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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田海军

张 驰

过年

GUONIAN

张 驰

凌晨三点十三分,列车缓缓驶入站台。于哲叫醒妻子和女儿,让她们串到靠窗的座位。女儿显得很疲惫换完座又沉沉睡去。

下车的人很多,原来站着的旅客基本都找到座位,还有个别后上的也抢到了座,其余旅客不得不重新将车厢挤成压缩罐头。一些返乡的民工干脆钻到座位底下睡觉,虽然没有卧铺舒服,但比挤在人堆里强多了。

车厢里又闷又热,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妻子往手绢上浇了点矿泉水,一边擦脸一边向外望。列车停在车站的楼涵里,只能看见站台上人头攒动,甚至看不到站牌。

这是到哪儿了?妻子问。沈阳。于哲说。才到沈阳?妻子又问。对。于哲点点头。

妻子低头看表,于哲打着哈欠说:不用看了,还有六个多小时呢,赶紧再睡会儿吧。

看这罪遭的……妻子发牢骚说,卧铺没买着不说,卖咱们票的明明说是靠窗户的座,结果也不是,回趟你家可真不容易。

妻子最后一句话让于哲很不舒服,他毫不客气地顶道:票贩子的话你也信?不是假票就不错了。大过年的,哪趟车人不多?

张 驰,辽宁朝阳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现居辽宁铁岭。2000年开始尝试写作,有作品发表于《海燕》《野草》《岁月》等。“小说北2830”成员。

妻子脸上浮起薄怒:我说一句你就顶十句,本来就是遭罪,我说错了吗?

你要是坐汽车不晕,咱们早到了。

你……强词夺理。妻子见旁边的人都瞅着他们,马上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强词夺理,就气鼓鼓地把头扭向窗外。

于哲沉着脸低头不语,结婚这么多年他和妻子吵架大多如此,生一阵闷气也就过去了,从来没有过大吵大闹。特别是在公众场合,两人更加注意言行举止。他正生着闷气,旁边的人却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你们也到凌西?那人紧盯住于哲的脸,声音有些异样。

于哲爱理不理地答应一声,连头都没抬。那人在沈阳站刚上车,就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时还问他旁边有人没人。

那人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是回家过年吧?咱们一路,我也到凌西。说话时恢复了正常的语气。

这次于哲干脆装作没听见,连声都没吭。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讪,这年头骗子太多,什么时候都得防着点儿。

见于哲没搭话,那人又说:咱们坐的这个车厢是23型的,靠窗的座是2、3、7、8,这种车型比较少,主要的还是22和25型,靠窗的座一般都是4、5、9、0。

于哲心说,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他不禁对那人的话产生了兴趣,转过头打量起对方。那人身上穿着藏蓝色羊绒衫,下面是黑色的西裤,怀里抱着羽绒服。看年纪跟自己相仿,也在四十岁左右。仔细打量时,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年,于哲跟在领导身边,经历的场面多,见过的人也多,不敢说过目不忘,遇见重要人物还是能立即叫出对方的名字和职务。

你也是回家过年?于哲一面试探地问道,一面试图在脑海里将这个人对号入座。

那人本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自顾摇了摇头。于哲却暗想,不回家过年瞎折腾什么,还弄得神神秘秘的。短暂的沉默后,那人绕开这个话题,聊起了恐龙化石。凌西盛产恐龙化石,这个于哲当然知道,著名的中华龙鸟化石就是在凌西发现的。

对面座位立即有人饶有兴趣地接过话茬:要说恐龙化石得数牤牛屯,那儿有个青龙沟,底下埋老鼻子化石了,那就是钱啊。早些年,他们村明码实价五百块钱刨一米,拱着算你的拱不着拉倒。早先老有人去倒腾化石,现在八成是倒腾光了。

那人呵呵一笑:你这消息不太准。他们精着呢,哪让外人挖,全都是自己动手,那手艺比考古队还专业。前两年我去那儿,眼看着一个翼龙被韩国人花十二万收走了,那只龙只怕比中科院的标本都好。后来听说,卖化石的那个农民硬是凭手艺进了古生物化石博物馆,没两年还当了头儿。

于哲苦想了一番没有结果,便不再劳神去想。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座椅上,不再听他们胡侃。既然不认识,也就没有搭讪的必要。

