家回到温州城里做事,家有妻儿,谋生显得尤为重要。
小梅独自在乡村生活六年,没有紧迫的时间需要抓住,荒疏,慵懒。“他会打我。”第一次被丈夫打耳光,羞愧让她彻夜难眠,曾经渴求的体面尊严全然不见。
小梅站起来替我倒水,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疤痕。小心问及,又给我看脖颈,手腕,一刀,两刀,每一刀都似要割断牵挂,思念,恩情。“邻居都会问我,”小梅最怕别人问起,在乡村,隐私成为奢侈品,东家长西家短,别企图隐瞒什么,隐瞒即孤立。
“他在外面有女人。”小梅带着儿子去城里找丈夫,“温州好像变大了许多,以前我在那边上班的时候很小。”原来一个人要找到另外一个人,世界会自动扩大,海洋一样。小梅在温州的打工生涯,去的地方很有限,门市部,瓯江边上,偶尔跟同事出去吃夜宵,也去KTV,量贩式的,逼仄,狭小——对温州城里的了解不及一个外来观光客。她脚步匆忙,无暇顾及风景,风景不能提供给你吃穿用度。
“家公家婆不喜欢她。”出来时邻居妇女一边缝鞋帮,抽空跟我搭讪。顺势向我打探小梅的情况,即便住在左邻右舍,她们心存隔阂,相似的留守经历没有使她们建立起足够的友情。“她这个人怪怪的,跟我们不一样。”这个缝鞋帮的女子留守在家十多年,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们有目标,老公在外面赚钱,回来装修房子。可是她没有目标。”
为了买耳环买戒指,婆婆牵出家里的耕牛上集镇换了钱,公公婆婆不喜欢这个媳妇,觉得她贪图钱财。之后小梅都没好意思拿出耳环戒指来戴,像是在喝老人家的血,小梅原谅他的信口雌黄,水泥结构的房子,敞开的阳台——为了赢得人心,善意的欺骗成为必须的手段。
窗台积满灰尘,一双破损的鞋垫孤零零地搁着,仿佛是窗台生长出来的一部分。窗外青山翠绿,早醒的虫子浅吟低唱,春风无法破窗而入,屋内温度降到冰点,白皑皑的天花板,四面白墙,看不到生活的痕迹,只散发着水泥涂料灰扑扑的味道。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夫妻俩共同生活时间不超过90天,真是叫人惊惧的数字,被忽略的不仅是情感,还有身体。小梅给我看那些性感的内衣,黑色蕾丝底裤,黑色文胸,衬上小梅的白净,是可以穿出气息的。只是都用不着了,有时也穿起来装作他在家,在镜子前左顾右盼。
用手,我用手代替男人——小梅说。用热水把手烫热了,烫热了……
说到这里,她愣一愣,泪水下来,失声,纸巾塞到嘴里咀嚼,咬住嘴唇,流出血来。中国农村对于生理需求两性生活总是讳莫如深,谈及都是羞耻,不能放到桌面上,只能在私底下说,甚至被踩在脚底。
婆婆推门进来放下一把芥菜,小梅用手背擦泪,婆婆叽里呱啦说了一些什么,听不懂,但感觉出责备。小梅告诉我,婆婆怪她在别人面前哭。
年近七旬的老人,经年创痛,摸爬滚打中学会了隐忍,沉默,已然拥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之前去浏阳,晓玲说,国外乡村有教堂,牧师,居民可以告解,倾诉,而我们没有——无处诉说。日复一日的活着,千锤百炼,心门早已习惯上锁,锈迹斑斑,不影响保存一生的秘密。因此,“他们都不太愿意说,我们很难走进他们内心。”一位妇女主任这么跟我说。
去年深秋,堂哥到文成办事,家里让捎点土货过来,堂哥坐下不久,婆婆过来,正对面椅子上坐着剥豆角。过一会儿小姑过来,小姑看着堂哥,用普通话问堂哥,小梅家稻子收了没,堂哥答:收了。小姑问门口的枣子也熟了吧。
堂哥摇摇头说,家门口没有枣树。
看似拉家常,其实在试探堂哥,小姑认为这个不速之客是小梅老家的相好,或者有更暧昧的关系,她跟婆婆一样有权利义务理清小梅家的家庭关系。
原定了让堂哥住隔壁阿财家,小姑打量堂哥,猜忌,不信任。堂哥没吃饭就要走,小梅挽留不住,想送堂哥出门,小姑拿眼神剜小梅。当晚家里电灯故障,小梅去村口小店买蜡烛,却见桥墩边有火星亮着,有人蹲在矮木丛里,见到小梅匆忙离开,小梅从背影里看出是堂哥。堂哥说,家里都好,别惦记。
抽泣着不知如何解释,堂哥加一句,要是觉着难,回家住几天。家何曾是疗伤之处,小梅心下黯然,等我死了就让他们送我回家,让堂哥别跟家里爸妈说此种境况。
剖腹产下孩子,小梅的下腹有一条横卧着的疤痕。“他嫌弃我,这刀疤难看死了。”刀疤像腐烂的百足虫,蔓延在她的小腹。
小梅告诉我,老公厌弃她的身子,她认为是这条刀疤干扰了他的兴致,“男人喜欢看外表。”这种理论导致她不停地抠挤刀疤,把所有的怨恨转移到小腹,又抓又挠,渐渐地瘙痒,继而发炎,“就算回家,他也不碰我”。小梅有时会“厚着脸皮爬到他身上”,却从他眼里看到厌恶,让她觉得在乞讨。
想过很多次离开他,走出山坳,却又害怕——对城市的恐惧让她举足不前,眼底的荒凉落寞深入骨髓。
“要是没有儿子,十个我也都死了”。7岁的儿子成为小梅活着的理由,有时死不需要理由,活着却需要,像大多数留守在家的女子,看透了生活的本质,便觉得本来就该如此。
“他怪我不旺夫,说我命相不好。”
小梅丈夫在温州闯荡江湖十年,并不走运,债务缠身。爱美的小梅常被其他留守女子质疑,被邻居认为不会持家,公婆对于儿子的不着家,把错归结到媳妇身上,认为她不称职。小梅身着黑色裙装,黑色高跟凉皮鞋,黑色厚丝袜——这种色调像极了暮年妇女。也许正因此,他在这个安置区不招人待见,邻里间的疏离让她觉得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丈夫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通向彼岸的渡船,可这艘船也许因为风高浪急,自身难保,总是无法给予她最安全的停靠。
小梅说,她有时会有恶毒的想法,宁愿老公生病了,不得不回来,那么,就算穷一点,至少可以把这个人留住,“我宁愿端茶送饭伺候他,只要他在我身边。”
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这样一个女子,在家带孩子伺候老人等待十多年,丈夫终于回家,捧回十万元赔偿金,丈夫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工,从高空坠落,左侧肾脏严重坏损,右侧肾脏摘除,因丈夫违规操作,没有做好个人安全防护,建筑公司出于人道赔偿一部分医药费。丈夫把病历藏在床底旧鞋子里,妻子不识字,拿给邻居看,邻居费力辨认诊断:因伤残严重,丧失性功能,患者不能行房事,建议进一步治疗。
未满30就已经认命,完全是自我丢弃。我没有找到小梅颓废如此境地的背景,即便一个人带着儿子,只要有一双手,总能改变。而小梅的手白天用来缝鞋帮,晚上安慰自身。屋子里找不到女人的气息,空荡荡的墙壁,除了一张过时的明星照, 疏于耕作的田野自然就有荒草。雨露阳光,一样眷顾,为何小小年纪,就把心给锁上?对世道的恐惧还是对乡村冗长生活的妥协,才让小梅变得放弃抗争,甚至也不愿憧憬?
有一度,小梅的精神出现幻觉,或者说却有其事,每逢夜晚,她都以为有人要从窗口爬进来,来侵犯她,来结果她的命。丈夫寄回的钱小梅用来装防盗窗,夫妻俩由此不快,丈夫认为这是多此一举,“乡里乡亲,谁会这么做。”对于妻子的不安,丈夫不理解。
“老公不相信我,他以为我在家里有别的男人。”
丈夫不知从哪听到小梅在村里有男人,打过一个电话给小梅,让她管住自己的心,别给我装清白——彼此不再信赖。
有没有人暗中帮助过你?“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接受,没有白吃的午餐”——小梅觉得那些试图帮助她的人都不怀好意。倒时时想起那个写诗的男人,要是当初自己愿意跟着他去广州,也许命运都改变了,可是,改变后的命运就比现在好?她找到理由搪塞自己。
除了适度抱怨,抱怨命运不公,抱怨男人薄情,小梅从未为自己的前途打算。她的放任自流使她不到30岁就步入老年期。挨到四十岁——她接受这种被动的等待,要是自己到了四十岁老公还不回心转意,她就回到老家,死在家里,死之前,她会“跟那个写诗的见最后一面”。
虽说鼓励不合时宜,还扯到自强不息,甚至谈到电视剧《晚秋》,剧中女主人公被丈夫抛弃,抚养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我想用这个俗常的故事告诉小梅未来的多种可能性,被她打断,说,那都是瞎编,我不信。就算是真的,结局也不好,那个女的后来得病死了。
我在想象她或许有一天会打碎自己的惯常,就像刷新电脑屏幕,重组感情,理想,未来,即便失败,也乐意。
走出屋门,阳光迅速掉落下来,棉花一般,笼住我。在屋里太久,寒气侵袭全身,连续打了七八个喷嚏,屋子不远处,两个同行者,一个闭着眼睛享受阳光,另一个拿着苹果手机玩游戏,闯关。我的喷嚏惊醒了他俩,惊讶地看着我,冷吗?
回头看小梅的家,门楣上方贴着横批,“尊贵人生”,暗红色打底,金边楷体,轻捷有力,门檐之下,站着依然年轻的小梅。……我没有理由责备她不抗争——抗争背后是漫天的碎瓦砾,必须赤脚踩在上面,每一个步都将鲜血淋漓。
小记
2013年3月27日 春日暖阳 温州某小镇
出了小梅的家,我们沿着一条安静的小路,来到一排被规划过的房子前,妇联主任指指前面,说,到了。
新建的房子,中等装修,空旷,毫无人气。十一年前,李大姐丈夫通过某种途径,去了国外,“为了赚钱嘛。”李大姐家原来在半山腰,政府动员我们从山上搬下来,“我们不太习惯,你看下了山,没有田没有地,整天待在家也没事。”对此,李大姐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
这十一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过?
当问及隐秘问题时,她的脸红起来,看了看妇女主任。欲言又止,我很快打断了她的话头,我忽然意识到我在一件件剥她的衣服。她有姣好的面庞,只是,像一株植物,缺乏灌溉。
丈夫在意大利,为了赚钱,赚回来的钱,使家里造了新房子,新房子里只住着这个49岁的女子。11年,她服侍公婆,孝顺有加,她跟邻里和睦相处,她跟丈夫互相惦记,不离不弃,成为当地妇联和睦家庭的典范——一个没有男人的和睦家庭。
49岁的她干枯,像霜打过后的荒草。
想他了怎么办?
这种事,就不要说了。
对于李大姐来说,十一年没有肌肤相亲,除了无奈,尤可忍耐,最难的事,家里灯管坏了,不敢喊别人来修,只请亲戚来帮忙,出门时不敢穿得太好,人家会说老公不在家,你穿那么好给谁看。丈夫漂洋过海11年,李大姐没有睡过一个安心的觉,“很容易醒来,不知怎么回事。”
电话常常打,一只手机随时带在身边,“不带钱包出门心里不怕,不带手机出门,心里发慌。”在李大姐的生活里,手机里有老公的身影,有老公从意大利发回来的照片。夜晚睡不着,大部分时间用看电视打发,“有时看着看着就睡了,睡了不知多少时间又醒了,再看。”不敢夜晚给老公打电话,“怕他知道我睡不着。”他在外面赚钱不容易,不能再让他担心。
三年前,儿子也去了意大利,跟他父亲在一起,女儿在温州上班。李大姐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算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意大利就是清晨五点。到了晚上十二点,意大利就是傍晚五点。偶尔,李大姐跟人聊天时,也会不小心说出她的时间表来,惹得人家笑她想老公了,说的都是意大利时间。“怎么会不想,怎么会不想。可是没有办法。”
问起这样的情形还会维持多久,李大姐算了一笔账,造房子欠了钱,还了这几年,还剩9万块钱,今年可以还清。儿子要结婚需要钱,“现在娶媳妇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只讲感情,现在谈的都是房子,车子。”这笔账算下来,没有七八十万拿不下,好在儿子也在赚钱了,负担稍微轻一点。
“我们这个年纪了,总得为自己留点钱靠老。”只要不生病,光是吃穿什么的,老人不费钱,李大姐算了一笔账,要是按照60岁开始算起,活到八十岁,算是长寿了,还有二十年,每年两万块钱,也得有个四十来万——这还不算嫁女儿要准备的嫁妆。
“有时候这样算来算去,就觉得没有意思,好像做人就是为了赚钱养老,可是想想,又没有别的事了。”对现在这种生活状态,李大姐没有过多抱怨,唯一让她不敢面对的,就是夜晚,“最怕天黑下来。”
说话间,李大姐一直在安抚身边一个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女孩显然已经厌烦了成人世界的交流,她从轻声嘟囔,到高声哭闹,苹果和糖果也不能安抚她。以为是邻居家的孩子,问起,原来孩子的父母也去了国外很多年,生了四个孩子,负担太重,两岁时就把孩子送回国内来了。之前跟着女孩的姑姑,可是,姑姑没有足够的耐心来伺候这样一个孤儿一样的孩子,加上姑姑有自己的事业要做。
“就跟了我,她爸妈也都在意大利。”因为这层关系,李大姐几乎把女孩当做自己的女儿在抚养,不让她受丝毫委屈,“因为我们两个都一样,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跟家人团聚,所以特别亲。”
“我们互相做个伴,要不然太冷清了。”
陈一娟:那条蛇是我老公,他放心不下家里
电话里,小秦一个劲地邀请,你来吧,我们这边留守妇女多着呢,你也给人家写写。小秦是我前年认识的,那时,县里想做一个电视剧,有关村里互助组方面的,有对村官的宣传,更多的是希望通过影视作品反映留守妇女互相帮助自主生产的事迹。后来,我做过一个三万字的大纲,考虑到收视率,出资方还给我起了个剧名《说出你的秘密》。那一次去,我接触了部分留守妇女,除了辛劳,疲惫之外,留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她们的精神状态,她们乐观,上进,加上县里镇上村里三级妇女组织的协助,除了家里没有男主人,我很难看出她们的生活与其他妇女有什么不同。我接受小秦的邀请去了贵州山里,与其说是去调查采访,不如说无法拒绝小秦的热忱邀请——要知道,那一年,我是答应了小秦一定再会去看她的。
事实上,这个乡外出务工人员的数据一直很模糊,占的比例数也显得不确定,对于我来说,这些数据都不重要,我需要了解的是个体,那些落实到一家一户的日常和非日常。在我游荡在这些村庄的时间里,总看到一些身影,地里,掰玉米,她们叫收苞谷,村口拐角的旧屋子门上,用毛笔写着:收购苞谷,稻子,再附上一个电话号码。我在田里看到一个妇女正在播种,后来她告诉我,叫陈一娟,一片黝黑色的土地被翻耕过了,长长的田垄,刨出小孔,陈一娟手里端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是一些细泥灰,似乎还搀和着烧过的煤渣。
我的到来让陈一娟有些疑惑,这个海拔一千多米的山村,阳光热烈。前几日刚刚下过雨,山风吹来,在树林间过滤之后,不像在山下那么灼热,可她的脸还是被晒得红红的。她已经下了两长条田垄,这会儿,儿子戴着凉帽颤颤巍巍地从田那边过来,大约四五岁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哭喊着妈妈。陈一娟回身说了句,别过来,妈妈马上就好了。可是儿子不依,哭喊得更厉害——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从早上八点,到此刻,我看看手机,正午十二点半,这个小男孩又热又累又想睡,他索性坐在田垄上哭喊起来。
我跨过几道田垄,歪歪斜斜地走着,鞋上粘了一些泥巴,走路很不稳,我走到小男孩跟前,从摄影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他。他依旧哭着,眼睛看着苹果,又朝陈一娟尖叫几声,陈一娟看看我,对儿子说,拿着,阿姨奶奶给的苹果,拿着。
小男孩接住了,很珍视的样子,看着红红的苹果,我一手抱起他,试图朝陈一娟方向去,谁知刚跨两步,就摔倒在田垄上了。我有些无奈地看着陈一娟,陈一娟嘴里念叨着让孩子听话,手不停地抓一把泥灰往小坑里撒。为了稳住孩子,我只得跟他一样,坐在田垄上,小男孩见妈妈没有过来抱他,又开始哭闹起来,我看着有些怨怒,说,妈妈干活,小孩子要听话,来,阿姨给你拍照。
对于拍照,男孩显然很拘谨,也很害怕,我为了安抚他,迅速按下快门,小男孩的,他妈妈陈一娟的,刚巧一列火车从不远处开过,我也按了几张。坐在田垄上,我回翻照片给男孩看,看,这是你,这是妈妈,这是火车……我又回放了很多之前拍下的照片,一一翻给男孩看。慢慢地男孩没了声音,我自己也沉浸到照片的情景里,待我回过神来看男孩时,却见他已经歪歪地在一边打瞌睡——四个多小时的田间折腾,他累了。我回头跟陈一娟说,他睡着了。陈一娟一听,有点着急,放下盆子,匆忙过来,抱起男孩,走出田垄到一边的树底下,我跟着过去帮忙。树底下有一小片树荫,比在田间要凉快一些,一辆小三轮车上,放着一捆黑色的防晒网。阳光下,这捆用来遮阳的塑料制品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气味。陈一娟一手抱着男孩,一手扯开捆着的绳子,把防晒网垫在三轮车斗里,又抓过一快塑料布铺上去,定当之后,陈一娟试图把男孩往车斗里放。可是车斗太窄,横竖都不落位,我说,我抱着他吧,你去干活。
陈一娟犹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说,小孩很沉的,又热……我扯过塑料布,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卸下相机,张开双臂,陈一娟把孩子递给我——确实很沉。我笑笑说,你去吧。
陈一娟感激地看看我,赶紧往田里走,走几步,回头问我吃饭了没。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事实上,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的作息时间从来没有准时过,我随身带着干粮,饼干,苹果,一瓶矿泉水。为了让陈一娟安心地接受我的帮助,我笑笑说,起得晚,才吃了就过来的。陈一娟便放心地往田间走,忽又回身,从一边的布袋子里掏出两个煮熟的苞谷递给我,我推辞不要,陈一娟塞回去一个,拿起一个苞谷,边走边啃着,我看到她的手上还粘着泥灰。
真是闷热啊,我的手酸胀起来,男孩窝在我臂弯里显然不是很舒服,他有时突然跳动一下身子,嘴里哭喊一声,又恢复平静。睡熟之后,手里的苹果便脱落,我没有接住,咕噜噜地往田埂下滚去,刚好落在田里。待陈一娟撒种子过来时,我轻声告诉她苹果掉了,她客气一句说,累了吧,累了就放下,让躺在地上,没事。
我抱着孩子,百无聊赖地看着陈一娟侧着身子播种的样子,她的身子壮实,看得出是劳动的行家里手,一件灰白相间的短袖衬衫,后背被汗水湿透过,积了盐渍,在后背处形成一个向下的弧形。新的汗水又渗透出来,陈一娟时不时用手臂擦汗,有时看她停下来在擦眼睛,汗水流到眼睛里去了。手臂不管用时撩起衣角,身子稍微弯曲,就着衣角擦去汗水。盆里的泥灰渐渐浅了,我担心这样的状况要持续很久——跟男孩一样,我也已经失去了耐心,甚至,我都想,这样的情景大约是广大留守妇女的日常,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而我放弃几乎一天时间只是待在天里,是不是太不划算了。我问陈一娟大约什么时候可以播种完毕,在我有限的农业生产经历中,在地里播种之后,应该还得把种子用泥土浅浅地覆盖。陈一娟告诉我,种子事先已经跟药水搅拌在一起,现在跟泥灰混合着撒到田里,就可以省去了覆盖泥土。我数了数,整片田里,有十三条凸出来的田垄,在陈一娟的前方,还有五条还待播种。
心不在焉地抱着男孩,虽然铺着塑料布,地气还是热腾腾地冒上来,我疑心自己要中暑了,这个酷热的下午,一切都昏昏欲睡。没有风,不远处,一只鸟在叫,发出突兀的声音,更显得午后的燥热。我有些懊悔,不知道耐着性子席地而坐为了什么。
从田塍看到远处,是一些搭建起来的大棚,似乎是某个蔬菜基地的产业,塑料薄膜在阳光下散发着无聊的光泽。一声沉重的轰鸣从远处传来,继而有火车的鸣笛,昂——昂——一列货车呼啸着过去。隔了一段时间,一列绿皮火车由远及近,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我看来,这是这个村庄唯一跟外界联系的地方,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我呆呆地看着火车,远远地只剩下一个车尾,直到看不见。陈一娟过来了,她的手臂被晒得红红的,我忍不住苦笑一下,陈一娟不由分说把孩子抱起来,说,不能再睡了,要生病的。
孩子迷糊中被喊醒,来不及酝酿情绪跟妈妈撒娇,只是惊讶地看着陌生的我,陌生的苹果,然后躲到妈妈身后,怯怯地看着我。
我大约知道陈一娟喊醒孩子的意思,她不想让我一直这么待着,那可真够折磨的。她从布袋里掏出一个苞谷,硬塞给我,我一口咬下去,我真的饿了。
忽然之间的事,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留守妇女,没完没了的农活,无人照看的哭闹的小孩,无处诉说的漫长的时间。坦率说,这样的日子令人恐慌,为了打消我的古怪念头,我开始跟男孩玩耍,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对此,男孩的回答一直是模糊的,或许对他来说,一个名字真的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妈妈什么时候可以踩着三轮车带他回家。
待到下午三点多钟,我已经跟孩子混熟了,醒过来之后的男孩,似乎又有了充足的精力跟妈妈黏糊,一会儿要到田里去让妈妈抱,一会儿要撒尿,一会儿又要吃东西。这时,我才知道,陈一娟跟儿子其实都没有认真地吃过中饭,我劝说男孩吃了苹果,男孩一直舍不得。后来,我帮着陈一娟铺防晒网,这块田有六分五厘,看着着实宽阔,为了能够独自完成铺盖防晒网,陈一娟用刀把网隔成了几片,以便于一个人操作,对此,陈一娟很心疼。老公在家时,他们两夫妻一起,“干活就没这么累了。”
事实上,在傍晚回到陈一娟家之前,我一直没有问到她丈夫,在我想当然的理解里,一个年轻的女子带着儿子在田间,必定是留守妇女,也就是我要采访的对象,我热衷于帮助她,似乎也藏了要采访的私心才表现出了对这片宽阔田野的好奇。待我坐在陈一娟的三轮车上,跟她一起回家时,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寡居的女子,两年前,丈夫已经去世了——因为没有看到丈夫的遗体,陈一娟一直觉得丈夫还活着,虽然她已经两年没有收到他打在卡上的钱了,“我总觉得他还在上海。”
收拾完田间的事,陈一娟邀请我到她家去吃晚饭,说实话,这个下午,我被晒蒙了,我想赶紧回到小秦家里,在她家后门劈出的小屋子里好好地冲个澡,我的皮肤上黏黏的。见我犹豫,陈一娟借着儿子的口吻,说,走吧阿姨奶奶,到宝宝家吃晚饭。
我坐上三轮车,车斗狭小,又因为里面堆放了杂物,一双脚没处放,我索性把身子朝外,招呼这个叫宝宝的男孩靠到我背上。男孩因为我要去他家,似乎有些高兴,居然很乖巧地站到我身后,把身子靠到我的背上。陈一娟踩着三轮车,有些费力,路过那排塑料大棚时,我们几乎同时听见了鸟叫声是从这里传出的,棚子开了一个半弧形的出口,像一扇拱形门,没有合上门,也没有塑料布挡着。我看见一只鸟横冲直撞地在飞,塑料顶棚不时被撞响,原来这是一只误入歧途的鸟儿,它想飞出棚子,总是振翅往高处飞,却每每失败。塑料棚上,被鸟儿尖利的牙齿撞出了一个个凹槽,鸟儿却还是飞不出,它当然不知道出口在这一边,它只要俯冲一下,就能获得自由——它怎么会懂得这一点。
我心不在焉地握着男孩的手,想着是否要跟陈一娟说说鸟儿的事,却见她拉了下手刹车,三轮车停下了。我说怎么了?陈一娟下车,跟男孩说,宝宝,有一只鸟被关进大棚了,我们去救它好吗?
男孩有些欣喜,张开双臂,陈一娟抱起男孩往一边走去,回头跟我说,经常会有鸟被关在里面。
正合我意,我简直有些感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念想里,即便我鼓起勇气告诉她那只鸟的处境,对于忙碌一天疲惫不堪的留守妇女来说,都是可笑的。我迅速跟在后面,跟陈一娟一起进了棚子。
简直透不过气来,塑料大棚除了一个出口,几乎全封闭,太阳暴晒过后,所有的热量聚集在这里,一走进里面,几乎感觉到火就在你身边熊熊燃烧,闷得慌。陈一娟把孩子放在棚子的一侧,让他贴着棚子的铁架站立,说,宝宝站着别动。男孩显得很听话,手里的苹果被他捏着,表皮有些熟透的样子,估计不会像新买的时候那样脆甜了。我端起相机,朝陈一娟方向对焦,陈一娟往棚子那端走过去,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细树枝,一只鸟儿正停在那端。一个下午的挣扎使它疲惫至极,我们进去显然使它惊慌,它振翅飞了起来。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它似乎用尽全力往棚子上方冲去,嘭,它的整个身子碰到棚子,发出沉闷的声音,而后,鸟的身子被撞击产生的惯性反弹回去,它几乎是半摔着掉到地上。陈一娟此时迅速跑到鸟儿身边,试图去抓它,鸟儿拼尽力气又往上飞,这一次,陈一娟跟在鸟儿飞起的地方,待鸟儿撞击棚子之后,直愣愣地掉落下来,她一把接住了它——简直天衣无缝,不偏不倚,“是一只斑鸠。”陈一娟有些欣喜,“宝宝,来,看看,这是斑鸠。”
陈一娟双手捧着斑鸠走到男孩面前,男孩自然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斑鸠的头,斑鸠有些惊恐地挣扎了一下,要飞的样子,陈一娟一手夹起男孩,走出棚子。陈一娟把斑鸠交给男孩,男孩摇摇头,陈一娟说,那妈妈放了?男孩没有说话。陈一娟问,告诉妈妈,它叫什么?
男孩奶声奶气地说,斑鸠。
陈一娟松开手,斑鸠扑闪一下翅膀,飞出去。
远处,一列火车呼啸着过来,我莫名地有些激动,我大喊,等一下,我给你拍个照。没等我说完,陈一娟已经抱起男孩,回到三轮车边,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陈一娟踩着三轮车,往前去。
我忍不住问了一些细节,原来这样的事在陈一娟看来,很平常,那时老公还在家,夫妻俩来田里做农活,那时大棚刚刚搭建,就有鸟儿误入里面。村里有“黑良心的”人,抓了鸟回去吃,可老公总是说,算了,放了它,这些鸟都是精灵,以后会保佑我们的。
“他放生了总有十来只鸟,可也没见着保佑我们家。”陈一娟一路踩着,似乎有些抱怨,再说着便释然了,说,后来老公去外面之后,她常常想起跟老公在大棚里捉鸟儿的情景,因为老公抓到鸟儿就放生,一度被村里人讥讽,说一个男人像女人一样,没气魄。有老人就说,菩萨心肠的人有好运。老公去世之后,陈一娟虽然不相信这些话,每次看到鸟儿误入大棚,却总是忍不住要去救它们,仿佛只有这样,才又一次跟老公在一起了。
陈一娟的家在村子中间,进村是一条长长的斜坡,三轮车踩不上去,得下来推着往上,男孩坐在车上很享受的样子,也一扫刚才的吵闹,因为快到家了,他有些欣喜。
“老公在家时,我们三个坐在车上不下来,他一个人就能搞得赢。”陈一娟又说到老公,看得出他们夫妻感情深厚,等我们走完一条长长的机耕路之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陈一娟忽然大着嗓门说了一句什么,前面一个女孩便跑过来,是陈一娟的女儿,读小学五年级,头发披散着,额前刘海剪成斜斜的往一边去。
原来,就在我们在棚子里抓鸟儿时,陈一娟的婆婆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自从老公变成盒子里的骨灰回来,陈一娟便再也不敢用手机。“老公的事是工地上的人打到我手机上告诉我的,后来,我不敢再拿手机,怕又有电话打过来,我怕听到什么。”陈一娟的地离家五里路,婆婆摔下台阶后,起不了身,一直躺在地上,直到孙女从学校回来。早已瘫痪在床的公公听得见老伴的呻吟,却起不了身——这一切待我们进屋之后,才一一听说。婆婆已经被邻居搬移到家里的躺椅上,婆婆身子消瘦,典型的老来瘦形象,本来想着去近边的地理摘点菜早早准备煮粥,一脚踩空了。陈一娟来不及洗手,便要去村里喊郎中来看,婆婆制止了,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腰部有点酸痛,脚手都可以动动的。陈一娟开始着手做饭,中午吃剩下的饭倒进锅里,拿葫芦水瓢在一口大水缸里舀了两大瓢水,倒入锅里,走到灶门口生火。
“难为情的,要让你跟我们喝粥了。”陈一娟有些不好意思,我强调自己喜欢吃稀饭,看着灶台上凌乱的碗筷,我刚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的肚子,忽地愣住了,我真的要在这个家里,跟他们一起吃饭么?即便我再想表现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内心里还是障碍重重,没有来由地,我想到这些碗筷都是共用的,公公吃过,婆婆吃过,鼻涕流到嘴唇上的男孩吃过。我拿出相机,翻看照片,看着有些悠闲,其实我在想如何脱身。我站起来,走出厨房。
两开间的房子,中间一个厅堂,厅堂正中一张陈旧的搁几,搁几上散落着杂物,一截不明用途的电线,一本小孩读物没有封面,几个搓了一半的苞谷,还有一只主编筛子,筛子里搁着两三张草纸。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忽闪忽闪,晃得我眼花,几个虫子围着灯管在飞,不时撞到灯管上,发出不安定的声音。五年级女生跟在我后面,好奇地打量我的背包,我的背包里是一台单反,我还不太熟悉如何使用。
阿姨给你照个相好么?我跟女孩说,女孩有些羞涩,对于照相的好奇占了上风,她听从我的话,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可是,当我即将按下快门时,女孩忽然站起身跑掉了。我跟着出了厅堂,夜色清冷,左邻右舍发出家常的声音,有的人家电视机的声音很响,似乎是新闻联播,这个小山村,依然有人关心国际国内形势。远远地,火车的鸣笛声隐约传来。我决定离开。正当我打算进屋去跟陈一娟告别时,陈一娟却出来,很匆忙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解围裙。
“怎么了?”我问。
“我妈妈的腰痛得厉害,可能摔伤了,我就知道她刚才忍着的。”陈一娟决定去找村里的郎中来看。中国的农村,医疗服务已经普及到村子,有专业的百科门诊,头痛脑热伤风感冒一般都能解决,遇上急诊或者疑难杂症,一般都会推荐去镇上县里大医院。
“郎中那边有伤药。”陈一娟匆匆走了,忽想起什么,跟我说,要是不嫌弃,等她一下,很快就吃晚饭了。我笑了笑跟在她后面,表示愿意跟着她去找郎中。
从陈一娟家到郎中家,要穿过大半个村子,我问是不是踩三轮车过去,陈一娟说,有小路。那是一条山路,拐过村道踏上山坡我便开始后悔,中午吃了一点饼干,后来虽然咬了一个苞谷,现在我明显感到饥肠辘辘。我问陈一娟饿不饿,陈一娟说娃儿没睡时她就饿了,“没得办法,要干活。”的确如此,尽管陈一娟争分夺秒地播种,回家还是晚了,新闻联播都已经开始,她家却还没有做晚饭。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急促地掏出手机,塞到陈一娟手里,让她直接打电话给郎中,请郎中过来就是了。陈一娟把手机塞还给我,告诉我不是请他过来,而是去买草药——之前很多次,包括公公中风摔倒那次,也是去拿了伤药,外敷内服结合。
我们边走边说话,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这才谈到她老公。夫妻俩结婚不到十天,双双去了上海,在一个工地上做活,搅拌水泥挑砖头在废墟里清理钢筋,都是重活,直到陈一娟怀孕。那时睡在工棚,工棚就在工地边上,绿铁皮搭建的二层,她跟丈夫不能睡在一起,一个宿舍有五六个工人。她跟工地上管升降机的女工睡一个房间,到这年年底回家,婆婆见陈一娟肚子没有起色,有些着急,待春节大家都出门了,婆婆硬是不让他们俩出门,理由很简单,得怀上了再出去。为此,他们还丢了那个工地的活儿,因为工程要赶进度,已经等了他们一个礼拜,他们还是被婆婆留着,直到发现陈一娟怀孕了,“其实不是在家怀上的。”陈一娟告诉我,之前怀上过一个,没了。管升降机的女工是湖北来的,四十多岁,见他们小夫妻没有地方团聚,有时特地让出来,到外面住一个晚上。这样的次数很少,陈一娟后来发现自己怀孕了,老公让她赶紧回家养孩子,陈一娟觉得老公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心疼他,说忍一忍到中秋就回去,却流产了,夫妻俩在医院走廊相拥着哭了一场。再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夫妻俩找机会又在一起了几次,“医生让我们半年后再怀孩子,我们也没算时间,就怕以后怀不上了。”
婆婆得知媳妇怀上了,喜极而泣,陈一娟决定留在家里好好养身子,老公一个人又去了上海,在另一个工地找了一份工。一直到陈一娟生下女儿,老公也没有时间回来,怕丢了工作。
“后来呢?”
