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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冒出个瓜尔佳镇

2014-02-13白天光

鸭绿江 2014年5期
关键词:瓜尔乡长枣树

白天光

小说

地上冒出个瓜尔佳镇

DI SHANG MAO CHU GEGUA ER JIA ZHEN

白天光

枣树乡在泉县是最穷的乡。过去枣树乡叫丰收公社,但几十年了,丰收公社从来也没丰收过。原因是枣树乡大都是半山区,没有正经的田地,种啥都长不起来,是干旱造成的,那里下多大的雨田地都存不了水。有些农作物不怕旱,比如花生、地瓜,还有旱烟,但这些农作物却不值钱。全乡的人吃饭得到石桥镇去买粮,村人兜里都没钱。青壮年都到外地去打工了。枣树乡的人长年在偏僻的山沟子里生活,读书的人不多,出去打工的人经常上当受骗,有人干了一年多也没挣回钱来。家里的零用钱就靠养几只鸡或猪,到春节前卖了。无论是养鸡还是养猪,多少也得喂点粮食,但村人舍不得,所以鸡蛋也不大,猪也瘦。枣树乡的乡长叫侯志和,已经快六十了。他管理全乡的工作还是老一套,没有什么让村民富起来的办法。开始他让村民种植蘑菇和木耳,但由于请不起技术人员去管理,结果全乡人不仅没赚钱,几乎家家都赔了。县里想换乡长,委派的人几乎没人愿意去,即便是去了,也待不上一年就跳槽了。县委书记叫于占海,老家也是枣树乡,是当年枣树乡唯一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他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县城。他是农大毕业的,适合在县里工作,因为毕业前在学校入了党,在校期间还是学生会主席,所以回到泉县以后,他先做了农业局的普通干部,三年后又当了农业局的局长。此后,他连连高升,做过组织部部长、副县长,在副县长的位置上只做了一年多就调到了省里。在省里工作了两年,就又回到了泉县,做了泉县的县委书记。于占海做县委书记,是有目标的,他要在五年内使泉县二十一个乡全部脱贫,十个乡达到小康水平,五个乡达到富裕乡的水平。他让县长和几个副县长都下基层包乡,自己包了全县最穷困的四个乡,在这四个贫困乡中,最穷困的要数枣树乡了。他说如果枣树乡不脱贫,就对不起家乡的父老乡亲。

于占海的老家在枣树乡的北庙村,村民大都住在山坡上,山下到处是红卵石和红沙土。于占海的家在山根儿底下,三间瓦房,在村子里算是最好的房子。于占海哥儿俩,姐儿一个。大哥在部队当兵,现在是济南军区的一个营长,嫂子是医生,家里生活条件比较好,这三间瓦房也是大哥出钱给盖的。于占海的妹妹嫁到了邻县刘家油坊乡,妹夫是一个小学的校长,妹妹是小学教师,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他父亲有手艺,是木匠,常年不在家,到石桥镇的劳务市场等活儿,虽不能保证天天有活儿,但一年至少也有半年能挣些手艺钱。父亲不想给儿女们增加负担,于占海和妹妹给他的钱他一概不要,大哥给他汇来的钱他要,因为大哥的收入高。他母亲身体也好,在家养了十几只鸡,还有一头猪,鸡下的蛋家里不卖,到年底的时候杀了猪,自家留上几十斤,又给妹妹送去几十斤,剩下的肉到石桥镇卖了。这天,于占海回到家,见父母都在家里,因为是农忙季节,地里虽然不能种庄稼,但父亲还是在山坡上种了黄烟和地瓜。黄烟他自己抽,村子里的人到他那儿去拿烟他也不收钱。地瓜父亲母亲都不喜欢吃,就把它磨成地瓜粉面子,到石桥镇去换粉条。

父亲见儿子回来了,有点生气,说,你少说也有三个多月没回来了,你妈总惦记你。你从省城回到县里,离枣树乡才五十多里路,坐上小车不到一个钟头就到家了。你妈给你攒了一筐鸡蛋,孙子小超就愿意吃溜达鸡的鸡蛋。

娘说,二儿当县官儿,整天官事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儿回家来。

白天光,当代作家。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八百多万字。近百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二十多万字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绍到国外。出版长篇小说《雌蝴蝶》等十一部。部分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现为国家一级作家,兼某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于占海说,我想在家待上几天,一是想歇一歇,二是想了解一下村民的生活有没有改善。

父亲说,枣树乡这辈子别想翻身了,见不着好土地,人就接不上地气,只有想些奇招儿,枣树乡的人才能翻身。

于占海说,能有啥奇招儿。

父亲说,咱们村子确实挺穷,但也有几户不穷的。村东头刘耙子就有钱,四轮子他都买上了,五间房子比咱们家的房子都好,就因为刘耙子有奇招儿。他养狗,后院儿他拦了将近半亩地,专门在那栏子里养狗。栏子分两个间隔,一个栏子里养的是土狗,这东西不挑食,他天天开着四轮子到桥头镇的饭馆去买剩菜剩饭,一铁桶才五块钱,土狗吃了上膘,长得还快。等狗长到一百斤左右的时候,泉县有一家朝鲜族饭店就到他这儿来拉狗,一斤狗八块钱,一条狗就五百多,他家养了七八十条土狗,你说一年能挣多少钱,四万多块钱啊。这小子有经验,在县城请了一个兽医,定期过来给狗打预防针,这些狗到县城是要进行检疫的,这些年也没有检疫不合格的。他还有一个栏子,养的都是挣大钱的狗,说是名犬,他主要养金毛和八哥儿,这些狗的食儿挺贵,还要到县城给它们买狗粮。别看喂养时花钱花得多,可挣的钱也挺吓人,一条金毛狗崽子能卖六百,一条母狗一年下两窝,至少得下十三四条,刘耙子光金毛的母狗就养了十二条。那个八哥也值钱,一只狗崽子能卖五十块钱。一年下来,刘耙子就能收入二三十万。还有咱们后院儿的李歪嘴子,专门腌咸菜,他腌咸菜很绝,用大酱腌,大酱发了,他就往酱缸里扔尖椒、黄瓜、胡萝卜、茄子,这些菜是他在泉县的蔬菜批发市场买的。他腌好的咸菜拉到省城去卖,一斤咸菜六块钱。他们家后院儿有三十多口大缸,都是用来腌咸菜的,天天往省城送。酱腌咸菜成本低,把咸菜捞出来可以继续往酱缸里续菜。现在,他更精明了,用四五个大缸腌烀熟的肉皮,这东西比猪头肉还贵,听说能卖二十四块钱一斤。他一年也能赚十多万……

于占海点点头说,年代不同了,光靠在土地里刨食是不够的,农民也应该有城市人的经济意识,刘耙子和李歪嘴子的这些奇招儿,其实也不奇,只是他们盯准了市场,知道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东西咱们能自产。看来,问题不出在农民身上,而是出在乡领导的身上,枣树乡的领导应该大换血了。

第二天早晨,于占海去了乡政府大院儿。乡政府大院儿大门紧闭,他晃了晃大铁门,门卫从屋里出来,没好气儿地对于占海说,乡政府还没上班呢,再等两个小时吧。

于占海仔细看了看门卫的老头儿觉得眼熟,想了半天问道,你可是杜学勤杜大爷?

老头儿看了看于占海,也打量了半天,却摇摇头,说,可我不认识你。

于占海说,我是北庙村于传福于木匠家的老二,小名叫二子……

老头儿这才瞪大了眼睛,你是……你是县委的于书记,怪我老眼昏花没有认出来,快快进来。这大老远来的,咋没坐车?

于占海说,我这次准备在咱们乡待些日子,县委的车把我送到家,我就让他回去了。

杜学勤把于占海请进门卫室,让他坐在一张破凳子上,又忙着给他烧水。于占海说,于大爷,你别忙活了,早上我喝的粥,不渴。现在都快九点了,咱们乡政府怎么一个领导也看不见?

杜学勤说,乡长侯志和在五棵树村儿包村儿,一周只到乡政府一趟。书记刘庆喜的媳妇得了癌症,在省城医院等着做手术,估计也得一个月左右能回来。现在在政府管事儿的还有两个副乡长,一个是赵来溪,一个是闻三铎;赵来溪管政府大院儿的内勤工作,闻三铎主抓农业技术。赵乡长一般都在下午才能来上班。因为他家在石桥镇开了一个油坊,他头午得到油坊去经商,他老婆在油坊只管钱,不管事儿。闻乡长整天在乡农机站修农机,因为乡农机站让他儿子买断了,实际这等于是他家的买卖,但他对乡里的农户到他那儿修农机有优惠,一般只收百分之七十的钱,也算为乡里做贡献了。

于占海又问,每天政府没有值班的干部吗?

杜大爷说,保卫组组长刘大军天天在政府大院儿,往天他早晨八点以前准时到大院来,今儿个也不知道是啥原因没来。

于占海说,杜大爷,你现在打电话,让刘大军赶快到政府大院来,然后通知所有的乡长、副乡长和全体干部,十点以前必须到政府来开会,就说是我来了。

杜大爷抄起值班电话,先打通了刘大军,然后又给乡长侯志和打电话,侯志和的电话关机。杜大爷放下电话说,刘大军一会儿就来,现在正在路上,他这几天正领几个人给侯乡长家的地施化肥。

于占海走出了门卫室,在乡政府的大院儿来回走着。他上次来枣树乡政府还是在七年以前,那时候和现在基本没什么两样,当时的乡长还是侯志和。看来,枣树乡的问题就出在这些领导干部身上,他们都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没把乡里的村民放在心里。他对枣树乡的党委书记刘庆喜不太了解,他原来不是土生土长的枣树乡人,只知道他原来在县委党校做过一年的教师,又做过一年的教务长,但他的岳父于占海熟悉,是县人大的副主任,显然这个刘庆喜是到这里来镀金的,捞点政绩然后进政府机关。看来枣树乡正面临着诸多危机。

十几分钟之后,保卫组长刘大军来了,他骑着摩托,像一条泥鳅鱼似的窜进了政府大院儿。下了摩托,他就看见了于占海,他走到于占海跟前,打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说,报告于书记,有点事儿没及时赶到,请书记批评。

于占海看了看手表说,通知所有的机关干部、乡长和副乡长,半个小时以后都到乡政府会议室。

刘大军说,报告书记,我已经通知完毕,二十分钟以后他们会全部到达政府会议室。

刘大军让杜学勤把会议室的门打开,然后又让他赶快烧水。刘大军请于占海坐下,找了一块抹布,又从外边拎来一桶水,开始打扫会议室的卫生。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大部分机关干部都到了会议室。这些机关干部在电视上看过县委的于书记,因为于书记就是枣树乡的人,他们还为此自豪过,但真正见到于书记的时候,他们又心里揣着不安,因为于书记坐在那儿,一直没有笑脸。

两个副乡长前后进了会议室,他们都走到于占海跟前,热情地握了手。闻乡长说,你到乡里来,咋没提前打个招呼,我们没有任何准备。现在快到农忙季节了,政府机关的干部大都去了各村儿。我现在主抓农业技术,咱们乡在这方面是落后的,首先就是机械化问题,等一会儿开会,我再向书记做详细汇报。赵乡长说,过去乡政府天天有人,机关的食堂也天天开伙,一到了农忙季节,干部们就都下去了。我也不在机关待着,我主抓红石村,最近我帮他们从县里拉来了几个项目……等一会儿我再向书记做详细汇报。

又过了二十分钟,还不见侯志和。于占海对闻乡长说,五棵树村儿离这里还不到两公里,侯乡长怎么还不到?

