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耳黄花以及苹果菜
2014-02-13龙一
龙 一
木耳黄花以及苹果菜
MU ER HUANG HUAYI JI PING GUO CAI
龙 一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1975年12月26日,天津市河北区东四经路居安里,我十四岁。与往年一样,今天是全国人民吃寿面的日子,伟大领袖诞辰。副食店终于有了稀罕的木耳和黄花菜,每户半两。街坊四邻紧攥副食本挤在店里排队,售货员手脚不拾闲,买酱油打醋的就没工夫接待了。店堂中央是煤油桶改造的大火炉,马口铁的烟囱,解放前撂地说新闻的汪记者把炉火通得旺旺的,不买东西只烤火。店里的红灯牌收音机先唱了段京东大鼓“天若有情天亦老”,然后播新闻:美联社报道,美国总统福特向国会报告,访问中国大获成功;新华社报道,焦枝铁路建成通车……并全文播报去世理论家的“悼词”,是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
我捅捅说评书的郑爷爷:笸箩里黄花木耳不多了,未必买得上。郑爷爷说,不行就改炸酱面。炸酱面?见我犹豫,家住2号院的曹无极笑话我:为碗炸酱面你还求个签不成?
曹无极解放前串茶馆算命相面,如今在工厂里守夜。他带个窝头来排队,让卖肉的胖老头替他切片在火炉上烤,还找店里借个玻璃杯,打七分钱一两的绿豆烧,蹾在炉沿上温着。窝头片沾了切肉刀上的猪油,烤得焦香松脆,众人望着窝头片的眼神,就像座山雕瞅联络图。曹无极伸手在柜台下的咸菜坛子里偷了一根酱萝卜条,一口酒一口酱菜一口窝头,吃相张狂。汪记者也将手伸向窝头片,被曹无极在他手背上啐了一口:一饮一啄,皆为天定,你那命里就没有这片窝头的造化。那烤窝头香得好似“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我向郑爷爷瞅了一眼,见他将嘴紧闭成一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大家都饿了。曹无极说,后边的人散散吧,回家拿碗来打面酱;谁能买上我早掐算出来了,木耳黄花,到我这儿正好是最后半两。
人们排的队伍很长,店门外大约还有一百人,我排在曹无极身后,郑爷爷和教自然课的姜老师排在我身后。我虽然眼馋烤窝头,但一年只能吃这一次黄花木耳打卤面,曹无极说东西到他那儿就卖完了,这是明目张胆的阶级报复,恨我昨天跟他小儿子打架。又一片窝头烤脆,曹无极又偷了根酱萝卜条,我看到汪记者的眼里分明飞出两把刀来,众人的眼神也变成杨子荣瞅小炉匠了。
我像李铁梅似的紧咬后槽牙,转弯抹角甩闲话:曹大爷,您老年高有德,您给他老人家祝过几回寿了?这话深层的意思是,您那么大岁数,吃不了几回伟大领袖的寿面了,何必张狂。曹无极横了我一眼,没理会深层意思,只是就着这话的表面意思,左手压右手,抱拳朝左肩上方的空中拱手施礼:他老人家洪福齐天,但从哪年开始有了这规矩,我还得想想。他问郑爷爷:师叔,是从七十整寿那年开始的吧?你一捯饬岁数不就捯饬出来了?汪记者撇嘴说。郑爷爷不爱搭理他:推流年是你的本行。姜老师说,伟大领袖1893年12月26日早晨八点多钟出生,五年后的同一天,居里夫人发现了镭。
此刻,排在曹无极身前的人们多半嘴角上翘看笑话,排在他身后、被他断定买不上黄花木耳的人们则脸色铁青。四天前过冬至节,许多人放弃本地风俗,没舍得买肉包馄饨,为的就是省下肉票吃这顿打卤面。于是,众人齐了心似的给曹无极起哄:算算吧,你的“无限忠于”也只能表现在这儿了。同时有人捂着嘴小声说:也算算你自己的阳寿。曹无极摇头感叹:“破四旧,立四新”,我那手艺如今不时兴啦。有些人露出失望的神气,胖老头在肉案子后边笑骂:你该不是把祖师爷忘了吧?汪记者指天画地对众人大叫:天津解放那年,黄花鱼上市,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我可记得他亲口说的,过江的日子,是解放军请他给推算的。众人接着七嘴八舌地催促,起哄架秧子,闹作一团。曹无极看似无奈:这可是你们让算的。他放下酒杯,右手屈指如飞:推算起来,龙降之日是癸巳年甲子月丁酉日甲辰时,光绪十九年;看看这四柱,显见得是真龙出世,尧舜禹汤重生,德配天地,代天牧民……“七十三,八十四”,不对,应该这么说,各位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擎好吧,只过了明年寿诞,虽不至于万岁,但九千岁是手拿把掐。说完他哈哈一笑,就在此刻,售货员宣布木耳黄花卖完了,什么时候再有货不知道。众人将曹无极好一通嘲笑,便各自散去。