“有了娃儿,家里负担重了很多,老公就一直在外面打工,春节的时候回来一趟,我生下男娃之后,家里更缺钱了,老公一个人要养活我们一家。”陈一娟稍事停顿,又开步往前走。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到三年前,儿子两岁的时候,丈夫在工地上出了事,其实那几天放假,中国的建筑行业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碰巧建筑行业大检查,丈夫原计划要回家,算了算日子,总共加起来只有三天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划算。陈一娟让丈夫趁这几天好好休息。上海闷热的天气,工地更难以忍受,庞大的水泥钢筋结构,搅拌机,袒露的工地,像个火炉。夜晚,丈夫无法入睡,开了升降机,睡到了脚手架上,夜半时分,从脚手架摔了下来。因为工地不太有人,等发现时已经被热浪蒸熟了,放假期间擅自上了脚手架,不顾安全睡在半空之中,这种种,让人深感遗憾的同时,所有的一切无处诉说。“工地给赔了点钱,可钱还没拿到手,我爸听到这事,昏过去,栽在台阶下面,你看,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年。”
丈夫拿命换来的钱,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的实惠,这笔钱陈一娟一直没有去动它——五万块钱,对于一个家境贫寒的农户,无疑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陈一娟说,“没见到他人,我总觉得他还在上海……”
骨灰托人带回家中,三两件换洗的衣服,几样零食,雪饼,上海小点心,还有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这些都是丈夫打算买回家来的。女儿见到拨浪鼓抢着拿着手里,摇动手臂,拨浪拨浪地响起来,陈一娟心下恨自己的女儿不懂事,见到骨灰盒没有哭,却玩那个东西,她伸手给了女儿一个巴掌,女儿捂着耳朵哭了半夜。
丧事依旧要办,各种仪式繁复,陈一娟决定拿这笔钱给丈夫办丧事,在亲戚朋友的劝慰之下,丧事显得简单清冷,请了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因为悲切死者的不幸,出面相帮的人都没有拿必要的礼数。当晚,陈一娟呆坐厅堂,看着陌生的骨灰盒,镜框里熟悉的丈夫的遗像,时不时问婆婆,“会不会搞错了,幺儿还活着。”
法事还在继续,一儿一女因为困乏,陈一娟已经给安顿去里间安睡,门框上张贴着本次丧事的主事,道士,念的经文,哪家出的礼金,帮着张罗者的名字。陈一娟看着看着,忽地起了身,“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要走到里面去,可能是老公在喊我……”
里间睡着一双儿女,陈一娟拉亮点灯,骤然发现儿女躺着的床上,一条蛇盘起来,就在女儿和儿子身子的中间。陈一娟素来怕蛇,惊叫起来,忽地想起丈夫的属相来——一定是丈夫放心不下儿女和这一家,“临走前来看看我们……”
婆婆听到惊叫,进了里间,看到这情景,拉着陈一娟就下跪,让陈一娟念经……陈一娟却忘记了所有之前念叨过的经文,只是不停地喊丈夫的名字,幺儿,幺儿啊……
陈一娟跟我叙述完这一切,我们已经来到了郎中家门口,陈旧的木门,门缝里透出灯光来。我从裤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我知道钱不多,也知道无法代表什么,我只想让陈一娟知道,我有发自内心的商量,可是,这又能解决什么?她的公公躺在床上,婆婆的腰闪了,接下来的日子,陈一娟将伺候两个老人,家里的三亩水田,一亩多菜地,都得她去劳作,老公去世之后,家里已经没有活路钱,她必须种蔬菜,除了维持家里正常的伙食,还得挑着去集市卖。
“有太多后悔的事了,一时间说不清楚,总之这些都是我该受的,命中注定的。”让陈一娟悔恨的事有很多,工地放假,丈夫说想回来看看,陈一娟觉得来回费用太多,在家只能住两个晚上,还是等到过年回来。丈夫说已经给娃儿们买了吃的玩的,陈一娟说过年带回来也一样——要是那次陈一娟坚持让丈夫回家,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打女儿的那个耳光,耳膜破了,等操办完丧事,陈一娟才发现,女儿的耳廓肿大,一边的眼睛也肿起来,去医院检查,医生告知无法修复。女儿现在听人说话得侧着耳朵,从那时起,女儿见着陈一娟,多少有些惊恐,不知什么时候起,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这是陈一娟的痛,深入骨髓,三年来,陈一娟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收拾不尽的家务。我后来跟小秦说起陈一娟,小秦叹口气说,这一家,什么时候是个出头的日子哦。又说自从幺儿出事之后,陈一娟显得有些呆滞,有时一点点小事就跟人吵,有事又像很明事理的,跟人客客气气的样子,手头没钱去小店赊账,冷不丁会冒出一句,等我家幺儿回来就给钱你。
离开村子很久,我还在想着陈一娟的神情,在那个闷热的棚子里,她是如何抓住斑鸠,走到阳光下,松开双手,让斑鸠飞出去……那个时候,她就是一个32岁的有两个孩子的女人,有丈夫,有长辈,热爱劳动,有足够的爱心。
菊英妹妹:心烦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几个。
午饭之后,小秦在家门口洗衣服,我端着相机无聊地东按一下西按一下,不远处的墙上,挂着大幅标语:深入开展党的基层建设年活动。一个徽章下,又来一句: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一定是能成就辉煌人生的人。之前大约曾经有过另外一幅标语,被替代了,隐约可见四个字:降低人口——不知完整的是什么。
两大盆衣服洗完,小秦说,方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看太阳烧得厉害,她肯定上不了坡,这会儿去她准在家。”
“谁?”
“我表妹,你不是要采访留守妇女吗?”
“那你不早带我去?”
小秦沉吟一下,有些犹豫,“方姐,你只写人家留在家里这个事,不写她们家违反计划生育的事哦。”
我笑笑,“那我一写有几个孩子,人家不就都知道了么?”我试图跟她开玩笑。
小秦想了想,终于豁出去的样子,“管他呢,该受的罪他们也都受了,我也好久没回娘家了,顺便带你到我娘家瞧瞧去。”
七拐八弯之后,上了一个斜坡,小秦指指斜坡上一间房子,说,表妹家。
一个不甚宽阔的道地,零散晒着苞谷,有的是新鲜掰来才晒出来的,有一部分大约晒了几天。一把扫帚倒在地上,簸箕里是一些杂物,泥灰,一片树叶,干燥的苞谷衣,吃过的苞谷芯子。另一侧沿墙靠着锄头耙子斗笠竹编簸箕,一双粘满泥灰的高帮雨鞋,还有一个铁丝编起来的背篓。一方台阶连着道地和街檐,街檐上,一个女孩三四岁的样子,在一辆破旧的童车里玩,屋里传出呵斥声,“你个臭娃儿哦,怎的又把地给搞脏了,看我揍你。”
小女孩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在拉扯童车,童车上的商标已经剥落,小女孩在撕掉这些塑料粘膜。回头见到我们,有些惊愕,继而弃车而逃,进了屋子。斥骂声依旧,听不明白内容,先是见到一把扫帚,利落地打扫,再见到一双手出来,一手抱着一个男孩,另一只手在扫地,半弯着腰,有些费力,嘴里依旧在唠叨。是一个女子,头发蓬乱着,七分裤,一件混色短袖上衣,衣襟上粘满了什么东西,好像是鼻涕的痕迹,又像是粥汤干了的样子。慕地见到我跟小秦,她没认出来——小秦带了副太阳镜。女子惊讶地看着我,我对她笑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好,在忙呢。”
小秦喊她菊英,菊英像才醒悟过来,露出黄斑牙齿,“是表姐嘛,我都没认出来。”
一个空荡荡的厅堂,堆着化肥袋子,另有一些杂物,木头,竹杠,不明用途的几个水缸,两块腊肉吊在门框上。厅堂两侧有两扇对开着的门,左边那间是卧房,右边里间是卧房,外间连着厨房兼客厅。
“楼上太热了,睡不了人。”
我们在右边吃饭那间坐下来,就着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个塑料筐子,几个搓了一半的苞谷躺着。我跟小秦帮着搓苞谷粒子,问为什么要搓下来,因为这些都是嫩苞谷,菊英说搓下来后,放到冰箱,要吃的时候,直接拿来煮——在贵州很多乡村,都保留着祖辈传下来的饮食习惯,茄子豇豆苞谷南瓜切成块,加清水,不放任何调料,在锅里煮熟了,凉在一边,待吃饭时端上来,蘸着辣椒水下饭。那汤干净,清淡,小秦问菊英是否要上坡,菊英的头偏了偏门外,“这太阳毒着,这会儿怎么上坡,晚点要去。”问大概几点过去,现在是不是要睡觉,菊英说她中午从来不睡午觉,因为家里有做不完的活儿。
说话间,女儿又在街檐上玩童车了,菊英看到我的相机,跟女儿说,让阿姨奶奶给照个相,我赶紧出去,端着相机想给女孩照相。结果,无论我如何努力,小女孩就是避开我的镜头,左右横竖我都看不到她的正面,她的眼睛隐藏在童花头的刘海下面,她不是低下头,就是侧过身子。我放弃了给她照相的念头,索性走到左边一间屋子里,小秦跟菊花两表姐妹在右边屋子里拉起了家常。
左侧屋子里,摆放着一张陈旧的沙发,上面覆盖着花布,看不出沙发本来的面目。一边是两张靠背椅子,两张椅子被面对面合在一起,椅子中间又接了一张方凳子,一床薄被子凌乱地堆放着,一眼看起来,像是睡过人的临时搭建的床铺。这间屋子被一面木板隔成了两间,外间除了沙发和椅子,还有一张陈旧的搁几,搁几上方摆放着一个纸折起来的装饰品,足有一个普通菜盘那么大,层层叠叠的,像是一个微缩的宝塔。我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是用旧课本折叠起来的,手工精巧,每一个都是一个等角三角形,也不知怎么能叠到现在这个样子。我放回这个宝塔,进入里间,里间是一张床,大约一米二左右,盖被,垫被,看不出是夏天的床铺,倒像是春秋两季的床。想起来,贵州大山里夜晚的温度不高,很适宜。一边的一个橱柜上,堆满了零碎的物品,衣服,袜子,作业本子,铅笔,一床待洗的床单,三两件换下来的衣服,还有几件洗干净晒干了的夏衣。
除了厅堂,左右两边屋子都用报纸和试卷课本纸给糊上了,看起来满屋子的花花绿绿,内里有陈旧的报纸和课本纸露出来。菊英说在她打算回来带孩子之前,公公婆婆就糊了一次,一回到家里,觉得家里花花绿绿的挺好看的。过了一年,那些糊过的墙壁都发黄了,到年底时,再糊一次,“没钱装修嘛,就糊一层纸,看起来干净一点。”
在我们坐着说话的当口,门口响起摩托车的声音,菊英抱着儿子站起来,儿子已经在臂弯里睡着了,她把儿子放到左侧卧房床上,到门口,她公婆回来了。
黧黑的脸蛋,扎实的身子,公公手里拿着一个头盔进来,见到我们,微微笑了笑。小秦忙喊舅舅,舅舅指指椅子,“坐,歇着,歇着。”婆婆瘦高个儿,身体很虚弱的样子,待到屋里坐下,便跟小秦叹气,说一家人都吃药。果然,菊英公公从抽屉拿出药来,就着凉茶吃药。公公高血压,四肢酸痛,一年到头要吃各种不同的药品。婆婆一个月前动了手术——婆婆费力地站起来,撩起衣衫,腰际处,一个刀疤触目惊心,婆婆说是囊肿。现在还得休养,“怎么待得住哦我,家里七七八八的事这么多,少一个劳力家里人就更累了。”婆婆说的家里人,指公公,菊英,还有在外打工的儿子。说到儿子,婆婆显然动了情,说一家十口人,现在都还是靠儿子一个人赚钱养活着。
菊英22岁那年跟丈夫结婚,不久生下女儿,“结婚前就商量过了,要是第一个生儿子,我们就再生个女儿了事,要是第一个是女儿,那就得出去。”
出去是因为山高路远可以躲避计划生育,大女儿不满三岁,菊英便跟丈夫开始了十五年漫长的打工生涯。十五年里,他们夫妻辗转七八个省,北京上海广东江苏,最后在浙江稳定下来。十五年里,他们陆续生下五个孩子,等第六个孩子生下之后,他们结束了生育之旅,因为第六个是儿子,他们的目标达到了。“生一个孩子要花费一万多块钱,生了五个孩子,花掉我们七万多块钱,十五年里赚的钱,除了拿点给家里,基本都花在生孩子上了。”
儿子出生之后,菊英便回到了村里,她坦言,当初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小小的成就感回家的,觉得家里终于有个儿子了。可是等她回到村子里过了没多久,便觉得自家条件已经落伍。如果要排位,菊英家无疑是最后一名。没有新房子,一台十五年前买的电视机还在用,所有的家具都陈旧不堪。八十年代造的房子,到如今二楼都没钱装修,现在连装修的想法也没有了,因为整个房子不但落伍,而且屋顶总是漏水。
闲聊时,菊英的手机响起来,她嘀嘀咕咕跟电话里的人说着什么,挂了电话便跟我们说,四女儿肚子痛,老师让家长去接回来。公公拿起头盔说,我去接——前年家里添了一辆摩托车,因为庄稼地太远了,没有摩托车有时走路来回都得三四个小时,早上去地里,没干一会儿活便又得走回来。“狠了狠心借了点钱就买了,现在有这个车方便很多了。”
菊英递给公公一本病历,是四女儿的,说要是没有这个本子,很多费用不能报销。公公拿着本子出去,摩托车托托托地轰鸣着远去了。婆婆担心公公的身体,说现在才五十多岁就这病那病的,老了怎么办?又吩咐菊英煮苞谷给我们吃,万般推脱不管用,菊英说,你们来我很高兴,我们家穷,别人看不起,没人上我家串门。这么一说,我们便觉得不好意思了,依了她。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公公带着孙女回来了,女孩上二年级,刚在医疗站打了一针,菊英问现在肚子痛不痛了,女孩摇摇头,菊英让女孩写作业去。自己抓起很多衣服,说趁现在空档,洗掉一些,到晚上有时候实在累了,停停洗洗,有几个晚上都要到十二点才能上床睡觉。
很久我才理清楚菊英家的儿女一一对应关系,大女儿现在在浙江打工,已经外出三年了,当时出去的时候未满十八岁,村里睁只眼闭只眼给开了证明。二女儿十四岁在镇上读六年级,三女儿十二岁读三年级,四女儿十岁读二年级,五女儿四岁,就是在家玩童车的这个,最小的儿子两岁,胖胖的脑袋,一脸好奇地看着我们。
四十二岁的菊英谈到这一帮儿女,自有一番感叹,说这么多儿女中,还是四女儿——刚才因为肚子痛回家来,她懂事听话,平时不多说话,自己的东西有固定的地方放。最淘气的是第二个女儿,在菊英满腹的埋怨中,我听到的大约是这么个情况。第二个女儿出生之后基本上在家让公婆带,他们忙于农活,除了给口饭吃,别的什么都教不来。现在这个女孩根本没有女孩的样,拆天拆地,“随便跟哪个姊妹碰在一起就打架,我火起来每人一顿棒子。”
菊英感叹她家的女儿都不懂得体贴她,她举了个事例来说明,有那么几次,她身体不舒服,加上家里长久没有吃水果了,抱着儿子去集市买回来苹果,挑最小的买。累得腰酸背疼回到家里,放下塑料袋子,还没把儿子安顿好,家里几个女儿就抢着来抓苹果,“呵都呵不住,等我回头想拿一个吃,只剩下一个空的塑料袋,风吹到地上。”每当这时,菊英总是万分恼火,可是看着她们“饿死鬼一样大口咬苹果时,我总是觉得嗓子口堵堵的难过。”
又谈到远在浙江的大女儿,更是菊英的心头之痛,当时她是不赞成大女儿出去打工的,毕竟还小。可是她“小学毕业就不愿去上学了。”在家跟爷爷奶奶干点农活,过了两年,偷偷跑到村里去开了个证明,跟村里其他人一起去了浙江。“听说在工厂做电子产品,一年到头不太打电话回来,我打过去给她,她也冷冰冰地不愿跟我说话,也不跟她爸说话,只有跟她奶奶能说上几句。”在菊英看来,另外几个女儿不懂事还情有可原,毕竟还小,你大女儿现在都这么大了(其实还不满二十岁),还跟我们怄气。“她主要怪我们丢下她出去了十五年,我们有什么办法,在村里做人,总得要个儿子嘛。”菊英说。
有时候菊英也会跟女儿说找对象的事,让她看清楚小伙子,不要随便找个外地人,以后吃亏吃苦我们家里也不知道。谁知道女儿的话“吃了石头一样硬,你们就生了我,小时候不管我,大了也不要来管我,你们哪有资格来管我们,你们只要管好你们的儿子就是了。”菊英说,大女儿责怪他们夫妻为了生个儿子把另外几个姐妹都撂家里了。
我问菊英,生这么多孩子,是她本人特别想要,还是老公要求?或者是公婆给的压力。菊英顿了顿,说,我自己也很想生一个儿子,“农村嘛,没个儿子怎么行?”另外,夫家也给了一定的压力,因为当初生下大女儿后,婆婆抱着大孙女让儿子媳妇放心,家里由她跟公公守着,趁小夫妻现在年轻,赶紧出去打工去。“家里计划生育抓得紧,到外面没人知道。”
这一去便是十五年,菊英现在像老人一样回忆起跟丈夫在外漂泊的日子,依旧不后悔,“我们夫妻感情很好,不然我也不会生这么多孩子。”
现在,丈夫在浙江打工,有时寄回来两千,有时候三千多点,问起这样的状况要维持多久,菊英的眼睛朝远去看过去,拿手擦擦汗,“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到老吧。”
菊英拎了一袋子苞谷,非要表姐小秦带上,又很不好意思地说她要去坡上干活了,拔草,锄地,摘苞谷,地里多的是活儿。现在是下午四点,菊英会在地里做活到夜里七点,因为夏天太阳照着的时间太长,“两头摸黑才能做得了活。”大约七点二十来分,菊英到家开始收拾灶台烧晚饭,有时候没等她烧好晚饭,几个孩子都已经各自睡过去。等她烧好晚饭,再一个个喊醒,吃过晚饭,她得张罗着给小的几个孩子洗澡,料理他们睡觉,她开始洗碗洗衣服,等收拾完家务,大约会在十二点左右睡觉。
因为二楼实在太闷热,孩子不能入睡,有几个晚上,菊英会听到孩子在吵闹着哭,她在疲惫中吼一声,女儿们安静片刻,就听到下楼梯的声音。第二天醒来,菊英会看到几个孩子分散睡在一楼,沙发上窝着一个,两个椅子拼接起来一个,公婆的床上一个。还有一次,一个孩子因为太热,把被子铺在地上睡着了,因为地气太凉,感冒了,菊英怪女儿不懂事,狠命地抽打了她一次,“打了她,我自己心痛得要命,没有办法。”
菊英告诉我,她现在觉得压力很大,以前以为有儿子了一切都会改变,其实不然。“你也看到了,我家十口人挤在这个屋子,甩不开膀子。”她很想凑点钱去批个地基,起一幢新楼,因为儿女们个个都要大起来,“总不能再让他们睡在沙发上,椅子上。”可是,家里根本没有余钱,曾经想过抵押贷款,可是国家不承认农村房子可以抵押,再申请农业生产方面的贷款。“他们不会同意,我们家罚款还没交全。”——当菊英夫妻把第五个孩子带回来托付给公婆带时,“政府把我们家的家具都搬走了,家里交不起罚款,现在还欠一万多块钱。”菊英家里,除了几件陈旧的家具,没有别的家什了,再仔细看头顶,左边吃饭间的楼板也被拆了一些,看起来狰狞无比又凄凉无比。
对于一家十口人什么时候能够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菊英显得很沮丧,“总难了,不是老公没空回来,就是女儿不想回家。”说着说着,菊英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跟汗水夹杂在一起。十岁的女儿不谙世事,过来跟母亲要铅笔,她的铅笔又不见了。菊英忍不住骂一句,“你的铅笔是用来吃的么?”女儿对母亲的不理解很难过,在得到一支铅笔后,坐到沙发上继续写字。我看到她的泪水滴在作业本上,滴在翻开的二年级语文课本上,上面有一篇课文,字迹清晰。
离开菊英的家,小秦忧虑重重地告诉我,总有一天,菊英表妹要疯掉。我也担心生活的重担会压垮这个四十二岁生下六个儿女的女子,上小秦的电瓶车前,小秦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她刚才用土话跟我说什么,她说,心烦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几个。”
回到老家,我抽空去买了一些铅笔橡皮还有本子,跟别的一些东西一起,快递给小秦,让小秦转交给菊英。小秦来电话说,方姐,以后别再寄东西咯,人家心里过意不去,觉得还不起这个人情哪。你要真想对人好,就给政府说说,给她家批个地基起个新房子,贷个款,让人家日子过踏实咯。
我闻听,不觉脸刷刷地红起来。
小记
2013年7月8日 酷暑 妇幼保健医院
体检表上三个指标不符合正常范围,医生打来三次电话,在感谢她们极端负责任的同时,也想有意忽略,希望自己不被仪器测出来的数据给控制。鉴于医生热烈的建议,决定去妇保医院接受再一次检查。
遵医嘱化验一二三,去大厅重新排队付账,看着大厅里稀少下来的就诊者,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再让我看到那个女子,我会让保安出面——就在刚才,我目睹了一个医托,把一个贵州来的女子骗出医院,而我除了说几句看起来表示正义的话,无能为力。对此,我心绪烦闷,四楼体检中心的吕医生告诉我,现在医托的事很少了,因为保安一直在盯着。
这件事最让我不可忍受之处,这个医托是四川女子,看着样子,也一定是出来谋生的,如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都是出来打工的。”打工者总被冠以“底层人”,悲哀的是,同样是“底层人”,瞄准目标伤害的,恰恰是“底层人”。我长吁一口气。
正当我胡乱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听到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声音,一个光着上身精巴干瘦的男子冲进来,“医生,医生,快,救命啊!”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护士冲出去,人群发出啧啧的感叹声,我循声往外看,却见四个护士,正抬着一个光着下身的人进来,因为距离我排队的对方有点距离,加上人群涌动着,我只能从人流的缝隙间看到,那是一个女子,双腿被分开着,私处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挂着——她正在生产,这个女子即将成为母亲,而她等不到进入产房,孩子的头便钻出了母体。产妇的下身裸露着,上身一件衣服被捋起来,露出一对乳房。这样一个正在生产中的女子,毫无尊严地被抬进了医院的绿色通道。
惊讶之余再看刚才那个光着上身的男子,背上手臂上都是刺青,手臂上是龙的图案,背上好像是人像,又好像一座山,看不清。我看到他正手足无措地在大厅打转,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付了化验费用拿了单子直奔二楼,需要再抽一次血,抽了血,交了单子,我准备离开。走到门边,想想又回到绿色通道前的值班护士吧台边,跟值班护士打听刚才那个产妇的事,护士职业性地告诉我,医生正在抢救。我又打听刚才那个光着上身的男子是否也进去了,护士又职业性地告诉我,去办住院手续了。我在门诊大厅扫视一番,却见刚才我排队的地方,这个光着上身的男子正在排队。
我慢慢地走过去,轻声问男子,其实他还是个孩子,果然,他才18岁,刚才生产的那个女孩才19岁,他们从贵州来——我忽然想到菊英妹妹,生了六个孩子的妈妈,她跟我哭诉,她的大女儿恨她,16岁就出去打工了,三年来,从没有回家一次,偶尔打回家一个电话,便是责怪父母当年丢下她去外地。贵州妈妈哭着说,“她才19岁。我心疼她,她不理解我。”我问男子怎么不早点到医院来,男子说,堵车了。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病例卡,病历卡外面是一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在医院生个孩子,100元钱怎么够呢?我歉意地掏出一百元钱,歉意地塞给他。他的眼里有惊讶,说一句话,叫我脸红,“阿姨,不要,不要……”在我坚持着要塞给他时,他又说了一句,这一句,使我后来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厚颜无耻的,他说,“可是阿姨,我伸不出手来要。”
我很难过,这个时候,我很希望跟他是亲戚关系,那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拿着这可笑的一百元。可是,我们素昧平生,只是我刚才贵州回来,我一厢情愿地把刚才那个正在痛苦挣扎的女孩想象成悲愤离家的大女儿了——你拿着,给你老婆买点吃的。
我把一百元塞到他牛仔裤袋子里,转身想走,过来一个男子,看起来像是退休赋闲在家的,他走过来了,他看了看男孩,忽然说,“你怎么随便跟人要钱?”
我赶紧解释,请这个看上去像个退休的养尊处优的男子不要误解别人,然后我就离开了。我想到四楼跟医生交流我的病情,到二楼走廊时,我看到18岁的男孩从挂号窗口退出了队伍,他呆呆地站着,显然是因为钱不够。过来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我看到他们正在掏口袋,掏钱,你摸出几张百元钞票,我摸出几张,他们在凑钱。
我想当然地觉得他们钱不够,我所有的同情只是因为那个裸露着身子被抬进产房的女孩,她从贵州来。掏出钱包,看看还有三百元钱,我走过去,把三百块钱递给男孩,“钱不够吧,生孩子得花不少钱,我这里刚好还有一点。”
当然是推脱,婉拒,男孩身边的一男两女也表示不用了,他们能筹到钱的,他们有足够的钱用来支撑女孩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我大约是疯了,我说没事的,我刚从贵州回来,就当做我是你们朋友,拿着吧。便又塞给了18岁男孩。
如果这个时候那个貌似退休干部的人不走过来,我便全身而退,就当完全不认识他们,就当从没有拿出四百块钱支援一对年轻的陌生的夫妻。可是这个退休男子出现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是退休人员,只是在这个医院服侍病人,现在正是空闲时间,他来逛逛而已——总之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走过来,对着男孩说,你怎么随便拿人家的钱?就这一句,便把男孩吓住了。我赶紧解释说,是我自愿的,别乱说。
这个模样像退休工人的男子大着嗓门说,你还敢拿别人的钱?你以为真有好人,人家就是来骗你钱的,现在你拿了人家的钱,一会儿她报警说你偷她钱,你看看这钱都可能是假的,你以为真有好人?等一会儿人家就要你翻倍还给她……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男子的逻辑是从哪里来的,我反复跟男子解释,他当然不想听我解释,只是一个劲地说,谁信,谁信你那么好心,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人,自己钱多花不了?
不可理喻的是,我居然想跟他争辩,我为什么跟他争辩呢?我只是不想让男孩心生不安,
果然,那种衍生出来的不安,迅速控制了男孩,我刚走到门边,男孩冲过来,把钱塞还给我,我注意到,这些钱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阿姨,我不能要你的钱。”
我轻声告诉他,我不是坏人——我从一个想帮助别人的角色迅速转化成需要解释的心虚的中年妇女,为了让男孩相信,或者不想让那个噩梦般的男子言中,我拿出病历本,告诉男孩我的名字,“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好人的。真的你要相信……”
走出大门五六步路,泪水汹涌而上,淹没了我的视线,我站在院门口公交站牌下,抑制不住地哭泣。我蹲在地上,却从灌木丛中看到那个男孩,正拿着钱焦灼地四处张望——他的不安已经超出了他对于陌生世界的信赖吗?