闻乡长说,咱们侯乡长别说回乡政府,现在连回家的工夫都没有,他领着五棵树的村民在五棵树的山下办了一个沙石厂,把石头用锤子敲碎,然后卖给养路段,他天天跟着大伙儿一块儿敲石头……

说话间,侯志和终于来了,他满头大汗,一进会议室就认出了于占海,走上前去握手,说,现在我就不能叫你书记了,我得叫你占海,我和你父亲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在一起混。前几天我还看见你父亲了,他让我到你们家喝酒。现在我哪有空儿去喝酒,这五棵树村儿把我的身子算是缠死了……

于占海让侯志和坐下,说,咱们泉县在省里也是贫困县,而枣树乡又是全县最落后的乡,我有责任到这里来听听情况。我没有提前通知你们,但半个月以前,县政府的几个领导已经把咱们乡的情况跟我做了详细汇报,听到了许多问题,就匆匆忙忙地来了。

侯乡长请示说,于书记,一会儿我们就开会,这个会怎么开,你来把握,我们等着接受批评,也等着听你的指示……

于占海笑了,今天把大家找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听听大家对我们乡脱贫致富的想法,你们也别把我当成县委书记,就把我当作咱们枣树乡的人,因为脱贫致富是广大村民的愿望,我从小就在枣树乡长大,在这里吃的苦,我不会忘记,我们不能再让乡亲们受了苦、流了汗,到了年底手里还是没有钱,仓库里没有粮食,连猪狗都打不起精神……

侯志和说,你说得对,这些年没有让枣树乡的人脱贫致富,责任主要在我。我的思想僵化,领着大伙儿搞过养殖,不但没有成功,反倒让村民们赔了钱,我还组织一些人到别的县去参观学习,回来以后,我们也确实下了功夫,但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一条适合我们枣树乡经济发展的好途径。去年我曾向县里提出过辞职,但县领导不同意。我知道为什么,谁也不想栽到这个穷乡僻壤,累得筋疲力尽,最后还是劳而无功。于书记,你到咱们乡来,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啊,前几天我和老闻还说过,我们想到县委找你,跟你汇报我们枣树乡的情况,我们枣树乡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如果还让乡亲们穷下去,我们就不是共产党员,而是罪人。

说这话时,侯志和眼睛有些红了。其实,于占海对侯乡长也并不太了解,但从他父亲的嘴里,知道了一些这个侯乡长的事情。他是一个很踏实、不自私的乡政府领导,没有乡村俚语中说到的,乡长是土皇上,到了各个村儿,三天一只鸡,五天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的说法。侯志和到各个村儿吃的是派饭,谁家要是杀一只鸡,他都不到这家去吃饭。村长留他吃饭,他也只让村长给他煮几个咸鸭蛋。在生活作风上,侯志和对自己要求很严,一般不在外村过夜。其实,侯志和家里不贫穷,他有五间砖瓦房,仓库里的白米白面也不少,但都不是他贪占才有的。他大儿子和于占海的哥哥是坐同一辆车参的军,现在也已是团级干部。侯志和的亲家是山东威海一个中韩大企业的董事长,年收入几千万。现在侯志和的孙子一直在姥爷家,正在读私立高中,每年的费用也几十万,这些费用都是他姥爷出的。侯志和和亲家见面是在十多年以前,那时候儿子已经结婚三年多了,有一天儿子和他岳父开着两辆豪华车进了侯家村儿,村民们都惊呆了,因为侯家村儿从来也没有开进来过轿车。亲家两个人一见面,很投缘,原来亲家也是农民出身,是朝鲜族人,原来在吉林省延吉市的农村,80年代他回到了老家首尔,他的家族也都在韩国,后来他又回到中国,在威海做了医药企业,这个中韩合资企业,其实也是他的家族企业,这个企业越办越好,后来他就在威海安家落户了。这位朝鲜族老大哥的女儿也在部队,她不羡慕父亲的企业,她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中国女军人。那次两个亲家见面,只是吃了两顿饭,第二天他们就走了。但走了之后,侯志和发现,儿子的一个包忘在了家里,打开包一看,他愣住了,原来是亲家给他留下的十万块钱,还有一封信。在那封信里,他称赞侯志和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还能为广大村民脱贫致富在努力工作,尤其让他钦佩的是,他家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水平和广大村民一样,没有一点儿优越的地方……但侯志和毕竟已经快六十岁了,应该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

侯志和收下了这笔钱,他盖了五间房子,那时候乡中心校的老师将近半年没开工资了,他奉献出两万块钱。这件事儿他没让电视台或报纸给他写文章,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儿,真正光彩的事儿是让枣树乡的村民们脱贫致富,不拖欠这些辛勤教师的工资。

这就是于占海所知道的侯志和的情况。他佩服侯志和的为人,也佩服他的精神,但他的工作能力还不能让枣树村人走出贫困,这也是于占海心里头很矛盾的事情。好在侯志和一年以后就退休了,现在也应该寻找一位有魄力、有智慧、有能力的人,来做这个乡的乡长。当然,这个乡还要有一个和乡长完全匹配的党委书记,这个人的人选也很重要。他这次首先要摸清枣树乡贫困的原因……

上午十点的时候,乡政府的会议才开上,于占海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他想让乡干部都说说心里话,但这些乡干部好像有顾忌,在他们嘴里也听不出什么子午卯酉来,他觉得这个会这么开不会有什么大的收获。但他在会上决定,从明天开始全体干部准时上班,不能盲目地到各村儿去包村,要想包村儿必须有详细的规划,要有经济指标,否则包村就毫无意义。如果每个包村干部完不成规划,到年底的时候,称职的继续在乡政府工作,不称职的可以自动离职,停发工资,乡政府负责给交退休保险和医疗保险。

会议不到一个小时就散了。眼见到了吃饭的时间,侯志和对闻乡长说,从明天开始,恢复食堂工作,到石桥镇国发粮油站借十袋大米、十桶油,菜就从咱们政府后院儿的菜地里解决。他又对赵乡长说,老赵,这回也该你出点血了,你也到石桥镇你弟弟的肉铺那儿砍五十斤肉,送到食堂来。这个钱就得你出了。今天的午饭我出钱,不过,咱们不能去石桥镇吃,就在咱们枣树乡的商贸街上吃,去于家饺子馆,我侄女开的,牛肉馅羊肉馅倒是没有,不过,我侄女饺子馆的油梭子酸菜馅饺子和三鲜馅饺子都不错。酒可以喝,这酒得由民政助理老曹解决,就从你儿子的烧锅房里用塑料桶装十斤就够了。

老曹说,没问题。我儿子的烧锅房虽然不是纯粮食烧的,但酒糟里有稗草籽、地瓜干、干枣,不比粮食酒差,省城有一家饭店,就专门认我儿子烧的无粮酒。

于占海对此很感兴趣,笑着问,不用粮食烧酒倒是有先例,其实用粮烧酒,是最大的浪费,有资料说,中国每年烧酒的粮食可以供六亿四千万人吃一年的,听起来很可怕。将来无粮酿酒是个发展方向。曹助理,你儿子的酒是什么商标。

侯志和笑了,这酒的商标天下唯一,叫曹二操。这应了“古有曹操,今有曹二操”的说法。屋子里的人就都笑了。

于占海说,那今天就让侯乡长请客,曹助理请酒。

这时,又有一个人举手,是文化站站长郭迅。他说,我媳妇在石桥镇有豆制品铺子,一会儿我让她送来五斤干豆腐、三斤豆腐干,还有绿豆芽儿,这些我请。

于占海笑了,这是他今天心中唯一的愉悦,这些乡镇干部看起来很和谐,一旦他们找到了工作兴趣、效率和效益,他们都会干得很出色。

……

于家饺子馆吃饭的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这也看出这儿的人们手里没有多少钱。饺子、菜和酒都上来了,大家边吃边看着侯志和。乡里的干部如果有乡长在场,大家都不敢乱说话,连乡党委书记也是如此。

大家喝了第一杯酒以后,侯志和问道,于书记,咱们县的情况和别的县不太一样,农村致富各有各的套路,咱们乡什么套路都不管用,蔬菜大棚倒是可以盖,但土质不好,加上这儿离县城路也不远,要是上高速公路,还得将近二十里,加上过路费,这就更困难了。你对全县的情况也肯定都知道,能不能给我们出点儿点子。

于占海说,其实点子到处都有。就拿咱们乡来说吧,虽然是贫困乡,可也有几个发财的,他们为什么发财,还不是因为有点子。昨天我听我父亲说,我们村儿的刘耙子就肥得流油,他靠的是啥?养狗。这个大家可能都知道。还有,我们村儿的李歪嘴子,靠腌咸菜也把钱赚了。