当晚胡同里多数人家吃炸酱面,胡萝卜丝菜码显出寿面的喜庆,各家的差别只是黄酱和面酱不同而已。天黑得早,街道代表在胡同里敲铜盆:大喜的日子别生事啊,各家户主都别出门,一会儿有“家访”啊。她一遍遍喊着远去了,父母却立刻拿眼盯着我看。我学郑爷爷使了半招“云手”,将双掌向外一翻,出言斩钉截铁:我知道深浅,今天可没敢惹祸。
民警来访时已经半夜,他坐在凳子上,问下午副食店里发生的事。我趴在被窝里努力回忆,将知道的事复述一遍,不带情绪,没编没造,都是原词。民警反复查问几个关键点,“七十三,八十四”,还有“九千岁”,最后又问“算阳寿”的事。我强调:不是曹大爷说的,是有人拿他找乐,让他给自己算算阳寿。民警记下我说的每一个字,然后说已经把当时在场的人都问了,有不清楚的日后怕是还要来添麻烦。父亲求情说:这孩子虽然淘气,但爹亲娘亲不如伟大领袖亲,他绝不敢出大格。“亲不亲,阶级分”,民警告辞。父亲脸色顿时灰白,因为我爷爷的成分是地主,父亲本人还没恢复组织生活,不算无产阶级。
第二天,曹无极被民警带走,罪名是“阶级
龙 一, 1961年生于天津,祖籍河北省盐山县。生于饥荒之年,长于物质匮乏时期,故而好吃;长期研究中国古代生活史,慕古人之闲雅,于是好玩。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出身,写小说引读者开心为业。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迷人草》《借枪》《接头》《深谋》《暗火》《代号》《暗探》,小说集《潜伏》《刺客》《藤花香》和小说理论专著《小说技术》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专业作家,读书写作莳草玩物之余,尚有调和鼎鼐之好。敌人贼心不死”,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汪记者说,要怪也怪曹无极自己,“七十三,八十四”能随便往人身上安吗,那是“坎”,你说谁家的老人,谁不跟你急?胡同里的人们胡乱猜测,到底是谁告发的曹无极,最后异口同声指向汪记者。汪记者一蹦三尺高:别再害人啦,不干我的事,他曹无极是“嘴子金”,半辈子拿嘴骗人,种业无数,今天算是因缘果报,要搁在早年间,这罪过得灭九族。郑爷爷避开众人背了句《语录》:“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我明白郑爷爷的意思,还是追问了一句:这次是哪出戏?说不好,反正不是《五人义》。郑爷爷说完,我想了想,京剧《五人义》讲的是明朝宦官魏忠贤乱国,诬害东林党人的故事。魏忠贤人称“九千岁”,看来,这曹无极果然是妄言休咎,“恶毒攻击”。我有点不明白谁让曹大爷说的那些犯罪话?郑爷爷吓唬我,就是你小子使的坏。姜老师一边郑重说道:是在场的所有人。我把眼瞪得老大:难道是破鼓任人捶,墙倒众人推? 郑爷爷坏笑:不过,是你小子开的头。我摸了摸后脖颈儿,但一点也不担心。我只是看戏叫好,哪来的罪过?
一年后,1976年12月26日,我到副食店买木耳和黄花菜,见曹无极正在里边烤窝头片,喝绿豆烧。我叫了声曹大爷,他好像没听见,举着酒杯,脸上的愁容像挂了霜,“祥林嫂”似的自言自语。后来我听说,曹无极自从半个月前被放回来之后,每天在家里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向伟大领袖的画像忏悔,口中颠三倒四只有一句话:你一辈子都没算准过,这回怎么就一语成谶了呢?