算起来于哲已经八年没回去了,那年父亲突然去世,他正随领导在欧洲考察,所谓考察其实就是拿公家的钱旅游,尽管他鄙视这种行为,但还是很努力地争取到这个机会,却因此错过了父亲的葬礼。如今母亲一个人生活在凌西,虽然有亲戚照顾,毕竟不大方便。他几次想接母亲去自己家,母亲却始终故土难离。这次回来他有两个目的,一是陪母亲过年,过了年把母亲接走;二是准备跟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聚一聚。

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同学都已失去联系。留在凌西的同学中,只有史鸣跟王轶丹的日子不错。史鸣是凌西县交警大队的大队长,有点实权;王轶丹的老公是副县长,本人在文化馆上班。前几年凌西煤矿和几家国有企业相继倒闭,好几个同学因此失业,不得不自谋生路。有人外出打工当劳力,有人做起小买卖,还有人被虚假劳务信息骗到国外,好不容易才回来。如今这些同学虽然安定下来却都是勉强糊口,没有几家过像样日子的。去年交警队招临时工,史鸣曾安置过两个同学,但因为名额有限帮不过来那么多。这都是史鸣陆续告诉他的,自从上次回来后,两人的联系就没断。

于哲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天已大亮。

天阴沉沉的,一大早就飘起清雪。尽管到了年根儿天却不大冷,雪沾地就化根本存不住,弄得街道又湿又泞。肖海军坐在车里,无聊地听着广播。这两年暖冬越来越多,前年腊月居然下起了雨,这就好比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凌西人好几辈子也没摊上这样的怪事。而且下雨的前几天,县城在朗朗晴空下毫无征兆地响了声炸雷,方圆几十里都听见了。马上有谣言说,凌西必有大灾大祸。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副食品也相继脱销。

肖海军并不关心谣言,反正天塌大家死,没塌就得挣钱养活老婆孩儿。现在出租车不好开了,不单油价飞涨,各种费用也跟着往上涨,但打车的价钱却没涨,而且竞争激烈。凌西不像那些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打车的人多。凌西很小,地理偏僻、经济落后,人们还没养成打车的习惯,上下班有自行车足够了,实在不行还有公交呢。他最在乎的是天气,只有天气恶劣时生意才比较好。所以他夏天盼下雨,冬天盼下雪,颇有点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意思。刚才的天气预报让他有些泄气,今天是零星小雪,最低气温只有零下6℃。他把头探出车外,仰起脖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这冬不像冬、夏不像夏的鬼天气,连西北风都不让老子喝了。从早晨到现在他只拉了一个活儿,然后就把车停在站前。现在油贵,不少司机都不爱空跑,特别是给别人开车的。

火车站前等活儿的车排了两趟,一趟是出租,还有一趟是人力车。一般来说从火车下来的旅客要么不坐车,要么坐人力车,只有那些大包小裹并且路远的才选择坐出租。凌西不是旅游城市,外地人很少光顾。以前有些倒腾化石的文物贩子常流窜到这儿,现在基本绝迹了。

等客的时候肖海军跟站里的人打听了一下,原本9点半的火车因为晚点要10点多才到。他看时间还早,就到车站旁的面馆要了碗抻面。面馆的位置不错,生意也格外好,开车的、做小买卖的、货场扛活的,包括车站工作人员,都爱要上一碗抻面。开面馆的老田是他同学,两人交情一般,也就是见面说话。

面馆大门早早贴上了春联,进门时肖海军喊了一嗓子:田老板,恭喜发财啊。大年三十还出摊,钱都让你挣了。

因为不是饭点,再加上过年,面馆里一个食客都没有。老田正跟伙计收拾东西,见他进来马上打招呼道:你不也没收车吗,咱们彼此彼此。

肖海军找了个座坐下,大大咧咧地说:我中午就收,回家过年。

我也是,我也是,过中午就收……你稍等一下,马上就好。说话的工夫老田麻利地抻了一碗面扔到锅里,没一会儿就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老田把面放到肖海军跟前,自己也拉了个凳子坐下,顺手把蒜笸箩往前一推说:史鸣刚才来了,还在我这儿坐了一会儿,现在八成在站长屋里猫着呢。

肖海军挑起一筷头子面吹了吹问道:史胖子来干什么,没听说餐饮这块儿归他管啊?

扯哪儿去了。老田笑道:史鸣说于哲今天回来,他过来接站。你没看见他的车啊,那不在那儿停着呢。说着话老田往外指了指。顺着老田的指头,肖海军果然看见了那辆尾号四个1的警车。

咱们班的于哲?肖海军又问。

屁嗑,我还认识哪个于哲。老田说道,还是大城市的人有面子啊,咱们史队长亲自来接。对了,他还说找几个老同学聚一聚呢,没告诉你吗?