闻乡长说,养狗这个事儿,乡政府也研究过,大家总觉得这不是正经挣钱的道儿,跟村民们说,村民们也难以接受。再说,养狗有风险,据说他养的宠物狗叫金毛,一个狗崽子就六百多元,一旦得病了,可不是一个狗崽子的事儿,狗瘟传得快,跟它接近的狗,很快就被传染上了,上万元钱说打水漂就打水漂了。腌咸菜也是个好主意,但如果家家都腌咸菜,销路就成问题了,现在城里人是有一点嘴腻了,可也不能把咸菜当主菜吃,再说,讲究健康的人,一般不吃咸菜,因为咸菜毕竟是腌制的,会产生亚硝酸盐。

于占海想了想又说,别的县脱贫的办法有的可以效仿。外县有一个乡,七八个村都在搞手编工艺,现在炕席和盖帘儿在市场上也很少能见到了,但一些对过去生活依恋的人还是喜欢这些东西,他们编的炕席和盖帘儿都有合同订单,有时候供不应求,这些村就靠这些手编工艺,家家都盖上了新房子,家家都有四轮子车,有子女上大学,学费根本不成问题。外县还有一个乡,都搞仿古家具,他们乡的一条街,成了全省重要的古家具一条街,这在全省也是唯一的一条街,电视台做过专题节目。这个乡富得就不用说了……

侯乡长说,我今年六十岁了,明年就该回家了,但临离岗之前,我要不为乡里做点儿积德的事儿,就是回了家也不舒坦,如果我们乡见了脱贫的苗头,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

于占海说,我倒是有个建议,我们要在全乡乃至外乡招聘副乡长,主抓脱贫致富,如果三年内他能够让全乡的村民脱贫致富,县政府奖励他五十万,并将他正式招为国家干部,享受正科级待遇。

侯乡长说,这个主意好。

在桌子上吃饭的乡干部们也都说这个主意可行。

这顿饭大家吃得很畅快,桌子上的饺子、菜都吃光了,酒也都喝光了。临离开饭店前,于占海说,这个事儿要抓紧落实。

侯乡长说,明天我就让全体乡干部到各村去开动员会,争取下周就开副乡长招聘会。

……

这天,天气有些阴霾,乡政府的会议室显得有些暗淡,会议室倒是不小,有四十多条长条椅子,一条椅子上能坐六七个人,因为这里要召开副乡长招聘会,会议室里坐得满满的。报名参加招聘的人只有六位,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些应招人的亲友团。这些人很不讲究,一多半人都抽叶子烟,没等开会,屋子里的烟就已经满了。虽然枣树乡的土地不肥沃,但叶子烟却长得不错,这个烟叫亚布力烟,是从亚布力那个地方引进的秧苗。亚布力烟吸着香,但吐出的烟雾却很烈,呛人。闻乡长对这个会很积极,他心里有数,侯乡长退休,乡长这个位置肯定就是他的,上边不可能再下派,因为县长郑化文和他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重要的是,闻乡长的人缘不错,每个村的村长到他的油坊去买油,他总是要给抹十块钱,如果是民主选举,他的票数丢不了多少。赵乡长对他的副乡长位置并不感兴趣,他是农业机械的专业人才,他自己办修理厂,挣的钱五个乡长也顶不过他一个人的收入。下届乡领导班子,他可能要退下来,要买断乡农机站。如此看来,现在能上来两个得力的副乡长,对他的将来非常有好处。他看了看会议室,见屋里乌烟瘴气的,就开始训斥大家:大家都注意了,这是会议室,一会儿要在这里召开重要的招聘会,现在屋里根本就没有会议室的气氛,好像是吸烟比赛,今天县委书记也来参加我们这次会议,你们这么做不光是对县委书记的不尊重,也是对这次会议的不重视,现在,把烟全部灭掉!

闻乡长又对保卫科长刘大军说,把窗户打开放烟,屋子里的人全都到院子里去,让食堂的两位职工和文化站的同志尽快把屋子里的烟头都扫出去,二十分钟内一定要完成,于书记九点钟准时进会场。

屋子里的人全都被刘大军轰出去了,然后食堂和文化站的人急忙来打扫卫生。闻乡长又开始骂刘大军,昨天晚上我在电话里就叮嘱你,一定要在开会前把会议室的卫生搞好,你就知道到各村儿抓偷牛的,别的就什么也不会干了,以后,眼里要多看事儿,脑子里要多想事儿。

会议室的卫生终于打扫完了,院子里的人又重新回到会议室,但这次走掉了一些人,会议室的最后两排出现了空缺。应聘的六个人都在侯乡长的办公室里做自我介绍。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会了,这时闻乡长看见于书记也坐着县委的小车进了院子。于书记是不想让县委的小车跟着他,但县长也是县委副书记,没听于书记的,他看出来最近于书记很疲惫,在乡下走路也不方便,就让他的司机把车开到了旧庙村儿,同时也把于书记的秘书郭子健带来了。郭子健是刚毕业一年多的硕士研究生,他很有能力,在校研究的专业是林业再生林系统学,于书记一有空闲时间,就把他打发到县林业局,和林业局的人研究再生林的问题。于书记也不想让这个高才生在他身边当秘书,明年就准备让他去林业局当副局长。车在院子里停下后,于占海和郭子健一块儿上了二楼,进了侯乡长的办公室。

于占海一进屋,屋子里的人就都站了起来。应聘副乡长的几个人,都在电视上见过于占海,大家见县委书记能到招聘现场,备感受宠若惊,也感到这次招聘大会的重要性。

于占海坐下以后,侯乡长说,这几位就是参加应聘的。然后对这几位应聘的人说,今天县委的于书记也来看望大家,这也看出于书记对我们这次招聘大会的重视,也希望你们在招聘大会上好好地表现自己。

于占海问,这几位都是本乡的吗?

侯乡长说,有四个是本乡的,还有两位是外乡的。

于占海又问,两个外乡的同志,你们怎么知道枣树乡要招聘副乡长,我们也没在报刊上发启事呀。

一个外乡的应聘者说,我们离枣树乡不远,我是十间房乡的,和枣树乡挨着,枣树乡发生什么事儿我们都知道。

于占海说,我希望你们几位应聘者不要说大话、空话、假话,只说你们的本事,给你们每个人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于占海没看见养狗专业户。刘耙子没来应聘?他小声问侯志和,刘泉江(刘耙子)怎么没来应聘?

侯志和说,刘耙子拉一车狗到省城城郊的狗市儿卖狗去了。这家伙太精明,如果狗贩子到他这儿来买狗,价格肯定不会太高;到狗市上去卖,狗的价格就上去了。不过,今天这几位应聘者当中,也有一位养狗的专家,名气要比刘耙子大多了,一会儿他在招聘大会上会介绍的。

……

九点钟应聘大会准时开会,侯乡长主持大会。他简要地说明了这次招聘大会的主要意图,那就是应聘者必须有能力带领全乡人民脱贫致富。这时,于占海插话,你们被招聘者如果一年内成绩突出,我会和人事局、组织部商量,将成绩突出者招为国家公务员,并享受副科级待遇。

招聘大会开始。按照事先抓阄的方式,应聘者依次上台发言。第一个上台的是一位年轻人,他声音洪亮,形象也很帅。他说——

我叫陈鹏飞,不是本乡人。我老家在江北的常丰县,现在家无居所,我的父母已经搬到山东去了。我有个哥哥,是一位军人,在部队是师长,父母就在哥哥的部队大院住。我两年前毕业于师范大学中文系。别看我是学中文的,中文只是我的交际工具,也是我文化素养的积累,我的长处是经商。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做过一笔大买卖。那是放寒假前,我去了一趟内蒙古,买回了一百件纯牛皮夹克,回来以后不到三天就卖光了,这个买卖让我挣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一共一万两千四百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省城的一个中学当教师。我不喜欢当老师,当初我考师范,是考虑到我的高考分数只够师范的分数线;还有,师范的学费比较低,国家给拨的奖学金也比其他院校高。我在中学只待了一个学期就辞职不干了。我没有很快去找第二职业,而是花费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对农贸市场、轻工市场和工艺品市场做了认真的调查。我在工艺品市场眼睛一亮,这里有一种茶具很有特点,它不是陶瓷的,也不是紫砂的,而是一种特殊的黑泥烧制的。这种黑泥我们泉县只有四个乡有,其中就有枣树乡,这种泥的储量比其他三个乡都多。我们在山脚往下挖三米多深,就能看见这种黑泥,这是有根据的,在白垩纪地质时代,这里曾经是海洋,而海洋中的藻类非常繁茂,后来海洋消失了,藻类被泥沙覆盖。如果被覆盖的是树木,那就是煤,但藻类是不会变成煤的,所以我们这里就有了黑泥……把黑泥做成茶具或者其他工艺品,大有潜力可挖,如果我被聘为副乡长,我会聘请陶艺专家到这里指导我们如何雕塑或制作。我将在我们乡建立一个最大的泥塑工厂,然后再根据各村的距离,建立三个分厂。计划招收工人一万两千人。在这些人当中选拔二百人左右进行工艺培训,再选拔六十人进行商品推销培训,不出三年的时间,我们枣树乡会成为全县最富裕的乡,把平房全部推掉,用三层楼取代,家家都有轿车。当然,我们是农民,也不能让地荒芜了,我们用栽树替代庄稼,栽种不怕旱的山楂树、核桃树,树长起来以后,这里的自然生态也会发生变化,土质也会有所改善。我们还可以在林木下面种植倭瓜、西葫芦、丝瓜等耐旱的蔬菜,到那时候枣树乡就可以不叫枣树乡了,就叫黑泥镇……