一九七二年二月
我第一次吃烟台苹果时七岁半,1968年春末,收音机里说马丁·路德·金被刺杀,伟大领袖发表了支持美国黑人斗争的声明,还选播了一段马丁·路德·金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我父亲在天津火车站前的果品糕点店上班,因为家庭成分被暂停组织生活,改当搬运工。他带回来一只苹果,上边有块圆圆的黑斑。母亲将苹果洗净给我,黑斑变成深洞,我沿着洞口一点点啃。同院张爷爷懒在躺椅上喝小叶香片,全不管院门外贴着骂他是工贼的大字报,叫我过去摸肚皮猜午饭。郑爷爷举着崭新的晶体管收音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对我大叫:小心苹果,工头儿不是工人阶级。张爷爷白了他一眼,隔着肚皮摸出我肚子里有苹果,带皮儿的。我好奇,他便教我诀窍,就着我的手一口咬下大半个苹果,于是我也在他的肚子里摸出苹果来,带皮儿的。我举着剩下的苹果让郑爷爷也咬一口,他摇摇头,和张爷爷摆开象棋道:日本降服前一年秋天,我到烟台跑码头说《小五义》,没挣上钱孝敬伪警察,被打伤左腿,误在那边回不来。张爷爷见我拿着吃剩的半个苹果核不知如何是好,让我把果核放在他嘴里。
烟台苹果有名,青香蕉、红香蕉,这种叫“国光”,日本种儿,酸甜脆,做拔丝苹果合适。
郑爷爷接着说,是个栖霞县的汉子救了我,带我回他老家,白天帮着切苹果晒片,晚上给摘苹果的短工说评书,苹果随便吃,还发给我一顶草帽一条毛巾。我在他家养了一个月的伤,那个栖霞汉子就成了我的大舅哥。
拔丝苹果首要在熬糖的火候……
张爷爷正说着,郑爷爷的当头炮吃卒:将军。张爷爷飞象挡住,接着说:
国光苹果切块挂面糊炸成金黄色,太谷洋行的白砂糖熬到翻细泡出香味时,倒苹果进去大翻勺出锅,带一碗凉水上席。
郑爷爷说,栖霞的苹果片晒成后,象牙白,又绵又甜。说着,郑爷爷回身往屋里喊:过年回娘家带来的苹果片还有吗?给这孩子拿点儿。
郑奶奶面似银盆,笑着走出来。有多少东西能禁得住你这张馋嘴。郑爷爷跟上一句:又不是让你《二堂舍子》,还叫板起唱儿。
郑奶奶往我手里塞了两块有面香味的“巧果”,是她老家的特产,一块金鱼一块小白兔,眼睛点着红点。我舍不得吃,攥在手心里问张爷爷:后来呢?
张爷爷卧槽马将军带踩炮:嘛后来?