上了公交车,从窗玻璃看出去,那个男孩还在焦灼地寻找,我像个小偷,或者就像那个噩梦男子说的骗子,居然不敢再看窗外,为了避免男孩看到我,我撑开了雨伞,躲在伞内。
越来越不安,我的不安来自于男孩的不安,凭什么人家要无缘无故接受你的施舍,然后担惊受怕地承受这后果呢?我下了车,茫然地看着大街,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我已经没有勇气回医院去解释,找了个僻静处,我打了个电话给四楼体检办公室的吕医生。我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同时恳请她帮忙——请她穿着白大褂,下到一楼,去看看那个男孩是否还在找一个被误以为是骗子的中年妇女。吕医生百般感叹,感叹世风日下,感叹做了好事却要如此被误解,“我马上下去看看,你放心。”
再上了公交车去了单位,我一进办公室便锁了门,我需要一个通道来宣泄一种情绪,这种即将爆发的情绪便是,请容许我痛哭。我很想跟谁交流,很想说出满腔的委屈,或者极度的不安。吕医生还没有给我来电话,我在焦急地等待中,拨通了小凤的电话,我边哭边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居然像个受尽屈辱的怨妇。我反复告诉她,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以后一定会很冷漠。小凤显然比我冷静,她分析说,尽管最初留给那个男孩的是不安,“但是亲爱的,给他们时间,他们需要用时间来消化你的善良,你的善举一定会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他们也许会在孩子懂事之后,告诉他(她),那一天曾经发生的事,他们会把这种善良延续下去。”小凤安慰道,“亲爱的,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很傻呢?”
很多年以来,这是我唯一一次觉得,痛哭真是最好的安慰剂。我很快平静下来,并且尝试忘记这件事。可是,在我的心里,已经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天。下午,吕医生告诉我,她下去的时候,大厅里不见了那个我描述的退休男子,也没看到那个全身刺青的18岁男孩,“你说的那件事,你说的有个产妇抬进来,好像没有发生过。我去问了绿色通道的护士,她们说她们只看到有个女的抬进来,没有看到别的,也没有听到有个男的在说什么。”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要真是这样,便好了。后来,小凤又给我发一个短信,“亲爱的,就凭你慌乱的赤子之心,你就如此值得敬重。这件事,没有伤害任何人,包括你。”
小凤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果不是这个短信,我一直以为我内心所有的难受跟不安,都只是怕伤害了18岁男孩。其实,在我这种心乱如麻的辩解里,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善举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合理的赞赏,所以才会难过。那么,难道,他们真应该接受我的同情吗?他们连拒绝都不能,他们只能被动接受我的好意,从而被误解。拿鄙夷的眼神盯着我的退休男子,是不是在某一时刻,试图挽回那个18岁男孩的自尊呢?
记住这一天……忘记这一天。
小秦:“我的二姐最苦。”
傍晚的时候,跟小秦坐着吃饭,两碗贵州特色的粉,红色的油辣椒把整碗面都覆盖了。在这之前,小秦跟我谈到丈夫,说她自己曾经也是留守妇女。那时丈夫去别地做木匠,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时间长一点的大约要一个多月,“我那时才25岁,常常哭。”小秦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丈夫的思念,又说现在偶尔跟丈夫闹点口角,都会想起他离家的那些日子,想想现在能在一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每次吵架,我都让着他,你瞧瞧,让着让着他的脾气反而变坏了。”小秦丈夫听到这话,神情复杂地笑笑,“别听她瞎说。”然后一仰脖子,喝光一杯啤酒,小秦及时给斟满了。
这几天,小秦用新买的电瓶车带着我,走村串户的,我们像猎狗一样,嗅着一些特别的气息。比如,哪户人家昨晚因为打麻将夫妻打架了,丈夫一早背着蛇皮袋子离家去外地,被舅老爷在车站拦截了;哪户人家赶集时苞谷卖了个好价钱,因为正好来了一拨旅游的人,他们误打误撞居然想看看乡村集市;哪户人家的老人去了,儿子还在外地赶不回来,见不到最后一面,村里人都觉得这个老人福气不好。
我决定离开贵州去苏北,今晚索性放开肚子,跟着小秦夫妻喝一杯啤酒,平时看着惊悚的辣椒,这会儿也没觉得那么可怕。就在这时,小秦妈妈匆匆来了,小秦妈妈六十二岁,脑后梳着一个发髻,灰白的头发,整个身子看起来有些肥硕。我在小秦家耽搁的这些日子,这位慈祥的母亲时不时会过来坐坐,一起吃个饭,有时也拎一袋子苞谷给小秦,说邻居给的。
“不吃牛肉,牛是最苦的,不能吃它。”小秦母亲悄悄跟我说。她每次到小秦家,总会问我一些问题,比如,现在外面是不是很乱;气温是不是很高;吃不吃辣椒,等。有时会突然说一句,东跑西跑的,可别不想回家了哇。每每这时,我都觉得难以回答,她操着纯正的贵州方言,细听还是能辨别,她说话时,偶尔会夹杂一些村子里特有的字眼。
“摆龙门阵啥。”她有时会跟我来这么一句。总体来说,我对这位阿姨有不错的感觉,她看起来敦厚善良,不设防。
这会儿,阿姨的脸色煞白,摇摆着壮大的身子,一步一步跨上台阶,“娃儿哟,我的娃儿哟。”小秦放下饭碗,“我妈。”
我们放下饭碗,酒杯,定定地看着小秦母亲,却见她叽叽哇哇开始说话,配合着手势,我听不明白,但是预感到发生了什么,果然,小秦夫妻神色紧张起来。
“怎么了?”
“我二姐出事了。”
小秦姐妹五个,没有弟弟,小秦排行老三,因为丈夫有木匠手艺,除了之前有过的外出经历,基本留在家里。现在,他们夫妻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小百货铺子,虽然收入有限,“可是两公婆能在一起,穷就穷一点。”小秦大姐二姐四妹小妹嫁到邻村,她们的丈夫都外出打工,大姐夫离家时间最长,大姐嫁过去二十多天就出门了,直到现在还在外地打工。大姐有一儿一女,也都跟着父亲出去打工了。二姐夫妻原来在外地打工,因为两个孩子都要上学,周末回家来,“见不到妈妈他们总是在电话里哭。”无奈,二姐回家来,除了照顾两个孩子,还得照顾公婆,家里养了十二头猪,一头牛,十五只鸡。“二姐家八亩田,都是二姐一个人做活。”小秦讲到这些,便心疼不已,忍住了眼泪。
小秦家因为要去县里批货,去年贷款买了一辆农用车,后面一个车斗,用来装货,这辆车不要说在村里,就算在镇上,也是挣够了面子。“我拼死也要赚钱,贷款我不怕,只要活着总还得上,现在我们省吃俭用,就在还贷款。”小秦的意思,只要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就算欠债再多,也不怕。“我受够了一个人的苦。”
之前小秦一直瞒着我大姐二姐的事,就算这会儿,她也不愿告诉我二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责怪她跟女婿怎么没开手机。他们这才想起来,因为刚才两人怄气,小秦丈夫摔了手机,后来因为想要联系业务,借小秦的手机来用,小秦不肯,争夺之中,小秦的手机也被摔了——这样争吵着的厮守,到底是不是比外出打工更好一点,谁都不敢说,冷暖自知的日子。
小秦丈夫喝了啤酒,脸红红的,我提醒小秦,不要让他开车,小秦有些惊讶,问我,不开车我们怎么去二姐家?
我们一行四人坐在车上,小秦丈夫开车,夫妻俩还生着闷气,可是因为二姐家的事太大,超过了小秦夫妻间的鸡毛蒜皮。夫妻俩开始商量现在就把医生接上直接带去二姐家,还是把二姐去接出来。在这个问题上,小秦母亲果断作出决定,现在就去带医生。
小秦丈夫开着车——坦率说,我坐在车上,总感觉极不安全。这根本不像是开车,而是亡命狂奔,这除了对于二姐的担心,我还认为是对小秦的怄气。这怎么了得,我担心还没有接到医生,我们几个就得车翻人亡——乡村小道,没有路灯,车前方投射出去的灯光随着车子震动,摇晃着。我扯扯小秦的衣领,小秦回身看我。
我附在小秦耳边:“二姐出了什么事?”
小秦摆摆手,就着车灯,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水,不知是担心二姐还是悲切自身命运。
我又问:“二姐到底怎么了嘛?”
小秦依旧没有回答我,只是催促丈夫:“你开快点啥,开快点!”
我脱口而出:“不能再快了哇,多危险。”
坐在我身边的小秦母亲拉拉我的袖子,我回身靠到椅背上,小秦母亲显得更加焦虑,仰靠着一会儿又直起身子,一只手抓着前面的椅背。
车子像一个醉汉,一直往前冲,我只得闭嘴,在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追究事件的原委,显得有些不知趣。我靠在椅背上,想象着万一车子翻了怎么办,我是往左边跳出去,还是右边?正当我想象着自身安危时,小秦的手机响了,这当口,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了医生家门口,乡村医生的家被夜色笼罩着。我们跳下车,小秦接手机,因为刚才被摔过一次,接触不佳,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脸色逐渐转变过来,小秦母亲已经在大声喊医生了,三娃儿哎,赶紧开门咯。
乡村医生家的门打开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出来,小秦母亲焦灼地说着什么,乡村医生摊摊手,似乎表示很无奈的意思。小秦尖声喊了声妈,她母亲才醒悟过来,看着小秦。
小秦告诉母亲,外甥女来电话了,二姐已经苏醒。
我这才知道,二姐服毒了。
我的心像被拎了起来,二姐比小秦大了三岁,三十五,无论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一个妻子,她都不该喝农药,究竟有什么难以开解的事,让她放弃亲人想要独自离开这人世呢?
小秦跟母亲还是决定去看看二姐,医生自然是不用了,只是嘱咐了几句,要静养几天,因为农药会残留在身体,需要多喝水以解毒。每天早晨喝一碗盐水,连续七天,只要没有别的并发症,应该不会有危险了。小秦丈夫问还去不去二姐家,小秦瞪一眼丈夫,几乎是吼叫一声:“你好意思问?”
小秦丈夫有些冤屈地嘟囔:“我是说,如果去的话,把家里那两只鸡给抓了去,给二姐补补。”
母亲提醒说,二娃儿自己养了十五个鸡子,不用再带鸡子去。小秦没好气地对母亲说,你明知道二姐舍不得吃。
于是又开车回小秦的家,待他们抓了两个鸡子,又在杂货店拿了一些点心之后,已经快八点了。毫无疑问,这个时间,有足够的理由让小秦丈夫把车开得像飞机起跑。因为二姐已经脱离了危险,车里的气氛好了许多,偶尔小秦母亲还会放松地跟我说一两句话,因为音调很低,我没有一句听得懂,不过,我都点头表示懂得,她显得很高兴。
夜色笼罩下的大山,具有神秘的力量,车子一路颠簸,偶有一两个村子在我们疾驰的车窗外一闪而过。车子开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大家都有一点倦意,小秦丈夫拧开了收音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声音成为噪音,小秦气恼地关掉了。小秦丈夫赌气似地又打开来,母亲在后面眯着眼睛,以为睡着了,其实心知肚明,嘟囔着,大意是你们还有心思闹腾,你二姐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秦跟母亲商量,是不是打个电话给二姐夫,让他回来一趟,母亲很快制止了她,说等去看看情况再说。我才知道,二姐想要结束生命并不是第一次,前一次因为家里的牛在耕作几天之后,居然挣脱绳子,拖着笨重的犁田的工具,走出田里,在山坡地里没有目的地走,无论二姐如何地训斥,拉扯,耕牛还是不肯定回到田里——那牛累坏了。二姐眼看着田里的活儿堆成了山,压在双肩,居然跪倒在牛眼前,她好言相劝,让牛回家。
傍晚的时候,二姐拿根绳子,把自己挂在牛栏的顶棚上,也是命不该绝,隔了一里多路的亲戚来借耕牛,没在田里找到二姐,却在牛栏里看到悬在空中的双脚,救了二姐。打了电话给二姐夫,二姐夫那时在宁波,那是一个沿海城市,有太多的活儿等着他去做,似乎有赚不完的钱。等他从宁波赶回来,见到虚弱的妻子,无言地陪伴了三天,三天后,二姐夫离开家,又去了宁波。
母亲的意思大约是,二姐夫不喜欢二姐这么做,因为在二姐夫看来,他在外面打工,赚钱养家已经不容易了,妻子在家理当安心。那些田地,有精力就做一点,没有力气,就不做。何必为了这事丢命?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儿,当小秦流露出二姐自己愿意干农活时,母亲适时地呵斥她,“你懂个啥事,这田地荒着,你二姐心里不慌?不去田里地里的,日子怎么过?”
我自以为听懂了母亲的话,也自以为理解了二姐的苦衷,大约是,在那荒山之中,如果她不拼命干活以保持对生活的热情,或许她很难度过那些漫长的守候时光。
小秦适时回头跟我说,“我二姐最苦了。”
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之后,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缓坡,初时我以为是一面长长的墙壁直直地挡着去路。近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大约四十五度的斜坡,小秦丈夫加大马力,车子像一头老牛费力地往上爬着,爬着,我们几个的身子,几乎都是往后仰过去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惊险的经历,想要下车,小秦丈夫边开车边还回头安慰我,没事的方姐,在我们贵州,都是这样的路。我不敢再吱声,一方面怕他们觉得我娇气,另一方面,我更担心小秦丈夫手中的方向盘,脚底的刹车会因为他的满不在乎而失去控制,那后果真是不可设想。车子发出沉闷的声音,忽然又停住了,用的是急刹车,我们才看清,就在斜坡的中间,一辆满载石子的手扶拖拉机停着,我们几个赶紧下车,母亲也下了车,她看着倒仰着的车子,跟女婿嘀咕一句,小秦丈夫找了块石头垫在后车轮底下。
拖拉机手是个瘦弱的男人,黑暗中看不出年龄,在我们的车灯照射下,我看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他就坐在路边,低着头,我们的到来也没能使他抬头,小秦丈夫问,“什么事嘛,停在路中间。”
拖拉机手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们几个,我看到一张满脸泥灰的脸,疲惫,倦怠,似乎要沉沉睡过去的样子,
“跑不动,太陡了。”他终于说话。
小秦丈夫爬上拖拉机,看了看罐子里的水,又鼓捣一下车把子,下了拖拉机,跟拖拉机手嘀咕几句,拖拉机手慢慢地站起来,身子却晃了晃,差点往后仰过去,小秦丈夫一把抓他的手臂。
“怎么了嘛。”
“一天没吃东西,饿了,搞不赢。”
小秦母亲嘴里念叨阿弥陀佛,赶紧回到车子旁边,开门拎出袋子,手伸进去摸索,抓出一包饼干,又抓一个苹果,摇摆着走过来,递给拖拉机手。拖拉机手接过,用牙齿咬开饼干的塑料袋子,一口咬过去,大口咀嚼着,试图一口吞下去,却噎住了,仿佛要憋死的样子,
小秦生气地吼,“干嘛这么急嘛,吃一口苹果,慢慢吃。”
拖拉机手吃了几口苹果,忙不迭地说了谢谢,忽地把半个苹果和剩下的两块饼干塞进口袋,要动手发动拖拉机。小秦丈夫告诉我们,这拖拉机停在这么斜的坡上,肯定上不去。他跟拖拉机手嘀咕一会儿,很快制定一个方案:拖拉机手发动,小秦丈夫拿绳子拉车头,我跟小秦在后面推车——小秦母亲被我们劝到一边站着。
随着喷出来的浓烈的柴油烟雾,拖拉机被发动,小秦丈夫在前面大吼一声,“起!”小秦弯腰搬开垫在拖拉机后轮底下的石块,我跟她两个扶着拖拉机车斗,奋力往前推着——确切地说,是往上,再往上。太陡了,我们俩几乎同时脚下一滑,使不上劲,我踹掉鞋子,光脚着力,拖拉机终于腾腾腾地往上去了,坡度很长,我们大约推了七八分钟的样子,筋疲力尽了,待小秦丈夫又吼一声,“成了!”我跟小秦都跌坐在路上。在这大山里,夜风习习,很多灰尘,在车灯的照射下,轰隆隆地翻飞着。
我们继续上路,因为拖拉机事件,我觉着小秦母亲对我的态度更加好了,她几乎像心疼女儿一样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你蹬掉了鞋子,那路上都是碎石,脚底可破了?”她居然会说得那么清晰,接近普通话了。
没错,我的脚底火辣辣地痛,大概皮蹭掉了,我笑笑说,没事,我脚底板很结实。小秦母亲又捋捋我的头发,说出一句话来,这让我羞愧之余,不觉有些心酸。
“我家五个女娃,没一个像你这么有福气。”
外甥女又来一个电话,问小秦到哪里了,小秦说已经在坡上了,都能看到二姐家的苞谷地了。小秦挂了电话,小秦丈夫回头跟我说,方姐,让你受累了哇。
我只得笑笑,因为除了被动接受这样的赞美,我无法找到确切的语言来掩饰我的不安。小秦从座位间伸出手来,我一看,手掌空着,初始不明所以,再一愣,便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在黑暗中紧紧地握手,这很有仪式感——互助的力量如此强大,我只是踢掉鞋子推了一把装满石子的拖拉机,他们的感激和认同却如此丰厚,我们彼此都觉得又近了一些,关系似乎比之前亲了很多。
停车,往前走,是一大片树林,没有明显的路,只是一条曲折的山间小道,只能容下一个人行走,我们四个人一顺地走着。小秦丈夫走在最前面,手电筒的光划过夜空,掠过黑黝黝的山林,又回到路上。在他晃动手电筒的瞬间,小路迅速陷入黑暗,即便只有那么十来秒时间,我都觉得十分漫长,没有亮光,我寸步难行。小秦母亲强烈要求走在最后,似乎为了保护我这个外来人,我们行走其实很慢。就这样七弯八拐地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看到一间屋子,孤零零地在黑暗里,门开着,从门里掉出来一片灯光,两三个身影在灯光里晃动。小秦喊了一声娃儿,外甥女奔着过来,我们一起走到门前宽阔的道地上。外甥女显然哭过了,眼红红的,稚嫩的脸上泪痕还在,马尾辫有些松散。
进门便见到竹塌板上躺着二姐。
坦率地说,在我眼里,无论小秦还是小秦母亲,虽然看得出勤劳的痕迹,也疲惫,毕竟让人感觉得出气息,活着的气息。躺在床上的二姐,消瘦,干枯——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我的心急骤地被抽紧了。
母亲姐妹相聚,说不出的委屈和不安,心疼,嗔怪,爱恨交织。只听母亲一个劲地摇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当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这里,当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这里,你看这荒山荒地,连个人影都不见,你要走了,叫我们一家怎么活下去……
都落泪,无声地落泪,小秦进了厨房,我跟进去,小秦打算熬一碗鸡汤给二姐喝。小秦丈夫进来,大声斥责小秦昏了头,医生说要喝盐水,“你让她喝鸡汤,是要她死啊。”外间便有哭声传来。我呆呆地站立在厨房,一个灶台,两口大锅,揭开锅盖,是一锅煮熟的苞谷,“给猪吃。”碗橱,大水缸,吊在楼板底下的竹篮,吃剩的饭菜,一双黄色的解放球鞋搁在灶台门口,有些突兀。凌乱的灶面,来不及清理,这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软弱无力,又张皇失措。
算起来,二姐独自生活大约有十二三年了,这十多年来,她家里一直养猪,“十几个猪仔,不说饲料,光给清理猪圈,都得大半天的。”有一次,猪仔患病,二姐走了五六里山路去镇上买药,又走五六里山路回到家里。那时女儿儿子都还小,一边是哭哭啼啼的儿女,一边是嗷嗷叫着的猪仔,无奈之下,二姐只得翻出一粒安眠药,掰了半粒,拧碎了,再分出一点细沫子,加了温水,硬给女儿儿子喝下去——唯有这样,她才脱得了身来对付这些患病的猪仔。病猪只有两只,可是,兽医说了,为了防止传染,每一个猪仔都得给喂药。喝了安眠药的两个娃儿沉沉地睡去,二姐便开始给猪仔喂药,一头一头,猪仔不像孩子,听妈妈的话,他们争执,抗拒。二姐戴上手套,掰开猪仔的嘴巴,拿勺子舀了药水往里倒,有时猪仔踢翻了药瓶,有时又把二姐给掀翻了。等把十一头猪仔全都喂完,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二姐才想起娃儿还没吃晚饭,自己也饿着肚子,想喊醒他们吃饭,刚坐到床上,却一头栽下去,睡着了,母子三个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八点。
这些艰难的日子,二姐几乎不跟丈夫说,有一次,实在累得不行,想给丈夫打个电话,接通了却听见丈夫那边有吵闹的声音。她很着急,一直喊着丈夫的名字,丈夫却没有回音,只听见嘈杂的声音,直到那边挂了手机,再打过去,便没有人接了。熬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丈夫工地的人打来电话,说她丈夫昨日昏倒在工地了——这之后,她便不敢主动给丈夫去电话,怕接通了又听到那嘈杂的声音。也有那么几次,她正犹豫着是否要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打过来了,问家里是不是都好,听声音觉出不妥,追问之下,丈夫便告诉她,包工头跑了,没有拿到工钱,再也不想在工地干了,等另外找到一个活儿再告诉她。也许要到别的城市去,那么手机号有可能要变,在这变和不变之间,有时会等待漫长的一个月,杳无音讯。原号码打过去是空号,没有新的号码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亲人之间,只是靠一个号码维持着,一旦换了号码或者手机丢了,家里都有可能找不到亲人了。
在家人的千万叮嘱下,二姐的情绪稳定下来,不久便昏昏地睡过去,临睡前抓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要是她再也醒不过来,让两个孩子远远地走,不要再回到山里来。至于丈夫,也希望他不要再回来。
走出门来,外甥女忧虑重重,小秦母亲决定留下来照看女儿,我们在道地上道别。我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贵州,黑暗中的告别便多了一层意义。小秦母亲让我有空再到家里来,没好吃的,但是还是欢迎我再来。我看到道地一边的牛圈,确切地说是一个四面通风的棚子,木头搭建起来,顶上盖了茅草,那头牛安静地站立,时不时用尾巴甩打蚊蝇,鼻孔里重重地喷出气来。我走过去,打开手机电筒,照到它身上,背上,有深刻的被犁靶勒出的痕迹。我不敢照它的眼睛,只在它鼻尖停留,我看到它的眼睛定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地方,偶尔,它的头往身后晃动一下,耳朵也在自行拍打着。在这个山村的夜里,我跟一头耕作的老牛对视,静静的,没有来由,我的泪水沥沥地落下来。
小记
2010年9月22日 傍晚 北京八里庄南里25号408室
从贵州回来已经三个月了,给小秦去电话,自然问到二姐的事,小秦告诉我,二姐夫终于回家来了。二姐夫在一个大型钢构工地打工,焊接的时候,被铁水烫伤了脚,伤着了骨头,无奈,只得回来了。
“回来真好,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二姐高兴,谁知小秦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好,两公婆天天吵架,都在闹离婚了。”
在小秦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我听出了大致意思,二姐夫回家后,儿子不久也回来了,因为在城市生活了太久,二姐夫显然已经不适应家里的农活。刨地,拔草,犁田,还得养猪——二姐夫说,这里没有超市,没有一块钱的公交车,没有地铁,山高路远的,他已经从内心里把故乡给剔除了。虽然他未必进过那些大超市,也未必有时间常去坐一块钱的公交,地铁。可是,那些东西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生活的真实可感,是有奔头的。二姐夫居然跟二姐说,种苞谷有什么出路,就算整个村子的苞谷都是我们家的,又有什么用?还不都喂了猪。在这点上,二姐深感忧伤,因为在她看来,这所有被丈夫嫌弃的一切,都曾经养育过他们。现在,他毫无留恋地丢弃了他们,他丢弃的不只是那些田地,还有那些生活在田地里的人,包括这个含辛茹苦在村子里守候十来年的妻子。
我跟小秦都不知说什么好,问起那头牛,小秦说,已经卖了——那头牛是二姐从市场买回来的,在那些空荡荡的夜晚,这头沉默的耕牛陪伴了她。她很多次站在牛棚外面,像跟人说话一样,告诉耕牛,你要多吃点草,家里那么多田,都要靠你了。甚至,因为二姐心疼它,舍不得让别的人来把持耕牛,她千辛万苦学会了自己犁田,很大程度上是心疼那些雇佣来的犁田工对着牛狠命地抽打。在这个世界上,二姐如果真有什么地方可以靠着哭一场,一定是这头跟随了她八年的老牛。可是,丈夫为了彻底打消种田的念头,趁妻子不在家,牵着它去了集市——这最让二姐不能接受,并且为此大病一场——丈夫如何忍心让这耕牛去集市呢?在那些山村,集市分布在各地,有的动物用来交换回家养着当农具,有的动物用来宰杀。当二姐奔着赶到那个集市时,已是傍晚,那里除了一些血迹,再也没有老牛的痕迹。
小秦又邀请我去她家做客,说她妈妈想念我,说到二姐也想见见我,不知为什么,我再也鼓不起勇气去那里,似乎那边也留着我一部分心酸的记忆。那头黑暗中沉默的老牛——在我稍具文学的念想里,像极了二姐,那个沉默不语肩负重负的女子,“我二姐最苦了,可是我也帮不上忙,你要是得空,就来我家,我们去看看二姐。”我想起小秦母亲说,我不吃牛肉,牛最苦。
露露:妈妈,阳光照下来,我也有份了。
最初知道这个小村落,缘于我的工作,在编辑文字过程中,看到一位作者写到修水——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位修水来京闯事业的先生。他常说起家乡,在修水众多外出谋生的人里,这位先生应该过得比较舒适,经过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他的家人都来到北京,过着寻常却安逸的日子。我对修水这个县城的了解便来于此,难以忘怀的是,在他的家乡,有一种特别的待客茶水,菊花芝麻黄豆蜂蜜装在一个杯子里,端上来,便是贵客的礼遇,因为菊花用盐腌渍过,喝着咸咸的。我在他家,曾经受到他母亲和姐姐的款待,喝的便是这样的茶——大约是,一杯修水茶喝下去,肚子已经饱了,并且颇具营养。
后来我看到那篇文章,是有关知青生活的,在这个村落,有个女知青,曾经受到老支书一家的厚爱,中间也写到了这种地方茶,便很有兴趣,一下就记住了那个地方。
再接下来,我带着目的乡村走访,辗转从作者手里要到村支书儿子的电话(因为老支书前几年已经过世),村支书姓陈,儿子小陈现在在温州打工,“我们家条件不好,就出来打工了,我都出来十多年了。”当我问及村里是否有留守妇女时,他顿了顿,说,有,我们那里多的是。
再过一段时间,小陈给了我村里文书周先生的手机号,再辗转联系到周文书,我跟这个村的距离越来越近,这让我感到很亲切,我想通过周文书对接到村里的妇女主任。
“我们村没有妇女主任。”
“那妇女工作谁在做呢?”
“我兼着。”周先生说,透出些许的不好意思。
我在一个阴雨天来到这个村落,一条溪把村子分割了。张勤的家在溪对岸,我在一幢新房子的门口,跟她拉家常,话题从摆放在厅堂正中间的那张遗像开始。
“那是我老公,前年死了。”
张勤重新回忆起那一刻,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时我因为女儿要读书,待在家里,我老公对我们很好,也很顾家,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回来,问我们吃饭没有,吃的什么,女儿儿子好不好,反正就像在家一样。我们在电话里常常说很多话,有时候女儿儿子就抢着要跟他说话,所以那段时间,他手机费多一点,我们也不太心痛,因为毕竟是一家人,总是记挂的,连打电话都不可以,那真是觉得很难受的。不过有的时候也心疼,交电话费的时候要很多钱,老公就跟我们说,以后我不打电话回来了。过几天就又打来了……那个晚上,他好好的,跟我说话,说这说那的,还像以前一样说家里的事,因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班,他干活很累的,在车间,机器上,如果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我就跟他说,你好睡觉了,明天要早起的,老公说不要紧,再说几句,又说了几句,我看看九点十五分了,就说要挂电话,他不肯,还想说,我有点生气,因为明天早上那么早起来……结果,他就把电话挂了。第二天早上,同宿舍的人都去上班了,他还睡着,后来厂里有人到房间来喊他,才发现,我老公已经……死了。”
张勤的眼睛眯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想看清楚什么,还是根本就为了阻止眼泪出来,她吸了吸鼻子。
“我哪里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最后一次……”
我们坐在门口屋檐下,细雨无声飘落,厅堂空荡荡的,新建的房子散发出陌生的气息,缺少人气,张勤老公就那样,成为黑白相片,在镜框里静静地看着他的妻子,在跟一个陌生女人诉说万般无奈,我们的谈话在这个没有任何家什的厅堂发出回身。在张勤身后的墙上,贴满了奖状,是张勤女儿的学习成果。
如果用简单的文字来概括张勤家基本轨迹,便是:很多年前,女孩张勤在熟人介绍下,跟村里一个年轻人结婚,婚后生下女儿大约半年,丈夫外出打工。张勤带着女儿留守在家,女儿三岁时,张勤带着女儿去了丈夫打工的温州,住在一起。因为女儿还小得照顾,张勤寻找比较轻便的工作。再后来,张勤生下一个儿子,那时,女儿已到了读书年龄,张勤带着女儿儿子回到家乡。
日子本来可以就这样过着,拮据是拮据,毕竟有盼头,却因为丈夫的突然过世,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老板心肠还好,看我们家可怜,就给我们家五万块钱,我另外借了钱,把这个房子造起来。”
造这个房子的时候,也有人不解,那时的张勤,虽说生了两个孩子,模样依然俊俏,又贤惠,只要她愿意,就算带了两个孩子,还是可以带了那五万块钱另外嫁一个男人的。何必那么辛苦造一个房子?再者,即便你想造房子,也可以造到娘家去。总之,“那个时候说什么的都有,劝我另外嫁人找个依靠的,让我独身一人离开村子去别处生活的。”
“还有的人好心劝我,说女人嫁人不就是嫁了个老公,老公没了,你在这里又没有什么牵挂,两个孩子索性给了公公婆婆,自己完全可以重新过生活。可是,你说,你说我怎么放得下心,这两个孩子,都是我骨肉,自从我嫁到这个家后,我老公我两个孩子,都是我最亲的人,我怎么可以丢下他们不管呢?”