参加招聘大会的各村代表,有的能听懂陈鹏飞的话,有的听不懂,还有一部分人认为,这家伙说话口气很大,有些不太靠谱,他招聘演讲结束后,掌声并不热烈。

第二个演讲的是本乡韩家店村的韩国有。许多人都认识他,他到这里来应聘让大家感到很奇怪,因为他是屠夫,而且专门宰杀大牲畜,他不杀猪,也不宰羊,专门杀牛,有老了不能干活的马也能杀。他没念多少书,父亲也是屠夫,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杀牛、杀马。人们不知道他除了杀牛杀马还有啥本事。他上台以后,冲大伙儿笑了笑,说,我知道台下的各位父老乡亲都认得我,只知道我是个杀大牲口的刽子手。我爹活着的时候说过,杀牛、杀马是做损,当宰杀大牲口到一百头的时候,就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后,要做善事积德,才能把过去的罪孽找回来。今天我站在台上,大家可能也不会欣赏我,被聘为副乡长,很多人可能不接受,不过,我告诉大家,如果我当了副乡长,脱贫致富是小菜一碟,我的最终目的是想让大家发大财。我们韩家店的人已经有两年多没看见我了,也不知道我干啥去了,其实这三年我在外边做了一件大事儿。我在几个偏远的小地方搞房地产开发,不过我的这些房地产不是活人住的,是死人住的。我在六个县建立了十九个墓地,当然,我也有合伙人,他是个大人物,他看出我有能力才和我进行合作,因为我当初走出去的时候,兜里只带了两千块钱,但我搞死人房地产开发是需要有人投资的,他投资挣钱,我们各占百分之五十。我认为枣树乡地处半山区,农作物大都在山坡上生长,旱涝都不能保收,因为山坡不适合种庄稼,只适合做墓地……这是我给大家指出的第一条致富路。我还有第二条致富路,因为第一条致富路是有局限性的,如果把山坡地都变成了墓地,那我们还在哪儿找庄稼地了?这就需要我们找出第二条致富门路,那就是养狗。我们养狗不能养杂牌狗,更不能养世界名犬,因为我们这里的条件不允许。投资大,风险就大,我们只养一种狗叫金毛,也叫导盲犬。现在,我们省有盲人四万多,他们都希望能有一条导盲犬为他们指路,我们省也有几所导盲犬培训基地,但他们缺少幼犬,如果我们把这个事情做起来,将是前景广阔的。我也知道旧庙村的刘耙子也在养狗,但他缺乏远见,他养的那些狗什么都有,这不是一个专业名犬养殖专家的远见所在,早晚会走到绝路。但我能让导盲犬的养殖规模化,现在我已经在省城的郊区建了一个导盲犬养殖基地,由我儿子韩满仓总经理主抓……现在有好几个乡都要聘我做副乡长,但我考虑到我是枣树乡的人,要富也得先让我的父老乡亲们富起来……

韩国有的演讲结束后,会场上鼓掌的人也不多。韩家店人对韩国有没有好看法,包括他已经过世的老父亲。他在本村杀牛或者杀马,不收钱,但他要把宰杀过的牛马的大肠归自己,还得要牛的犄角、马的尾巴,整个算起来也得有几百元。韩国有不认亲,就是给亲属杀牛杀马也同样这么做。他讲的话韩家店人也有些半信半疑,这个家伙不会平白无故让乡亲们跟他一块儿养狗,他从中肯定谋利。

第三个演讲的是个胖子,四十多岁,是枣树乡孟家沟人。他声音绵软,说起话来像个娘们儿——

我叫孟繁宇,我就不用过多地介绍自己了,咱们乡大部分人都认得我,包括乡政府的领导们也都认识我,我在乡政府的食堂做过大厨。我文化水平不高,只读过电大会计专业,后来又在县城的烹饪学校学习过,考上了高级厨师。我也早就离开咱们乡了,在江北的槐花乡承包了三个村子,把这三个村子都建成了农家乐园,吸引了大批游客。这三个村土地也不算肥沃,没有山,只有几个丘陵。我把这三个贫困村打造成农家乐园,靠的不是土地。我让各家各户都把院子建好,摆上各种花盆儿,而且各家的院子都人工挖了蓄水池,在里边养鱼、养王八,还在后院儿围成很密的栅栏养牛蛙。这些东西专门为游客准备的。各家各户都有厨师,做出的菜不比城里的大馆子差,关键是咱们是农家的土味道。农家乐还在各个村子建了戏园子,游客免费听二人转,如果听二人转上瘾可以点戏班子里的某个角儿,和他一块儿登台表演。虽然免费听戏,可看戏的人往戏台扔钱,那是他自愿。四个村当中,有一个村子设有对弈馆,有几个麻将、象棋、围棋的高手和游客对弈。这些高手我都把他们送到了广州,让他们学习对弈的绝技,一般说来,第一局肯定让游客赢,一局以后就使劲让他输。这些对弈高手按赢的钱三七分成,三归他个人,七归公司。对了,我这四个村子应该算是一个企业,叫槐花人民公社,我是社长。两年下来,我承包的槐花人民公社的全体社员,平均每人年收入都达到了一万五千元左右。我的先进事迹,已经引起媒体的高度重视,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都采访过我,在一家报纸上,有写我的长篇报告文学《江北槐花香》。

说着,孟繁宇从包里掏出了一打儿报纸,走下台去分发给前几排的人。

孟繁宇讲完话,会场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孟繁宇讲完以后,又有一个大学生上台演讲,他的演讲大都是口号,没有什么实际的东西,大家听了他的演讲很疲惫,但这个大学生却越讲越兴奋。他带来了七八个同学,演讲的过程当中,这七八个同学多次鼓掌,故意打断他。随后,又有一个三间房村的汉子上台演讲,这个汉子过去在乡学校当过小学数学老师,因为和一个女教师恋爱没成,就辞职不干了。他的演讲很古怪,是押韵演讲的,台下的人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听懂了他这个长篇打油诗的重点词:他想带领枣树乡的农民们和他一块儿在贫瘠的土地上种一种耐旱的植物,叫沙棘,沙棘的果实可以入药,沙棘油可以出口。在枣树村人们还没有见过沙棘,认为他纯粹是扯淡。最后一位演讲的是一个年轻姑娘,这个姑娘在开会前没有在侯乡长的屋里,她迟到了二十多分钟。现在她突然上台,也让于占海感到意外,因为演讲的这位姑娘长得太漂亮,一看就不像一个务农的人,很可能她也是大学毕业生。果然如此,她声音清脆,上台演讲也很独特,她先唱了一首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然后才开始演讲。她的演讲更离谱,她让枣树乡的全体村民和她一块儿养花,想要把枣树乡变成关东第一花卉基地。她的演讲还没有结束,就有人要离开会场,是刘大军在会场门口拦着他们,才把他们稳住了。

最后一项是填选票。填完选票,工作人员把选票收回来,这时,侯乡长说,我们会认真地统计票数,至于谁能被聘为副乡长,择日另行通知,现在散会。

招聘大会结束了。侯乡长吃不准这次招聘大会是否成功,等参会的人都走光了,侯乡长就陪着于占海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六个应聘的也随着进了侯乡长的办公室。侯乡长让他们走,等着听通知,于占海却没让他们走,说,今天你们来应聘,辛苦了,中午请你们到乡政府食堂就餐。

几个人说了声谢谢就分别走了。

……

在吃晚饭的时候,侯乡长小心翼翼地问于占海,于书记,也不知道今天的招聘大会您是否满意。

于占海笑了,没有表态。

闻副乡长也斗胆问,于书记,您看这几位应聘者,哪一位可以重点考虑?

于占海反问道,你认为哪一位应聘者比较满意。

闻副乡长说,第一个陈鹏飞的点子不错,也很实际,但有难度,因为黑泥这种东西能不能做成工艺品和茶具,谁也吃不准。孟家沟儿的孟繁宇很精明,但这个家伙当上副乡长以后很容易腐败,他在江北承包的四个村子,并不完全是为村里人谋利,确实很赚钱,但他拿的是大头儿,村民拿的是小头儿。

侯乡长说,没有赚头他当然不会干,这个时代有英雄人物,有活雷锋,也有共产党的好干部,但孟繁宇有点靠不住。于占海看着桌子上的饭菜,说,这桌子饭菜很有特点,我已经多年没吃农家菜了,这些年一直忙,回老家的时间有限,我觉得只有我母亲做出的菜才是正宗的农家菜。但这桌子农家菜要比我母亲做得还好吃。就拿这盆豆腐来说,做得很别致,一般的做法是豆腐炖鲶鱼,而这盆豆腐是炖的酱腌黄瓜,非常可口。还有这盘炒猪皮,用的是萝卜皮做辅料,颜色好,味儿也正……由此我想到,我们乡不能一味地去模仿别人,在我们的大庙里,可以请外来的和尚,但本地的和尚念经一点儿也不比外来的和尚差。刚才这几位演讲者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成功都是仿照别人。毕竟我们乡和别的乡有差异,我们乡土地贫瘠,旱涝不保收,我们能不能想一想我们枣树乡有什么特色,是别的乡没有的,找出我们的优势。招聘副乡长我们可以暂告一个段落,我们还是要不断研究我们乡究竟有没有优势。陈鹏飞提到的黑泥事情,其实我知道,我们乡地下的黑泥不能烧制工艺品和茶具。别的乡也有黑泥,我曾经派人把这个黑泥送到景德镇,让他们给鉴定,结果并没有成功。我还到北京请专家对这个黑泥进行了鉴定,他们认为这个黑泥没有什么价值,也不是什么白垩纪时代的藻类,而是几百年以前山洪暴发从某个地方冲刷过来的黑土,沉积以后就变成了黑泥。这个黑泥还不能做肥料,因为它碱性高,如果给庄稼施上黑泥,会让土地更加盐碱化。农家乐也并不可行,现在我们县七个乡有农家乐,生意并不景气,他们也在想办法将来取缔农家乐,再谋新的出路。至于说到建墓地的事儿,不是小事儿,我们国家的土地政策是严格的,有些生意人在打擦边球,对此我们要制止。养狗这件事儿,我这些日子正在思考是不是可行。一个乡如果村村都养狗,整个乡闹得鸡犬不宁,这个兆头也不好……

