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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杂记类散文风格探源

2014-02-12

关键词:杂记元好问文风

文 爽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元好问主要以诗词名世,其文名逊于诗名。个中原因,除金元文风的整体影响外,也与元好问迥异的诗文创作观念密切相关。元好问认为,“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耳,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其为言语则一也”(《杨叔能小亨集引》)[1]37-38,又说:“文章,圣心之正传,达则为经纶之业,穷则为载道之器”(《鸠水集引》)[1]37。在元好问那里,诗文虽“为言语则一”,其轻重高低却有别:诗是“吟咏情性”,文则记述“圣心正传”、“经纶之业”。正是由于定位不同,可吟可咏的诗歌更侧重挥洒性情,多了几分自由;经纬、载道的文章则承载负重,多了一些桎梏。但元好问毕竟是一代文宗,其文章除了承续儒学道统外,在风格上也能自成一家,其杂记类散文尤其出众,可谓集众家之长,成一己之风。所谓杂记类散文,即是指以“记”名篇之散文,共有四卷48篇(此以姚奠中主编、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元好问全集》统计),包括学记、行记、台阁记、庙观记等,体式不一,内容丰富,风格多样。本文着重从风格层面,探求元好问杂记类散文的承继之源。

从整个文坛来看,金代散文直继唐宋,古文是其主要的文体形式。唐文典雅,奇崛雄劲,以韩愈为代表;宋文平易,自然明达,以欧、苏为翘楚。宗法韩愈、欧阳修之文风,在整个金代都是一种较为明确的主流倾向。吴梅曾言:

金初未兴文学之先,诏令奏议,借才异国,文辞即斐然可观。其后振兴文教,济济多士,云蒸霞蔚,类皆北方之彦。考其著述,往往原本六经,多见道之语。其从事古文者,或宗昌黎,或学庐陵,清刚隽上,一洗南朝靡靡之习。平心而论,实足继北宋之正宗,开有元之先路云。[2]29-30

元好问之文明显受到这一风气的影响,他在《赠答刘御史云卿》诗中便说“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韩欧”[3]15,清人魏学诚从元好问的文章里也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师承关系,认为“遗山之文,入室韩、欧”[1]422。但正如上文所言,韩愈、柳宗元这两位唐代古文家与欧阳修、苏轼等北宋古文家相比,在行文风格上尚有不小的差异。元好问之文的“入室韩欧”,实际上是整合了两种散文风格走向,其一是取法欧、苏,其二是借鉴韩、柳。

一、取法欧、苏

欧阳修的散文对金代影响极大。金代文人,从较早的国朝文士蔡珪,到之后的党怀英、王庭筠,再到赵秉文、杨云翼、王若虚,无不以欧阳修之文为文章典范。赵秉文尤其推崇欧阳修的文章,认为:“亡宋百余年间,唯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难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使人读之者,叠叠不厌,盖非务奇之为尚,而其势不得不然之为尚也。”(《竹溪先生文集引》)[4]205不仅对欧阳修之文极力赞誉,还捎带着对韩愈的奇崛文风作了批驳。在赵秉文等人的倡导下,金代中期到后期的文坛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宗欧风习。

处于金代后期的元好问,也颇受宗欧阳修之文的影响,推崇一种明达平易的风格倾向,他在《诗文自警》中提出:“文贵曲折斡旋,不要排事,须得明白坦然。”[1]508徐世隆《遗山先生文集·序言》中评价元好问:“文宗韩、欧,正大明达,而无奇纤晦涩之语。”[1]414此处所谓“正大明达”数语,实际均是承继欧风而来。元好问“为文有绳尺,备众体”[5]2742,在各体文章创作中,其用功最勤的是碑志文,但最具情趣、最能得欧苏风神的则是杂记文。

元好问杂记文中侧重山水景物描绘的主要是行记散文,如《济南行记》、《东游略记》和《两山行记》,以及庙观记、台阁记,如《惠远庙新建外门记》、《竹林禅院记》、《邢州新石桥记》和《李参军友山亭记》。在这些文章中,尤其是在写景状物的过程中,欧苏文风的影响较为明显。如他的《惠远庙新建外门记》写晋溪灌溉区的景象,风格明丽清新:

山之麓出两大泉,喷薄湍驶;流不数步,遂可以载舟楫,汇为巨陂,派为通渠;稻塍莲荡,延袤百余里,望之令人渺焉有吴儿洲渚之想。若济源之清旷,苏门之古澹,济南之秀润,以知水者言之,皆吾余波之所及也。……旁近之民擅灌溉之利,春祈秋报,唯神之为归,割牲酾酒,日月不绝。宫庭靖深,丹碧纷耀,遗台老树,朱楼画舫,承平游览之盛,予儿时尚及见之。[3]752

这一段描写清新怡神,寥寥数笔即描绘出一幅富足繁盛的水乡景象。行文遗貌取神,虚实相间,景到意到,情韵兼具,流动着一股错落有致的疏荡之气,很有欧阳修《真州东园记》的风情味道。《两山行记》记述凤凰山的山中气象,则又是另一种景象:

山中灵异甚多:佩剑峰剑声铮然,阴晦中时有光怪照,山谷皆明。静夜或闻音乐杂作,琴、筑、筝、笛,历历可辨,仙犬时吠。今年上元,邨落来烧镫者及闻之。之和持庄炼师所饷酒来,约月中饮之;是夜雷雨大作,遂不果。山气蒸郁,可喜可愕。雨从林际来,谡谡有声,云烟草树,浓澹覆露。不两时顷而极阴晴晦明之变。夜参半,星日清润,中庭散步,森然魄动。惜情景之不可久留也。[3]782

此段写山中灵异景象及其营造出的奇异氛围,光色转换而有序,音声杂作而可辨,有森然之景,又不乏惊喜之感。作者“可喜可愕”的复杂感受与外界的奇声异景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由此,我们不禁会联想到苏轼《后赤壁赋》,苏轼本就是从欧阳修一路发展而来,元好问这里继承了欧、苏的文风,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自己的艺术境界。元好问写宏阔之境也能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别开生面。《竹林禅院记》记述竹林禅院的坐落环境,视野阔大,笔力纵横:

南原当大川之阴,壤地衍沃,分流交贯,嘉木高荫,良谷美稷,号称河南韦杜,而寺居其上游。东望女几,地位尊大,居然有岳镇之旧;偎劫立,莫可梯接。仙人诸峰颜行而前,如进而侍、如退而听、如敬而慕、如畏而服,重冈复岭,络脉下属。至白马则千仞突起,朗出天外,俨然一敌国之不可犯。金门、乌啄奔走来会,小山累累如祖龙之石,随鞭而东;云烟杳霭,浓淡覆露,朝窗夕扉,万景岔入,广一览而洛西之胜尽。[1]2-3

围绕竹林禅院,仙人诸峰在作者拟人、拟物的笔法之下被表现得姿态横生,活灵活现。从笔法上看,此文很可能受到了苏辙《武昌九曲亭记》等文的启示,但又有所创新。元好问杂记类散文中的行记、台阁记等深受北宋诸家的影响,但他并未停留在单纯的模拟上,而是取其精髓,熔铸一己之文风。

二、借鉴韩、柳

宗法昌黎、子厚,是金代文坛的另一条线索。赵秉文、杨云翼等人虽然以韩、欧并重,但在创作上还是以平易为主,没有韩愈的奇古追求。刘中是较早推崇韩、柳古文的金代文学家,对文风演变颇有先导意味,随后的李纯甫继承刘中观念,更为明确地反对赵秉文等人的宗宋倾向,重开奇古之风。他还提出作文不应只是一味“师古”,还应“师心”,认为:“人心不同如面,其心之声发而为言,言中理谓之文,文而有节谓之诗。然则诗者,文之变也,岂有定体哉?”(《西岩集序》)[6]77他师法庄周、左氏、韩、柳,也并不仅仅是学其文法风格,也学其“师心自用”的创新精神。他修辞造句好作盘空硬语,并为时人所效法,当时才士如雷渊、宋九嘉、李天英、王郁等都受其影响。元好问对李纯甫为文的创新精神亦大加赞赏,他在《李屏山挽诗二首》其一中写道:“世法拘人虱处裈,忽惊龙跳九天门。牧之宏放见文笔,白也风流余酒樽。落落久知难合在,堂堂元有不亡存。中州豪杰今谁望,拟唤巫阳起醉魂。”[3]209将李纯甫冲破“世法”之举视为龙跳天门,将其比作李白、杜牧,称许其文学成就,实为“中州豪杰”。由李纯甫作先导,元好问在儒学道统的角度之外,对韩愈的辞新气盛、奇古雄浑的文章风格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所谓“要奇古,不要似鬼画符;要惊绝,不要似敕坛咒”(《诗文自警》)[1]507,显然是对韩愈奇古文风的继承。