哦,是得聚聚。一晃八年没见了,再晃两年晃没个屁的了。说着他停下筷子,摸了根烟递给老田。等老田点上烟,又接着说:哎……老田,你说我这两年怎么见老呢,抬头纹都他妈出来了,在老婆跟前也硬不起来了,估计得买点啥吃吃了。

老田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一点正经没有呢,都奔四十的人了能不见老吗,你还当自己是小伙啊。就你这状况,一般东西是不顶用了。哎,我外甥有个狗场,用不用给你弄点狗鞭补补?放心,凭咱俩这关系价钱保证便宜。

可也是。肖海军琢磨着点了点头,不过狗鞭就免了,哪能祸害你家亲戚呢。

那就祸害你家亲戚,听说驴鞭也是大补。老田回敬了他一句。

你怎么骂人呢,我是说别祸害你外甥,看你想哪儿去了。肖海军一脸得意,再次停下筷子说:对了,于哲不是回来吗?咱们聚聚,我请客,你也过去。

老田不置可否地一笑,没说话。

10点17分,火车到达凌西车站。还没等旅客出来,开出租的、蹬神牛的、旅店拉客的全都涌上前去。在人堆里肖海军果然看见史胖子,也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于哲,他马上凑过去打招呼。于哲见到他们格外亲切,放下东西跟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重新分开后,于哲把妻子、女儿介绍给二人,少不了又客套一番。

寒暄过后,肖海军问道:史队,还有什么安排?没事的话,就让老于跟嫂子坐我车回去好了。

得了吧。史鸣在旁边直摆手:我干什么来的,我就是来接人的。你小子还是多拉几趟活儿吧,开车小心点儿,大过年的别给我找麻烦。

哪能呢,我多长时间没违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肖海军讪笑着说。

史鸣打住他的话头:今天大年三十,哥儿几个都在家过年。明天下午两点燕都酒店,我已经定好包房了,咱们为于哲和嫂子接风洗尘。老肖你要是迟到,当着嫂夫人面我就啥也不说了,自己看着办。

肖海军拍了拍胸脯说:看你说的,咱哥们儿喝酒啥时候迟到过,放心,落不下我。

于哲刚想争论一下请客的事,肖、史二人已不由分说将一家三口推上车。史鸣启动了汽车,肖海军摆着手目送他们离开。

送走于哲后,车站的人散得也差不多了。肖海军拿眼睛来回搂了一圈,看看还有没有坐车的,刚回头就看见有个人站在自己车前。

你的车吗?走不走?那人拍着车喊。

走……走。肖海军答应着往回跑,他边跑边偷着乐,心想,点子够正的,搂草打兔子,啥也没耽误。

肖海军一搭眼就看出对方不是本地人,那人只背了一个挎包,既不像回家,也不像探亲访友,倒像是出公差的打扮。

去哪儿?肖海军问。

哪有桑拿洗浴?要能住宿的。

肖海军一乐,您坐我车就对了,桑拿洗浴我门清啊。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说:就是小姐这时候都回家过年去了,找不着按摩的。

是吗?那人露出失望的神色。

肖海军瞄了一眼那人的表情,顿时有了底:这错不了,你要是想找乐子,可以去足疗看看,兴许还有没关的。但这时候年轻的肯定找不着,都是三四十岁的老娘们儿。足疗屋哪条街都有,你得自己找。

那就先去趟一中。我记得是在北大桥,没搬走吧?那人说道。

感情了。一个破学校往哪儿搬啊,穷得叮当的。肖海军一打方向盘,将车开上马路。

和我一起下火车的那位是你朋友?那人问道,看你们那亲热劲儿,肯定有年头没见了。我在车上跟他挨着,聊了一道儿。

肖海军打了个愣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马上打开话匣子:啊……那是咱哥们儿,中学同学,多少年交情了。人家有出息,大学毕业就没回来,现在八成当局长了,弄好了还能进省里呢。哪像我,成天开个破车风里雨里的挣点辛苦钱。还有我旁边那个胖子,看见了吗?凌西县交警大队大队长,你满街打听一下,没有不知道的。人家随便搞点外快,都够我忙活一年的。唉,当年一个班的同学,谁能想到今天呢。看看人家再看看我,还是那句老话,人比人得死啊。