吃饭的人都乐了。

……

于占海整整在枣树乡考察了一周的时间,和各个村的村民在一起座谈四次,这期间,他把县里的一个主抓多种经营的副县长叫来,又把财政局局长、旅游局局长也都叫来了,在一起听各个村民的座谈。在枣树乡,瓜尔佳镇是一个名字古怪的村子。其实很长时间以前这个村子不叫瓜尔佳镇,而叫香瓜村,但这个村子并没有几户种香瓜的,即便是种了,这里的瓜长势也不好,而且许多瓜成熟的时候咬一口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后来,有个学者到这一带进行考察,他说这个香瓜村应该叫瓜尔佳镇,瓜尔佳是满族姓氏,当年有一个重要人物,也是满族的一个将军,在这里屯兵几万,他们打了胜仗就回了京城。瓜尔佳将军走后,在这里留下了许多财富,他们不可能把这些财富都带回京城去,这些财富有粮食、猪肉、马车、炊具,最宝贵的财富是瓜尔佳在这里建了四十多间营房。这些营房大都是山上的红页岩石砌成的,砌的时候,用的不是普通泥水,而是黏米(当地人叫大黄米)的米汤和着洼地的淤泥砌成的,营房建得很结实,有一年洪水把许多村子都淹了,大部分房子都被水冲塌了,唯有这瓜尔佳将军的营房纹丝没动。有一年,各村都学大寨、建梯田,把大部分瓜尔佳将军留下的营房给拆了,幸好,现在还有七间房子保存着。据说,这七间房子是瓜尔佳将军住的,因为地基太深不易撼动,学大寨的时候这七间房子没有拆动,就保留了,现在是村里的公有财产。20世纪80年代末,在这七间房里建了米面加工厂,后来让一个姓武的城里人承包了,但姓武的承包人在这儿开的加工厂效益并不好,因为石桥镇离这里才十多公里,在那儿加工米面要比这里便宜多了。这个姓武的承包人拖欠了一年半的租金,后来把他的设备留下了,此人下落不明。那里现在是瓜尔佳镇的村委会。

这些情况于占海并不掌握,离开枣树乡那年,他才十六岁,开始在县城中学住读,后来考上了大学。虽然枣树乡是他的家乡,除了旧庙村他熟悉以外,二十多个自然村他去过的并不多。在瓜尔佳镇的座谈会上,介绍这一情况的是这个村儿唯一有学问的人,他叫赫书怀,曾经在石桥镇镇中心小学当过十七年的校长,现在退休回了村子。村里人没有人敢直呼其名,大都叫他赫校长,和他年岁相当的都叫他赫大学问。在座谈会上,就是赫校长介绍的这个情况。

于占海说,想不到这是我们座谈会意外的收获。

旅游局长姜幂说,赫校长,还有没有关于瓜尔佳镇的故事。

赫校长说,不是故事,应该是史实。其实,现在瓜尔佳镇的许多人都是瓜尔佳将军的后裔。比如,我的姓氏赫,其实在满族姓氏里应该是赫舍里,祖先应该是瓜尔佳姓氏。瓜尔佳将军走后,因为他留下的东西太多,许多人都要来抢占,瓜尔佳将军就没有让非满族人到这里来。他留下了一百多个亲信在这里安家落户。瓜尔佳在这里屯兵的时候,在这一带选了七八个美女,这些美女在六年中为他生了三十多个儿女。这些美女后来没有随将军一起回京城,但将军每年至少要来一次瓜尔佳兵营。后来,瓜尔佳的四十多间营房都变成了民居。因为这里土地贫瘠,靠种地是无法生存的,瓜尔佳将军手下两个都尉,是亲哥儿俩,其实也是匠人,他们会炒制茶叶,但这里是关东,茶树无法生存,可这两个都尉在山上发现了比茶叶还珍贵的东西,也就是中草药。这哥儿俩虽然是制茶的匠人,但对中药也很熟悉,半个茶师一个药师。他们首先发现的中草药是覆盆子、枸杞子,又发现了菟丝子和金樱子。后者的产地应该是中原一带,但在长白山的余脉却发现了这两种草药,看来这里虽然土地贫瘠,但温度和山坡地的湿度可以让这些中草药茁壮生长。于是他们就发明了药茶,把这四种药放在一块儿炒制,叫四君子茶。另外还有通淋茶、还阳茶、催乳茶、明目茶……瓜尔佳镇的先人们就在这两个都尉的领导下开始制药茶。最初人们不认得这些药茶,因为这些人大都是满族人,所以附近村庄的满族人都来品尝这些药茶,他们觉得这些药茶非常奏效,于是瓜尔佳镇的药茶就开始出名了。后来,瓜尔佳镇的前街,人们修了一里多长的石板路,道路两旁就开起了铺子,再后来这里就成了药茶和药材集市。谁知道,有一年张广才岭过来一伙胡子到这里打劫,这伙胡子有上千人,背上有月牙儿大刀,胸前还挂着火药葫芦,把这个大集洗劫一空,还砍死了四十多人。瓜尔佳镇的药茶集市就销声匿迹了。瓜尔佳镇当时的族落长,也就是那个都尉的兄长,伊尔根觉罗氏,他不光是一个匠人,也曾做过军师,瓜尔佳镇药茶集市消亡以后,他自叹道,商道如做人,太显眼了就会招惹是非。据说有十几年,在瓜尔佳镇没人做药茶。后来,张广才岭的那伙贼人被清兵给灭了,这时候老族长伊尔根觉罗也病入膏肓,临死前他叮嘱比他小七岁的弟弟,说,药茶还要做,集市还要开。再后来,大清被孙文推翻了,这关东也开始动荡了,各路胡子也都揭竿而起,瓜尔佳镇又陷入贫困……

赫校长的介绍让参加座谈会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于占海说,赫校长介绍的情况其实是在介绍我们枣树乡的一个重要资源。过几天我们请省里的历史学家和建筑专家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要把瓜尔佳镇的文章做足,恢复瓜尔佳镇的历史原貌,把这里打造成一座古城,也让它成为全县的一个重要景区。枣树乡各村落比较密集,村和村之间的距离最多也没有超过半公里,这就给我们的景区提供了很好的衔接。瓜尔佳镇的几间营房很重要,建这种房子的成本并不高,山上的石头挖不尽,除了用石头以外,还可以用青砖替代,每个村子至少要有十间这样的房子,这样就使全乡和瓜尔佳镇形成一体,把它变成全省最大的历史景观。我们继续打造药茶大集市,兼建造一些工艺品作坊、烧锅房。瓜尔佳镇的商业大集市可以分三条街,一条是药茶街,一条是药材街,一条是工艺品、老物件儿。还可以建一个清朝驯马场,将来我们可以和京城的几大影视公司联系,或者是在电视台做广告,我们这里不光是历史景区、古遗址景区,还是规模宏大的影视城……

旅游局长说,于书记的这个想法太好了,我们对恢复瓜尔佳镇历史景观给予大力支持,我可以联系省里的几个大企业,拉他们投资入股,先解决资金问题。我们旅游局下属的五洲四海旅游公司,先入股百分之二十。

陪同县领导参加座谈会的侯乡长疑惑地问道,于书记,那我们招聘副乡长的事儿还招吗?

于占海说,这次不招副乡长,而是招瓜尔佳镇的族落长,也就是枣树乡瓜尔佳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这个总经理不是靠民选决定的,而是由董事长任命。董事长要在这个公司占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股份,而总经理也要在这个公司占有百分之十的股份,我不知道咱们枣树乡的村民有没有人能入股。

侯乡长说,有。在前几天副乡长招聘大会上,有两个人物能够拿出百分之十的股份,一个韩国有,另一个是孟繁宇。据说韩国有的个人资产也得上千万,孟繁宇比韩国有还多。另外,旧庙村的刘耙子虽然不能拿出上千万来,但五百万对他来说不费劲。

于占海说,请转告他们几位,咱们招聘的人员有了变化,也欢迎他们到枣树乡投资。

侯乡长说,这我心里就有底了,如果瓜尔佳公司没有我们枣树乡的人,我们就显得有点太没自尊了。至少瓜尔佳公司的领导层要有瓜尔佳镇人。

赫校长说,瓜尔佳镇虽然是一个贫困村,但有两个人不容忽视。一个是碧鲁·善仁,一个是赫舍里·向新。碧鲁是瓜尔佳镇人,但现在他们已经移居美国,现在也是一个华人富翁。他几乎每年都回村里一趟,不光给他的父母扫墓,临走前总是要给村里留下十万元钱资助念不起书的孩子们。在瓜尔佳镇从小学到中学的孩子,学费都由碧鲁出。这件事儿村里跟侯乡长做过汇报。赫舍里其实和我是一个姓,也是我的祖爷。他现在在台湾,他有三个儿子,在台湾地区和美国都有他们的家族企业。

于占海说,看来你们瓜尔佳氏族在咱们枣树乡是有根的,这个根很值钱,而现在我们枣树乡的贫困除了土地贫瘠,重要的是我们的思想没有走出这荒僻的地界,我们的眼界自然也就不会开阔,这个社会需要什么,这个社会重视什么,我们都一无所知。这也不怪我们的村民,只能怪我们的领导思想保守……侯乡长,你谈谈你的想法?

侯乡长想了想说,书记说得对,我的思想保守,一辈子只知道土地能生金,显然就不符合改革开放的思想境界,因此我想退居二线。当然,我也不会对我们枣树乡甩手不管,我赞成能够思想解放,有文化水平的年轻人做咱们乡的乡长。在前几天的招聘会上,我看好了一个人,就是陈鹏飞,这是一个很有思想的青年学者,也是一个称职的商人。如果我们再聘请一位懂历史的专家辅助他工作,把我们枣树乡打造成一个复古乡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如果我们乡恢复了历史的原貌,就可能在全省乃至全国产生重大的影响,那时候,我们就不愁枣树乡会吸引游客、吸引投资者……

于占海说,现在这也是个热门儿,许多重要的历史人物在史书上没有确切的出生地,于是各地都在忙乎寻找历史出处,想要把他们的所在城市变成某个重要人物的历史出生地,然后再建墓碑赝品。比如说,《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道家的掌门人张三丰,其出生地就有争议。而咱们要恢复修建的瓜尔佳镇,却是历史的真实,因为瓜尔佳将军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但他的故事却与历史上的许多传奇故事不雷同,这也给我们许多想象的空间,为修复瓜尔佳镇创造了很多条件。看来,这个瓜尔佳镇是一定要修复建设的。明天我回县委,召开县委常委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至于侯乡长是否退居二线,我们还得认真研究,因为他毕竟在枣树乡工作的时间最长。另外,像陈鹏飞这样的人物在我们县并不少见,我可以和县委组织部商量这个事儿,让他们为瓜尔佳镇村长的人选进行一次调查,必要时我可以到省文化厅、文物局去物色干部,也可以请求省城几所大学的支持……