元好问在《诗文自警》中曾言:“文章之妙,在叙事状物。《左氏》记列国战伐次第,叙事之妙也。韩退之、柳子厚诸序、记,可见状物之妙。”[1]508在写景状物的杂记文中,元好问确实借鉴了韩、柳的简古典雅笔法。借鉴韩文处,主要体现为对“陈言务去”观念的践行,如他在《竹林禅院记》中对仙人诸峰“如进而侍,如退而听,如敬而慕,如畏而服”的拟人化描绘,就有一种强烈的新奇、形象之感。而他对柳宗元清峻文风的借鉴,则主要表现为整体行文的简洁清雅。他的行记、台阁记等,大多都含有一种简雅的韵味,从中不难看到《永州八记》的影子。

简雅之外,柳宗元记论结合、寓论于记的笔法,也影响到了元好问的杂记文,尤其元好问的台阁记,深得柳文风致。如柳宗元有《永州韦使君新堂记》一文,此文先是记述了永州新堂建造前后的不同的自然和人文景观,通过形象的对比,对永州新堂的建造意义提供事实支撑,文末则以议论结尾:

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7]732-733

连用六个反问句,声势咄咄,却又语带猜测,既含褒扬,又寓激励,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对韦使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赞扬与期许。这一段议论性文字,与之前对比反差式的记景之文相得益彰,呈现出一种顺延和配合关系。

元好问的一些台阁记散文,继承了这种叙议结合、寓理于记的笔法,以其《临锦堂记》为例,临锦堂是一位刘氏贵公子在金大都燕京的游息之所,金亡十年后,元好问再临燕京,刘氏公子在临锦堂为他举行了一次诗人云集的诗酒之宴。元好问在文中历述燕京昔日之繁华,感叹今日之凋敝,随后兴致高昂地描绘了此次盛会,兴之所至,笔如行云,文末则以议论性文字结尾:

夫营建之盛,游观之美,以今日较之,十倍于临锦者抑多矣,而临锦独以名天下,何耶?盖公子出贵家,春秋鼎盛,志得意满,时辈莫敢与抗;乃能折节下士,敦布衣之好,以相期于文字间;境用人胜,果不虚语。[3]758

《临锦堂记》叙议结合,以论结记,与柳宗元的此类散文确有相似之处。但元好问文末的议论却并未完全延续之前记叙部分的美言思路,而是笔锋稍转,既表达了对刘氏公子的谢意,同时也郑重地点出,刘氏公子之所以博得大名,正缘于他的礼贤下士。换言之,士人们当然应该感谢刘公子的资助,但刘公子也应感谢士人们给他带来的声望。此论冷静沉着,不卑不亢,与柳宗元同类文章中记、论间的顺延关系相比,这种带有转折性甚至颠覆性的议论文字,更具张力之美。由此也可看出,元好问在借鉴吸收前人散文笔法时,自有其匠心所在。

三、吸纳郦、杨

元好问的杂记类散文,除了继承唐宋古文家的创作传统外,对北朝学者型的实录、考证文风也有所吸收。这在行记类散文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元好问的行记散文,其具体的师法对象是北魏的郦道元和东魏的杨炫之。二人各以其著作《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独步文坛,其风格也较为相近,文章中都隐然透露出一股渊博详实、重视考证的学者之气。元好问的行记文,如《济南行记》、《东游略记》、《两山行记》等,均承继了郦、杨的行文倾向,不再以写景、述行或议论为重点,而以实录、考证为核心。

《济南行记》记载了元好问在济南二十天的游览见闻。文中对每一处峰、泉亭、台的名实地理都作了详细有序的记载,而对风景则是一笔带过。其中,对历下亭的描绘尤能阐明这一行文特征:

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齐以来有之,旁近有亭曰环波、鹊山、北渚、岚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鸥。台与桥同曰百花芙蓉。堂曰静花,轩曰名士。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其源出于舜泉,其大占城府三之一。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渺然有吴儿洲渚之想。[3]773

先指出其建造历史,而后详细说明其地理位置,以之为中心向外辐射,作全景式介绍,由历下亭,至周边八亭,至台,至桥,至堂,至湖,层次井然,丝丝不乱,最后通过作者之眼对风景稍作点染,言简而景到,引人入胜。《济南行记》全文所用的即是这种实录与游踪兼具、山水记和游记融合的综合笔法。又如,描绘济南的泉水,主要选择趵突泉、金线泉、珍珠泉三处作重点记述,不作绘景抒情式的主观描写,而是旁征博引碑文石刻、名人诗句、历史典籍、轶闻传说,极力丰富客观的记述内容,颇类史书中的“地理志”或《水经注》的著述风格。

《东游略记》同样继承《水经注》、《洛阳伽蓝记》所开创的考察传统和实录文风,语言简朴,不求藻饰,迥异于一般的游记散文。《东游略记》以考订图志的态度,以行程为序,依次记载了泰安地区的郭巨庙、隔马祠、灵岩寺、泰山、岳祠、青帝观、岱岳观、严严亭、封祀坛、蒿里山、龙泉寺等众多名胜古迹,重在搜罗资料,考证疑点。如在记述泰山见闻时,就极为重视客观记录,先写泰山高度,又写所经之处,继写泰山四峰,其中以日观峰为记述重点,但他并未像一般游记那样去重点描绘日观峰的日出奇景,而是对司马迁“泰山鸡一鸣,日出三丈”的说法展开了科学分析,他冷静指出,之所以有如此情形,是因为泰山地势高,山上山下昏晓时差较大,入情入理,有根有据。这种实事求是的文风使元好问的散文有了很强的知识性和真实性。

《两山行记》本意是想写凤凰山、行高山两处的游记,但实际上只写了游历凤凰山的完整过程。文章记载石刻碑文,穿插各种和历史、文化等问题相关的资料、证物和传说,也表现出鲜明的实录色彩和学者气息,如文中对来仪观历史的记载,记述其来历,廓清其脉络,考证其故实,言语客观省净,不用浮语,不作臆测。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较前两篇散文,《两山行记》在风格上更为清新奔放,情趣盎然,在实录笔调之外,亦有文笔和诗笔,较为成功地运用了疏密纵横、灵气跌宕的欧苏笔法,同时不乏清峻简雅的韩柳文风。可以说,元好问在这篇行记中将三种不同的写作风格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是其杂记类散文的杰出代表。

四、结语

明人李翰在《遗山先生文集·序言》中评价元好问:“无一念一时而不在于文,故能出入于汉、魏、晋、唐之间,偃然以其文雄一国。”[1]421认为元好问之文列入汉、魏、晋、唐亦不逊色,持论确有其合理处。

元好问具有较为自觉的散文创新精神,他曾引用黄庭坚的论文之语说:“文章大忌随人后”,“自成一家乃逼真”。[1]507但他同时认为“古人文章,需要遍参”[1]506,自成一家,需要以学习前人经验为基础,所谓“变化姿态,皆从熟处生也”[1]508。为此,他曾辑录前人相关的文章理论为一编,题曰《锦机》,《锦机引》云:“文章天下之难事,其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学者不遍考之,则无以知古人之渊源。”[1]26学习和借鉴前人,正是为了摆脱前人,成就一己文风。

正是基于这种观念,作为金元之际的一代文章巨匠,元好问既不排唐,也不薄宋,而是提出“唐宋文派”(《闲闲公墓铭》)[3]477,融会二家。在其较能自由发挥的杂记类散文领域,元好问既借鉴赵秉文、王若虚的宗欧笔法,也吸纳李纯甫、雷渊的宗韩精神,同时还从史家角度汲取北朝郦道元、杨炫之的实录品格,最终形成了集考证与抒情、质朴与灵动、典雅与明达、知性与审美于一身的成熟文风。

[1] 元好问(著),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下册)[G].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

[2] 吴梅.辽金元文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

[3] 元好问(著),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上册)[G].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

[4] 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文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5] 脱脱.金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 元好问.中州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 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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