那人乐了:至于吗,开出租不挺挣钱的?挣多少是多啊,不能总跟别人比。

至于吗?肖海军不屑地一撇嘴:那是相当至于……开出租就是靠天吃饭的活,你以为什么呢。别看我们人五人六的,实际上连蹬神牛的都不如,人家虽然累点儿,可成本低,客源充足啊。你再看出租,别的不说,这些年油价飙升了多少倍?再加上这个费那个费,一个月下来也剩不了多少。我老婆没工作,孩子上学,这里出外进哪不是钱啊。不瞒你说,刚养车那会儿我是雇人跑夜班,现在都是自己跑了,要不不挣钱啊。

两人说着话,转眼到了一中。肖海军把车停在路边,那人付钱下车。因为是半天班,学校的大门还开着。肖海军摇下车窗,目送那人走进一中。在那人的身影消失后,他掏出烟,不紧不慢地揉捏着,眼睛望着学校呆呆出神。他开车经常路过这儿,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今天那个人突然出现,却勾起了他的回忆。

一中是自己的母校,他和史鸣、于哲都是一中毕业的,上学时大家还看不出高下,毕业后就不一样了。于哲考上大学,一下子鱼跃龙门远走高飞。史鸣凭着他老子的关系进了交通队,如今在凌西大小是个人物。自己当了三年兵,回来后分到矿区,当矿上开始不景气,自己果断地辞职下海。当时辞职需要一定的勇气,父母和老婆都曾坚决反对,幸好自己坚持了那么一下。辞职后他做了几年小本生意,又用攒下的钱买了辆车,转行干起出租。这期间凌西矿逐步裁员,大批工人纷纷下岗。下岗的工人不依不饶,不断上访告状,凌西矿在风雨飘摇中又维持了两年,终于灯枯油尽。一座具有百年历史的老矿就这样走到了尽头。让他庆幸的是,当别人的生活不得不重新开始时,他早已有了稳定的收入。

沉思良久他回过神,刚好那人也从学校里出来。他按了按喇叭,推开车门说:我猜你待不了多长时间,我走了也是跑空趟,你回去还不好拦车,等你一会儿正好两下方便。

那人上车后,肖海军一打方向盘掉头向回驶去。他注意到那人面色十分沉重,和刚才判若两人,自打上车就闭着眼睛,没再开口说话。等车行驶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在一中念过书?

那人没吭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爱回答。他本想跟对方攀攀交情,看到那人的反应就自然而然地闭上了嘴。车到街里时,家里打电话问他几点收车,他告诉家里人马上回去。等他打完电话,那人忽然问:去父母那儿过年?

肖海军嗯了一声,那人随即叹了口气:多幸福啊……我父母早没了。人到了这个岁数,没了父母就没了根啊。你在外面虽然辛苦,可家里有老婆孩子热乎着,还有父母孝敬着。他的话说得又酸又涩让人不是滋味,肖海军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叹了口气。车里变得异常沉闷,两个人谁都不再说话。那人用手扶着额头,陷入沉思之中。

此刻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歇业了,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零星的鞭炮声和随之而来的硫磺味,才让空气中有了一丝年的味道。走到南山街,那人下了车。肖海军坐在车里,看着那人漫无目的地向远处走去,一直稀稀落落的雪似乎大了。

大年夜,正吃着饺子的肖海军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喊了一句:我操,是他……媳妇和孩子都奇怪地看着他。他愣了一会儿,一挥手示意娘儿俩继续吃。

早上白玲玲在市场买了半张筋饼,又买了二两酱菜和几个水煎包。自打干活的几个妹子回家之后,她已经好几天没做饭了,自己一个人懒得费事。这几天足疗屋异常冷清,那些老主顾像约好似的没了影。虽说她也打算歇一歇,可一旦真的没有人上门,心情还是大受影响。也许是忙着过年吧,白玲玲这样想着,干添了几分落寞。

从市场回来,白玲玲抱着遥控器开始看电视,水果、瓜子摆了一茶几。整个上午除了去厕所,她再没动过地方。电视里全都是联欢节目,看着又累又腻。那人进门时,白玲玲正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她没想到会有人来,乍一听门响还以为是风吹的,等扭头看到门口真的有人,这才从沙发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迎上前去。

那人有些犹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风顺着门缝灌进来,白玲玲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赶忙招呼道:进来啊,大哥……做足疗还是按摩?她将那人拉进屋,顺手关上门。