侯乡长说,书记,在工作上,你是我的上级,但在枣树乡你应该属于我的晚辈,我想跟你说句实在话,我们发现了瓜尔佳镇这也并不奇怪,其实在我们这一带哪一个老村子都有一个历史,比如岭东的国舅村,在清朝的时候,国舅村为朝廷送去了十六个美女,这十六个美女都留在了朝廷的后宫,这个村子的历史要比瓜尔佳镇传奇。还有石桥镇北的烧锅营子,当年为烧锅点火的大师傅叫杜荒,原是京城的贡生出身,在京城殿试入过甲榜,但他不做官,却到了江北落户。他还写过一本诗集,叫《螳螂一百首》,他的字就叫螳螂,也叫杜唐居士。这个《螳螂一百首》我看不懂,县文化馆的赵百亩是我小学同学,他有一手抄本,有一年他到咱们乡来串亲戚,到乡政府来看我,结果我说起这个螳螂诗,原来螳螂在爱情上比人类还邪乎,女螳螂怀孕的时候,是要把男螳螂吃掉的,男螳螂愿意让女螳螂把它吃了,这是后话。后来他又说这个杜荒,原来他是酒圣杜康的后代。你说这传奇不传奇。还有石桥镇,石桥镇原本是没有石桥的,这个桥始于明末,一直是木桥。为啥叫石桥镇,原来江北的巴彦县县令叫梁石桥,他是石桥镇人,从小没有爹娘,是石桥镇人把他拉扯大,后来他进京赶考当了官儿,为了报恩,他给石桥镇带来了许多福利,石桥镇的石板路是官府出银子铺的,凡是在石桥镇的老住户,房子要塌的,他都推倒了重盖,包括有一年镇上失火,烧了二十多户店铺,这个梁县令让全县的匠人到这里帮助盖房子。原来石桥镇叫三姓镇,镇上最早在这里安家的是胡姓、杨姓、白姓。梁石桥后来做了墨尔根的知州,这个三姓镇就改叫石桥镇了……我说这么多是想让书记知道,一个地方的历史可以挖掘,但绝不能让别人把这种事情学去,让别人抢了先,我的意思是说,咱们还是那句老话,先下手为强。

于占海笑了,他不认为侯乡长说得没有道理,也是对县委的提醒,看来,侯乡长也是希望枣树乡尽快脱贫,就说,放心吧,我们会尽快行动。值得说明的是,别的乡也不是不可以学,如果每个乡都能有特色的话,那我们的县无疑就变成了有特色的县了。但现在我们县只有九个乡的土地贫瘠,其他乡的土地还能旱涝保收。我们县虽然是贫困县,但十九个乡有一多半的乡已经开始脱贫,有三个乡已经成为富裕乡。我们枣树乡在全县的贫富榜上是最棘手的,所以县里对枣树乡高度重视。

枣树乡的村民已经知道县委书记在这里搞调研,而且还让县里的许多部门到这里来帮助出主意、想办法,让他们尽快脱贫。他们自然也觉得信心百倍,只要乡政府一声令下,让他们干什么,他们绝不退缩。但听说要把枣树乡变成什么瓜尔佳镇,他们就感到有些疑惑,这瓜尔佳镇到底是什么村?

……

于占海回到县里,身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这次回枣树乡,他认为收获是意外的,如果把枣树乡变成瓜尔佳镇,泉县就可以把这个乡作为一个模式,让泉县尽快成为关东第一古文化县,靠文化致富也是聪明的选择。

于占海召开县委常委会,把他的想法和与会的常委们说了,大多数常委们表示赞同,但宣传部长尤斌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说,把一个乡打造成古文化遗址可能会费力不讨好,以前我们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我们到各地进行考察和参观时,发现国内许多很大投资修复的古文化遗址,去观光的人却并不多,许多地方的投入多少年还没有赚回来,这就不得不让我们认真去衡量。

于占海说,靠政府投资作为我们县也是办不到的,只能引进外资,我相信恢复瓜尔佳古文化乡会引来一些投资者,这就靠我们如何去宣传。我们关东有一座医巫闾山,山上有一个所谓的歪脖老母,是个什么神,我们也说不清楚,但每天到那里去膜拜的人不少于万人,这座山的年收入达几千万。这就给我们一个启示,古文化乡不能仅仅是一些古建筑,还要有一些接地气的东西。

县长高逐浪说,我老家也是地处深山老林的一个偏僻村子,但这个村子有个城隍庙成全了村里人,因为城隍庙里供的不是土地老儿,而是榜眼神刘进士。这个刘进士就是我们村里的人,也是我们村儿里唯一一个进京赶考上甲榜的大人物。后来他做了朝廷的吏部尚书,官居正二品。现在这个城隍庙香火不断,大都是城里参加高考的学生们的家长,最远的还有外省的香客……这些东西不宜提倡,可你又不能制止,过去城隍庙归村里所有,现在归乡里了。城隍庙又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复,原来供的只是牌位,现在供的却是一个大铜塑,是鲁美高才生的作品,这个铜塑的人物原型是我们村里刘进士的重孙子刘国彰,可信度很高。现在又在城隍庙的后面办起了高考补习班,把县高中退休的老教师都请了来,每月工资都五千多元,那也不赔,现在我老家的这个乡年收入几千万,这也确实造福了这一方水土……

常委会最后表决,同意将枣树乡改为瓜尔佳镇,具体实施方案另做会议讨论。

瓜尔佳镇成立以后,各种宣传媒体都做了宣传,其目的就是招商引资。原枣树乡的领导部分做了调整,侯乡长要求退居二线,也得到了上级主管部门的批准,原副乡长闻三铎被定为代理乡长,待人代会之后选举通过。闻三铎的预料没有错,他早就预感到自己会成为新的乡长。他当上代理乡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成立瓜尔佳镇筹建委员会。他自己任主任,副主任没有一个是原乡里的领导,副主任是原瓜尔佳镇的小学校长赫书怀,他也是第一个向于占海介绍瓜尔佳来历的人,他是能把瓜尔佳的历史说清楚的人。闻乡长还聘请了县史志办离休干部方玺、县文化馆文物收藏家年思旺。闻三铎是聪明的,他想象中的瓜尔佳镇必须体现清末的全貌,这些人都会为打造历史上的瓜尔佳镇出谋划策。然后他重点要做的工作就是广泛发动群众,做好招商引资。

来瓜尔佳镇谈生意的人逐渐上来了。莫名其妙的是那几位竞选副乡长的所谓能人一个也没来。这天,一辆奔驰轿车开到了瓜尔佳镇政府。(上级相关部门还没有下达正式批准枣树乡改为瓜尔佳镇的文件,但县里擅自主张已经将枣树乡改了,而且也把政府的牌子也改换了。)从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很难猜出她的年龄,她步态婀娜,脸上能隐约看出皱纹。她旁边有两个随从,一个彪壮的汉子,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因为乡政府已经改了名号,闻乡长又是一个有见识的人,就将乡政府的保安队迅速建立起来,且统一着装,又从县城北的驻军中借调一个排长,专门指导训练保安队。现在这些保安队员都已经上岗,他们把来人拦住,又行了标准的军礼,问,你们找谁?

戴眼镜的姑娘说,找你们乡政府的领导。

保安说,现在政府工作很忙,除了来谈合作的人以外一概不接待。

彪形大汉说,你就看不出来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保安也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知道他们是来谈生意的,就主动带路将他们领到二楼,并敲开了乡长办公室的门。乡长正在和一个年近花甲的人谈合作项目,这时见又有客人来,花甲老人礼貌地起身,说,闻乡长,今天我们的谈话还有诸多问题没有谈透,我明天早晨还要继续和你谈。

闻乡长也起身,说,谢谢你的诚意,明天我等你。

闻乡长聘了秘书,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其实也是他的外甥女,叫李芥花,这孩子原来是乡中心校的语文老师,口才很好。闻乡长对她说,把袁先生送到门口。

这个袁先生走后,闻乡长就热情地和新来的客人握手,说,您是……

这个女人说,我是吉林省天桂公司的,我叫陈天桂。

戴眼镜的姑娘说,她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天桂公司在国内文化产业中排行始终在前十。我们天桂公司主要从事影视拍摄、房地产开发,已经建了两座影视城。

陈天桂坐下以后,慢慢地说,看了媒体对你们的宣传,我们很感兴趣。现在影视城的历史跨度大都以清朝为主,我们认为瓜尔佳的历史应该从契丹开始最合理,这个时候应该是大辽国刚刚兴盛的时候,如此推断,此时也应视为宋朝末年。瓜尔佳虽然出自满语,但也有专家论证,此语为鲜卑语更为准确。瓜尔佳镇应该是辽代的一个重镇,后来被金国女真人打败,这里也就成了后来金代的一个重镇。据说,金代皇帝完颜阿骨打在这里屯兵数万,而瓜尔佳也确实是一个将军,但不是清朝的将军,而是完颜阿骨打手下的将军。这就很有意思了。瓜尔佳镇应该被蒙上疑团,让现代人去破解。这个重镇因为有疑惑存在,就给我们打造复古的内容多了无限的想象,这样,它不仅可以成为一个影视城,当然它也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景区,所以我们对这里很感兴趣。我们不是随便投资的,我的智囊团看到了媒体对你们的介绍,我们也请历史学家们做过论证,认为瓜尔佳镇在我们的努力下,可以有美好的前景……

闻乡长很兴奋地站了起来,说,想不到,你才是真正的大企业家,也是一个学者,听了你刚才的一番话,我们非常愿意跟你合作。

陈天桂说,打造瓜尔佳重镇是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的,其成本的回收也只能从三年以后开始,真正盈利应该在四年以后。现在重要的问题是,你们乡是想尽快摆脱贫困,我们应该在村民们看到希望的同时,逐渐脱贫,也就是说从我们合作开始就应该让村民们手里有钱,平时有粮食吃,冬天有煤烧,逢年过节也要改善生活,如果遇到了红白喜事也不至于发愁。

闻乡长说,陈董事长说得好,农民是最讲究实际的,他们不对什么美景抱有幻想,他们更多的是想到眼前的利益,不知道陈董事长说的我们合作开始就能让村民们手里有钱,是什么内容?