张勤肩上的重重地压下来三副担子,公婆年迈多病,三病四痛都得媳妇张勤出钱出力陪同去医院;老房子因年久失修濒临坍塌;一儿一女的读书费用。
开始四处借钱,先从娘家开始,张勤坐车再步行再搭拖拉机辗转一天才到达那个出生地,母亲糖尿病,父亲左眼白内障,几个兄弟也都靠外出打工维持。张勤在家排行老大,“坐在家里柴灶门口,我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一下子连气都透不出来。”空手回娘家,又空手返回这里,张勤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我觉得没有路可以走了,躲在老房子后面扎扎实实哭了一通,哭到手脚都发麻了,那天女儿周五回来,很久才找到我,见我在哭,她知道我们家这个样子,跟我说,妈妈,你要坚强,我们挺过这几年就好了,等我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赚钱,我们家就会好起来的。”是女儿的几句话给了她力量,张勤断绝了借钱的念头,自己跑到镇上找熟人,去建筑材料店赊账,“有的熟人肯信我,肯为我担保赊账,有的熟人认为我们家再也收拾不起来了,完全垮了。”
房子造起来了,工钱是欠的,有的工钱实在要付,就拿家里稍稍想象点的东西,卖了换钱,用来支付少量工钱,也用来维持生活。“老公出去打工赚钱,不就是为了造个新房子,让一家人过得好一点吗?他拿命换来的钱,我怎么舍得花了,除了造房子,我没有动过一分。”
一条小路蜿蜒着在村里回旋,我们一路走来时,看到不少新造的房子都关门闭户。周文书介绍说,房子的主人都出去打工了,大部分年底回来一趟,平日里村子里都很冷清。周文书在桥头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买些生活用品,油盐酱醋之类的,香烟肥皂针线之类的,问到营业额,周文书摇摇头,“平时也就卖个一二十块钱,到过年时生意才好一点,也就是烟酒什么的,赚不到钱。”问到村里是否有人来赊账,周文书想了想,说,“有,欠的也不多,十几块,二三十块,时间都不长。”这些欠账大部分是留守在家的老人孩子和妇女留下的,他们有时候手头不济,便会来赊一点米,盐,都是生活必需品。过一段时间,寄钱回来了,他们便来还掉。也有死账,孩子在小店赊账,爷爷奶奶没钱付,这样拖着,到年底才听说这家夫妻离婚了,男的让女的付,女的推脱说儿子归你,得你去还债。“有时看到这种情况,就算了,反正争吵到最后也没结果,自己吃点亏算了。”周文书显得有些无奈。
我站起来,看墙上的奖状,从学前班开始,张勤家女儿露露就很乖,“好宝宝”“手工作业比赛第一名”,到小学时,便是“学习积极分子”“三好学生”,到高中依然有奖状,“作文比赛第二名”“朗诵比赛第三名”。这些记录成长痕迹的奖状,让备受煎熬的张勤很觉安慰,在跟她坐着闲聊的三个小时里,她唯一露出笑容的是就说到女儿。
“露露很懂事,她总是鼓励我,妈妈,你要坚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们家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些话,总教张勤潸然泪下。
露露上了高中之后,张勤已经无力支付学杂费和生活必须的开支,有人给张勤出主意,让她去村里问问能否贷款,张勤也打算走最后一条路。万幸的是,有一户人家出手相帮了。那是他们同村的,住在后面村中心,那家人是办企业的,在外面赚了钱,“他们来到我家,告诉我们,他们愿意负担露露高中三年的部分费用,一直到她考上大学”。
露露每年能从那好心人手里接过一万块钱,两个学期平均下来,五千块一学期,“可是根本不够,除过学费资料费请老师辅导的费用,露露每个月只能用400块钱。”这400块钱便是露露全部的生活费用。
“她要付开水费,文具用品,刷牙洗脸,还得吃饭……一个月算20天,平均下来,用来吃饭的钱已经很少了。读高中三年,我女儿没有上过一次二楼,二楼是荤菜,没有上过一次街为自己买东西,早饭从来没有超过一块钱。有时候就吃一个馒头,有时候喝点水就算了,在教室昏倒过几次,露露不告诉老师,回家来,吃饭时,吃不了多少就喊肚子痛,她的胃变小了。就算这样,露露还是没有怨言的,她还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买东西……”
张勤用手背擦泪,我呆呆地坐着,不好意思递给她纸巾,仿佛我早有准备,就是专门来挖出她的伤心之事,看着她的泪水滑落。看着她严重近视的眼睛,我只能转头朝外面看,一只小狗慢慢走过,它在张勤家门口停下,晃了晃尾巴。
后来我才知道,这只狗是村里别人家的,露露特别喜欢小狗,回家来时,总是要把它喊进来,“从碗里分出一点吃的给这只狗吃,畜生也记得好,它每次走过我家门口,总要摇摇尾巴,好像希望我们家露露出去,把它喊进来。”
我说有露露的照片吗?张勤起身,我这才发现她的脚不便,一瘸一拐地往里间走。张勤婆婆过来,见此情景,有些责怪,大意是脚不好,就不要多走路。张勤用当地话说了一句什么,婆婆看了看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众多的走访时间里,我总是对这个问题充满怀疑,我是干什么的?只不过为了寻找到我需要的素材,形成文字,那么,我带给他们的是什么?
张勤在里间拿照片的间隙,一个女孩也慢慢地走过来,看到我们,有些警觉地扫视一下,忽然问,你们是政府的人么?
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能什么也不说,女孩的手臂上别着一块黑布,我指指她手臂,说,“是你家的谁……过世了,还是?”
“我爷爷去了。”女孩缓和了一些。女孩在浙江龙游打工,已经八年了,她今年24岁,十六岁便出门,多年的他乡生活使她对这个村子抱有爱恨交加的情感,“出去了就想回来,回来又想着出去,我们这里就是太穷了。”
张勤手里拿着一叠照片慢慢地过来,坐到椅子上,把照片递给我,是露露。像贴在墙上的奖状一样,不同年龄阶段的露露,有着羞怯和低沉,其中有两张照片是她上初中时春游拍下的,紧紧咬着嘴唇,眼神透出对外部世界的陌生和担忧。
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露露说她想考到苏大。”苏州大学是露露向往的,她勤勉,节俭,过早经历生活的沧桑,“妈妈,我一定要报答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张勤不断重复女儿的话,早早就饱尝艰辛的女儿,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可是我女儿身体不好,有一次在家也晕过去,我带她医院,医生说,你们要给她营养,我女儿吃得太少了,因为营养跟不上,月经不正常。”说起女儿,张勤抑制不住抽泣起来,满腔满胸的心疼,折磨着这个无能为力的母亲。
两年前,张勤在别人撮合下,又成家了,对方是外村的,家境也不好,现在跟张勤一家生活在一起,算是入赘的。这几年也在外面打工。“他对我两个孩子都很好,对我也不错。他在外面打工也很辛苦。”张勤有一度跟新结婚的丈夫又去了温州,那里曾经是前夫打工过的地方,“别的地方我们也不认识,温州我们住过,熟悉,心里不害怕。”张勤跟丈夫在温州打工一年多,去年下半年,张勤照常上班,下楼梯时不小心脚崴了一下,伤到骨头了,只能待在家里。
女儿听到母亲回到家里,周末回家来时,高兴得不得了,告诉张勤,“妈妈,你在家真好,每次想到家里有个妈妈在等我,心里就特别幸福,也特别安心,妈妈,因为你在家,现在,太阳照下来,我也有份了。”
张勤的十个指甲都是灰指甲,她举起手挨个地看了看,“我问过,治好这灰指甲,要一千多块钱,我要是有这个钱,也不舍得去医院,我得给两个孩子买东西。”
39岁的张勤脸上布满了铁锈,斑点,密密麻麻,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盼望天亮又害怕天亮之后无穷无尽的烦恼。“等女儿考上大学,就贷款供她读书。”造房子的时候,张勤没有去信用社贷款,是因为要留着这个机会给女儿,“还有这么多年要熬,我真是觉得日子太长了。”
离开张勤,在回县城的路上,我依然想起她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无助,求助,焦灼。“走进修水,就业无忧。”在一晃而过的横幅中,我又看到这样的标语。“要是你知道政府有大米有钱补助,一定要帮我们说说好话,我们家实在太困难了,没有田地,没地方吃饭。”这个小镇属于山区,田地本就稀少,张勤一家五口,只有六分薄田。
这个村子现有住户565户,三千多村民,“现在基本上都在外面……反正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你看我们村,看到的都是老年人。”周文书在村里待着是因为他不喜欢到外面,在家里总安稳一点,“村里人不多,小店却有九家,主要是没有经济来源,都想开个小店,找点活钱。”
小记:
暑假期间,我打电话给周文书,问到张勤家的情况,周文书告诉我,张勤的脚伤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家里吃口重,上个月就去温州打工了,她女儿露露考得还行,一本差一点点,听说好像是五百零几分,现在在修水县城打工,说要赚钱交学费,他们那小儿子,现在在家,跟他爷爷奶奶在一起。”
事实上,张勤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留守妇女,而我愿意用一个篇章来叙述她,是因为,我心疼她女儿露露。这个女孩有强烈的上进心,不屈服于命运,叫我时时感动着。每当晴天,看着窗外阳光掉落在树梢,我总想起露露的惊喜:“妈妈,你在家真好,每次想到家里有个妈妈在等我,心里就特别幸福。”露露这么说。
刘群英:夜夜与红砖入眠
在见到刘群英之前,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比如家里经济拮据,婆婆去世前欠下大笔债务,丈夫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公公是聋子,她本人1979年出生,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庭负担很重……云云。这是个大雨天,雨刮器都不起作用,车子一路颠簸,终于抵达这个村的支书家里,稍事歇息,等待雨后新晴时刻的到来。
闲谈中,两个简单的数字让我很震惊,说据不完全统计,修水80万人口,外出打工人员超过20万(后来我打车离开修水去南昌,的士师傅显得很权威,说,20万?不止,起码30万。)这个数字可能涉及到的家庭也许是成倍的,40万?60万?不敢想象,在这个山明水清之地,有那么多的人,各奔东西,外出讨生活,
村长送我们去刘群英家里,老旧的面包车费力地爬行在山道上,雨后的山野,雾气弥漫,过小桥,上了一条机耕路,再往前行驶一段,便到了一幢簇新的楼房前。车刚停下,便有几个妇女走出来,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我们。村长告诉我们,已经打电话给刘群英了,“她知道你们要来。”
我们走上前,跟这几个妇女站在一起,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之前,我到过很多村落,跟留守在家的妇女交流,吃住在一起,有时会忘了初衷,只是感受他们的生活。这回,村长把我们送过来,我总不好意思说,我住到刘群英家里,闲聊来了。
一个瘦弱的妇女怀抱孩子,孩子在吵闹,问起,原来抱着的是孙子,儿子媳妇去了外面,奶奶留在家里。另有一个中年妇女,干干净净的样子,嗑着瓜子,顺手要分一点给我,我伸出手去,接了一些,跟着嗑起来。旁边一个妇女,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身材结实,但还是有些肥壮,一件花布小西装外套紧紧裹着身子,紧身打底裤把她不匀称的下身勾勒出来。脚蹬一双运动鞋,运动鞋成色新,没有泥渍,似乎刚穿上。她看着我嘀嘀答答嗑着瓜子,笑了笑,用当地话说了一句,她也喜欢嗑瓜子。这中间,又出来几个妇女,站在一起,我凭着想象,用眼神搜索,似乎没见着有1979年出生的女子。我对她们笑笑,问,“刘群英不知道在不在家?”
话刚出口,大家愣了愣,继而都笑起来,其中一个妇女指指刚才那位穿运动鞋的女子,说,她不就是刘群英?我惊愕地看着这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我要找的是1979年出生的女子——这个村里大约有两个刘群英吧,我不便多问,也怕让眼前的刘群英难过,想到这里,我便跟着她往前走。
穿过一条狭长的弄堂,因为雨天,路两侧的苔痕明显,拐过一个宽阔的旧厅堂,再进入一个窄小的木头门,便是刘群英的家了。
屋顶很高,木头椽子露出来,暗淡的天色从瓦片中间隐隐透进屋子,刘群英招呼我们入座、厅堂很宽,椅子很小,我们三个人窝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这中间,不时有电视节目声音从一侧屋子传出来,听着像是一个抗日电视剧。刘群英告诉我们,是公公在看电视,因为下雨天,不用去田里,就在家看看电视。我们站起来想跟刘群英公公打招呼,刘群英摆摆手说,不用的了,他耳聋,听不见。
我注意到门边墙上贴着一张宣传单子,大约有些年份了,除了一行行黑色的字之外,那些装饰性的花边和图案都已经模糊了,《农保三字经》,新农保,政策好;六十岁,享养老;低水平,缴费少……我指指墙上,问刘群英,你们交了吗?
“没钱交。”刘群英一点也不含糊。
于是便谈到了钱,农人谈钱大都先谈房子,刘群英指指屋顶说,没钱,房子旧了,没钱造。漏水,年年修两次,春天雨水多,要修一次,冬天下雪前又得修一次。家里的开支基本靠丈夫在外挣钱,丈夫今年四十三岁,在浙江一个叫龙井的地方做模具,两年回来一次,平时家里没钱了,给他打个电话,就会打到银行卡上,“没事就不回来。”
准确地说,这栋房子是由两部分组成,我们坐着的厅堂看起来陈旧,而公公看电视那个房间的墙,却像是近年新砌的。问了才知,十年之前,刘群英家是起过房子的,只是因为没有筹够钱,只起了一边,新屋旧屋拼接在一起。
两个孩子都在学校,老大是女儿,在镇上读初三,住校,周五才回来。小的是儿子在村小学读学前班,等到下午四点左右,刘群英便去把儿子接回来。
家里墙上,挂着一件雨衣,一双雨鞋,雨鞋上沾满了泥浆,已经干裂成了黄泥灰的样子,是丈夫前年回家来时下田干活穿过的,一直没有洗。南方雨季漫长,门背后,放着一双高帮雨鞋,是刘群英穿的。“下雨天不穿雨鞋不行。”
我们的话题很零散,仿佛这个零散的家,问到丈夫每个月寄多少钱回来,刘群英笑了笑——坦率说,她长得不是很好看,一口发黄的牙齿微微露在嘴唇外面,头发油腻腻地贴着前额,大约因为有些凉意,她的清水鼻涕挂在鼻尖,我递了一张面巾纸给她,她接过了,依旧用手背擦鼻涕。
“有时候寄多一点……有一千来块,有时候五六百,也有七八百,公公身体不好,要用钱时,他就多寄点。”刘群英在撕面巾纸,一条一条,指甲缝黑乎乎的,陈旧的泥巴黏在里面——除非剪了,大约也很难洗干净。
刘群英不能说清娘家在哪里,她只告诉我们,快点走路一个多钟头能到,没有车,在山里,他们兄妹六个,家境都不是很好。因为父母早亡,刘群英没有读过书,“麻将牌认识。”刘群英笑笑。
要是下雨,刘群英便到隔壁人家,早已有三个人在等待,凑足四个人,从上午八点开始围坐在一起打麻将,到中午十二点半结束,打五块的,输赢一两百。在乡村,这个底价不低,因此麻将桌上,时不时会因为打错一张牌而争得面红耳赤,也有动手直接打人的。谁都难,白花花的钱流出去,返回的是郁气和不甘,言语之间本来也不甚友好,有时候一场麻将下来,跟生病一样。悔恨交加,输钱又输力,不如下田拔草料理山场菜地,发誓不去麻将场,第二天鬼使神差地又往那边去,心里到底还是喜欢这个活计,在红中白板发财之间,忘却时间忘却家务忘却亲人。
“不打麻将?日子过不去。”刘群英率直,朴素,看得出曾经的努力和坚韧,这从她粗壮的手指关节可以看出。跟许多留守妇女一样,刘群英没有离开过自己生活着的这个小镇,这个乡村,最远到过修水县城,“不喜欢那里,人太多,东西贵,买不起。”结婚后第三天,丈夫有了打工的门路,跟着村里人外出,北京、广州、天津,没有合适的工种,后来到了浙江,才算稳定下来,只是这个稳定也很可疑,每月两千块钱的工资,让这个长年累月离家的男人有了惯常的惰性和依赖,日子安稳,家里有个不识字的妻子在撑着,他虽然操心父亲的身体,却也因为来回路费的消耗而放弃回乡。中国人常常以钱来衡量,回家感受亲情,看望家人,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这些都成为消费不起的奢侈品,“成本太高了,都不乐意花这个钱。”村长说。
除了需要打钱,刘群英从不主动给丈夫打电话,每月电话费不到20元,分成三块支出:1、联系麻将搭子。2、无聊的时候找人说话或者喊人帮忙修电灯电视3、大约有不到10块钱是因为让丈夫打钱去的电话。
丈夫有时候一个礼拜打回一次电话,问儿女情况,问老人情况,最后才问妻子情况,然后会花一点时间诉说在外的不容易。很少憧憬,也不太愿意打算,谈得最多的是家里开支又多了,钱总是不够花。
刘群英嫁过来十六年,丈夫没有给她买过一件衣服,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这个概念,结婚时穿的衣服从娘家带来,结婚后穿的衣服,都是刘群英自己积攒起来的钱买的。事实上买衣服只是形式,无非是丈夫没有完成这么一个仪式而已。因为自从刘群英嫁过来之后,她所有的活钱都是丈夫寄回来——有过一次例外,刘群英在麻将桌上赢了两百块钱,第二天就坐车去了镇上,在集市买了一套衣服,外加鞋子,连袜子也买了——我指指她脚上穿的运动鞋,“是这双吗?”刘群英点点头,笑了,她抬起脚来,看看鞋底是不是脏了,又用我递给她已经被撕碎的面巾纸擦了擦鞋帮边沿,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赚来的钱添置的鞋子,视若珍宝。
在我们将要结束聊天时,公公开了门出来,见到我们,有些惊愕,回过神来,返身回房拿出一包烟,抽出两根要递给我们,我们很不好意思站起来,说我们不抽烟。这时,我看到刘群英伸手跟公公要了一根烟,从裤袋里拿出一把打火机,啪的一下点着了——原来她抽烟。
公公又问媳妇泡茶给我们了没,媳妇指指桌上,意思是已经有了。
期间有个男的进来,长得眉目清秀,少有生活的磨难,一问才知是村里的男人,妻子病故,带着三个孩子。看到我们坐着,他有些慌乱地走了。我指了指男人的背影,他找你打麻将?她笑笑说,不是。他没事来玩的。
你有困难,他帮你吗?
刘群英笑笑,有点脸红,说,我没有什么要帮的。
晚上他来陪你聊天吗?
不会。刘群英狠狠地剪断我的话。
我们即将离开刘群英家,刘群英笑笑说,“我还能再去打会儿麻将。”我们的到来显然打乱了她这几个小时的生活。屋子没有楼板,大约只有整个框架,没有二层,我问她,晚上睡哪?刘群英指指厅堂内墙,那里有一扇木头门,上了锁,早期的弹子锁。我说,这儿吗?她点点头,笑了笑,打开立在墙角的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枚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让我们进去——说真的,无论刘群英本人,还是这间屋子,还有整个感觉,我对于她的房间基本没有什么期待,大约跟我之前看到过睡过的那些房间大同小异,空旷的房间,没有家具,没有镜子,只有一张等待男人归来的空床。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个小说《谁在暗夜里说,冷》,写到一个留守妇女邵美琴,她的房间“阴冷潮湿,挂着一顶旧的蚊帐,看起来像极了一口棺材。”这一刻,当我看到刘群英的房间时,可以用震惊来形容。这个1979年出生的女子,每个晚上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那张窄小的床上,来不及或者根本就不叠的棉被,被头泛黄,用的是老底子的缝制。暗红色的被面,大朵不知名的花,已经陈旧得看不清来路。夹里是那种竖条纹的,粉白相间,枕头中间凹下去,不知多久没有移动,没有洗刷。床头的墙上,一块旧布挂着,用钉子钉在砖墙上——那些都是红砖,跟灰色的水泥间夹着,没有经过任何抹平和粉刷,那些挤出砖缝的水泥早已经干硬,有几粒水泥粒子掉落在床单上,枕头边……一侧床沿紧挨着墙,依旧是红砖水泥,没有粉刷,一块色泽模糊的布挂着,用以遮拦掉落下来的水泥红砖碎末。房间没有窗子。进房间之前,刘群英已经打亮了灯,是拉线开关,滴答滴答,拉一下,开,拉一下,关,三四个回合才算亮,15瓦灯泡,开关线斜着牵过去,系在床头靠背上。一个陈旧的柜子,柜子上同样陈旧的箱子,一问才知道是公公婆婆结婚时攒下的。
地面原是砖头石灰铺就,日子久了,砖头松动,被踢到地面,有几块旧砖头露在地面,胡乱地散落着,断转头跟眠床一起呆在这个黑暗的房间,就这样一个房子,睡着刘群英。
老公回来住哪里?
这里。
刘群英说她嫁过来的时候,有一套家具,两门橱,矮柜,可是后来就没了。
“怎么会没了?”
“就是没了。”刘群英拉灭电灯,房间迅速陷入黑暗,顿时觉得房间更加狭小,赶紧出来。刘群英又带我们参观了厨房,是旧屋子,抬头便见得到瓦片,一张明瓦被烟熏火燎,已经模糊,天光照不进来。柴灶两口大锅镶嵌着,锅子上了锈。刘群英说,这两口锅原来用来煮猪食,“现在不养猪了,养猪太累,没钱赚。”厨房的地面是早期的泥地,用木头榔头拍结实,因为年代久远,被踩得严密又光亮。
走出门外,是刘群英家正门,对着青山,苍翠之间,白云缭绕,煞是好看。门前道地上,全都是草,“没人走,草就长,到冬天就死了,第二年又长。”刘群英表示花费时间去拔掉这些草,“没有意思,不关我事。”两条长长的彩带,从屋檐下吊下来,一直延伸到道地边沿的大树上,在细雨中轻微晃动着。水滴往小掉,彩带的颜色已经变旧,“前年……是前年,老公回来过年时带回来挂上去的。”彩带从浙江带过去,刘群英丈夫在一个广场边沿拣到,这里刚刚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开幕式,彩带彩球彩旗都被收拾当做垃圾丢到一侧,刘群英丈夫收拾起两条,路远迢迢带回家来,为难得团聚的春节增添喜气。只是,过去两年,这些彩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能挂衣服,也不能晒辣椒,挂着有什么用,过年他要是回来,就给拆了。”
走出窄窄的木门,穿过宽阔的厅堂,重新走在苔痕累累的小弄堂,我回身跟刘群英说,想老公的时候还得给他打打电话。
没想到刘群英显得有些惊讶,说,“我不想他,有什么好想的。”
我停下,看着她,“你骗人。”
她眼神坚定,说,“家里没事,想他干嘛?”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脚步加快了些,“人家替我代着。”她急急地超过我们出了小弄堂,我紧追几步,喊住了她,我想知道这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女子的年龄。
“属羊的。”
“67年?”
“小羊,79年。”刘群英想了想才告诉我。
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
等我们出了小弄堂,村长从屋子出来,他正在整理钱,掏出皮夹子,把零钱塞进去。
“赢好多?”有人问村长。
“没花头,打太小了。”村长说,看来,村长嫌弃这里底价太低没有兴趣,要不是为了送我们过来,他断然不会坐下来跟他们打麻将——在我们跟刘群英坐着聊天的两个多小时里,村长也没闲着。
我忽然想到,这是怎样一种生活情状呢?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打牌,打麻将,这样的娱乐成为这个村子最坚实的依靠。
我们跟村长说起刘群英的事,十年前起了房子,还是半间,没有粉刷,家里除了三四把破旧的椅子和几个公公名下的柜子,真的是家徒四壁。村长打着方向盘,娴熟地拐过一个路口,“原来有家具,打麻将没钱,卖了。”我们惊愕,“这个刘群英,明知道家里这么困难,怎么还天天打麻将呢。”
“不打麻将还能去做什么?去死?”刚才漫不经心的村长,忽然重重地说了句,我们便不敢多嘴。
后话:
中午在书记家吃饭,书记很热情,饭后,我们打算去学校看看,书记让我们等等,从楼上拿下来一个塑料袋子,悉悉索索从袋子里拿出几本书,还有几份资料。
“两位记者……两位大记者,我老汉有件事要拜托你们。”书记中午喝了点酒,大约就是这一口烈酒,才让他有了说话的欲望何胆量。
我们重新坐下,我赶紧更正:“书记,我们不是记者,我们不是记者。”
书记固执地认为,下来采访写东西的就是记者,我们也不想就职业问题多解释。
“我们这个村哪,四百八十多户人家,两千三百多口人。可是,你们也看到了,这村里,哪还有几个人呢?老的老,小的小,留下几个妇女,整天打麻将,没事做。我们村没有其他经济,靠的都是水稻,可是你们知道,水稻这不长钱,就填饱肚子。这事,我想了十多年,我在这村里,十五年了,以前是村委的,最近五年才当了书记,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留住我们村的人,不用去外面找钱。外面打工苦,留在家的也苦,你看我们这村里,家家户户的,有几户人家是齐全的,七零八落,一家人,东南西北的都有……唉,这事,我想了这么些年,也跟很多人说过,我们村红军来过,就凭这点,也配做个什么红色旅游景点,这样,老百姓不就可以留在家里工作了么……”
满脸胡茬的书记那双期盼的眼睛,我不敢正视,也不敢答应,我只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我能做的太有限。也许可以写一个关于本村红色故事的散文,这满目的青山,也能成就一段抒情类的文字,来讴歌这边的风景,空气,民风……可是,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书记拿过一本书,递给我,说着他们村红色的历史,他25岁的儿子也凑过来,他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已经谈了对象,打算结婚,这次回来是装修新房。他也帮父亲说话,除了父亲说的这些,还有很多可以挖的,“要是政府肯投资到这里,开发一下,以后我们年轻人都可以不用出去打工了。”离家意味着寄人篱下,意味着颠沛流离,谁都渴望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在今生有限的日子里,跟家人在一起。
铜板纸印刷的书,掂着有些分量,似乎是一本民刊,翻着翻着,眼睛模糊起来,嗓子口堵着,万千酸楚涌上来。我暗暗深呼吸,压下去,又涌上来。书记村长以及刚回乡的二代打工者,我无法帮到他们任何事,我只是远道而来,以为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其实不是,我只是为了完成我的乡村访谈,这样的努力于事无补。
我抬眼往窗外看,清丽的景致,朴素的人儿,宽阔的溪流——只是他们的房子都空着。
回县城的路上,满眼的绿,雨已经停了,香甜的空气扑鼻而来。看到竖立在路边的警示栏里,刷白了的墙面上,用红油漆写着:谁失火,谁坐牢。再往前走,便是乡镇,悬挂在两根电线杆上的红绸横幅,印着标语:欢迎外出务工人员回乡创业。
离开修水之后,我回到浙江,偶尔遇见从江西过来的打工者,总有莫名的亲切,也乐意跟他们交谈。从杭州回家,路过龙井村,一厢情愿地认为刘群英的丈夫就在这里上班,下着雨,从雨刮器停顿的间隙看出去,满目的茶山,似乎跟模具不对应。
半路上,车出了故障,车胎有异,我们找了个修车铺停下,希望暂时能够整修一下,跟修车人闲聊时,知道这个人从江西修水来——居然很欣喜,问他是哪个镇哪个村的。“漫江。”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再聊,便知他的家人都在老家。
“出来打工真有这么忙,连回家的时间也挤不出?”
“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是没钱。”
“一年回家两次都办不到么?”