哦,做做按摩。那人局促地笑了笑。

白玲玲将他让到里间屋,笑着说:大哥第一次来?用不着紧张,吃不了你的。

里间屋不大,摆着两张按摩床,中间有拉帘隔着。那人放下背包,坐在靠窗的床上。白玲玲放下窗帘,同时示意他脱去外衣。安顿完那人,她插好门又在厨房洗了把脸,这才端着水盆和毛巾回到里间。那人闭着眼躺在床上,白玲玲搬了凳子坐下,将手指搭在他的额头开始按摩。她学过按摩,推、剁、敲、拿一招一式都非常专业,随着她手指的移动,他露出一丝惬意的表情,紧绷的状态逐渐松弛下来。

窗外的鞭炮声时断时续,屋内却陷入一片寂静。

这儿怎么就你一个人?他扭过头看她,没有了刚进屋时的窘态,说话也自然了。白玲玲告诉他,其他人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自己。说完她不由想起那几个外地妹子,也许过了年她们不会再回来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凡有好去处谁肯窝在这里。不过走了也无所谓,再找几个就是了。当然,这句话她并没说出口。

那你怎么没回家?他将她从出神的状态中拉回来。不知道他是客套,还是对他的身份好奇,但不管是什么,她都已经司空见惯。记得刚开始,她常跟人诉说自己的经历,每到伤心处都忍不住落泪。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倾诉除了满足别人的好奇外,没有任何用处。所以她很少再提及自己的身世,偶尔说起也全然淡了语气,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还回哪儿啊,这就是我家。白玲玲苦笑一下,再次陷入回忆中。自己结婚那会儿刚刚二十三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谁知蜜月还没度完,丈夫就在一次矿难中不幸身亡。三年后,一个男人花言巧语打动了她的心,她义无反顾地跟他去了南方。他们的钱花光之后,她开始坐台养活他。那个男人拿着她的卖身钱去花天酒地,几年的时间里榨干了她的青春和钱财。她又孤零零一个人回到凌西,靠着父母留下的房子开了间足疗。回凌西前,她怕被别人认出,还刻意整了容。但她相信,即使没有整容,这么多年,从如花似玉到人老珠黄,也没人认识自己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都十多年了。白玲玲说完才注意到,那人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

说说你吧,白玲玲说道。

嗯,说什么?他问。

说说你大过年的不回家,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她回答道。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卡了壳。

算了,不方便就不说。白玲玲说道。

也不是不方便。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也是凌西人,走了快三十年,算是少小离家老大回。我说不上为什么要回来、想要见谁,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如果一定要说原因,我就是想回来过个年。所以,我就这么毫无理由地、孤零零地跑了回来。在火车上,我遇到一个人,他是我小学同学,我差不多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完全不认识我了。在火车站,我打了一辆出租车,那个司机也是小时候的同学,我想喊他们的名字,但我又害怕,不敢让他们认出我。我蹲过牢,这辈子一事无成,我不想他们看到我的窘迫,不想他们可怜我。

像是打开了一个关闭许久的闸门,他的话突然间滔滔不绝,到后来已不管她是不是在听。他讲自己做海员的经历,那时终日生活在海上。他又讲起自己如何入狱,讲起狱中的种种艰辛,以及出狱后再次铤而走险。自己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海上和监狱里。他又跟她讲起自己年轻时喜欢的姑娘,讲起姑娘的手指和温润的嘴唇。白玲玲静静听着,而他像跟爱人唠家常,全然沉浸在回忆中。

他要过自己的背包,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他指着人丛中的一个姑娘给她看。那是他十七岁的爱情,透过他的眼眸,她看见自己年少时樱花般绚烂而又纯真的笑容。屋子里很暗,但他的眼睛如黄昏的斜阳,温和而明亮。那张照片她是那么熟悉,甚至那些名字仍琅琅上口,她逐次看过去,胡秀丽、侯彬彬、江燕、肖海军、于哲、史鸣……

记忆中的青葱岁月渐渐苏醒,那苍翠的白杨和树上的鸣蝉,那琅琅的读书声和课桌上稚嫩的痕迹,那悠远的口哨和微凉的夜风,她仿佛听见谁在说着天长地久,无论怎样惊诧和伤感,她的脸始终保持着平静。是啊,与其给他一个真实而残酷的邂逅,不如留给他一段美好的回忆。她的心里既温暖又绝望,却终究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他走的时候,她的心有些慌乱,似乎要失去什么。

要不……我们一起包饺子,不……不用你包,只要你看着我……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有酒,有烟,有糖,有水果……白玲玲越说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她突然失声,仰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先是不解,尔后惊诧,面对她殷殷的目光竟愣在那里。屋子里很静,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停顿。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打破宁静,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头扭向外面。等鞭炮响过之后,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包。

她赶忙擦去眼里泛出的泪花。

责任编辑 郝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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