陈天桂说,你们这里的土质虽然对长庄稼不利,但还有其他用途,比如烧砖。其实在来之前我们已经有人到你这里做过暗访,也对你们这里的土壤做了研究分析,还找了专家进行鉴定,这里的土壤做出的砖既不是红砖,也不是青砖,而是紫色砖,这在国内很罕见。我们先办砖厂,让所有能劳动的村民都去烧砖,因为我们在吉林省有很大的地产公司,你们这里的所有砖我们包销,我们的地产公司主要以建别墅为主,如果别墅都用紫色的砖去建,那该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们已经把小区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紫罗兰小区。这是第一个生财之道。第二个生财之道就是我们的山上有好玩意儿,那就是沙棘,沙棘的果实可以炼油,我们不把这沙棘油做成药出售,而是把它做成食品的添加剂。我们天桂公司有十一家食品厂,这些沙棘油我们也能包销,我们就把沙棘炼油厂建在这里,让村民看得见他们才会相信。我们从北京和山东请来炼油专家做指导,能够保证沙棘油的质量,仅这一项就可以安排四千多村民就业。在建这些副业的同时,我们要把重点放在瓜尔佳镇的复古建造上,现在不宜做宣传,做宣传会起副作用,观光者一定会认为瓜尔佳镇是重修的产物,没有历史价值和观光价值,我们在复古建造上尽量去做旧,这是行业用语,用白话说就是把好的东西故意弄得残缺,让人们相信这就是古人留下的,等我们的瓜尔佳镇对外开放的时候,再做大宣传,这样的效果会引起轰动。

眼前这女人非常善讲,对她的真正本事还尚不清楚,她的天桂公司究竟有多大的规模也不清楚,慎重起见,闻乡长想故意拖延几天再谈合作。于是就说,陈董事长,你的思路让我们非常信服,我们也请你写一份详细的合作协议,然后我们报请县政府,也希望县政府能够给予支持。另外我要冒昧地问一下,贵公司和我们合作能投入多少钱?

陈天桂说,预计是两个亿,恐怕这个数也挡不住。我们也不想全部垄断这个瓜尔佳镇,这样你们也会觉得失落,我们可以四六入股,或者三七入股,我们入大股,你们入小股,经营权归我们,所有权归你们。

闻乡长笑,合情合理,那就等着你尽快把合作协议给我们写出来。必要时下次我们谈判可以请县长参加。如果县长参加的话,我们的入股问题就能得到根本解决。

陈天桂说,你们的县长姓朱,复姓应该是诸葛,全名叫诸葛喜升。书记叫于占海,老家是你们乡的。

闻乡长说,想不到,陈董事长如此精细,和你这样的企业家合作,我们非常幸运。

陈天桂问,在我们进屋之前有一个老人好像也在和你谈协议,不知你们谈的是什么内容,不知方便不方便向我们透露,我的意思是说,他和你们的合作会不会对我们的合作产生影响。

闻乡长说,他是我们乡有名的工匠,或者说是一个有名的木匠,他在省城有一家仿古家具公司,他想在我们建立瓜尔佳镇的时候为我们制作清朝时候的马车和建筑物上的飞檐走壁。老爷子也很诚恳,他知道我们乡现在很困难,就初步跟我们约定,我们只交百分之三十的定金,等他的活儿做完以后再付余下的百分之七十。这和我们的合作没有冲突……

两人初次交谈便有进展,闻乡长决定留陈天桂在乡政府食堂吃饭。陈天桂没有拒绝,说,这太好了,我们非常不喜欢进那些大饭庄,只想吃点正宗的农家饭,其实我也是从小生长在农村,大学毕业以后在政府当了六年公务员,觉得我的性格不适合在政府部门工作,就辞职做了生意。最初几年赔得稀里哗啦,三年以后才开始有了转机,我在生意场上已经快二十年了,现在我们天桂公司的文化产业在国内应该是榜上有名。我有时候很想休息不干了,回我的老家去种地,养鸡养猪,过田园生活,可是办不到……

几个人都笑了。

……

去吉林考察天桂公司的人回来了,是副乡长葛宝昌。葛副乡长说,天桂集团在吉林省城有十八层大楼。天桂集团下设十六个公司,最大的公司是天桂文化产业公司,在东北建有四个影视城,他们和国内的十几家电视传媒集团有过合作,其资产有上百个亿。

闻乡长说,陈天桂是个什么人物?

葛副乡长从手提兜里拿出一本书放在闻乡长的面前,说,这是她的个人传记。

闻乡长拿过那本书,书名叫《地上的桂花遍地香》。他翻了翻书,第一页是陈桂花的照片,不是艺术照,是生活照,她旁边站着的是一个外国人,文字说明是,和阿富汗总统合影。

闻乡长笑了,这个陈天桂果然名不虚传。

……

瓜尔佳镇复古建筑开始动工。闻乡长向于占海汇报,这个陈天桂先期投资三百万,面向全乡村民集资六百万,仅刘耙子一个人就投资一百万。还有红石村的康玉强,他的两个华侨叔叔各投资一百万,其余的二百万是村民主动入的股,最大的股份是杨国顺,他个人投资二十万;最少的投资是您的父亲,投了三千块钱……

于占海问,陈天桂第一次拨款太少了,她有没有投资计划?

闻乡长把一个材料递到于占海面前,说,她说要三次投款,第一次是三百万,第二次是一千万,第三次是五千万。

于占海说,光靠村民集资只是蜻蜓点水。陈天桂首批拨款太少了。

闻乡长说,她在账面上给我们拔来了三百万,她马上就要建砖厂,预计投资两百万,这个投资没有列入规划,陈天桂总的投资应该是五百万。

于占海不再说什么了。他沉思片刻又说,现在很多所谓的鸡汤公司都在夸大自己的资产,你们与陈天桂合作一定要谨慎。

于占海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了,妻子陈秀芳明显流露出不满,说,自从你当了县委书记以后,每天回家都在半夜,家里所有事儿你都插不上手。我在学校既当数学教师,又当班主任,本来就已经疲惫不堪了,还得管你们家的破事儿,你妹子前两天让你妹夫给打了,你妹夫根本没把你这县委书记放在眼里。我领了两个公安局的人把你妹夫给抓起来了。这也难怪,你妹妹在家里什么也不能干,她多次求你让你给她丈夫找份工作,你也不办,所以才拿你妹妹撒气。还有,我们学校是矿山子弟学校,咱们县就一座煤矿,现在矿里已经没有煤了,这个煤矿也名存实亡了,矿上很难再为我们拨款,已经拖延我们三个月工资了,我要调转,你也不帮忙。我已经跟县土地局打了招呼,他们局里还有一个编制,局长让我到土地局退耕还林办公室当副主任,只要你跟他通个电话,我就能去那里上班了,可是你死要面子活受罪,瘦着身子装彪悍。天天跟咱们家人讲廉洁,你要知道,咱们也得生活,也得体现改革开放以来的优越生活。

于占海说,暂时就不要调工作了,矿山子弟学校的情况我们已经考察清楚了,教育局有安排,准备把矿山子弟学校合并到县实验中学去,教师们的工资有了保障,你们也能在全县最好的中学发挥作用。

陈秀芳说,我已经做了七年教师,厌倦了,土地局我非去不可,实话跟你说,我已经三天没上班了,今天你无论如何也得给土地局的苑局长打个电话……

于占海无可奈何,说,一会儿我就打。

陈秀芳又说,还有一件事儿,昨天你父亲打电话过来,让你给你妹夫安排到县城管大队。县城管大队的于队长是你们的本家,虽然不是你们枣树乡的,可也姓于,已经和你父亲攀上了亲戚。县城管大队是事业编制,现在他们那儿缺编,你和县编委打个招呼,就能给他们城管大队一个编制。

于占海说,我爹也是不知道深浅,我妹夫没文化、没学历,又是农村户口,他怎么能到县城去当干部,瞎胡闹。

……

瓜尔佳镇的复古工程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这一天,于占海又来到了瓜尔佳镇,一到乡政府闻乡长就说,有个人来找你,他说到县里找你好几次了也见不着你的影子,就到咱们乡来等你了, 可能他知道你会来。

于占海问,他现在在哪儿,是干什么的?

闻乡长说,他在乡政府的招待所住下了,听说是你大学的同学,姓黄。

于占海想了想,大学同学和他有往来的也就不到一百人,他们班的同学没有姓黄的,这个姓黄的大学同学究竟是谁?他去了招待所,一见面,于占海就觉得面熟,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说,你是大学学生会的宣传部长黄中良?

黄中良笑了,你还真能说出我的名字,毕业十多年了,始终也没有联系。你可忘了,我也是咱们泉县的人。我在牛河乡,也就是原来的向阳公社。说实话我已经三四年没回牛河乡了,这次回来对我触动不小。原来我们村儿就是三黄村儿,还算是很富裕的村儿,谁知道现在变化了,让外省的一家亚麻厂给占了。这个亚麻厂很祸害人,原来的牛河清澈见底,现在却臭气熏天,河水被他们污染了,已经不是河了。这个厂倒是发财了,可村民们却遭了殃,占用土地给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村民们没有办法开始找出路,就在牛河北边的三泉山大做文章,盖了好几个庙,又冒出了好几个假和尚,一个庙叫榜眼庙,一个庙叫黄三爷庙。榜眼庙是文庙,引得许多望子成龙的村民们到那儿来烧香拜佛。黄三爷庙源自于我们三黄村儿的大财主黄元仓,这个庙也叫元仓庙。当年黄元仓有土地上千亩,三个儿子,大儿子在京城做官,二儿子在护国军做师长,三儿子在山上做绺子,可谓财大气粗,威风八面。到这里烧香拜佛的都希望家族兴旺,升官发财。三黄村如此致富,让人心惊肉跳。

占海,咱们是老同学,我这次见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对一些事情进行一下讨论。我现在在北京一家报社做记者,我也是出于一个记者的责任感来和你进行讨论。农村致富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勤劳,靠的是科技兴农,靠的不是歪门邪道。我在泉县已经待了十多天了,许多乡都在大搞复古建设,把农村的主要任务放在了挣钱上。当然这不是坏事儿,可土地在大量减少,粮食在大幅度减产。现在我们国家在粮食生产上虽然连年丰收,但我们国家还是一个缺粮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粮食进口国。中央一号文件已经反复强调,要重视农业的发展。我们县是不是在引导农民脱贫致富方面出现了偏差?