“你们有钱人说话怎么这样,一年两次,来回要多少钱啊,反正家里人都好,回去也没事干。”
我很快闭嘴。是的,我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们对于家的眷念?但是,我真不敢说,这样无望等待的日子一定最适合刘群英,很多个刘群英她们,比亲情更重要的还有什么?钱是首位的,或者说他们觉得该完成的家庭模式已经完成,有儿有女,剩下的就是如何打发时间,从漫长的时间中汲取生存所需的钱财,如此而已。
记录刘群英生活图景时,我脑海里不断回想起那次,参加省作代会期间,从贵州支教回来的一位老师姓马,充满关切和善意,对社会发展有着深刻的理解。她得知我在关注留守妇女,担忧地劝慰我,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她们的日子有多么苦多么苦,“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在镇里村里待了两个月,觉得她们的生活还是蛮幸福的,有活干就去干活,没活干就打打牌,跳跳舞,不是很好的吗?”我坦言自己不只是关注物质层面,我想探究的是她们的内心世界。马老师很诚恳地说,“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去评说她们的生活,谁说她们这样是错的呢。”
当然没错,这便是活着。过去很久,刘群英那头灰白的头发一直在我脑海闪现。诗人白连春写过一首诗,《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借用这首诗来结束本文。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脸上的皱纹满了,头发全白了
背也驼了,十六岁的女儿
去城里打工,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了
十三岁的儿子也偷偷跑了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比他身上的衣服更老
他的心打满了扑丁,但是谁能够看见
他想去城里,即使扫大街和厕所
他也愿意。妻子昨天,走了
去找女儿和儿子了
妻子要和孩子在一起
而他必须留下,留在乡下
这个人越来越少的村庄
这块贫穷的土地。这土地埋着他的
父亲和母亲,还埋着他童年的梦
天在天上,地在地上
一把锄头把农民扎在天地中
时间痛着,不知道怎么消化这根老骨头
张春梅:我信主,只有他懂我的苦。
这次到夏邑乡村,我借住在孙大叔家,跟孙大叔的母亲住一个屋,我喊她奶奶,奶奶八十五岁了。三角形屋顶,木头椽子,黑瓦,红砖,一杆天线从屋顶伸向天空,蛛网状的铁杆上,停着一只小鸟,看不清面目。我长久对跟它对视,似乎是有感应的,它一直没有飞走,似乎就为了等到我这个江南过来的女子。
下午,大叔用电瓶三轮车载着去了村子转转,不期然地,我看到一个教堂,确切地说,是另一间中原特色的房子,一样三角形屋顶,长方形屋子里,摆满了长条靠背椅子,椅子的空隙间,另外加了一些长凳子。
两扇院门敞开,院门两侧是一幅对联,“为要拯救罪人,基督耶稣降世。”右边墙上,挂着一大幅宣传招贴,“反邪教宣传警示墙”,左右两侧分别是两行字,左侧是:依靠科学身康体健,远离邪教幸福永远。右侧是:根除邪教刻不容缓,人人参与净我家园。入内,宽阔的院子里,坐满了信徒,高矮不一的凳子上,全都是人。一眼看过去,大都是妇女,我用心数了数,大约坐着五十来个妇女,七八个男子。男子看上去年龄上参差一些,有五十来岁的,有三十来岁的,还有七十来岁的。右边厢房里,四五个孩子坐在桌上玩游戏。院子左边是厨房,两口大锅已经搬到院子里,十几个妇女在忙碌着,准备中饭。地上放着四五个冬瓜,绿葱,两篮子豆腐,据说,这些都是信徒自愿奉送的。
院子里搭了一个台子,电视机里直播着讲道的场景,一个年轻的讲道者生动地讲述着什么,有浓重的河南口音。我能听清楚她在说:把你的悲伤全部说出来,说给主,不隐瞒……
院子里的信徒默默无语,他们大都低着头,这会儿已经在祷告了。穿过院子,我从边门进到里间,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信徒在虔诚地祷告,大约两百多。他们已经站立,真诚地祷告。我退出来,却见两个女孩在嬉闹,其中有个女孩穿着连衣裙,胖嘟嘟的,额头的刘海用一个粉色的夹子往头顶夹起来,浑身透着洋气。另一个女孩看起来明显地消瘦,脸上有零星雀斑,白色的上衣,衣襟处有小片淡黄的污渍。
我们蹲在地上闲聊,胖女孩叫孙娇燕,说着当地方言,也接近普通话,可是听着有些费力。她上三年级,喜欢语文,不喜欢数学,喜欢语文是因为可以写作文,写过的作文很多,得分最高的是一篇赞美家乡的作文《故乡美》。在我的要求之下,她凭着记忆背了两句给我:我的家乡在桥楼,那是一个美丽富饶,土地肥沃的地方。秋天的时候,大豆成熟了,一片金黄……最后一句是这么写的:我爱我的故乡。
我笑着问她,你觉得家乡真有你写的这么美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爸爸妈妈不在家,她要跟着奶奶去地里抗旱——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喜欢守礼拜。”她说,因为一到礼拜天,奶奶便放下农活,来到教会,她也可以到这里来玩。
孙娇燕因为说不准普通话,常常被妹妹耻笑,妹妹跟着父母去了外地,“我妹妹从小就在外地生活,她会说普通话,在外地不说普通话,人家笑话。”孙娇燕说。
消瘦的女孩名叫罗茜茜,她出生在天津,五岁时,妈妈又生下一个弟弟,便把她送回家来,跟姥姥姥爷住。说到天津,茜茜有着无限的向往,说那边有海——可是她没有过去海边。爸爸妈妈一直答应带她去看海,一直到送她回来,也没有看到。“海底有珊瑚。”茜茜说。
我想给她们拍照,她们显得很羞涩,又好奇,欲迎还拒的状态,躲到玻璃门后面,对着相机打手势。
“我们信主。”茜茜说。
我们聊得很投机,从课文聊到小麦,到大米,两个女孩心怀好奇,当我告诉她们杭州这个地名时,孙娇燕抢先说话,“杭州有个西湖。”问到他们是否看课外书,两人都摇头,说家里没有书。教堂内已经开始唱诗歌,整齐的声音传出来,我们开始沉默,忽然院子一侧一个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便有声音喊,茜茜赶紧起身过去,我看到她牵过一个小男孩的手,走到院子外面去。孙娇燕告诉我,那是茜茜的弟弟,“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就把她大弟送回来了。”
没多久,茜茜带着她弟弟进了院子,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子,拇指一般大小,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小颗粒,细微的海洋球,我问这东西多少钱,茜茜说五毛。弟弟熟练地咬开皮罐子,仰头倒了几粒颗粒,咂吧咂吧地吃起来——简直在吃颜料,乡村零食总是叫人担忧。
这个叫不出名堂的零食,在这里很受欢迎,地上,角落,散落着吃空了的小塑料罐子。没有商标,没有说明,只有一个被掏空了的浅白灰色的塑料壳子。孙娇燕拿脚在踩一个壳子。
唱诗结束,开始讲道,我试图找个空位坐下,无果。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他们专注,一门心思。院子里,一个白铁皮大桶边上,我找到半张空着的木头凳子。一个妇女低着头,一本圣经摊开在腿上,身边一个五岁的女孩,窝在妇女的胳膊底下。我悄悄坐下,试图对着妇女笑一笑,表示友好。她太专心了,一直没有抬头,身边的女孩早就按捺不住,开始闹情绪,先是嘤嘤嗡嗡的声音,后来便焦躁起来。这时妇女才惊醒过来的样子,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女孩的头,女孩顺势便要哭闹,妇女也不责怪,只是附在女孩耳边说了什么,女孩显然不愿听——她已经等得太久了。这个聚会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一直到眼前的十点半,三个小时,她一直跟着妈妈身边,她听着完全陌生的圣经,她想挣脱,却又不知去哪里。
我记起带了两个乒乓球,掏出一个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住了,妇女才发现我在身边,笑笑说,感谢主。便把圣经往我这边送,好让我看得到上面的字,我用眼神搜索,不知已经讲到何处,妇女拿手指在一处指了指,我们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
好吧,我承认,我是带着目的去的教会,我试图了解什么。比如,在这个小自然村,作为行政级别上来说,最小的村落,何以会有这么多的人,聚集到这里,听从一个声音,把内心的荒僻说出来。趁着她对我有些许好感,我开始跟她搭讪,问她是不是全家都信主,她看看我,似乎有些惊讶,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从浙江来,她一听到浙江,便多了一份热情,说到过浙江的富阳,曾经在富阳建设村打工——话题便这么打开,我拿出身份证递给她,她欣喜地指指身份证上“富阳”两个字,笑说,就是富阳。
她叫张春梅,今年40岁,丈夫在山东建筑工地打工,三个孩子,大儿子14岁,在镇上读初一,二女儿12岁,跟她姥姥住,带着的这个女儿五岁,一直跟着自己,在村里住。
张春梅第一次进教堂是在春天,那时,她还没有生下最小的女儿,丈夫在富阳建筑工地做杂工,她被思念逼迫着,无处诉说。白天忙碌着时间过得很快,一到晚上,便觉得“过不去了。”中原难得下雨,干旱严重,即便如此,张春梅依旧喜欢清朗。因为“一到下雨天,坐在屋子里,看着院子里的积水,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张春梅说,丈夫在家的时候,一到雨天,也就看看电视,其实也很无聊的。但是,他是在家的,家里是有人气的。有个晚上,张春梅憋得慌,二女儿从姥姥家回来,不听话——二女儿孩子出生六个月,张春梅急急地给断了奶,送到六里路外的姥姥家。“这孩子跟我不亲,就亲她姥姥。”孩子难得被接回来住,到了晚上,却还要回到姥姥身边去,二女儿已经完全疏离了父母。张春梅有些气恼,抓了一把高粱做的扫把横腰打过去,不料打到了背脊骨上,孩子哭得厉害。张春梅说,“真想死了算了。”
母女俩都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我后来想想,一定是主,主让我哭,因为他来了,他眷顾我了。”邻居妇女进来,这个叫罗乔英的女子是个基督信徒,在这个雨天之前,罗乔英从来没有得到过张春梅的认同,那些年,罗乔英无论在庄稼地里,还是在饭桌上,说得最多的是三个字,“感谢主。”
“以前我不明白,我软弱,没有遇见主,所以我不喜欢罗乔英。”罗乔英进来,拿起扫把清扫院子里的积水,张春梅冷冷地坐着,不搭理她。罗乔英井井有条地扫干净院子,把晾在绳子上的湿衣服收下来,重新洗了一遍,再把衣服晾晒在屋檐下,做完这一切,罗乔英默默地离开了院子。
“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可是,我的心却像是得到的安慰,真的,我像看到了主,罗乔英一定是主派来救我的。”第二天,天蒙蒙亮,张春梅先去了地里,拔草,清理沟渠。中午回来的时候,孩子在院子里坐着,很安静,“我放下担子,拉起孩子,一路赶着去了罗乔英家。”罗乔英似乎早已预见了这一切,她正捧着圣经在读,“罗姊妹她不识字,可是她在读圣经。”张春梅拉着女儿,跪在罗乔英跟前,罗乔英收起圣经,看了看天色,说,走吧,去教会,那里有很多兄弟姊妹,“以后你就不会哭了,就算你哭,也是因为见着了主,因为主的恩典。”
那是张春梅第一次到教会,她胆怯,“如果软弱,就遇不到主,也得不到主的恩典。”张春梅欣喜地发现,一本厚厚的圣经,居然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安慰。没过多久,丈夫在工地受伤,不能坐车,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张春梅,坐了两天汽车,到达这个江畔小城富阳。一切都很新鲜,整洁的街道,时尚的服装。她在医院服侍丈夫,她心存感激,她成心喜欢上了这里,“因为那里也有一个教堂,不过,我没有走进去,我软弱。”
丈夫的身体恢复之后,张春梅在建设村一个小厂找了一份工,一直到再一次怀了孩子。孩子出生后,丈夫打工的工程也已经结束,他即将奔赴另外一个工地,在上海。张春梅带着两个月大的孩子,回到了村里。 这之后,张春梅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她每天的农活都干得“得劲”。农活之余,她就读圣经,“我上到中学,心里想考大学,可是,读着读着就没劲了。”跟张春梅同龄人相比,她算是读到高年级了。“同学听到我要读大学,有人笑话我,也有人支持我,可惜我没有坚持。”
“那么,你还是后悔了,要不然,你就是一个大学生了嘛。”我莫名其妙说了这一句,谁知张春梅很快反驳,“我不后悔,我有主。”
张春梅一边跟我说着这些,时不时还会抬头看电视机,电视机里换了一个年轻的讲道者,正在说着圣经。因为我们一直在聊天,跟圣经无关,张春梅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打个手势让我不再说话。她的思绪很快又进入了情景之中,合着教会的节奏,听道,祷告,唱诗。
这中间,两个女孩走到我身边,把我拉起来,说去看一个地方。我跟着她们出了院子,院子外面一侧地上,无数的蚂蚁正在搬运东西,这些蚂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只为了一小片白面馒头,它们齐心协力地往一边搬运,顺着它们的足迹,一条黑色的蚂蚁线延伸到草丛深处,又从草丛另一边出来,进了墙缝。我们蹲下来,孙娇燕问我这些蚂蚁到底要搬到哪里去,墙缝是它们的家吗?我没有办法回答,想了想,说,它们也许住在主的屋子里。罗茜茜看了看我,似乎有些疑惑,她忽然就认同了,说了一句叫我震动的话,“奶奶说,在上帝的眼里,我们就是蚂蚁。”
我顺着茜茜手指的方向往院子里看,茜茜的奶奶席地而坐,“奶奶为什么不坐在凳子上?”我有些好奇。
茜茜摇摇头,对此,她似乎已经习惯,孙娇燕给补充一句,“她奶奶每次到教堂,都坐在地上。”
“奶奶说,那是马槽。”茜茜忽然说。
孙娇燕问我是否知道马槽的故事,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想扯得太远。我把话题引开来,问她们是否会唱诗,她们点点头,我站起来说,听,开始唱诗了,走吧。
再一次进入院子,张春梅却不在凳子上坐着,我想她大约进到屋子里去了吧,我打算离开。整个教会沉浸在诗歌之中,“每当我软弱疲乏,对未来充满惧怕,你对我慈声呼唤,来到你宝座前,你是如此温柔,深知我心里感受,你赐下化瘀,你光照显明……”,唱诗完毕,又恢复讲道。
我拿眼在院子里寻找,才发现张春梅站在一个白铁皮桶前面,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祷告,不知在说些什么。在她的身边,一个男信徒,也闭着眼在念叨,他们神情安详,似乎完全不在这俗世。铁皮大桶旁边,女孩疲乏地要求妈妈抱她,她抓住妈妈的手,拉她拽她。张春梅腾出手来,轻轻抚摸女孩的头,女孩没有片刻的安宁,只是要求妈妈离开。
我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妈妈的专注,女孩的纠缠,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张春梅结束祷告,她神情落寞,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安静,她抬眼看到我跟她挥手,抱起女儿走出来。我问她刚才在干什么,“祷告,跟主告解。”那个引她入门的姊妹罗乔英在医院服侍婆婆,不能前来听道,她委托张春梅替她祷告。
我问,祷告有些什么内容?
张春梅宽容地笑笑,说,就是心里的事跟主说说。
临走,张春梅热情地邀请我到她家去做客,又挽留我在教会吃中饭,我问在教会吃饭是否需要付钱。张春梅说,“这看你愿意,你愿意奉献就奉献一点,不奉献也可以在这里吃的。你大老远从浙江过来,就在这里吃饭吧,兄弟姊妹都是一家人嘛。”
我点点头,内心感动。在门口跟她坐下来,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张春梅看出了我的犹豫,说,只要不软弱,信主,就不会有烦恼了。
这大约就是她相信主的全部理由,或者,她根本不用理由,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觉得信主好么?
“当然好,你想想,我们的心事跟谁说,我们的困难谁来帮,我有病痛谁知道?这一切都可以告诉主,主能帮助我们解决一切问题。我跟你说姊妹,自从我信了主,这里……”她摸摸胸口,“这里就是满的,不空,不慌张。”
小女孩拿着乒乓球,定定地看着,她已经没有了胆怯,只是厌烦。是的,我看出了五岁孩子的厌烦。我拉拉她的手表示友好,女孩忽然间对我笑了,我接过乒乓球,在地上打了十来下,女孩显然很开心,也要挣脱张春梅的怀抱,下了地,在地上玩乒乓,学着我的样子。自始至终,女孩没有真正开口说一句话,她发出的都是声音词。看着女孩蹲下来拣乒乓球,我问张春梅,你以后会让孩子信主吗?
张春梅笃定地点头,说,一定会让孩子信主,我们只有主了,没有别人。
可是,在我油然而生的复杂情绪里,上午四个小时左右的祷告不如一个乒乓球来得更实际,孩子还那么小,她如何懂得安宁是什么?
讲道已经结束,诗歌也已唱完,大约要开始吃中饭了。张春梅还在挽留我吃饭。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她老公是否信耶稣,张春梅摇摇头,说,他不信,他软弱——在我跟张春梅断断续续的闲聊中,我听她反复说起这个表示情感的词,软弱。
张春梅的丈夫不信主,他在遥远的山东,在2013年盛夏火热的太阳底下做工,以维持远在豫东的家人生存,生活,他不信主。“但是他不反对我,他知道我需要依靠主。”张春梅表示她不想念丈夫,“我有主,主能帮我。”
张春梅穿一件黑色薄纱短袖,一条黑色泛着暗光的裤子,辨不清料子,左右两侧裤沿上,镶了一些亮片,一双黑色坡跟凉鞋,她的脚趾粗大,皮肤粗糙,看得出在田地浸泡的痕迹。她的头发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像是刚从水里洗净了在太阳底下晾干。因为她有在富阳打工的经历,我们之间似乎有更多的亲近,教会的兄弟姊妹问她,这个人是谁?张春梅看了看我,笑着告诉她们说,姊妹,从浙江来。
大叔开着电瓶三轮车来接我吃饭,临走时,两个女孩追出来,茜茜明显哭过了,眼红红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用手背抹泪,又有新的泪水流出来。孙娇燕用胳膊碰碰茜茜,说,别哭了。然后她告诉我,就在刚才,茜茜的弟弟摔了一跤,膝盖破了,奶奶一生气,拿圣经在她头上打了一记,茜茜想躲避,圣经打到她的眼角了,这时我才发现,茜茜的眼角红红的。
我跟两个女孩挥手说再见,她们问我明天会不会再过来,我想了想,说,不一定。她们似乎很喜欢我,说明天后天两天都有讲道的,希望我再过去。茜茜甚至说,她明天带东西给我吃。
人群慢慢地散落起来,开始吃饭了,一大筐碗从外面抬进去,一辆车停在门口,从车上抬下一个大钢筋锅,里面是豆腐汤。又有一辆小皮卡开来,抬下来一筐包面馍馍,陆续的,信徒们手拿馍馍出来,又端了豆腐汤在喝。
回到大叔家里,说到教会,我问大叔信不信主,大叔摇头,不信。问阿姨信不信主,阿姨说,原来信,后来因为农活太多,没有时间,“我太软弱。”阿姨说。我们就着南瓜面汤吃馍馍,沉默着完成了一顿中餐。时不时的,我的心灵总回放着张春梅站在白铁皮桶边上祷告的情形来,大叔告诉我,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信了主,“农闲时,没事干,就去教会看看,听听。反正信有信的好,不信有不信的好。”大叔总结道。又说到谁家的羊子被偷了,夜晚,窃贼先下了什么迷药,主人酣睡不醒,窃贼翻进院子,先把屋门给锁了,然后再动手牵羊——大叔家也被偷过一次,六只羊子。大叔算是警惕,迷糊中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想开门出去瞧瞧,屋门被反锁,借着手电筒,看到院子里两个窃贼“像在自家院子一样,牵出一只,再牵出一只,牵光了羊圈里的六只,出了院门,还给关上。”
问大叔是否报警,“不报,没人报,报了也不管用。”怎么会没用?也许抓住窃贼了可以赔偿。“没得赔,抓到了也没得赔。”说以前是报警的,运气好的话,窃贼被抓后,交代在哪个庄大约哪户人家牵过几只羊子,警察便来证实,一一记下数量后便走了——他们从没把从小偷那罚来的钱补偿给我们,大叔的村邻凑过来说。
尽管教会很多人,祷告也每天可以进行,但是在很多村民的内心,这些夜晚,依然是信仰的光芒不能抵达之处。顶多在羊子、耕牛被偷之后,翻翻《圣经》,看看其中是否有可安慰的力量。或者默默地跪倒在十字架前,祷告一番,祷告内容除了心疼家中财物损失之外,也会替那些乖巧的羊子多说一些,以使这些弱小的灵魂早日抵达天堂。
小记
2013年6月9日 晴朗的夜 潜山乡村
从河南回来不久,我便到了这个山村。我之所以特别记录这些文字,是因为,在这个山村,我见到了皈依的山村居民,他们身处偏远的山间,也许物质贫乏,也许他们都在寻找出路,这跟我在夏邑看到的教会一样,都在寻求精神的家园,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山村的夜寂静,偶有落寞的狗叫声,也是全然不上心的意思,因为在这个山村,很少有陌生人过来,它们在月色朗朗之下犬吠,无非告诉主人它是尽职的。在我小姐妹的婆婆方老太家入住,“我们也不太吃肉,我们不杀猪,我们都信佛的”——小有意外,这个坐落在半山腰的自然村,六百多口人,有近四百人在外打工,留下的一百多个人,老人大约占到六七十,另外的就是儿童。“我们村里有一半人皈依的。”方老太如此告诉我。
在之前的几次走访中,小林陪同我一起在湖南、江西等乡村,那些孤独的、绝望的、忧伤的人们,总是看不到希望,“我们有话也没处说。”在这里,听到“皈依”这个词,似乎有些突兀。想着这个山村的人们,如何在清晨、夜半时分,燃上一炷香,默默地诉说心事。“国外乡村小镇有教堂,居民可以告解,中国没有——即便有,中国人也不信这个”。小林说。
吃饭,闲谈,理所当然从山上的小寺庙谈起。
“我们都皈依了。”方老太淡淡地说,“你信佛吗?”
我敬畏。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明确地表明,只是笑了笑,“能意会已经很好。”不置可否,因为确实内心有疑惑,我只得捋起袖管,让看腕上的佛珠,小有炫耀地说它的来历,说法,又有些示好地说自己曾经吃过一年素食,只是为了让自己做到一年不杀生。想借此拉近跟他们的距离。
事实是,在信仰这个问题上我极度矛盾,我外祖母、我母亲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在迷茫之际总是跟着母亲去教堂转转,母亲1996年抑郁而终,我也脱离了那境地。去教堂,我不祷告,我需要的只是到那里去坐一坐,听听福音。
“我敬畏世间神秘之事,我绝不是唯物主义者,但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事物让我信服甘愿膜拜。”陪我同去的小凤说,“因为我确实做不到这一点,比如,人家打了我的右脸,我转过左脸去让他打。”
被问到这次行程的目的,我似乎很难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概括,我只是浅表性地告诉他们,我想了解留守家庭的生活,我想关注留守妇女的生存境遇,还有养老、教育的问题。
“留守妇女?她们的日子不太好过。”被称为堂伯的老人叹气地表示。
“写她们有用吗?”方老太比较直接,抛出这个最实际的问题。
“写出来给谁看?人家看了之后会来帮一帮吗?”吴师傅接着问。在这个山村,吴师傅是唯一一位不用离家又依然身体健康的壮年男子,“像我这个年纪的,都出去了,哦……有一个留在家里,可是,他不算……他身体不好,有病,干不了重活,出去也找不到钱,才留在家里。”
“那你们这个写出来,政府会看到么?看到了会给补助么?”方老太依然是这个问题。
我语塞。
小凤一直在玩手机,玩微信,刷微博,她的长篇小说不久前在人民文学发表,有大量的读者在微博上说喜欢这个作品,她忙里偷闲地回复着一些赞誉短信。见我如此窘迫,她沉吟片刻。抽出时间来,企图替我解释此次行程的意义:
安庆乡下村庄里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叫查海生,是一个诗人,1989年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此后每一年,都有读者朋友陌生人来看望他,看望他的母亲。
小凤适时加一句:当然这样也不一定是好事,每一年都在提醒他母亲,儿子在山海关卧轨了。
因为海子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也许这些文字不能段时间内唤醒什么,但是终究在唤醒什么的过程中。
在座的乡亲听得云里雾里,他们虽然表面客气,却依然葆有警惕,隔膜。
而我很想告诉他们,在我生活着的周围,有很多打工者,男人居多,他们离开家乡,抛家别子来到这个城市,工地,工厂,服务行业,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为城市出了汗,留了血。可是,他们常常被喊成了“外地佬”。这些外地佬很少受到尊重,他们的三轮车跟轿车相碰,被说成“外地佬想讹诈本地人的钱。”他们在工地挥汗如雨,从来没有见过高温补贴,而负责工程的人士总是信誓旦旦地跟记者表示“高温费早就发下去了。”
……只是我写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留在家乡的妻儿——我希望每一个看到我这本书的人,他们愿意停下脚步,用心体会这些“外地佬”的艰辛。他们是打工者,是男人,更是儿子、丈夫和爸爸。我希望我的书能够传递给这些被奚落的群体一点点温情。
这样的解释我跟小凤都不甚满意。在座的乡间人士稍稍听明白了我的意图,觉得是好事,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只是我独自一人去厨房盛饭时,停顿了一分钟,我希望自己能够很明确地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开始谈论气候、习俗等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气氛便显示出了轻松的一面,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妇女,都抽烟,“我家里的那个,也抽烟,那烟都是我给买的,让她戒,她说戒不了。”席间,堂伯拿出一包烟,分发给我们,我们竭力解释不会抽烟,堂伯便重新收起我们递回去的烟。方老太熟练地把烟夹在两个手指中间,堂伯适时给点了火,堂伯自己也点了一根,就着烟雾,我们接着说话,他们听说我曾素食一年,大约觉得不杀生的女子心地不会太坏,便也接受了我们不明所以的解释。
“不吃牛肉,牛太苦,体力好的时候耕田,耕不动了,就杀了它吃肉,太罪过了。”方老太说,她信佛,但是她不素食。方老太慈眉善目,满身透出一种佛相,温和,淡然,笃定,她指指门外,告诉我们,那边山腰上,有寺庙,师傅今天出去了,明天回来。“明天带你们去拜会师傅。”
就寺庙的存在以及年份,方老太只说她嫁过来时就有这寺庙了,有一些年份里空着,没有师傅,“佛在那里。”初一十五村里很多人都会去上一炷香,求佛保佑。
保佑什么?
“人活着,这个心,心里,不就要个依靠么?”方老太宽容地笑笑。
在这点上,潜山的方老太跟夏邑教会里的张春梅,在某个瞬间,有了灵性的相通。
苏巧燕:我要去新疆。
相对夏邑,在我的感受中,永城似乎更浮世一些,广场上在唱戏,也有卖书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永城的夜。雨后新晴给人们带来了泥土的气息,似乎夹杂着煤炭的腥味。那是夜晚,等到第二天,永城已经恢复到作为一个省直管市应有的姿态,安静,也干净。给我感觉最好的是,公交车可以随路上,只要在路口招手,它便依顺着停下来,上车,也不买票。有个售票员在关切:都往里站站,给老人让个座。5路公交车,从永城新城到老城,据说老城之前也是煤矿比较集中的地方,后来经济迅猛发展,老城已经无法适应新形式需要,便在矗立起了新的一个城市。
上车不久,一个妇女也随之上了车,一手紧紧抓住扶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小袋子,里面是小盒的药品,另有一只袋子里,装了一张CT片子。我们紧挨着站在一侧,人很多,在仅有的空间,我跟她像两个被挤进了胡同。我们对视着笑了笑,我拿嘴努努她的手背,“挂水了么?”她笑笑点头,黧黑的手背上,贴着一张医用创口贴,她腰不好,痛。医生给配了药,还得继续去挂水。她脸色蜡黄,发间密密地透出白发来,路过一个建筑物,有个漂亮的小广场。她轻声问我,“是一中么?”我是外乡人,对此不熟悉,刚想伸头看看窗外,售票员报站,一中一中,一中到了。妇女对我笑笑说,是一中,我不识字——他的儿子在一中读书,这个看起来有些傲气的建筑物,因为儿子的缘故,跟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能体会她内心的亲切。
便聊了起来,我问她在老城做什么,她告诉我,做点生意。她是乡村的,“住在老城的都是做点生意的,不打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能感觉出来,她不讨厌我,虽然小有戒备,却也愿意跟我坦诚相待,这样的感觉真好——在连续几个月的乡村走访中,我倍受猜忌,防备,甚至也被怀疑。我曾经在一条小路上偶遇祖孙三人,爷爷骑着电瓶三轮车,带着孙男孙女在村道上闲逛。我们聊得比较开心,两个孩子沉默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拿出自带的饼干递给他们,孩子伸手想拿,爷爷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不过他还是给足了我面子,让孙男孙女接了过去。然而,我听到爷爷拿家乡话跟孙儿说,你们吃着,吃着人家就给抱走你俩。后来我回到借助的小胡家,小胡便告诉我,刚才那位爷爷特地到她家来求证,是不是有这么一个女的,戴着帽子,瘦小的个子,确认我可信赖之后,他才让孙儿们吃饼干——太多欺骗,任谁都在心门前设一道防护栏。
我跟这个女子聊得很投缘,适时地,我看到旁边坐着的陌生人,他们对我俩的情形表现出担忧。虽然他们神情漠然,但是他们随时准备提醒这个女子,让她提防着我。在我看了女子的病历卡并知道了她叫钱海珍之后,她身边有一个妇女便开始提醒钱海珍,先是拿胳膊碰了碰钱,钱看了看妇女,那妇女跟她使颜色。钱海珍适时住了嘴——新城到老城,路上消耗的时间太长,我们又接上了话头,我问她是哪个村的,几个孩子,她开始躲闪着跟我说话。我决定跟着她下车,去她小店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售票员及时打断了我的念想,车上人渐渐地少了,我这个外乡人更加引人注目。“你要到哪里?”售票员问,我的回答更加引起他们的怀疑,“随便,终点站吧。”
然后她到站了,她要下车,我很想跟着她一起走一段路,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售票员出于某种严肃的正义,或者是善意的干扰,“前面是终点站,你就到前面下吧。”
我看到钱海珍眼底的渴盼,没错,她有期待,正如我也有期待。也许,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很少有那样一个陌生的女子,愿意跟她分享生命,喜怒哀乐。她不识字,但是她是有渴望的,渴望跟陌生人说话。她从没有去过外地,她不认识世界,她的好奇被打断——很快,她就将回到既有的生活之中,买菜,烧饭,送货。那些冰冷的散发出铁锈腥味的五金材料,从没有给予她应有的温暖——我一厢情愿地想着这一切,“到了到了,下车,下车了!”
车站没有想象中的嘈杂,一排乡间中巴车兀自停留在这个狭小的停车场,每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前竖着一块小牌子,红色的不干胶纸刻出一些地名:王集。李寨。刘河。裴桥。我依次看过去,没有目的,只在心里对自己说,随缘。
然后我坐上了去往裴桥的中巴车,过裴桥,道路明显狭窄,颠簸得厉害,司机是个年轻的男子。1972年出生,已经开了十三年中巴,问起这地方外出打工的人可多,他直愣愣地说,“全都是,全都出去了。”再往前,是一个叫书案的集镇。我对于集镇的理解很片面,只觉得应该是喧嚣的,杂乱之中透出繁华来,而这繁华又可以瞬间退却,是虚浮的,当然也充满了烟火的气息。一个十字路口,凹凸不平的路面,司机笑着说,“这就是书案了。”关于书案的由来,他给过我解释,碎片式的记忆,使我无法给拼接起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一个从江南过来的女子,此刻已经踏上了书案的泥泞小道,并且认识了一个叫苏巧燕的女子。
来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待我到达书案这个十字路口时,雨变得密集起来,下车,便见左侧一个麦草垛,挨着电线杆堆放,电线杆上系着一根绳子,栓着一匹棕色的马。那是一匹健壮的马,有着发达的肌肉,匀称的身材,它在雨中站立,偶尔吃一口发霉的麦草。嘤嘤嗡嗡的苍蝇,牛虻在吸它的血,它四肢走动,尾巴甩起来,以驱赶寄生虫。我走近,再走近,看到一个小女孩手拦在头顶从一边的屋子里冲出来,见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马。她忽然说,要踢你的,马要踢人的。随后又有一个女子出来,我问女子,这马儿用来犁田的么?女子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摆摆手,说,“杀的。”
苏巧燕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分别是11岁,9岁,7岁,我为了躲雨,贸然进了她家的院子。她们三人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带伞,雨太大了。”
苏巧燕让孩子搬了一把小马扎给我,我抹一把脸,就在她们身边坐下来。雨打在屋前的雨棚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一边的凤仙花开得正艳,我看到她女儿的指甲上染着橘黄色的指甲油,我说,“这颜色挺好看的。”
她们把凤仙花称为指甲花,把指甲花捣碎了,敷在指甲上,用布包起来,第二天,指甲盖便染了色。我尝试着摘了一朵指甲花,捏碎了敷在小指指甲上,没一会儿便觉辣乎乎地,有轻微的痛感,不敢再尝试。后来查资料说,凤仙花微毒,却又有良好的保护指甲的作用——这可真悖论。
照例问我从哪来,到这里干什么。我一一作答,苏巧燕不像别的乡村女子,她们总是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放着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遥远的乡村。我总是无力回答,因为说真的,我常常也很难回答自己。苏巧燕却没有这方面的疑虑,她说知道浙江,还知道一个叫大唐的地方,她的丈夫曾经在那里上班,那里有很多袜子厂。问她丈夫现在在哪里,她说,山东。
苏巧燕十八岁那年,由亲戚说媒从邻镇嫁到这个集镇,那时她们刚刚从学校出来,内心里充满了希望。“也想过上大学,不过,家里已经给说了人家,就什么都不想了。”苏巧燕说,在她生活着的这些乡村,结婚都很早,她十八岁成婚时,小学同学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小伙子身子很结实,一米七八,有着健壮的身体,田里地里一把好手。家里十一亩地,种了苞谷,大豆,花生,收了大豆玉米之后,便可以下小麦了,“只要肯做,田地也不会亏待我们的。”苏巧燕的丈夫现在在福建一个工地,电焊是他最近几年学的,算是一门技术,工地用得上。十多年前第一次去陕西,冷得受不了,觉得气候不适合,没赚什么钱,就回来了。后来又去了山东,在一个工地当电焊工。“其实不出去我们一家也能过,钱多钱少我们也不太在意。”既如此,又如何舍得让丈夫去了他乡呢?