拔丝苹果?我说。
这时,门外雄赳赳进来两个男人,臂上戴红箍,箍上的黄字我只认识“战斗队”三个字。来人说:老张,厂里来了军工任务,加夜班,主任让我们哥们儿“请”你来了。张爷爷丢给他们每人一颗恒大烟卷:稍等片刻,还有五步我就将死他。
你做梦吧。郑爷爷说。
那俩人倚在院门边吸烟,我问:拔丝苹果呢?张爷爷笑:现如今一个月二两糖票,不够铺满锅底儿的,做不成啦。然后回身冲屋里大叫:丑儿他奶奶,上肉铺子看看有没有猪蹄,先买一个给我炖上,上台挨批斗费腿费腰,挂工贼的牌子费脖子。张奶奶当年在东亚毛纺厂干过搜身的女门警,她两眼精光四射:老虎腿的五斗橱你吃吗?家里没肉票啦。张爷爷把过河的卒子往前拱了一步:过河的卒子顶大“车”,你找街坊四邻借去,这人缘混的。吸烟的男人说:差不多啦,厂里一千多号人等你的大驾,主任发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能不能完成任务,可全指望批斗你鼓干劲了。张爷爷进屋换身旧衣服出来,对郑爷爷说:残棋别动,我回来接着下。这时,郑爷爷的收音机里传来《红灯记》李玉和唱的导板:“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郑爷爷手快,赶紧将后边半句不合时宜的高腔掐断了。张爷爷边往外走边对我说:小子,等着吧,等你娶媳妇,让大厨给你做拔丝苹果。
我问郑爷爷:您吃过拔丝苹果吗?郑爷爷说:我走南闯北,什么没吃过?我问什么时候吃的?郑爷爷说,闹小日本儿那会儿,大混混儿袁三儿“飞贴打网”,说是给他姥姥做冥寿,开的是四碟四碗的流水席,八个人一桌;我们做艺的出堂会算尽义务,免“杵儿”之外,还得随礼交分子钱。我又问,有拔丝苹果吗?郑爷爷说,苹果都让小日本儿运回老家了,是拔丝土豆。吃“杂合面”的日子,白砂糖比燕窝、鱼翅还贵,一上桌就抢光了。我问怎么拔?郑爷爷笑说,那糖丝可长,你得站到凳子上才能拔断。郑奶奶也笑,别听这老东西的,到时候你趁热夹一筷子苹果蘸凉水,糖脆了再吃,要不然黏牙。
郑爷爷迈步往外走,嘴里接上李玉和被掐断的高腔:“我迈(呀)步,出监……”他的音调高亢,声振屋瓦。郑奶奶追过去说,出门管好你的嘴,别老往外蹦旧词儿。郑爷爷回她,不使旧活,哪来的饭辙。塘沽港下来的船员,净是五大洲四大洋的华侨,置下“杵儿”来都是外汇券,明年就给你买大罗马手表。当晚,郑爷爷没回家,郑奶奶急得四处乱转,不知如何是好。刚开完批斗会回来的张爷爷赶到曲艺团去问,才得知实情,说是郑爷爷在海员俱乐部外边给华侨表演“封资修”评书《白玉堂三探冲霄楼》,被革命群众扭送公安机关了。
1972年2月28日,我十一岁。收音机里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美双方在上海就《联合公报》达成协议。我父亲用自行车驮回半筐烂苹果,张爷爷凑近前来瞅了一眼:呵,红香蕉,美国种,尼克松带来的吧。父亲客气道:烟台的,您来一个?张爷爷说,全都是烂掉一半的。说着话他一手抓了两个,高叫一声:丑儿他奶奶,洗苹果。郑爷爷拉开门走出来:你老小子又跟人家孩子争嘴。张爷爷说,这是“飞来凤”,你也弄俩?郑奶奶从门里一把将郑爷爷拉回屋,对我父亲道:烂苹果不中吃,别让孩子伤了肠胃,熬果酱吧。
晚上家里没做饭,父亲将苹果去皮核切块兑水,让我就着省下的炉火熬果酱,他和妈妈晚上都得各自回单位学习中美《联合公报》。我拿个马勺不停搅拌,以防煳了锅底。张爷爷抚着肚皮来到院里:今儿这麻酱饼马马虎虎,芝麻酱没有芝麻味,面也差劲。
你是工头的肚子,资本家的嘴。郑爷爷说。
日本降服第二年,美国甩卖战争物资,满大街叫卖美国洋面,还有铁罐没签的美国奶粉。丑儿他奶奶拿美国奶粉兑水和美国洋面烙发面饼,从胡同口就能闻见奶香味。张爷爷说。
我问奶粉是什么东西?张爷爷笑,说看着像白面,拿水一冲就是牛奶,奶孩子的高级玩意儿。我还是不明白,孩子没奶吃,不都是蒸白面过箩打糨糊吃吗?张爷爷瞅着我:你就知足吧,“节粮度荒”时落草,能活下来都是命大的。
别理这老梆子,郑爷爷说,告诉你孩子,美国人最爱吃苹果。
美国人还爱吃吉普女郎呢。张爷爷打岔。
郑爷爷没理会张爷爷,接着对我道:日本降服不久,美国人马歇尔就来了,在北平成立了一个“军调处”,天津设了个分处。大概也是二月底,天津市政府招待军调处三方代表,起士林的大厨,吃西餐,专门做了一道美国点心叫“苹果派”。
张爷爷不高兴了。牛皮不是吹的,吃“军调处”的宴会,还“苹果派”,你也配?