于占海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的粮价太低,有些乡的土地不能保证旱涝保收,农民要是不挣钱他们的生活就没有保障。我们现在就是要寻找脱贫致富的潜力,仅仅靠种粮食是办不到的。你可以向有关方面反映,我们也不会反对你在报刊上呼吁,中良老同学,你不当县官不知道责任的重大,现在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黄中良也忍不住一声长叹,可以理解。

……

冬天的第一场雪款款飘下来,瓜尔佳镇的复古建筑轰轰烈烈了一阵子,这会儿已经停下来。瓜尔佳镇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在乡政府的一条街上盖了一座仿古的房子,这房子的砖是紫色的,瓦也是紫色的,门窗还没有安上,远远望去好像一座寺庙。很难说清楚这座仿古建筑是属于金代还是清代。不远处的山坡下,砖厂的烟囱也不冒烟了。这个砖厂才建四个月,厂里烧出的砖瓦全都运走了。随着天气的变化,闻乡长的热情也被冷却了。合作方陈天桂一直没有来,账上的款也所剩无几了。

县委于书记来到瓜尔佳镇要重组乡政府领导班子。他又去了趟枣树乡。父亲正在家里打一只香案,现在村子里祭祖宗、祭观音、祭财神,包括祭关公的人家越来越多。不管村里有多么穷,他们都不会忘了祭祀这件大事儿,他们许多人认为村民之所以穷,穷就穷在没有得到神的保护。父亲并不反对儿子建瓜尔佳镇,当然,他也不知道枣树乡变为瓜尔佳镇会不会给他们带来福音,但有一条他是相信的,那就是要想富别怕走歪路。在村人眼里只要不种庄稼那就是走歪路。但走歪路不见得就是走邪路。前些年,有几个外乡人到枣树乡东的大森林里种罂粟,几口大铁锅支起来就熬出了大烟膏子,没出几年的工夫,他们暴富了。他们在大森林里隐蔽得很好,对外说种野山参,半夜的时候就点火熬大烟膏子。后来他们都被抓起来了,有的被判了死缓,有的被判了无期徒刑。这是真正的邪路。村子里那些所谓走歪路的人无非就是不种庄稼,去干别的赚钱,有贩鱼的,有腌咸菜的,还有撒年糕到城里卖的。虽然挣不了大钱可毕竟还是有一部分人脱贫了。于占海的父亲应该算是一个细木匠,粗木匠只会做房梁和门窗或者普通家具,而细木匠就要求木匠会雕刻,做出的家具大都是仿古家具,家具上不能有一根钉子,只能有木头铆和驴皮胶。在木匠的行当中能雇得起细木匠的必须是有钱人家,所以于占海的父亲一年做的木匠活很少,收入还算可观。现在的细木匠越来越少了,也很少有人找他学徒。有的时候他也悲观地想,细木匠大概要后继无人了。儿子把枣树乡改成了瓜尔佳镇,是要把人们拉回旧年代,也让他看出了细木匠将来也许会有出路。

他问儿子,占海,建瓜尔佳镇的事儿不能黄了吧?

于占海反问,爹,你是不是听见村民说啥了?

于占海父亲说,还用说啥吗,闻乡长长得像特务,实际人很愚蠢,让人家给骗得不轻。占海,你们县里在任用干部上千万得认真考核,把闻副乡长提成乡长是个错误。

您老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于占海说,关键是乡长在本乡找人选也真是没有合适的。

不是没有合适的,是你们没把眼睛盯在百姓身上。我给你推荐个人选,他叫赫尔宝那,三十四岁,在江北的巴彦镇办了个戏园子。这个戏园子不唱京剧、评剧,更不唱二人转,而是戏曲中的新品种叫龙江戏。这个戏园子原来只在巴彦县有名气,谁知道现在赫尔宝那的戏园子已经在全省开出了七个分剧场。他聘用退了休的老二人转作曲家,因为龙江戏的曲子来源就是二人转。他的戏园子不演成本儿戏,大都是折子戏,戏文都是他亲自写的。赫尔宝那是省师范毕业的,有才,是赫校长的儿子。

于占海让乡里人去找赫校长,说县委书记要见他的儿子赫尔宝那。

原定早晨八点钟见面,直到九点钟还不见赫尔宝那的影子。于占海以为赫尔宝那傲气十足,连县委书记都不屑一顾。九点半时,一辆捷达车驶进乡政府院里。

乡长办公室只有还没卸任的赵副乡长陪着县委书记于占海。闻乡长已经自动离职,乡里人称他特务不是没有道理,他主抓建设瓜尔佳镇复古建设工程损失重大,知道自己会被免职,又从县长那里得到消息,过几天县委于书记要来瓜尔佳镇重组乡政府的领导班子,他到县医院开了一个诊断,以胃肠疾病为理由离开了乡长位置。

赫尔宝那五短身材,三十四五岁,面色红润,脸很细腻,没有胡须,不仔细看还以为他二十五六岁。一进屋就说,为了急着到乡政府来,路上把一台面包车给剐了,交警支队刚调解完,我就急忙赶过来了,抱歉。

屋子里的两个人其实对赫尔宝那都不熟悉,赵乡长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已经很有名气的赫尔宝那。赵乡长说,县委于书记今天特意来见你的,他从早晨八点钟一直等到现在。

于占海说,没关系,途中出点交通事故也很正常,江北巴彦不归我们县管辖呀。听说你在那儿的生意做得很好,一个戏园子就支撑着一片天地。还听说你过去对戏园子并不很熟,我今天要和你见面就是想听听你的生意经,如果你没什么秘密的话,咱们今天就好好谈谈。

一个人做生意并不见得就是他熟悉的行当,赫尔宝那说,巴彦县过去没有戏园子,但草台班子不少。他们不喜欢扎堆唱戏,总是到田边地头去唱戏,挣的都是小钱。如果开个戏园子,那草台班子就没法比了。我的戏园子都是高雅场所,大都是二层楼,楼上有四个包厢。每个包厢固定要有四个冷盘一桶啤酒,有个专职服务员在那里候着。楼下是十六张八仙桌,每张桌子有四盘干果、两盘水果、一箱啤酒。戏园子里不准吸烟,不能大声说话。类似于酒吧。观众不用点戏,我们的拿手戏就是八出折子戏,这八出戏三部是固定的,其他五部可以每天一换。演员大都是名角儿……

于占海说,听说你的戏园子里的剧本都是你写的,大都诙谐幽默却不低俗。看来你编剧的功底不差。

赫尔宝那说,我编剧的原则就是歪打正着。在我的本子里看不出任何模仿别人的痕迹,每出折子戏都有出人意料的结局……于书记,我把我这点儿秘密都说出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想在枣树乡,哦,瓜尔佳镇建个戏园子。我就是枣树乡的人,愿意为家乡人送欢乐。如果镇长想建一个大戏园子,房子由你们来盖,其他方面都归我管。只要你们给演员开工资就行,所有的收入都归你们。

于占海笑了,刚才我和你唠这几句,只是抛砖引玉。如果我把瓜尔佳镇交给你,你会怎么管理这个镇?

赫尔宝那也笑了,其实我已经对咱们新建的瓜尔佳镇做了多次暗访。这种复古建镇方式没有错,但光靠几个文物,将来打游览观光的牌必输无疑。你想用文化古迹来卖门票,又开什么饭店卖假文物,这个套路许多景区也都花大成本搞过。但你们这个景区不是全国名胜,来这里观光的人不会多的。要想瓜尔佳镇给人们带来福利,这个镇一定要有特色,一定不能和外地重复。

于占海急不可耐地问,快把你的想法说说看。

赫尔宝那想了想说,两大特色值得参考。一是全省唯一一座戏园子小镇。上一次我暗访中,觉得这个小镇可以建十二个戏园子。当然,这个戏园子不能是大杂烩,只打二人转这个牌。二人转当然没错,但是我们要把这个二人转分解为龙江剧、吉剧和辽剧。这些个戏园子不能低俗一定要高雅,收费不能太高,得让人消费得起。可以和县长客公司请一条专线,这条专线就是县城通往瓜尔佳镇,只收单程车票,就是去的时候收车票钱,返程免费。用戏园子带动其他产业。可以开饭店,但不能见缝插针,全镇只开一家饭店,叫瓜尔佳族落饭堂,一律自助餐。饭堂的主副食一定是在街面上见不到的。要想还原过去的时代,整个大街上的人,都要穿上契丹时期的服饰。自然就要有瓜尔佳衣铺,全是契丹的服装,还有家织布、染色布等……

于占海听得很入迷,也有许多顾虑,就问,怎么才能让镇上的戏园子、饭堂和商铺不赔钱?

赫尔宝那又笑了,要是不赔钱就是目的,村里的人就会骂我们是傻蛋。要先不赚钱然后赚小钱,再赚大钱……这也叫丑话说在前头。

于占海点点头说,这话也算有道理。不过,你这番话听了好像无懈可击,但任何事情都有潜在危险,有些危险是意想不到的,你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赫尔宝那说,我正想说这个问题。我把巴彦镇的戏园子先搬到这里。巴彦镇距这里并不远,过江不到三里地就到了。我有一辆两年后报废的客车,无偿给你们使用。这个戏园子一定得比江北的那个戏园子规模大,当然是经典的仿古建筑。我把最好的演职员和十几个名角儿都叫过来,先把声势造出来。房产归我,你们可以暂时不投入资金,盈利了先给你们百分之八十。等以后瓜尔佳镇大戏园子火爆了,我们再重新分配利润。让这里没富裕起来的村民都富裕起来,让这座地上冒出来的瓜尔佳镇成为关东第一戏镇!

……

瓜尔佳镇的大戏园子年底建成了,第二年惊蛰正式开业。惊蛰是春天真正的开始,大地松软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在沉睡中苏醒了,开始了它们周而复始的发育和成长。

营业第一天,慕名看戏的人还有老观众让戏园子爆满。这天没有免费票,而且票价不变。戏园子里摆放了二十六张桌子,增加了两盘免费果盘,一盘是进口的无花果,一盘是葡萄干,不是普通的葡萄干,确切地说是提子干,产地是台湾,不是新疆。

戏园子里传出的琴声并不噪,一听就知道是地方有名的乐师演奏的。第一个出场的是两个名角儿,一个艺名叫大鲶鱼,一个艺名叫茄子包,他们唱的折子戏声音半是嘶哑又十分悦耳,唱词诙谐幽默。观众的表情变形了,笑声溢出剧场,和阳光一起,让世界的天地乾坤也膨胀洋溢起来……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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