“他说想去看看外面,就去了。”事实上,“去外面看看”的日子并非称心如意,丈夫先后去了陕西、山东、浙江、还去过福建,“那些地方跟我们这边不一样,人心不太好。”这是苏巧燕对于他乡的理解。
丈夫外出时,她刚生下第一个女儿,公公婆婆身体硬朗,她跟公婆一起下地干农活,还养了一群羊儿,“最多的时候有22只。”苏巧燕皮肤光洁,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只是经年累月的平原日晒,使她的肤色完全蜕化为小麦色,沉着安静。对于肤色的变化,苏巧燕还是有些介意,“你们南方人皮肤白白的,好看。”我试图谦虚,她放下手里的饺子皮,去了屋子里,屋子三大开间,用的都是卷帘门,最左边一间关。她们的房间在中间一间,铝合金移门,刺啦一声,她开门进去,不一会儿便拿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苏巧燕理着童花头,大大的眼睛看着某一处,青春,白净,嘴角微扬,似乎藏了百般喜悦。我赞赏她的青春,苏巧燕淡淡地笑了笑,顺手把照片放进围裙袋里,继续包饺子。
“在这吃吧,赶巧了,我们也不常包饺子的。”我有些不好意思,这雨似乎一时间还不会停,而我一个不速之客,似乎明摆着要蹭这中餐了。“那……我也来包吧。”我打算洗个手,跟她们一起包饺子,我问厕所在哪,苏巧燕指指屋子边上一个小夹缝,“从那进去。”
夹缝在两栋房子中间,屋檐有雨水滴落,我低头弯腰,踩着铺起来的碎砖头往里走,屋后,有一堵围墙,围墙里堆满了杂物。粗壮的锄头,刨子,铁杆扒子,我在杂物里衬着脚走,找不到厕所。走出夹缝,抱歉地对苏巧燕说找不到厕所,苏巧燕让大女儿甜甜带我过去,她很惊讶怎么会找不到,明明就在那儿的——确实就在那儿,并且如此明显,而我刚才踩过去时,以为只是一些用具,而并非是厕所。田田指指两个水泥墩子,说,这。
我看到的厕所是这样的,在相对平坦的地上,杂物之间,用水泥浇注起四个墩子,并排着,每个墩子之间空出一个脚步的宽度,这便是苏巧燕家的厕所。大约因为雨下得时间时间久了,这个露天厕所已经被雨水冲洗得少有痕迹,只有零星的粪便还黏在水泥墩子上。再看围墙角落,雨水在一个低洼处聚积,用过的纸,以及女性经期用品,就那样敞露在天光下。
洗手,再洗手,洗干净手,又觉得鞋子上还黏着厕所污秽,想去找个屋檐水滴落的地方洗洗鞋底,除了那个通往厕所的夹缝,没有别处是合适的。我只得放弃这个念头,脑海里拼命地想着一些美好的场景,比如青纱帐般的玉米地,郁郁葱葱的大豆,还有……可是,她们为什么不在两个水泥墩子中间挖一个坑呢?要是有一个坑,那么我在如厕时,污水一定不会溅到我的鞋帮,我的裤管。
我跟田田玩乒乓,二女儿露露跟儿子强强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我几次要求进去帮苏巧燕生火,都被拒绝。等我跟田田混熟之后,田田告诉我,妈妈早上哭过了,因为爸爸打电话来,还得过一个月再回来。
饺子端上来,一张低矮的小方桌,这是河南乡村特有的就餐桌,苏巧燕盛了满满的一碗饺子给我,事实上我根本一只也吃不了(我的骨子里难道是鄙夷乡村生活的么?不然为什么我会把饺子跟屋后的厕所联系起来呢?)。我坚持自己吃素一年了,不吃肉,饺子的馅是韭菜夹肉浆。苏巧燕也不勉强我,我抓了一个馍,吃得有滋有味,吃完一个,苏巧燕又拿一个给我,我推脱着说吃饱了,苏巧燕却非要我拿着,“到车上吃,出门在外,就怕饿着。”
我拿在手里,想了想,又咬了一口,然后我把馍放进包里。我跟苏巧燕真正敞开了说话,是在她的三个孩子都进屋去看电视之后。苏巧燕刚收拾完小餐桌,便有邻居在对面屋子喊,“打牌了。”
话题从打牌开始。八月下旬,相对于农忙来说,算是最最闲适的时光,玉米大豆花生还没有成熟,这个时候,苏巧燕每天的生活便安排得很有条理,早饭一般是白面糊糊汤,加一点老南瓜,一个馍,咸菜,有时会炒一个菜,比如炒豇豆。早饭过后,苏巧燕会到对面小店去打牌。有时打扑克,“跑得快”,有时麻将,随机,哪张台子空了,她便在那台子前坐下来。麻将打五块的,输赢在一两百之间,“就是混时间。”苏巧燕对自己的牌技很不赞赏,“我总是输的场次多,不会打,不精。”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常常会过去,“因为没事干,不知道要做什么,总是坐在家里,怕自己闷出病来。”
话题引到她丈夫身上,问起他什么时候回来,苏巧燕有些黯然,因为她想去新疆。每年的八月底,她都想去新疆摘棉花——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每年的八月底到九月初,河南会有大批的人工被火车运往新疆,在奎屯,石河子等棉花地里,采摘棉花。穿长袖,戴帽子,腰间系着一只大口袋,这些勤劳的人工,手脚麻利地采摘棉花。每斤棉花可以换得二十元钱,一个月下来,基本可以赚到七八千块钱——丈夫来电话说,他在工地很忙,脱不开身。为此,丈夫特地告诉她,他接了一个私活,一户人家造房子,需要电焊,他已经接下来了。
也就是说,苏巧燕到新疆去摘棉花的钱,老公已经会赚回来,她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不用路远迢迢去边疆赚那苦命钱了。苏巧燕可不这么想,四天三夜的绿皮火车,的确很辛苦,蛇皮袋子里除了换洗衣服,就是馍,这一路虽说有免费餐提供,要是不啃上自家蒸的馍,肚子便总觉得空空的——我是忽然之间领悟到的,苏巧燕她很少去县城,赶会也会找相邻的小镇。可是,每一年,她都要去一趟新疆,如果说之前的新疆,只是一个地域概念。那么,自从她去过那边之后,便是远方了,无边无际的棉花地。躬身于人流里的她,自有一份喜悦,快乐。离家千万里,似乎跟理想,跟梦想有关。
苏巧燕告诉我,第一次到新疆,被那边的宽阔震住了,“我们这里是平原,总觉得要比那些大山要宽阔,到了新疆,好像突然之间胸怀宽了起来,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都有点想哭了。”那是2009年的八月,苏巧燕第一次坐上了长途火车,颠簸四天三夜之后,“全身都没有力气了,好像骨头都散开了。”然而,出门在外,赚钱回家的念头始终萦绕着,休整一下,她们便开始了一个月的俯身作业。她手脚麻利,又年轻,在同伴中,她的收入总是位居前十名。
摘完棉花即将回家之前,她会跟着同伴去赶集,在新疆,叫巴扎,她们穿梭在陌生的人群里,听着陌生的话语,独创了她们自己的世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穿着,语言,习俗都可以忽略不计,贫富也不再重要,有的是好奇,新鲜。她们用自己赚来的钱,像在老家中原赶会一样,在那些摊头上,挑三拣四——她们不买棉花,除了体积庞大,“那些棉花不适合做棉被,好像去纺织布料的。”
苏巧燕第一次从新疆带会葡萄干,杏干,买了几块新疆特色的围巾,“在那边看看挺好的,回家来,就觉得戴不上身了。”那些围巾远离新疆,来到中原这个小集镇上,躺在一户人家的柜子里,偶尔被翻出来看看,聊作回忆,它们已经失却了围巾的美观和保暖功能。
苏巧燕已经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丈夫却说还得一个月才回来,这让她心神不宁。三个孩子留在家里,总叫人不放心。前两年,到八月中旬,丈夫便被她催着回家来,守护着家里三个孩子,两个老人,还有十几头羊,“要是他到月底不回来,我就不能去新疆了。”在苏巧燕跟我的叙述里,对于新疆之行,饱含着的向往,瞬间打动了我——新疆,无边无际的棉花,已经成为苏巧燕每一年的期盼。我真诚地对苏巧燕说,你要告诉老公,去新疆,是你一年当中最快乐的。
“也很苦,你没有坐过那火车,好像永远要往前,永远不会停下来。”苏巧燕说,加上新疆的棉花跟这边的不同,低矮的棉杆,摘棉花的人需要大幅度的弯腰。“每天十来个小时就这么弯着,一直弯着,有时都觉得腰断了,直不起来了,躺到床上,像烂泥,收拾不起来。”即便如此,苏巧燕还是愿意去往那边,那是她对于彼岸的抵达。尽管回来之后,身上会脱一层皮,新疆的太阳太猛了。
回到十字路口坐车,苏巧燕撑着雨伞等待我上车,那匹马依旧被拴着,它显得有些焦灼,四肢不停地走动。“在新疆我也看到过马。”苏巧燕说。我看着这匹从遥远地带被搬运过来的马,无助,无奈,它即将被宰杀。
我指指雨中的马,问苏巧燕是否知道是哪一家的马。苏巧燕摇摇头说不知道,听说有人出去赚到了钱,买一个马回来宰了吃,也会卖。我跟苏巧燕挥手告别,上了车,从脏兮兮的玻璃窗看出去,苏巧燕撑着伞,慢慢地靠近了那匹马,我担心那马扬起蹄子踢她。苏巧燕一手撑着雨伞,抬起手来,摸了摸马的鬃毛,忽然之间,我听见那马声嘶力竭地嘶鸣了一声。我看到苏巧燕惊惶地逃离开去,只留给我一个修长的背影,她的短发在微微的风里,轻轻地一扬一扬,像一颗跳动的挣扎着的心。
汽车又回到永城老城区,我下车,试图寻找上午跟我同行的那个叫钱海珍的女子,我眼前来来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疲惫,操劳,奔波,大约我再也不会见到钱海珍,就像我再也不会跟苏巧燕见面一样,我们的缘分就那样,消散了。莫名的惆怅击中了我。
第二天,离开永城到商丘,刚下汽车,便见前面二三十个人背着蛇皮袋子,挤挤挨挨地走在街道,一径往火车站方向走去。他们的装束告诉我,是去新疆摘棉花。四天之后,他们将出现在新疆某个地区的棉花地里,他们的汗水即将散落在遥远的土地上。我忽然想到苏巧燕,明知道她不在这人流里,却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一个年轻的梳着短发的背影是她,那个背影背着一只绿色的蛇皮袋,袋子外面用黑笔写着:书案。新疆。这个袋子将成为绿皮火车上众多行李中的一件,跟许许多多的蛇皮袋挤挤挨挨在一起,去往远方。
书云:多少个夜晚,泪湿枕巾……
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我便喜欢上了她,她有着朴素自然的笑容,干净的衣着,浑身散发出安静的气息。2010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期间,由朋友的引荐,我在她家吃了中饭——她是多么热情好客,一杯浓浓的家乡茶端上来,我虽然不是很习惯,但却因为它的醇香,竟然一口接一口便喝完了。待我刚放下杯子,面前又端放了一杯蜂蜜水,她说蜂蜜水喝了美容。
像邻家姐姐,我不由自主地喊她姐姐。姐姐的家整洁,茶几上放着果盘,花生、瓜子分别装在罐子里。一侧的柜子里,放着一些照片,朝气蓬勃的儿子,是这个家的骄傲。我注意到,在柜子上,整齐地排放着一些杂志,《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姐姐空余时间看书,做针线活,偶尔做点生姜泡蜂蜜之类的美容甜品,宁静之中透出从容。
这次我要去她家乡采访留守家庭,她热情地帮我跟老家的姐姐联系,使我这次修水之行得以顺利进行。我从心底感激她。出发之前,我在QQ给姐姐留言,我们便开始了聊天。
:我想跟你聊聊你曾经的留守时光。
:你说吧,想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经历的,我都告诉你。
:我主要是想了解姐姐留在家里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行啊。
:以问卷的形式可以吗?
:行
:这样就会比较有针对性
:好的,不然我也不知从那里说起
:这份问卷是针对现在依然留守的女子的。姐姐您也可以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有的问题您可以展开来谈。
:我就把自己经历的,想到的,感受到的写下来,发给你。
书云感受实录:
1963年,我出生在江南一个安静的小镇,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母亲说我们家院子的竹篱笆上,开满了蔷薇,那些粉色的,红色的蔷薇,像云彩。父亲是个乡村秀才,懂医术,欣喜之余,便给我取名,书云。
如今,我已经不能回想起童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发现我不能跟同龄孩子一样,走路,玩耍,才惊觉,冥冥之中,我的命运已经被改变。小儿麻痹症,这在当时,无论对家人,还是对我本人,都是致命的打击。
我的童年生活伴随着无限的屈辱,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懵懂的孩子,是如何在我无法正常行走时,讥笑于我。是的,他们都是孩子,跟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心怀好奇,藏在童年心底的小小的恶意,总是被无限扩张。读到三年级时,我不想再去学校,家才是我最安全的,母亲允许我留在家里——我的母亲,是如何地心疼我,直到我自己成为母亲之后,才渐渐地体会到。我受到的伤痛,在母亲这里,永远是双倍的。
饱经伤痛的蔷薇,渐渐地开了,我从一个青涩女孩,长成了少女,十六岁,花季。而我却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享受甜蜜的恋爱。怕我再受人欺负,父母不忍心我嫁到外面去,招了个女婿上门。他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家里人认为对他知根知底,比较放心。十八岁时我们结婚了,那样的婚姻,只是在完成人生必须走过的一步,是的,他是一个小伙子,我是一个少女,我们正当花样年华,我们的婚姻顺理成章。
结婚之后,我才发现生活除了需要物质条件,也是需要感情的,我们的婚姻很大程度上说,带着悲剧色彩,两个残缺的灵魂在孤寂的夜晚结合了。然后,由于没有感情基础,加上他是农村户口,在镇上,他不能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如此,我们的生活便捉襟见肘,为了生存,他开始离家外出了。1980年代初期,似乎还没有打工这个说法,外出谋生,被称为“找活计”。他喜欢画画,凭着这点手艺,他便到各个乡村去给老人画瓷板像,收取微薄的报酬。
因为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加上那时瓷板像也不流行,虽然他艰辛地奔波,获得的报酬只能维特他自己的生活。那时我们都年轻,也好玩,完全没有家的概念,尽管活计不是很多,他也不爱回家,三天洒网,两天打鱼的在外漂着,很少回家。
很多个夜晚,我独自躺在床上,等待他敲响家门,那些寂寥的黄昏,我开始设想自己的出路。那个时候,只觉得需要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不管前方是什么,我也将披荆斩棘往前。在罗列了许许多多行业之后,我想到了裁缝,裁缝这个行当不用在外奔波,只要把技术学精了,四乡八邻都会带着布料上门来请我做衣服。父母都支持我拜师学艺,由于行动不便,我只学了三个月裁缝便回到了家,只能买来裁剪书边做边学。慢慢地尝试着给人加工服装,加上文化太底,觉得很是辛苦。好在熟能生巧,慢慢的有所进步。
两年之后,我二十一岁那年,父亲突然中风去世,顶梁枉一倒,感觉天都要塌了。那时还有三个弟弟在读书,最小的弟弟才十岁,母亲又没有工作,家里千斤重的担子压在我大哥身上。可谓天无绝人之路,我的生意有了起色,能帮家里尽点微薄之力了。二十五岁那年,大弟工作结婚,二弟高中毕业,而我在结婚七年之后,终于顺利生下儿子。
从我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五岁生下儿子,我的丈夫一直在外漂着,我说他漂,是因为他既没钱拿回家,也不在家照顾我们母子。而我,在漫长的七年里,从最初的等待,到后来的渐渐失望,对他的回家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孩子六个月,丈夫跟着老乡去了福建打工,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他有时一年回来一次,有时两年回来一次,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又吃不了苦,也只能维持他自己的生活。那时候家里没装电话,他也不写信回家,所以只有他到了家门口,才知道他回来了。
从孩子懂事开始,我除了要维持家庭开支之外,还得担当起孩子的教育。因为我自己只读了三年书,要说在学习上的教育,无法辅导孩子的学习,只能任其发展。只有在他成长的路上,教育他怎么做人。培养他良好的品质和助人为乐的精神。好在孩子还争气,从小到大,虽然学习不是那么拔尖,但没在外给我惹事生非,顺顺利利的长大了,这是我感到欣慰的,觉得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值得的。孩子和他的父亲的关系很微妙,因为他们长期不在一起,没有亲人之间的相濡以沫,即便他在家的日子,也不跟孩子多交流。因为缺少沟通,所以父子俩相处时不是很融洽,孩子对待父亲,也只有伦理上的尊重。还子有什么话都是和我说,但是,他很懂事,给予父亲的足够的孝顺和尊重。
父亲去世后,母亲基本和我生活在一起,一是因我从没有嫁出去,而是招的上门夫君;另外,好像自古以来婆媳相处的都不是很融洽,为了不让兄弟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为了兄弟们的事业和家庭不产生矛盾,我选择了母亲和我住在一起。好在母亲身体很好,只要我给她做做饭,陪她聊聊天就行了,但毕竟是五十岁就守寡的母亲,不管她的子女们多么孝顺,她的内心是孤独的。
关于我自己的感情生活,一个女人,特别是我这样的女人,需要的是丈夫的担当和体贴,但老天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不仅给了我一个不健全的身体,还给了我一个和我性格完全相反的男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我感情细腻,多愁善感,渴望浪漫的爱情,从小就天真地认为,浪漫的爱情和经济条件无关,和相貌无关,和能力无关。只要能在我孤独无助时、痛苦绝望时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坚实的背脊,几句甜蜜的话语就够了,这就是我认为的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事实上,人的一生是不可能按自己的标准而定,一切都是天注定。可是,没有,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从结婚开始,他的外出谋生似乎给了他足够的借口丢开家庭,丢开一个日日等待的女人。难得的回家,我们也是陌生的难堪,很少热络,也没有贴心贴肝的交流,我们看起来是夫妻,却完全缺乏夫妻间应有的甜蜜。
冷静地回想一下,那么多年,其实我们经济上的困难还不是极端的,因为那时候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只是吃饱穿暖便算是富足了。那时我有手艺,又带了几个学徒,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加上学徒能帮我带孩子做家务,我便一心放在裁缝这个事上。可是,看起来我的生活红红火火的,内心里,我的心像一块抛荒的田,杂草纵生,我像是一个木头一样,只是机械地做着活儿。
也有人想来帮助我,但由于我们是在乡下,毕竟是结婚生子的的人,一是怕流言蜚语,二是怕影响孩子身心健康。虽然在感情上,生理上都很需要男人,也只能克制自己。家里人都知道我们的情况,说这样不能依靠的男人,碰着年轻早点分手吧,家里人都劝他,说我俩不合适,分手了对他对我都好。但一而再而三,他就是不同意,或者干脆躲着不见人,所以就一年拖一年,孩子也一年大一年,那时候就想,不管他是否负责的丈夫和父亲,对孩子而言,总有个挂名的父亲,总比单亲家里的孩子不受欺负些。有时这么一想,也就算了,觉得这种种磨难,也许都是命运给我安排好了的,无论如何躲避,都没用。
我天生是个浪漫多情的女人,别人家的夫妻相亲相爱,相依相伴,而我就像住在庵里,年纪轻轻就断绝了男欢女爱,更别奢望夫妻有难同当。每当看到左邻右舍的夫妻,出双入对,我是何等的羡慕。多少个夜晚,泪湿枕巾,无眠到天亮。多少个夜晚,渴望男人的拥抱和亲吻。
本来这是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对我而言,唉!那时的理解就是前生做多了恶事,老天给我现世报了,让我的身体生理都在痛苦中挣扎。
我曾经假象,如果他不出去谋生,我们的感情会不会好一点呢?很多可能性呈现在脑海。没错,我心里对他有些怨恨。因此,我常常这样想,即便他不去打工,我们的感情一样好不了。
除了他没有家庭观念之外,而且天生对女人不感兴趣。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对你直说了吧,反正你写到书里也不用我的真名。他有轻微的同性恋。这是我多年观察体会的结果。在他眼里,心里,男人似乎更能引起他的兴趣,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知识猜测,造成这样的结果,也许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他16岁就出去当兵了,一直和男人们待在一起,来我家也是因为离不开我的哥哥而入赘的。
那时我太小,没发现他有这个问题,直到我们的新婚之夜,他不上床,也不亲吻我,而是和他要好的朋友睡在一起。那时我也没往别处想,只以为他也年少,怕难为情,或者真的像别人说的,他是一个讲朋友义气的男子汉。我的新婚之夜是独自度过的,冷冷清清的房间,大约也暗示了我跟他将来的婚姻生活也会这样。
但木已成舟,我又不好意思和家里人说,心想慢慢的看他能否改变。我也曾经想过,也许,他也有不如意的童年,他也有心酸的往事,他的内心也许有说不出的伤痛。这样想着,我便在心里多了一份对他的同情,我想用女性的关怀和温柔来感化他,来温暖他。可是,不管我对他多么亲热,对他多么体贴,他就是不动心。上了我的床,用背对着我,看了电视里面亲热的镜头,马上走开,真让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难道我的生命要消耗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婚姻里?没有爱情的甜蜜,没有夫妻情话,甚至连基本的男女之事也没有。我是个女人,年轻,有旺盛的生命力,抛开生理安慰,我总得生个孩子吧。我思前想后,终于顾不得面子而告诉了家里人,家里人除了思想比较落后,还因为善良,说等生了孩子他会好的,也许是他放不开,都是为他考虑。也怪我自己没有当机立断,明明知道不是自己想要的人,偏偏还将就着过,也认为等有了孩子他会好的。这一等,便是二十多年。二十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二十年,我在等待、憋屈中度过,我已经不再拥有青春。
这就是我为什么结婚七年才生孩子的原因,我都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杯上的,也许是天意吧。孩子出生后,他的情状更是愈演愈烈,我们早已经没有了肌肤相亲,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我们一直分居着,直到现在。
几十年过去了,不管他怎么看,在我的心里,他是孩子的父亲,是我的哥哥。我们一家人也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看持,情也好,性也罢,所有美好的念想,都被生活磨平了。
我都已经五十岁了,五十知天命,现在的我,很多事情都能看得明白,也懂得了宽容。即便给我活到一百岁,生命也已经进入倒计时,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回望我匆忙而过的几十年,曾经我是获得了爱情的,只是我不敢接受,那爱就像是彼岸的花,只能远远地观望。如果说,爱有光芒,那么,我想,他的光芒曾经越过河流,抵达我清冷的屋子,来到我冰凉的房间,给予我最最纯粹的温暖。有个男人爱了我七年,等了我七年,那时候孩子在身边,我们迫于传统的压力,迫于乡村道德的约束,只能默默的相爱,而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我们曾经真心相爱过,此生足亦。
小记:
此后,我跟书云有过再一次交流,我问她是否问过丈夫的感受,有没有就此问题进行认真的沟通。对此,我们又有了以下对话。
:另外我想问,关于“他”这种情况,您跟他有正面交流吗?
:交流过一二次,关键是他逃避,不回答,反而说我有病
:是怎么说的呢?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有细节吗?
:我说其它的男人都不和你一样,他就保持沉默。
:那么,针对这种情况,他是不是也是一个极其痛苦的男人?
:是的,我也很同情他。
:您是否有那么一刻,在悲叹命运对你不公时,对他抱有深切的同情?
:是的,有过,有很多次,我都因此而难受,我想,他是多么痛苦的男人啊。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维持这种状态到现在,不然的话我下决心也要他走。
:最近有谈过吗?人到中年之后,有对这个话题谈过吗?
:近二十年来,我干脆不说这个话题了,因为我知道他已成定局,改变不了的。
:想过要改变这样的情状吗?