郑爷爷也生气了。不信你问我师兄,那回为了哄美国人高兴,天津市长特地叫了一出堂会,给我师兄捧哏的刘有福没福气,闹“春瘟”,他跑肚拉稀起不来,我师兄临时拉着我去的。
拉你出洋相吧?张爷爷说。
捧哏说相声,《地理图》,我师兄“抓现挂”从北平一直走到纽约华盛顿,我给捧得是滴水不漏。
那“苹果派”好吃吗?我问郑爷爷。
死甜死甜的,那些个败家子可真舍得糟践白糖啊。
锅里的苹果酱已经接近糊状,颜色锈黄,该往里边搁白糖了。我知道家里没有糖,别说白砂糖、绵白糖,就连颜色发黑味道发苦的“古巴糖”也没有。张爷爷伸出两根手指从锅里挖了一指头苹果酱,放到嘴里咂摸滋味:酸,太酸了。郑爷爷也摇头,家里最后一口绵白糖,刚让我晚上蘸窝头吃了。无奈之下,我往苹果酱里放了两勺盐。穷人过日子绝不能糟蹋东西,哪怕这锅苹果酱加盐后变成一锅醋,也不算我白费了这一炉火。父亲很晚回来,尝了尝我熬的咸苹果酱,只说了一句:有股子清香。
第二天一大早,郑爷爷被派出所民警带走了,说他是潜伏多年的“美蒋特务”。当晚,张奶奶目光闪烁不定,偷偷用大碗给我送来一只红烧猪蹄,还带着半碗肉汤。父亲不许我吃,等天黑透了,他用铝饭盒装上猪蹄和肉汤,远远地跑到铁道边倒掉了。我问为什么不能吃?父亲横了我一眼:学坏都是从嘴馋开始的。我不死心,问他这是不是街道代表说的,“举报特务,政府有奖”。父亲打了我一巴掌:这是分赃,拉你下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一个月后,郑爷爷回家来了,脖子上缠着纱布,面色灰黄。张爷爷来到郑爷爷家门外,满脸同情地给他道烦恼。郑爷爷走出门来笑道:不知哪个绝后的玩意儿不开眼,找个由头送我去疗养了。没挨打吧,张爷爷打哈哈。挨打,你当我是“牛鬼蛇神”了?“美蒋特务”在里边住单间,吃大米白面,炖肉熬鱼。张爷爷打断郑爷爷的话,指着他的脖子,你这伤?让您见笑,吃糖饼烫的,郑爷爷说。我不明白,吃糖饼怎么会烫脖子?郑爷爷连说带表演,语调铿锵,功架扎实:热糖饼刚从炙炉上下来,你一撕饼,糖流到胳膊肘上。你抬手低头舔胳膊肘上的糖,就忘了手里的饼,结果,饼里的热糖就全倒在脖子上了。我模仿郑爷爷的动作,心里想着热糖饼,果然是这么个道理。郑爷爷问我,你那苹果酱怎么样了?我笑道,拌麻酱面吃了,又酸又香又开胃。郑爷爷说,行,你小子是个吃主儿,改山西口味了。
许多年之后,我教给我女儿的第一道菜是用苹果拌凉菜,西红柿、去皮黄瓜、苹果切寸片,为防氧化最后切苹果,然后放少量橄榄油或色拉油拌匀。有西红柿的酸和苹果的甜就足够了,放油只是为了保鲜防氧化,不用再放其他调味品。此菜老少咸宜,清香酸甜酥脆,开胃解腻,属“中庸之道”,用来给六岁的女儿开蒙,学习调和五味的“宰相本领”最合适不过。女儿上大学之前,我教她的最后一道菜就是“拔丝苹果”,用的是栖霞产的红富士,是日本人在战后用国光和红香蕉杂交而成的新品种。我对她说:你此去马丁·路德·金的故乡,有“拔丝苹果”压箱底,不愁斗不过“苹果派”。90后的孩子不懂老爹的苦心,她头一摇嘴一撇道:都是苹果,谁斗谁呀?
责任编辑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