:不了,就这样吧。现在儿子也大了,已经参加工作,我觉得很安慰,虽然我们没给他一个好的家庭环境,他却还那么健康,阳光,这是我最大的安慰。
爱琴:没有窗帘的房间
新建的楼房,两层,水泥砖瓦结构,一个露天大阳台,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山坡一些向阳人家,错落着的房屋,“开门见山”的朝向,大都关门闭户,落日余晖映照在门脸,金属防盗门闪烁着橘黄色的光。
“瞧瞧,他们可都出去了。”毫不掩饰羡慕,爱琴是向往外面的,这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砂石路基村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从她脚下延伸,只是她不能迈出去。
“上个月,我在潜山火车站被他给挡回来了。”爱琴摇摇头,叹气道,“出不去”。
我跟她坐在露天阳台上剥豌豆,掰开外壳,青绿的豆子饱满,丰润,散发着生命的光泽。是爱琴从地里收来的。作为一个留守在家的女子,爱琴的勤劳不用语言多形容,屋后小柴房层层叠叠堆起来的是她从山上砍下来晒干的柴禾,分解成一小把一小把,竹枝,松叶,枯树,码得整整齐齐。挨着柴房围了一个小棚子,刚刚褪去绒毛的鸡子们追逐,吃食。“原来舍不得吃,总想留给他吃。”这个“他”是丈夫,丈夫在合肥,合肥很大,从农村来,都市是海洋,他未曾识得水性,常常被海水淹没。失踪带给家人的信息便是,“他连续两年没回家,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清贫,一家人过得依旧饭糯菜香,两个儿子,大儿子学校出来后,去外面谋生,走潜山,过合肥,到南京,隔了一条江,似乎就是大世界。大儿子在南京找到适合自己的小世界,传来消息都是好的,有工作了,老板不错;发工资了,已经去邮局汇款——他跟很多外出务工的孩子一样,希望一张薄薄的汇款单带给父母些许的慰藉。
“他们在合肥就好上了。”爱琴谈到丈夫的首次出轨,依然浑身颤抖,手中的豌豆扑落落往下掉,两手绞在一起,手指掐进肉里,扣掉一块皮来。我不知所措,赶紧站起来试图拍她肩安慰她,她甩掉我的手,低下头说,“妹子,倒杯水给我”。
我冲着下楼,灶台上,除了油盐酱醋瓶子,找不到一只碗,拉开移门碗柜,一溜小碗,取出一只,捏在手里,满手冰冷,立夏已过,怎会如此冰凉——没有人气的碗柜像冰箱。拿开水烫碗,倒水。颤颤巍巍上楼,她伸出手来接碗,愕然发现掌心的疤痕,不规整的十字架,她用刀子在手心刻划,让肉体钻心的疼痛来缓解丈夫背叛传达的绝望。
发现丈夫跟村里同族人的嫂子相好之后,爱琴曾经求助远在八十里路外的娘家,娘家有哥哥,娶了媳妇,双双去了外面谋生,妹妹远嫁。只见双亲浑浊的老眼,一时无以言说。掏出所有的钱塞给母亲——不打算回到夫家,随便找根绳子结束薄命。
是母亲的一句话挽留了她。“你得活着送我跟你爹先去。”母亲一眼看到女儿的痛,母女俩抱头痛哭。
然后回到夫家找同族长辈理论此事,长辈令人去合肥把“那两个败门风的给绑回来。”人回来了,也被分散了,心却走到一起——在合肥汪洋一样的人流中,这两个偶尔相遇的家乡人,互相给予对方温暖,他们没有别的需求,只在孤寂的时候,受尽委屈的时候在一起诉说。不往家里打电话的理由有千百条,一条便足以叫人心生酸楚:他的心里是疼惜妻子的,不忍心让她知道他在外受到的轻慢、鄙薄甚至身体的伤害。他怎么忍心告诉她呢?家中小儿子还在读书,大儿子在外打工也是腥风苦雨,妻子含辛茹苦抚养孩子,她孝顺公婆,她田里山上日夜操劳。
可是妻子想知道,她愿意风雨同舟,他不给她这个机会。摇摇欲坠的旧祠堂里,族长跟同族男性聚集,祠堂太小,只允许60岁以上男性,其他人被拒之门外,所有的人都来看这出戏,各种心境的都有。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她怎么忘了“家丑不可外扬”。她醒悟过来,要离开,可是不被允许,祠堂外她是主角,所有人同情她,她在外喊族长,说错了,她错了,让丈夫跟他回家,他们有能力独自解决这家务。正在拉扯之际,祠堂里面发出喧哗声,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声音,房梁塌陷,爱琴只听见丈夫在里面大喊她的名字,爱琴爱琴。
“是不是命里定好了的?”爱琴没有喝水,仲夏的露台,舒适,宁静,暮色未曾到来,勤劳的青蛙就开始唱歌。抬抬手里的碗,说,“没有人替我端这热乎乎的茶水。”
陈姓族人早就希望修葺祠堂,盛世修家谱,只是这一大笔资金何处来。盛世是外面的,繁华是外面的,跟这山村无关,掀动竹林的是现代风气,跟传统相距甚远。
“他说不会丢掉我。”貌似一件物品,她大约也是默许的,他用了“丢掉”这个词,我听着心下颤动。
接下来,丈夫离开合肥回到村里,这一年年底,在南京打工的儿子没有回来过年,他只给母亲发了个短信:“如此羞耻地活着,妈妈,我真想死”。儿子说的羞耻除了父亲之事,是不是还有在外受尽的白眼?祠堂事件历经两年才渐渐被村人忘却,夫妻俩在家里过着平淡的日子,“别人都以为我们和好了,其实我们晚上没有睡在一起”。
我坚信爱琴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有她自己的生命感受,不知道这一次我们的相遇,是替她打开一个结,还是往伤口上撒盐。我记得同来的小东说,你去山下后,我跟老太太到她家里,她那个眼神,充满了信赖,亲人一般,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她把自己闷太久了。小东说,“你这样采访可能有问题,你打不开人家心扉。”她替我担心,路远迢迢从浙江来到安徽,她希望我有所斩获,她对我没有跟爱琴深入交谈小有责备。事实上,我隐瞒了一些事实,我没有告诉她爱琴在跟我说话时,那倾泻而下的情景。我没有告诉小东是因为,我答应爱琴不在村里面跟任何一个人说,包括小东。
“他回来后,我们过了一年安定日子,每天早上,我烧好早饭就去地里,山上,他也没闲着,有时会帮我做点事。晴天还好,忙忙碌碌地过去时间很快,雨天就难熬了,两个人坐在家里没事,我有时织织毛衣,有时在家里搞搞卫生。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蒙头睡觉。后来村里陆续买了麻将桌,闲在家里的就都过去凑热闹,因为人多麻将桌少,有时还会因为轮不到座位闹事。麻将打多了,他就上瘾,不是东家就是西家,晴天落雨都不停手。家里经济本来就不宽裕,他也不管,先跟人打五毛的,后来打一块,再后来坐车赶到县城去赌,被公安局一锅端,抓进去了,还是我借钱去领他出来。他看到我站在门口等,一走出来就打我耳光,抓我头发往墙上撞,说都是我害了他,他在合肥好好的有份工干,都是因为我闹开了,才丢了工作,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也没有意思……公安局的人出来抓住他衣领让他别耍疯,他跟人家单位上的人扯上了脸,抓了人家一脸血,又被关了一个晚上……这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没地方去,我跟公安局传达室的说情,让我进去看看他,人家说不行。我在大门外走了几个小时,到半夜实在冷得顶不住,就在大街上来回跑,跑到全身热乎乎,我又回到公安局门口,见传达室人斜靠在桌上看报,我弓着腰进了大门,偷偷来到隔间窗外,我看到他缩成一团蹲在墙角,那时,我的心被揪得痛,你说我犯贱也好,说我没有骨气也好,我还是心疼他……我脱下外套从窗栏塞进去,他被我喊醒,见是我,抓起衣服丢出来……他恨我。
我们在家里一年,他很少碰我,有时喝点酒半夜到我房间,他那时睡在儿子小床上,他进来就直接扑到我身上……没有脱过一次短裤,他马马虎虎,也不跟我说话,闭着眼睛,要完就走……有一次,水掉到我脸上以为是鼻血,一摸一闻,再往他脸上一摸,都是泪,他把脸转过去,在我手掌里蹭来蹭去,我把他的头扳下来,他的身子跌在我身上,他狠命地哭啊哭啊,一直到最后……我们俩一起哭。我想到妈说那句话,要我活着送他们。我咬着牙告诉自己,要活着,活着送爹妈终老……”
小儿子一周从学校回来一趟,村里人偶有说起他父亲的事,吃饭时,小儿子在母亲面前说没想到爸爸堕落了。堕落需要时机,合适的土壤,合适的气候,其如其分的风吹草动。母亲便不让儿子说他爸,母子俩不快,说到这里,爱琴有些疑惑,问我,他丈夫这样是不是堕落了?堕落在她的理解中,是下作,活着一日不如早死一天。我看着爱琴的手背,有被指甲抠过的痕迹,哪一天哪一刻,她又想起了哪些被背叛的日子?对于“堕落”这个词,我无法言语,是不是堕落,如何界定堕落,那样的生命是不是理当早死,我说不清。
说,修行之人大都不该计较周遭环境,一切的人跟事物,或好或歹,都是他修行必须的,越是无法呼吸之所,对修行来说是绝境更是佳境。我当然无法跟爱琴说这些,我没有更阔朗的理论提供给她,我只感觉爱琴是来修行的,她来到这个村庄修炼,只待父母终老时回家替他们盖上一张黄裱纸。
翻看当地资料,对于本村的数据清晰明了:全村35个村民组665户,2530人,其中男1324人,女1206人,0-20岁505人,20-65岁1740人,65岁以上的285人,文盲268人,小学文化1477人,初中文化476人,高中文化140人,大学及以上文化的169人。五保户15户,因残因病贫困户69户,人口139人,村民文化素质不高。这些数据只告诉我们这个村庄的平面,不涉及情感,谁都有重要的事要做,无暇顾及他人内心。
丈夫在村里住满一年,同在一个屋檐下,分睡两张床,不知道这样的冷暴力冷情绪需要僵持多久,有一次吃饭,丈夫第一次正面跟她谈事。
“他说再不出去,他要死了。就算是死,也不想跟村里人一样的死。”死亡这个字眼第一次真正从丈夫嘴里出来。爱琴说,我真是不知道留住他还是把他送出去。再说,这样在村里住着无所事事,跟等死没有两样。经济匮乏直接导致壮劳力外出谋生,同样的担忧也在相对理性的文字中显现:虽是毛竹之乡,拥有万亩竹海,毛竹资源非常丰富,但都是原竹销售,经济效益低,必须通过引进资金,引进技术,让竹制品深加工、精加工的企业到本村落户生产加工,才能充分发挥自身毛竹资源优势,提高经济效益,促进农民增收。其次就是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本村地理位置优越,旅游资源丰富,随着毗邻景区的开发,旅游服务、度假、休闲、娱乐服务业,在本村境内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引进外资,投资发展旅游服务业,从而带动本地经济发展,是发展本村经济的最佳途径,这些只有依靠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结合自身的共同努力才能办到。
这个位于天柱山北面,坐落在大别山余脉下的小山村,曾试图从当地经济困境中崛起。也有新农村建设成果的样板房。问到村中可有老街,都被告知:那边没什么看的,走那边……看那边,新农村。这个喜欢喝锅巴汤的村落,安静,空气洁净,爱琴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五年。
后来发生一件大事,彻底瓦解这个家庭。
“过了段时间,那个女人从合肥回来,听说是被老板欺负,不给老板暖床不给发工资。她不要工资回到村里,我知道她一回来我家就不安生了,我怕她回来,但是,她也没地方去……那件事后,她娘家不让她在踏进门。他本来说就这几天出去合肥打工,我准备了鸡蛋,还用盐水泡了一只鸡,让他到合肥吃。那天我从地里回来,见家里没人,心里慌,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手忙脚乱烧了饭也不见他回来。我们村你知道,家家离得近,喊一声就听见,我出门到村里走了一圈,没见到他,七八个麻将场也去看了,都没有。心里慌得更厉害,他手机关了。问同村人,确定他没坐车去外面,实在没办法,站在路口喊了几声,有个人走过来,指指山上,说,那婆娘也在。他们居然在我眼皮底下鬼混,眼前黑得不行,站不稳,坐到田埂,喘气,手脚冰凉,总感觉自己立刻就要死了。坐了有一会儿,我站起来,跑回家,从柴房拿出一把柴刀,直奔山上。那山路平时我走着不觉得累,这会儿我四脚着地爬上去……他们抱在一起睡在柴草里,那婆娘的头就窝在他的胳膊下,我大喝一声,一甩手把柴刀往婆娘脸上砸去,他一惊,手挡了挡,血直愣愣就喷出来……”
爱琴捋起一点头发让我看,发根处,一小片头皮白皑皑地裸露着,“他抓掉我一把头发,长不出来了。”
山上三个人分散离开,“婆娘当天晚上就跑了。”爱琴手拿柴刀到那婆娘家,砸破了人家的锅。丈夫躲到别人家里几天不回来,再传来消息说,不在合肥打工了,已经跟人到了天津。
活着非得这么煎熬吗?是不是放手更好?跟爱琴吃饭时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可是,已经到嗓子眼的话,又被我咽下去。这样的问题只适合写到文字中去,产生的效果不痛不痒的。而眼前这个女子,我怎么忍心再多说一句类似生活哲理的话,再说,在她这样的人生历练面前,我又能比她懂得多少?晚餐按我的要求做,剩饭在锅里热了热,露台上新剥的豌豆,在清水里煮熟了放一点盐,清淡的晚餐。爱琴说你多吃点,你多吃点。
1967年出生的爱琴,皮肤光洁,富有弹性,她盯着看我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白?我笑笑说,早上出门时装修了一下,打了粉。她对我说的“装修”一词忍不住发笑,我们俨然成为姐妹,她告诉我家里只有一个空架子,没有装修,装修还得一大笔钱。她现在独自住在一楼,三个开间,中间厅堂,左侧厨灶间,右侧卧室。
自然转到两个儿子身上,装修是为了让儿子体面地娶媳妇——大儿子六年前去世。“被火车……被火车撞了。”我迅速想到赔偿,“是在铁路打工被撞的么?”
爱琴摇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这件事,全身痛,刀割,刀割一样。”爱琴的眼里含了满满的泪,满到溢出来,跌落在柴灶门口,用布满创痛的手背擦泪。我坐在一张木头做起来的小凳子上,凳子卡通形状,经年累月之后已经有了生活的成色,我说,这个凳子挺好看的,买的吗?
“嫁过来时,我爸给我做的。”爱琴说,这是她留下的唯一嫁妆,父亲不是木工,心疼女儿远嫁,圆了女儿一个梦,女儿小时候曾经渴望玩具,木质积木,父亲买不起。待女儿长大出嫁时,父亲花了半个月拼接,硬是拿木头给做成了。
“要是大儿子还在,二十五了。”内心里,她有强烈的说话欲望,儿子的事又是她无以言说的痛。掌灯时分,我们依旧坐在柴灶门口,谁都没有动,偶有人从窗外走过,我抬眼看,男人闪身离开。我问爱琴,你邻居吗?
“村里的。”站起来,关上门,窗外已经暗下来,依稀看得到山脉,树影重重。心底小有恐慌,不知为何。白天从山腰下来到此,心里笃定了要跟她住一个晚上,我承认有做戏的成分,或者我藏了私心,想从她嘴里掏出更多的事件,为我以后完成纪实提供现成素材。四周很安静,只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或高或低在唱和,常有一个落单的声音,在喧嚣之中孤立出来,偶尔发出嘶哑的叽叽的声音。我说你平时几点睡觉。
爱琴跟我详细说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是怎么分配的:五点起床,在床上坐着看电视,模糊地看看又睡再醒再睡,六点半的样子起床,做早餐,八点左右去地里,有时也去山上,“去地里看看时间过得快一点。”上午过去,待中饭之后,便有人陆续过来,大都来打麻将——爱琴告诉我,去年她买了一台自动麻将机,“赚不到钱,不拿这个赚钱。”曾经她如此痛恨麻将,现在不得不依赖于此。待一桌坐定之后,爱琴给每一个麻友倒茶水,分烟,下午时光过去很快,便是晚餐时间,爱琴做饭,晚上接着打麻将的留下来吃饭,其他的人留下五块钱头钱,各自回家。
如果天晴,她的麻将机便没有生意。“我做不来生意。”爱琴的日子太孤寂,需要用人声来烘托活着的气息。在她的柴房门口,因少有人踩踏,积了厚厚的青苔
爱琴没有看到我内心,她热情地邀请我到房间,关了厨灶间的灯,进厅堂,摸黑进了房间,开灯——空旷的房间霎时出现在我眼前。
我问:他回来睡哪里?
他指指楼上,我顺着看了看楼梯,水泥预制板搁起来的楼梯,依然是毛坯,我忽然想象那些无声的夜晚,他是如何摸着黑从楼梯下来,践踏到她的身体的。床上铺盖整齐,床单、薄被子、枕头三个颜色三种料子。电视机搁在一个矮脚橱柜上,挨着床边,靠墙立着一个衣橱,打开衣橱,凌乱着,像搬家之后留下来不及整理的物品。
是忽然之间发现的,没有窗帘——爱琴的卧室没有窗帘。整个一层,没有窗帘。我走到窗边,就着窗户透出去的亮光,看到一个人工挖就的水塘,浅浅的,里面有石灰,泥浆,树叶,塑料袋子,还有枯树枝。
我问爱琴,“怎么不装一个窗帘?”
“不为什么,就没有装。”爱琴对我提出的问题表示有点不解。
“那你晚上睡觉怎么安心?”
“关了灯,拿被子捂住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是要挂个窗帘的。”
言谈之间我已经想好了,快速离开,在这黑漆漆的夜晚,山坳里该有什么在洞察一切吧,他或许看到我跟爱琴在套近乎,为了找到我需要的故事——我彻底打消跟她一起度过漫漫长夜的念头,我没有那个胆量,在没有窗帘的房间毫不防备地袒露自己。
我得找借口。我说,“爱琴,什么在叫,听着很吓人的。”
爱琴屏息听了听,说,“没有。”
我说,“你再听听。”
爱琴仿佛明白我的想法,说,“你是不是有点怕。”
是的,不止一点,也不是怕可以形容,只是觉得慌张,手机及时响起,我热切盼望着它早点发出声音,它终于来了。事实上,我看一看号码就知道是向我推荐某款护肤品的,我的美容年卡即将用完,美容院会在你花光卡上最后一笔钱之前,时时提醒你,该去充值了,我从来都好声好气抱歉地跟对方说,对不起,这段时间忙,暂时没有时间来保养,等我空点可以吗?言语之中全都是上帝的腔调,顾客都是上帝。
挂了手机,我抱歉地跟爱琴说,跟我同来的朋友身体不舒服,我得回到山腰去看看她。她胆儿小,今晚我就陪她睡了。
爱琴拉着我的胳膊,说,“我很想你跟我一起睡。”
是的,我是答应了她,我给了她最大的希望,又兜头一盆冷水泼在她身上,从身体到内心,她的寒冷跟害怕,我懂得,但是,我故意忽略,让自己有个理由坦然离开。
爱琴拿了手电筒,说,我送你过田埂。
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并行十几步,因为田埂太窄,容不了两人并肩同行,我不动声色轻轻掰开她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看,黑黝黝的山,平坦处是爱琴的家。离开那间房子再来看,在黑暗中,它仿佛一张大嘴,随时要吞噬掉什么。那盏没有灭的灯孤零零地亮着。我想起一个问题,忽然问,“有人敲你门吗?”
爱琴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黑暗中,我们对视,她拿开手电,说,“有,有人会敲我的窗。”
“敲窗干什么?”明知故问。
“……谁知道。”
“你知道。”我说。
爱琴拉了拉我,我们停下,她不再隐瞒,说,“他们觉得我男人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乱来,以为我也会乱来。”
“他们会说什么?”我想知道最隐秘的。
“有个说,你老公都这样了,不要你,你想不想男人?”爱琴和盘托出。
“你答应过吗?”我步步紧逼。
“心里也想过,可是,没有答应。”
“不答应是因为不喜欢那个男人?”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出发前,朋友帮我在这个村子联系了一户老太太,我跟小东就住在老太太家。这个村子呈长椭圆形铺开,爱琴家在椭圆的下尖端,太太在中间圆弧处。前面便是竹林,攀过竹林间的小路,便可看到老太太家。我们气喘吁吁地上石头铺就的台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走出竹林,老太太家在望,我说,“爱琴,要不你跟我们睡吧,别下去了。”
爱琴把手电塞给我,喘着粗气,说,“别人家我住不惯。”
爱琴让我明天到她家去,她给我做饭吃,再跟我说话。“我喜欢跟你说。”很想拥抱她一下,我知道明天得去山下学校走访,我已经约了那边的老师。此刻,黑暗里,我不想爱琴失望,笑笑说,明天我要吃两碗饭。
我往前走几步,回身看爱琴站着目送我,我退回去,轻声问她,“你为什么不答应敲窗的男人?”
“……他们家的女人都是我熟悉的,白天一起打麻将,一起吃饭,我怎么忍心。”
像是一个耳光,我趔趄一下,转身往前跑。
爱琴在身后喊,小心,别摔着。
小东还没睡,老太太女儿得知我们要来,从山下走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她的老公在南京雨花台附近某处打工,跟小东家离得很近,我看到他们正在交换手机号——这个时代太容易失去联系,而手机号最具欺骗性,换一张卡便可消失不见。
睡觉的时候,我跟小东说不敢在爱琴家睡,我们都很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东问,“你知道爱琴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你听谁说的?”我问。
“得知父母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在南京铁轨上撞火车死的。”黑暗中,我的震惊无以言说,我想起爱琴谈到儿子时,含在眼里的泪,满胸满腔地委屈……我知道我们都无法入睡,爱琴也不会有好睡眠,我承诺明天去她那边吃饭,其实心底早有安排。我低声告诉小东,明天再去跟爱琴聊聊,话一出口,在心里骂自己畜生,为了写一本书,我已经习惯揭人秘密。我开始质疑写作此书的初衷。
“你没看到老太太女儿那么真诚,毫不防备,有太多话想说。”小凤说。是的,她们信赖远道而来的两个女子。而我们除了留下一些文字,没有任何能力为她们做点什么。可以想象,当我们离开老太太家,离开村子,她们会有适度的想念,想念我们曾经带给她们的少许新奇,面上的友善,以及她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某些东西。老太太会在我们离开之后,回到房间,整理被我们打乱的生活,她会拿起我们当做废纸丢掉的两张在南京用过的电影票,也许会夹到她那本佛经里,偶尔想起时,拿出来看一看。
耳边一直响起爱琴的声音,“不能说,不能说这件事,全身痛,刀割,刀割一样。”我在暗里地淌下泪,翻身之际,忽听小东说,“我们真无耻。”鼻音很重,她在哽咽。
第二天,我没有去爱琴家,清早出发,我去了村部那边的小学,“全村35个村民组全部修筑了砂石路基的村组公路,村内实现公路小循环,通车总里程20.5公里,交通十分便利。”资料告诉告诉我,这里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待我步行两个小时回到这个村子时,我看到爱琴屋里亮起了灯。
小记:
离开村子几个月,我依然沉浸其中,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比如爱琴为什么不出去打工,有独立的生活。记得那次吃饭时,她也跟我说起一嘴,说她整理包裹到了潜山火车站,远在天津的丈夫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打爱琴电话,爱琴掐了。待爱琴临出检票处时,丈夫却出现在眼前,拖着爱琴让她回家。
“他根本没有在天津,都是编的谎话。”爱琴由此不再相信丈夫的话。可是,丈夫既然不再回来,也不再要这个屋子里的女人,又为什么不给她自由?
爱琴给我看过一条短信,丈夫不久前发给她的,那天她生日。
短信说,“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天去医院检查,肺部还有积水,怕传染,暂时不回来,等好一点再看。家里缺少什么跟我说一声,我让陈东海带回来。”陈东海是他们村的私营面包车司机,每天五点半从村子出发到县城,下午四点半从县城出发回到村子,是连接乡村跟城市唯一通道。
我问爱琴,“你给他回信了吗?”
爱琴摇摇头,“都是谎话,我不相信他了。”
丈夫短信说:“家里缺少什么跟我说一声”——虽是夫妻,他不一定知道爱琴需要什么,即便知道,他也避而不谈,他根本没有能力给予,作为男人,他活得很累,无论蜷缩县城,还是奔波在省城,抑或远在北方他乡,他只是一尊泥塑的身子,汪洋大海之中,他渡不了自己,遑论爱琴。
海玉:神婆,救救我的孩子。
“我不是心甘情愿留在家里的,如果你写的是先进什么的,我可不合适。”36岁的海玉身子结实,皮肤白净,繁杂的农活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一双手伸出来,除了贴着橡皮膏的几处,依然保持丰润。刚洗了头,披散下来,刚好够到肩膀,见到我一头烫卷了的头发,她眼底有羡慕,悄悄跟我说,她也在养长发,也想卷成我这样的,“不过很像方便面,细细的卷起来,很好看。”
我到她家来做客纯属偶然,当时我正在一个山弯闲逛,贵州大山里,有很多我不熟悉的草,出发去那边之前,我曾经跟一位学植物的朋友请教了这方面的知识,西南山区那些树木花草比较多。我甚至还买了一本植物方面的书,试图记住一些花草,以便到了山里用得着——主要是我很怕蛇。在路边小摊吃了一碗粉,我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想拍一点奇奇怪怪的野草,海玉来了,很焦灼的样子,一只篮子挎在手腕上,正拿了剪子在找什么,出于好奇,我跟她攀谈起来,才得知她在寻找苦蒿,我问她是不是要剪回去烧着吃。海玉显得有些奇怪,“你说苦蒿?这野草,没人吃,苦得很。”
她在这里剪了苦蒿去是当做药材,另外还得去地头抽一些苦竹心来——贵州大山给我的印象,很神秘,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尤其在草药应用方面,“黔地无闲草”。想起前年到贵阳下属熄峰县一个乡村,吃过晚饭,坐着跟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子聊天,她丈夫起房子时被压死了,她带着三个孩子寡居在家。我们坐在屋檐下闲聊,急急地来了几个人,说孩子一直哭,不吃奶,让她给看看。是个小男孩,大约六个月的样子,胖乎乎的身子。她拿出一把椅子,从屋子里拿出一根白色的带子,长长地缠绕成一个线团,有一小杯白酒,还有几片干枯的艾草叶子。准备就绪后,她把孩子仰着平放到腿上,一双手开始在小孩肚子上来回揉搓,打圈,看着像是没有规律,其实有讲究。孩子大声地哭着,她一会儿在孩子肚脐眼处揉搓,一会儿在孩子胸口打圈,这样的动作连续不断大约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之后,便拿起白带子,从孩子身子底下穿过,慢慢地一圈一圈缠绕着,一直到把孩子整个肚子都缠紧了,再把孩子的身子翻过来,在腰际处揉搓一番。解开带子,把孩子翻过来,含了一口白酒,对着孩子的肚子喷起来,又用手在孩子肚子上拿捏,类似于盲人推拿的手势,持续七八分钟之后,孩子的哭声渐渐稀薄,慢慢地似乎睡了过去。她把孩子抱起来,还给孩子妈妈,又拿了那几片干枯的艾草,交代,明天夜里十二点整,拿这叶子煎水给孩子肚子上涂抹便可。孩子妈妈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试图给喂奶,孩子吧唧吧唧便喝上了奶,大家都很开心,我只觉神奇,孩子妈妈掏出钱来要给女子,女子笑笑推脱了,没有要。
问明白了说这一套功夫是女子父亲传给她的,平时她不太用,“人家都生了五个娃儿,这幺儿是男娃,舍不得。”又问怎么不拿这个医术赚钱,她告诉我说,这是救人命的,不能拿这个赚钱。再说,给人看病自己很伤元气,父亲只传给了她,她不能因此把命给丢了。
海玉今年36岁,四个孩子,大女儿14岁二女儿12岁在镇上读六年级五年级,第三个男娃,10岁,三年级,最小一个是女儿。说到最小的女儿,海玉说,“不知怎么就怀上了,不想去医院,怕花钱嘛,便生了。”这样的理论,我听了真是要感慨。
患病的是儿子,二十多天前不知什么原因,在教室里昏倒了,海玉骑了自行车赶到学校。只见儿子嘴唇发乌,眼皮往上翻,露出白眼珠,双手冰冷,她吓坏了,赶紧送到镇上医院,被告知急病,得送县医院,县医院诊断说是急性脑膜炎。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吃药,挂水,脑膜炎的症状基本消失,孩子也基本恢复了正常,胃口也渐渐好起来,这期间,远在浙江打工的丈夫汇款回来,四千多块钱,远远不够,海玉手忙脚乱之际,对着手机就吼,“你这点钱,能顶球用!”挂了电话,海玉搂着儿子就哭,想想丈夫离家打工,每个月也不过赚了两千来块钱,他得多节约才能每月寄回一千五百块钱啊。丈夫在一个工地做工,因为没有技术,基本以打零工为主,这四千块钱定丈夫向包工头先预支了汇到家里给儿子看病。手机响起来,海玉看号码是丈夫的,接了,声音却变得很温柔,问老公最近吃饭好不好,中暑了有没有去看医生,不要惦记家里,说着说着便又要抽泣。丈夫很想回来,海玉也很希望他能回来,可是工程赶得紧,夫妻俩都怕人一走,他的活儿便丢了,再去找份工作又得耽搁时间。对于一个贫寒家庭来说,充足的时间加上健康的身体组合起来便是活命的钱。
出院前,海玉回家了一趟,家里实在没处筹钱了,婆婆从箱底翻出一个布包,这点钱都是平时自己在山上地里刨点草药卖了存下来的。海玉知道这钱是婆婆留着给自己,以应付急用。海玉从没想到要跟婆婆伸手,这么些年来,海玉明白婆婆不容易,公公去世之后,家里欠了不少债务,婆婆硬是自己积攒了一部分钱,交给海玉夫妻,让他们还债。母亲早亡,对海玉来说,婆婆就是自己的娘。婆媳感情很好,海玉每次都跟丈夫说,等我们家好起来我们要对妈妈好,不要她操心,可是,这个“好起来以后”总是来得缓慢。
海玉推脱一下便接住了,数一数,有一千来块,一百块一张,五十块四张,二十块七张,十块的三十二张,其余的都是五块、一块,还有五角、一角的。海玉拿一张纸,把钱的数额记下来。到医院付钱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有穷人家才会以这样的形式支付医药费,等她满脸是汗数清楚,排在后面的人开始嘟囔了,“快点咯。”“我们要结账,快点咯。”
孩子接回来当天,村里好多人都来问候,这让海玉“村子里的人都关心我们家,有的给拿几个鸡蛋,有的拿粉,还有的塞给我五块十块钱。”海玉说对于这些热心人的心意,她都一一收下了,待到晚上,海玉拿出本子记录那些心意,“马成英五块钱。”“钱群蓝5个鸡蛋。”海玉说,等她家情况好一点之后,她都要去回报他们的。
我跟着海玉到了她家,虽然我对她家的大致情状有所猜测,等我到她家门口时,还是吃了一惊,黄泥糊起来的外墙,风雨侵袭之下,斑驳着露出了石头、稻草,有几个地方糊上了水泥,还有沥青,“老公有一年回来,在县城跟人要了一点回来,补补墙。”盖着的黑瓦屋顶中夹杂着红的灰的瓦片,有几处用几段粗壮的毛竹压着,整个屋子仿佛就要倒下。
进入屋内,除了几把椅子一张吃饭的桌子,几乎找不出别的家什,有一台电视机却是新的,“就看看天气预报,看浙江那边的天气预报,别的台收不到。”婆婆见到我这个陌生人,露出惊异的神色,用土话问海玉,海玉说我是谁家的亲戚,过来串门旅游,顺便来玩玩。婆婆对我露出了笑,只剩下两颗牙齿,弱小的婆婆端着一碗水进了里间。
里间是一张床,躺着海玉的儿子,自从出院之后,娃儿时不时地呕吐,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后来又去过村里医疗站,也到过镇上,检查后没发觉异常。可是娃儿没有胃口,不吃饭,一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姑姑带了口信,已经给找了神婆,让海玉准备好几样物品,“一定是家里不干净嘛,不然怎么会这样。”
神婆需要这些物品:苦蒿二两,苦竹心十几根,三个土鸡蛋,一个银器,戒指或者手镯都行,一撮属兔男娃的头发,二两白酒,半斤米,三根香,十来张黄纸。
我跟着海玉下了山坡,去一户人家取头发,为了找个属兔的男娃,问了很多人家,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却在学校,那户人家到学校去剪来头发,海玉赶紧要去取回来。三个土鸡蛋容易,家里养了十多只鸡,每天都能下七八个蛋(舍不得吃,等丈夫回来时给他补身子,可是过去一年,等他回来时,鸡蛋已经坏了,婆婆舍不得丢掉,偷偷煮了吃,结果上吐下泻,再也不敢吃坏了的鸡蛋。后来海玉便分配,顶多存放半年,丈夫不回来,就煮了给孩子们和婆婆吃。嫁过来之后,除了坐月子那会儿吃过鸡蛋,其他时间,海玉舍不得吃一个)。银戒指婆婆有一只,戴了四十多年,早已发黑了,这不碍事,只要是银的就行。
凑齐这些物品,海玉便给姑姑去电话,问神婆什么时候来,姑姑那边传话来,神婆现在还在另外一户人家做法事,才刚开始,估计得个把小时。算上路途中耽搁的时间,估计三个小时可以到海玉家。我看了看手机,中午十一点二十分。海玉开始烧粉,为了要亲眼见证一场法事,我不想离开,却又不好意思打搅海玉家,家有病人,可想而知他们心里多么焦虑。我借口说还得去山弯拍些照片,想要离开,婆婆叽叽咕咕跟海玉说了几句什么。海玉告诉我,婆婆说,中午在粉里面煮两个鸡蛋给客人吃,她怕我这个“城里人”吃不惯这个辣粉。海玉这么一说,我顿感不好意思,想起包里带了两个苹果,我掏出来,在水盆里洗了洗,进里屋塞给孩子。孩子有些羞怯,不肯接,我把他拉起来,他依顺地坐了起来,我问他头昏不昏?他摇摇头,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三个字,我听不明白,赶紧掏出本子和笔,让他写给我看,男孩提起笔来,我发现他的手抖索着,歪歪斜斜地在我本子上写下三个字:芮钱飞。看不出是三年级的字。
在我跟男孩说话的同时,海玉已经烧了粉,细细的白米粉捞在一个大木头盆子里,一边是油辣椒,捣碎的蒜泥,还有葱末什么的。说实话,我不太习惯这样的饮食,总觉得还是热乎乎地从锅里捞上来直接吃才够味。我问芮钱飞你想吃一点么?他摇摇头,我说,少吃点,阿姨陪你。他同意了。
海玉端过来一大碗粉,已经给我放了调料,“怕你辣,不敢多放辣椒。”见孩子已经坐起来,身边还放了一本书,我有过三年小学代课老师经历,跟钱飞就一篇课文在讨论。海玉对此很高兴,“我喜欢有文化的人,我也想娃儿读书,上大学。”
我问,你喜欢这篇课文么?
芮钱飞摇摇头。
我问他既然不喜欢,怎么又背得这么熟悉?他低下头,不背出来,妈妈打。
再问他多久没见到爸爸了,他想了想,摇摇头。
我想要他的作文本来看,芮钱飞不同意,问原因,摇摇头。
这是一个内向的男孩,或许是因为跟我不熟悉,我说,我从杭州来,听说过杭州吗?他摇摇头。我说我看到你们家乡风景如画,空气这么好,可是我不了解你们家乡这边到底是怎么样的,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男孩顾自吃了一口粉,盯着课本看,海玉已经出去,她很放心,作为一个曾经的小学老师,在她看来,正好可以辅导辅导她孩子的作业。或者说,在等待神婆到来的时间里,因为我的在场,孩子也许不会太难过。
吃了两口辣粉,芮钱飞不再愿意跟我说话,开始吵闹着要妈妈,海玉进来安抚,她抱起孩子,坐到椅子上,看得出海玉很担忧,“他爸不在家,别的苦点累点都不怕,就怕孩子生病。”
婆婆说去坡上掰苞谷,海玉让婆婆照看孩子,她背上背篓要去坡上掰苞谷,我也一起去了。海玉家离苞谷地大约一里路的样子,先下一段山路,山路破旧,看得出下雨的时候被水冲得坑坑洼洼,我有走山路的经验,这让海玉很惊讶,我告诉她,我也生活在山里,不过没有你们这边的山高。听说我也是山里人,海玉显得很高兴,仿佛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你跟你家老公不分开不?”她的意思大约是我们是在一起工作的,我点点头,不知说什么才是合适的。海玉很羡慕,“有时候我正想跟着他一起出去,可是,家里有婆婆,孩子要读书,一步也离不了。”
先把苞谷的衣给扯下,再握着苞谷棒子由里往外一掰,苞谷芯子就下来了,一个个都很饱满,海玉在掰苞谷前大都要先扯一个小口子看看成熟的程度,有的看看还嫩,便连同苞谷衣一起掰了,在家放两天就熟了。有的掰回来当饭吃,便挑稍稍成熟一点的。海玉耐心地教我如何掰苞谷,她手势很快,不多一会儿便掰了满满的一背篓,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背回家。海玉摆摆手说,“你们城里人,哪吃得了苦。”我强调,“我家也在山里。”她便笑笑,说,你太瘦小。
我们走走停停,在回家的半个多小时里,海玉跟我说了她家的情况。跟别的留守家庭没有多大区别,地处山弯的家,之前大多靠种植维持生活,也会养点鸡鸭猪羊,后来见村里人陆续有人出去,一年两年过去,家里就起了新房子,便也想去外面找点钱。事实上,36岁的海玉独自在家已经十二年,丈夫出去这么多年,家里似乎也没多少改变,原先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公公一场大病就花光了。海玉说,现在好像没别的想法,只希望家里人平安,“家里刚刚要好一点,娃儿又得病,我就觉得是前世作孽了。”
见我手腕上戴了一串佛珠,海玉问我是不是念佛的,我点点头告诉她,我觉得念佛让人心里安定,其实没有原因的。
“我每天都念佛。”海玉说出这句话,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个下坡路之后,面前就是一个长长的上坡,海玉的家就在坡上。我建议休息一下,海玉说平时她一口气可以来回两趟,“现在好像不行了,就觉得老了。”
我们坐下来,我说给你拍几张照片吧,海玉摆摆手不答应,说自己不上相,只拍过三次照片。一次是在学校里,春游去的时候,跟同学在照相馆拍了一张,还有一次是结婚的时候,最后一次是有一年老公带她去县城照了相。“拍身份证的可不算,那相片不得看。”
海玉姐妹三个,没有哥哥,大姐十八岁就嫁出去了,因为大姐觉得家里太苦,夫家条件比娘家好,那时海玉母亲已经去世,家里三姐妹加上一个父亲,父亲多病,眼睛尤其不好。大姐嫁出去之后,总是偷偷地带点东西回来,有时是几十块钱,有时是一袋面粉,或者几斤豆腐。家里三姐妹,只有海玉上过学,并且读到了高三,快毕业的那年,父亲的眼疾已经很严重,为了不让大姐为难(事实上大姐家的境况也不理想。),父亲瞒着大姐。大姐结婚不多久,就跟着丈夫去了上海。大姐知道海玉要读书,而且他们一家都希望出一个大学生,海玉也很争气,每次考试分数都不错,老师同学都认为她能上一所好大学。海玉读书很拼命,“老师看到我这么用功,吃得又不好,都要流泪。”
海玉读书的费用基本上是父亲跟妹妹种地卖得一点钱,大姐家省吃俭用带回来一点钱给海玉读书,高三下半学期开学时,大姐特地回来了一趟,她想让妹妹海玉知道,她很重视她的学习,她希望她能考上好的大学。要是能到上海读书,那就最好了,以后可以在上海找工作,还可以把父亲接到上海。大姐留下学费给海玉,也留下一点生活费给父亲跟妹妹,又去了上海。
父亲那时眼睛基本已经看不见了,为了不让两个女儿知道自己的病情,父亲借口走亲戚去了邻镇,在那边过了两天,海玉去邻镇找到了父亲,父亲正在一个小诊所挂水,因为发炎,眼睛肿的厉害,海玉大哭着骂妹妹为什么不告诉她。诊所里,医生告诉海玉,要是不及时治疗,父亲的眼睛就会失明,以后再也不可能恢复。
海玉拿着大姐给的钱,又四处筹措了一点,送父亲到了医院。这件事让父亲一直很愧疚,因为是他连累了女儿,而学校校长得知此事,曾经上门劝说海玉去复读,海玉想了想,看看家里的情状,放弃了。
海玉跟我说着这个经过,泪水一直流着,她反复告诉我,她想上大学,她喜欢读书。在这个大山深处,她是有理想有梦想的。上了坡,海玉停下来,忽然感叹一句,你看这四面大山,不是我的靠山,全都是大石头,压在我胸口,我常常觉得胸口闷,透不过气来。
“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怎么没想过,我都走过一次,想想又回来了。”
带着未竟的梦想,海玉嫁给了山坡上的这户人家,“看上他,还不是因为他读过书,我第一次到他家,看到他们家窗台上搁着一本书,我就决定嫁了。”事实上,读过书的小伙子并没有给海玉带来新的转机,在最初的新婚欢乐过去之后,怀孕生孩子老人生病,家徒四壁,这些现实问题接踵而至,丈夫选择外出完全迫于无奈,“他出去的时候,我才24岁,你想想,24岁,我就已经成了寡妇了嘛。”上过高中的海玉谈起夫妻之事没有太忌讳,她说,开始几年最难熬,孩子还小,公公婆婆又多病,家里就她一个人撑着,总觉得不安全,每天晚上睡觉前,要起来看门三四次,就怕忘记锁门。那时她对丈夫有要求,一年中至少回来三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过年一次。
“春天里嘛,那个贼身子就憋不住要想他。”海玉笑笑,一边说着还一边掐自己的脸蛋,又加一句,“真不要脸。”
在漫长的等待神婆到来的时光里,海玉显得焦躁,快到傍晚了,小女儿放学回家了,一年级的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脸红红的。一到家便跟奶奶要吃的,奶奶从锅里拿几个刚煮的苞谷,递给她,她显得有些不太情愿。想起来芮钱飞房间还有一个苹果,我进屋去,跟芮钱飞商量,分一个苹果给妹妹,芮钱飞想了想,同意了。
神婆终于来了,姑姑陪着一起上得山来,显然是走累了,加上“神婆已经在那边发过功,很乏了。”眼见着天色要暗下来,我焦灼不安,等待那么久,不就是想亲眼看看神婆的力量么?我对世间神秘之事永远心怀敬畏,可是,等天一暗下来,我可怎么下山呢。这中间,小秦已经来过四个电话,让我赶紧回去,“你要知道神婆怎么作法,回来我跟你说就好了。”可是我不愿意,趁神婆休息的空档,我果断决定今晚留在海玉家里,没处睡就坐一晚吧。我跟海玉说了意图,海玉有些惊讶,事实上,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海玉已经问过我是否要先回去,也就是说,海玉没有打算让我住下来。我固执地告诉海玉,我可以跟婆婆睡的,就算现在下山,我也还是害怕的,听我这么一说,海玉便同意了。
五点钟光景,神婆已经缓过气来了,姑姑说一般情况下神婆一天只做一场,因为很伤元气,神婆穿着粉色跟灰色相间的薄线衫,一条挺括的西裤,一双黑色软底皮鞋,一头短发几乎看不出白发,整个人给我感觉干干净净的。我犹豫很久,还是问了神婆一个问题,有这种功能多久了——事实上我对此心怀疑惑。神婆笑着看了看我,问海玉我是谁,海玉说是熟人。神婆转头看着说,都有十一年了。
一口锅子,放入清水,苦蒿苦竹心银戒指头发白酒等一些物品相继放入锅中,烧柴煮着,待水烧开之后,便把鸡蛋搁在上面,文火慢慢地煮。这边神婆点了香,对着门外念念有词,忽然间神婆咳嗽起来,猛烈而急遽,神婆赶紧念叨:菩萨菩萨……回到屋里,自言自语说不会是菩萨惩罚我,今天我已经做过一场了,请过菩萨一次,不能再请菩萨来了……可是菩萨,我跟这家是亲戚,人家娃儿有痛苦,菩萨求你给人家解解苦……狭小的厅堂一张台子上,一个罐子里装了米,点了两支蜡烛。神婆把刚才点了的香插到米罐上,对着门外门内拱手相拜,海玉早已经抱着芮钱飞坐到了椅子上,芮钱飞奇怪地看着神婆在布置这些,呆呆地看着烧起来的蜡烛,出神。偶尔想起来,便咬一口苹果,因为时间太久,苹果被氧化了,咬过的地方已经泛黄。
神婆坐下来,摊开一块红布,里面有一堆拇指般大小的牛角一样的东西,还有两个铜钱,看不清铜钱上的字,我出于对此种仪式的敬畏,没有敢拍照,只定定地站着看神婆如何为这个十岁男孩解除痛苦。
仪式冗长,屋子外面已经黑了,神婆时不时问海玉一些问题,海玉战战兢兢地回答了,问到之前是否有个孩子也是得脑膜炎死去时,海玉大惊,点头称是。说那个孩子出生不到一个月便急病,送到医院说脑膜炎——神婆说,那娃儿走得不甘心哦,他没喝你多少奶水,他走得不甘心哦……我听得脊背发冷,一阵阵地感到惊恐。
待整个仪式结束之后,拿出一块黑布,包了鸡蛋银戒指头发,从锅里舀了水在大碗中,神婆团了黑布在黑水里蘸一下,又到芮钱飞头上轻轻搓起来。那些药草的汁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从头顶到耳后根,手臂内侧掌心脚掌心,细细地揉搓。芮钱飞皱着眉头,他显得觉得很不舒服,因为那些乌黑的汁水流进脖子,流进袖管,忍了很久,芮钱飞哭了起来。
夜里八点多种,姑姑陪着神婆要离开,这中间,神婆的儿子已经来到海玉家接神婆,他神色肃穆地看着尾声,直到结束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拿出一顶黑布帽子递给神婆。海玉从里间出来,一些零散的钱叠起来,塞给神婆。
“没得多少钱,一点心意。”海玉为出的工钱少而难为情,神婆也不推托,只拿着塞进带来的一只布包里,说,“都是亲戚,不讲究这个,只要娃儿好就行。”
当晚,芮钱飞睡得很安稳,海玉家总共两张床,一张婆婆睡,一张海玉跟儿子小女儿睡,还有一张另外两个女儿睡。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基本这样安排,等丈夫回来,儿女们就睡在了一起。今晚,我被安排跟小女儿睡,可是,小女儿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安心,半夜惊醒好几次。无奈,我心想把小女儿抱到海玉床上,两张床在一个房间,基本是挨着的,床上挂着蚊帐,两床蚊帐都已经旧了,颜色泛黄,在两床蚊帐紧挨着的地方,有许多小洞,看起来像是手指抠出来的,我把头挨着一个小洞,想看看海玉是否睡着。
海玉的床上,芮钱飞已经沉沉地睡去,他侧身朝里面,肚子上拦着一个被角,海玉仰天躺着,一会儿又翻身朝里,搂着儿子,像是惊醒过来的样子,昂起头眯着眼儿子,又摸摸儿子的额头,一会儿又朝外面翻过来。然后又静下来了,我看到海玉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面,我以为她不舒服,摸肚子,再细看,却摸着自己的胸。是的,海玉的手在摸自己的胸……
我尽量轻声地躺下来,又轻轻地在小女儿背后抚摸,我希望她能安静地睡到天亮,我已经不打算把她抱到海玉床上,我不忍心打断海玉的自我安慰。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了床,见到海玉,我问昨晚娃儿睡得可好,海玉说神婆可真灵,娃儿一觉睡到天亮。我说估计是苦蒿苦竹心什么的降火,孩子有内火。
海玉当即反驳,“那些东西只是辅助用的,真正是神婆给驱了那些脏东西。”
我忽然想起来,问,“你也睡得好吧。”
“他不在家,我没睡过安稳觉,不踏实。”海玉笑笑说。
后来我查了有关资料,对于手淫的解释,才知所谓手淫就是自慰,其中有一段文字这么解释:1991年6月,第十届世界性科学大会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召开,当荷兰卫生、文化和社会部部长在大会开幕式上代表组委会庄严宣告:“自慰以前被认为是一种病态,但现在认为无害、甚至是健康的行为。如果某人有性问题,恰恰是那些不能自慰的人!”来自58个国家的800多名性科学专家和学者报以热烈的掌声表示赞同。近10年来,美国、荷兰等国性学研究机构经过大量的实验证明:自慰不会引起人生理、心理的异常,也不会引起性功能障碍。相反,自慰已成为治疗某些性功能障碍的有效手段。自慰的危害就在于对自慰误解导致的恐惧。至此,在西方性文化中,关于自慰的种种错误看法得到纠正。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时时会浮现出海玉的一双手,它们游走在一个年轻的身体之上,在繁重的劳作之余,这个身体多么需要抚慰。
芳芳:活着就是受苦
竹林掩映中的一桩黄泥墙房子,两开间,浏阳乡间的房子,堂前大多宽敞。进门正中墙上,大都张贴着某个节日遗留下来的痕迹,“天地君亲师”、“忠·孝”“德·贤”这些广博大气之言。有的人家里堂前空荡荡的,只有这些写在红纸上的文字在墙上孤独地宣扬着传统美德。芳芳家有些例外,在她倒水给我们的时候,我注意到正面墙上贴的是毛泽东的画像,大约因为时间长久,已经有点褪色。只是画像两侧的对联,是新写的,上联:丰功伟绩心连万民,功比日月一代天骄。横批:伟大领袖。对联两侧又有红纸竖了一个对子:宗功衍庆人文蔚起振家声,党政英明社会和谐昌国运。给人感觉,芳芳一家紧跟着党的步伐,不甘落后的味道。这些在此刻看来,似乎显得跟生活没有关系,我倒更愿意看到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样的字眼,叫人心生安慰。
我去的那天是初夏,因为前几日下了雨,地气还凉,芳芳身穿白色打底T恤,一件黑色小外套,米色休闲长裤上,粘着不规则的痕迹。芳芳笑着说,都是儿子在他身上调皮,口水啊,牛奶啊,还有糖,都往她身上擦。儿子还小,不到两岁。
芳芳刚从医院回来,手背上贴着医用创口贴,打了吊针来不及撕下,怕血再渗出来,清瘦的身子,典型的凹凸型脸蛋,属于比较明显的客家人特征。见到我,芳芳有些羞怯地笑笑,露出两个酒窝。我特地把芳芳的身高体重记录下来,是因为,她太瘦了,我比以前胖了10斤,现在有85斤了,1·55的身高,这个体重实在叫人担忧。
芳芳,1986年10月出生在浏阳东乡一个小村落里,初中毕业后给远方姨娘看管小店,那种床上用品批发部,“我喜欢看店,读书时的理想就是自己开个店铺。”对于自己不再愿意接受更多的课本教育,芳芳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喜欢读书,读不进去,不懂,觉得没意思,不如早点出来赚钱。”
像大多数乡村女孩一样,芳芳走出校门之后,除了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更重要的便是恋爱结婚生子,在熟人介绍下,芳芳认识一个叫陈东敏的小伙子,“他也瘦瘦的,结婚后也没有胖一点,一年到头都在广州。”结婚前后,芳芳几乎都是一个人度过,丈夫在家最多的时间是23天。因为效益不好,厂里放假,“只要有活干,谁愿意待在家里?赚钱都来不及,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
2007年11月芳芳生下大女儿,生女儿的时候,丈夫没在身边,对此,芳芳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我爸妈都能照顾我。”——生存可以抵消一切身外之物,温馨,夫妻情话,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这些都被视为意外之财,需要好运气好福气才有资格享受。“女儿对我老公不亲。”
“不亲是什么样的?”
“我老公过年回家来,女儿不肯喊爸爸。”
父女俩常年不见面,几乎是陌路人,只是在春节期间偶尔见面,或者在电话里被迫着喊一个声音叫“爸爸”,她才认为自己是有爸爸的。事实上,6岁的孩子也无法真正懂得“爸爸”的含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里的爸爸,是拿嘴唇亲脸蛋,拿胡子扎小手,把他们架在脖子上的男人。可以在犯困的时候,有一个结实的肩膀可以随意靠着睡过去,不用提心吊胆——这一切,对于芳芳女儿晶晶来说,是陌生的体验。晶晶总是用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这个回来过年的男人,伸出双手说,“来,爸爸抱抱。”这样的时光少之又少。
“要我老公说,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买东西给你吃。”芳芳说到这里,浅浅地笑了笑,大约,在她的生命体验里,这是最温馨的时刻。看父女俩生疏着,她总是怂恿女儿,“快,快叫爸爸,爸爸带你去小店买糖。”女儿摇头,芳芳接着诱惑,“买冰激凌。”这下,晶晶便动了心,舌头舔舔嘴唇,走到芳芳身边,招手示意让芳芳蹲下,她会附在妈妈耳边说一句悄悄话,“阿楠吃过冰激凌。”
阿楠是晶晶同桌,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子,晶晶看着同桌阿楠有滋有味地舔舐冰激凌,我在想象,阿楠眼底嘴角透露出的那种优越感,是怎样刺痛了晶晶的内心。
“有一次回家来,哭着告诉我不想上学了,问她为什么?她摇头不肯说,再问她,说阿楠吃冰激凌。”直到现在,芳芳依然不是很能理解自己的女儿,一个六岁女孩的自尊和卑怯,她无法体会得到,也无法改变那样的现实,只能选择躲避,躲避别人的优越感带给自己的挫伤。“女儿很乖,回家来都不说。”
得到能吃冰激凌的许诺,晶晶犹豫着让爸爸抱起,爸爸理所当然要亲脸蛋,做别的父亲惯常的亲昵举动,晶晶已经不再习惯——太小的时候不懂得。才6岁,她就懂得疏离了,她不再奢望这种亲情,也拒绝这种亲情,她把头躲开去以逃避父亲的亲近。年轻的爸爸本来只是想抱抱女儿,买冰激凌只是一个借口,见女儿如此抗拒,只得放下晶晶——妥协之后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晶晶有些敌意,她不愿再喊爸爸,甚至拒绝吃饭,一个人躲到房间角落,不流泪只是坐着玩自己才看得懂的游戏,谁也不知道她的渴求。
因为村里没有学校,芳芳带着两个孩子在镇上租房住,50平米,房租800元一年,女儿上学前班。除了双休日,芳芳每天早上6点起床,料理完三个人的早餐,便送晶晶去学校。中午晶晶在学校吃饭,休息,大约下午三点半四点左右,芳芳带着儿子去学校接回晶晶之后,这一天真正的辛劳才开始。
晚饭基本是两个菜,有时候加一个汤,如果女儿吵着要吃肉,芳芳也会从冰箱拿出前几日割回来的猪肉,切成小片炒,“有时候觉得很烦的,因为这样的生活重复重复,好像没完没了。”吃饭也是一桩艰难的事,因为丈夫常年不在家,芳芳总是格外心疼一对儿女,宠爱之余基本没有在意培养他们的生活习惯,比如女儿扒拉一口饭在嘴里面,夹了菜用以佐饭,却总要抿着嘴吮吸几分钟,才肯吞下去。有时因为吮吸时间长了,嘴里的饭菜没有味道,便又吐出来不想吃。如此这般,芳芳总是感觉很疲劳。这还不算,儿子吃饭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一小碗饭有时要吃一个小时才结束。“要是老公在家,他们就乖一点”。对于这点,芳芳毫不避讳自己的失落。才27岁的她,脸上的稚气未曾脱尽,便要懂得养儿育女和艰苦持家,目前为止,所有生活来源,都靠老公在广东打工所得。
晚饭之后,晶晶开始完成幼儿园布置的作业——谁都觉得正常,才6岁,就已经有繁重的回家作业,抄写拼音ABCD(啊拨兹得)各10遍,抄写数字1—10各10遍,这样无趣的作业,常常让晶晶没有完成就会趴在凳子上睡过去。
“我最生气的是,她学习不努力。”对于学习是否努力,芳芳唯一能够找到依据的便是这个回家作业,“不过考试她还可以,有时候两个100分,有时候一个100分,一个98分,她就是粗心。”晶晶有时候也会拿自己的分数跟妈妈谈条件。
“我考两个100分,你给我买一条花裙子,跟楠楠的一样,这里有个蝴蝶结。”晶晶念念不忘同桌那件漂亮的有蝴蝶结的花裙子。
等到两个孩子睡觉了,芳芳开始洗衣服,冬天还好,几天或者一周一换,到夏天就累了,虽然夏天衣服单薄,洗得不是很累,可是从头到脚都得换洗,还是觉得累。
“最难熬的日子是孩子生病,晚上不能睡觉,第二天还得送女儿去上学,有时候昏昏沉沉的走在街上,恨不得车开来把我给撞死了算。”
最让芳芳记忆深刻的是那一次,她自己染了重感冒,头昏眼花,两个孩子交给母亲,母亲身体不好,加上孩子吵闹,没办法又接到镇上跟自己住。芳芳抱着儿子去了小镇医院,医生给她量体温,39度,她几乎站立不稳了,医生建议她打吊针,算一下要四百多块钱,她舍不得,配了点退烧药打了一针就回家。吃晚饭时,发觉儿子不对劲,一摸额头,烧得厉害,放下饭碗交代女儿好好吃饭,她带着儿子去医院急诊,待挂完三瓶点滴回到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女儿饭还含在嘴里趴在凳子上睡了。好不容易安顿好儿女上了床,到半夜三点多,被女儿吵醒,下意识地摸摸她额头,像火烧着了一样。芳芳说到这里,还是心有余悸,摇摇头,“真怕这样的日子又会来。”,那一个晚上,芳芳站在阳台上,“我就想跳下去死了算了,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这么苦的活着。”
是一个拖拉机手救了她一命,那是深秋的夜晚,站在阳台上的芳芳被冻得牙齿发颤,房间里儿子女儿都已经醒了,看妈妈不在身边,大哭着寻找。“邻居也被我们吵得睡不好觉,可是已经习惯了,他们也没发觉什么。”芳芳站在阳台上,对着南方哭,她说不知道广州在哪个方向,她只希望丈夫能听见她的委屈和无以为继的活下去的信心,“我打算往下跳,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我摔死后会是什么样子,是头破了还是肚子破了,反正不停地想着自己很悲惨的样子。”芳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一个早起去沙场装运沙子的拖拉机手,看到芳芳站在阳台,神情呆滞,头发蓬乱,两个孩子缠绕在她身边大哭,拖拉机手停下,对着阳台吼了一句,“喂,你想干什么?”
就这么吼了一句,芳芳才回过神来,抱着儿子女儿哭泣。“那是我第一次哭出声来,平时我都压着自己的,被人听见了不好,以为我们过得不好。后来邻居还是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要我打电话给老公,说你们这样过日子,犯得着吗?回来大不了日子苦一点,总比你一个人撑着好。”
我抬眼看房间的墙上,大幅婚纱照,芳芳跟陈东敏紧挨在一起,两张孩子气的脸碰触着,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照片上外加了一行卡通字“带我飞,带我走”。
我指指婚纱照问芳芳:带我飞,带我走,是你们让加的吗?
芳芳摇摇头。“是影楼加的。他们都这么做。”
“带我飞,带我走。”不知是隐喻还是巧合,花样年华,沉重的生活担子山一样压下来,这个才32岁的丈夫无法带着家人走,更不能带着他们飞,那样的念想在此刻成为一幅招贴画,已经跟躺在床上的芳芳不发生任何关系。
老公比芳芳大5岁,在广州某橡胶厂上班,“已经十三年了。”这个年份足以让我瞠目结舌,我问是不是厂里待遇好,才不舍得回来?芳芳摇摇头告诉我,厂里为他交养老金,说是要做满15年才能享受——对于这方面的规定,我自然不甚明白,待我细问芳芳,她又摇摇头说,我也不太知道,反正老公是这么说的。
那么,再过两年,你们夫妻就可以团圆了,我说。
芳芳羞涩地笑了笑,说,也不一定,回来没事做,家里开支这么大,没钱过不了日子。
在我们坐着说话的这段时间,芳芳好几次都用手捂住额头,我问原因,才知前几天她晕倒在家,要不是儿子大哭着惊动邻居,“我可能就活不过来了。”芳芳疲惫地告诉我们。
芳芳休克过去,邻居叫了救护车前来,“老公的哥哥在浏阳工作,送了两千块钱过来,不过一下子就花完了。”总是不够,医生诊断,芳芳身体虚弱,严重营养不良,需要加强营养以及充足的睡眠。医生建议住院再观察,芳芳没有答应,结了帐,她坐公交车回到娘家,母亲看着脸色蜡黄的女儿,责怪了几句——芳芳当然知道母亲心疼自己,可是,“我连坐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还要说我,我心里难过死了。”说到这里,芳芳的眼眶湿了。
这期间,芳芳接了一个电话,用浏阳乡间土话说了几句,挂了手机,芳芳轻声邀请我们:“在我家吃中饭吧,我去烧。”原来刚才的电话是芳芳母亲打来的,这位未曾谋面的母亲,希望女儿能够款待我们,虽然她知道,除了一杯清茶之外,家里几乎找不到吃的。
即便深陷困境,好客的习俗依然存在乡间,我注意到芳芳家墙上还张贴着两张泛黄的纸,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走近了看,一张是《醒世文》,另一张是《治家格言》。醒世文说:一生都是命安排,今日不知明日事——认命还是不认命,在这里无法确认。治家格言说:做人带点人情味,不可待人冷冰冰。
吃了药之后的芳芳,极度嗜睡,有时甚至醒不过来,女儿儿子在身边大哭,邻居撞开门之后,才发现芳芳只是睡着了。原来这个药“药性太强了。”芳芳为此又到医院去打针,“说是解药。我也不知道。反正吃药不吃药,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头都痛得很。”
我明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合适,还是忍不住问了,“你现在这样的生活状况,老公知道吗?”我看了看芳芳,芳芳转头看了看屋子外面,青山绿水,不远处木制板厂发出锯木条的“刺刺”的声音,穿过溪水,传进屋子,有些清淡。几只鸡在外面踱步,屋外空地上,一堆鞭炮碎屑在阳光下静静地躺着,已经寻不见节日的气息。芳芳收回眼光,看了看我,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哈欠——她哭了,原来打哈欠只是掩饰,可是没有阻止突然而至的悲伤,泪水无声流淌,从脸颊到下颚滴在胸前衣襟。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芳芳擦了一次,纸巾湿透了,我又递给她一张,再湿,我索性把整包纸巾塞给她,芳芳接过纸巾,站起来,进了房间,临进门时,哽咽出一句来:我想躺会儿。
我们决定离开,翻了翻皮夹,我才发现没有带钱,只有一张百元钞票,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又不能直接拿这一百块钱给她——这算什么?同情,怜悯,我有什么资格?即便对芳芳的痛楚感同身受,也没有理由触动她内心深处最最疼痛的部分。正当我不知所措时,芳芳轻轻喊了我一声:阿姨,你能进来吗?
在进入芳芳房间之前,我已经看清楚房间门楣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足有一个婴儿那么大,想必当年这间屋子是充满了喜气的,甚至都要溢出来,在堂前回旋。大红喜字下面,依旧是红纸黑字写着“花好月圆”,门的两侧是一副对联:石麟入室早呈祥,玉燕投怀先兆梦——新婚燕尔最美好的祝福。堂前两面墙上,“佳宾莅止齐眉案上设时蔬”,六年前喜庆的光景尤在眼前,令我好奇的是,六年过去了,这些红纸依然如此鲜艳,仿佛昨日才拿浆糊张贴,尤见芳芳穿着白色婚纱,娇媚依然——我一脚跨进房门,一张宽阔的席梦思床,芳芳斜斜地倚靠着,眉头紧皱,眉心拿手指掐出暑气,黑紫的一簇。见我进去,身子动了动,算是给我挪了地。
芳芳跟我谈起她的恋爱,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从未经历大的波折,由人介绍认识后,年底时,这个叫陈东敏的小伙子回来,便结婚了。乡间很多婚姻都是先由事实转向纸面,芳芳生下孩子35天之后,他们才领了结婚证。“我没想要过多么好的日子,只求平平淡淡。”事实上,芳芳这个看似极其朴素的要求,实现起来却是千难万险,婚前男朋友在广州,婚后依然在广州。
生活如此艰难,依然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她告诉我,即便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也很少向同学开口借钱,“人心太复杂了。”芳芳有些饱经风霜之感,说她的同学的状况各不相同,有的人因为家里困难,“去做那个不正规的事了。”芳芳说。
“什么不正规的事?”
“反正就是从男人口袋里找钱。”
“你跟她们有往来吗?”
芳芳摇摇头,她的叙述让我感触良多。
“在镇上,还是有不少同学,男的女的都有,不过我不太跟他们一起玩,你说为什么?我说给你听,反正一下子说不上来,有的同学嫁的好一点,就看不起人,说有穿不了的衣服,宁愿丢掉,也不会给别人家的小孩。还有的去做了不正规的事,我也不想跟她们在一起。还有,男同学就更不会和他们玩了,怕人家说闲话,我又不是真的没饭吃了,就算没饭吃,我还有老公的……其实,我虽然现在过得很苦,还是有点看不起她们的,她们外部看起来很风光,衣服穿不完,化妆品用得很高级,从内部来说,她们不好。她们没有老公,没有孩子,被村里人看不起,出去了就别想再回来,就算回来了,她们还是要出去,就这样。所以我有的同学说自己在打转,找不到一个定下来的点。我觉得现在没有什么不好的,我有老公,我有两个小孩,等小孩大了,我就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