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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

2014-02-12周蓬桦

鸭绿江 2014年9期
关键词:马汉山庄

周蓬桦

鸟人

NIAOREN

周蓬桦

马汉

森林里有个踏着露水学鸟叫的人,行踪神出鬼没,没有人能轻易找到他。当然,他偶尔也会回到渔村的家,在村街上露个面就又消失了。一旦他在大清早出了门,连他的家人也无法与他取得联系,更不知道他的归期。他究竟去了哪里?如何一日三餐地过活度日?吃得饱、穿得暖吗?一个人在幽暗阴凉的山中能睡好觉吗?遇到野兽的袭击怎么办?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家人才知道他还活着,好在他的变化并不大,单是胡须和头发长了些。人们问起他的去向,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他在林子里。胶南一带的林子里啥都有,足够一个人活下来,饿了有各种野果,渴了有清澈的山溪,累了就地一躺,在草叶织就的床上休憩。当然,晚上的住宿问题也是好解决的,林子里有许多养蜂人留下的小茅屋,木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就是自己的家,现成的锅碗瓢盆,现成的柴草随便用,如果有人问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份免费的晚餐,答案是有,这里就是。

有关他的事情,我是从路边一个割艾蒿的老太太嘴里知道的。当时我正在散步,恰巧走到了她的木车前,我被一阵嘹亮的鸟声惊呆了,愣在地上不动。聪明的老太太似乎立马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眯眯地说:“假的!是有人在学鸟叫。”这件事前所未闻,我对之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当时,我很想追逐到森林中去,找到那个学鸟叫的人去问个究竟,但远远的鸟叫声告诉我,他已经到林子深处去了。我的脑海里幻化出一个猴子样灵敏轻巧的人影,像一切传说中的描述:表情沉默,半人半仙,不轻易吐露自己的心思,让人怀疑他的来历,怀疑他的前生是不是一只鹰。

我来到他所在的渔村,小心翼翼地打探他的消息,那些在村街上闲坐的老人对他总是讳莫如深,明摆着不愿意多谈。这让我颇费猜测,以为其中大有文章。后来,终于有一个养鸡老汉向我透露了谜底:原来在他们村有个老辈人留下的传统,除了捕鱼、种地以外,从事其他行当的人皆为“不正干”,被村人诟病,打入另册,羞于提及。

从养鸡老汉口中得知,他叫马汉。

“马汉这个人,天生的不正干,放着好好的地不种,秋天满大海的鱼不捞,整天就知道钻树林子,像个没家业的游魂。”养鸡老汉吸一口我递给他的泰山牌香烟,慢悠悠地说,“这不,去年全村的人都翻盖了新楼房,有的是两层楼,有的是三层楼,最不齐也是一个瓦房小院,就剩下他家还住着破旧的老屋!他老婆带着一个闺女,老屋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啧!”

我从中听出鄙夷的味道,尽管暗自劝告自己凡事不能全听全信,但仍然对马汉的做派有了点看法:一个人活着,是要负一些责任的,不能把世间的烦恼和操劳一股脑地省略掉。我主张人在完成基本义务的前提下,再充分扩展享受个性自由。否则,你的自由享用起来会于心不安。

“唉,你是说马汉呀……俺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哩!这人机灵,脑瓜转得快,学啥像啥,他会做木工活,还会编草筐,别人家盖房子,他不用尺子,拿眼丈量一下就知道要多少砖多少石头块儿……可惜了的,他从小不爱劳动,做啥都没长性,做到一半就丢了。”

这是在村口,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出自一个左眼长白内障的老婆婆之口。通过人们对马汉的评价,让我确认一条真理:无论多么小的角落,其实最难统一的就是人的看法了。当然,用强制手段成功“统一”的除外。

连续几天,我在这个渔村里逗留,去了几户人家,还在村长老向家住了一晚。多年未在乡下农舍住过了,望着窗棂上的月光,屋檐下的阴影,耳畔响着露水滴落石槽之声,鼻孔间游动着从棉被里散发出来的怀旧气息,竟然一夜未眠,不着边际的往事在脑海历历浮现。

村长老向告诉我说,像全中国的其他村子一样,渔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去城里务工,眼瞅着渔村里的留守老人越积越多,渔村周围的大好风景没人欣赏,新盖的楼房没人享用。“再过几年,村子要荒了,完蛋了。唉!”老向叹息一声,吐了口唾液在手里,搓肩膀上的灰。

有一点我不甚明白,遂向老向讨教:“捕鱼也是很赚钱的活路么,为什么人们都到城里打工?”

老向摆摆手:“捕鱼有很大的危险性,出海一个多月,遇到台风就没命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到城里打工的人,干的也是危险性很强的建筑活、化工活,哪一年不往家抬回几具尸体?”老向说着,拧紧了眉毛。

“人生真他妈不容易,为了生计,人人都无处遁身。”听了村长的讲述,我暗自思忖,心生悲凉。“不过,也还是有另类的嘛,比如马汉……”我说。

老向听了,一拍肩膀:“他呀,不正干!”

“听说他学鸟叫很地道嘛。”我想为马汉辩解一下,因为我对世界上的另类人物感兴趣,一想到在网络时代,满世界的人像符号,思维形态和审美趣味如出一辙,就觉得这是人类末日前的退化。老向听了我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把脸一沉:“学鸟叫,学鸟叫能当饭吃?”

还是那句老掉牙的活命哲学。老天,咱还能有点别的理由吗?我知道在今天,满街的人都在想着怎么当老板赚大钱,有了钱后再买车、住别墅,讨美女欢心,人们的全部希望至此为止,再然后呢?没有了,想不出新招数了,于是在胶南一带,有许多人实现了这个目标后没了方向,精神坠入空虚,终于沾了抑郁。有的人吃喝嫖赌地胡折腾了一阵子,事后觉得无聊透顶,就干脆找了个寂寞清静的夜晚从楼上的阳台把自己很响亮地扔了下去。

说真的,从出生到现在,我见过许多行为怪异的人,比如有人说话时爱眨巴眼睛,吃饭时从嘴里发出吧唧声;有人原本坐在那里好好的,却用舌头没完没了地舔嘴唇、吮手指;等等。但我还没见过一个人放下营生和日子,到森林里去学鸟叫,并把此当成一件大事。

发音

不过,批评过后,村长老向还是对马汉的聪明才智表达了比较客观的评价,说他为了学鸟叫,可谓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刻苦钻研各种鸟类的发音和生活习性,很快掌握了各种鸟叫要领。他整天泡在森林里,观察画眉鸟与灰椋鸟的异同,他发现啄木鸟的叫声很特别,瓮声瓮气,“嘎咕嘎咕”的,听上去很简单,模仿起来却极难,做不到天衣无缝。于是,他用录音机录下了啄木鸟的叫声,一遍遍地练习,却难以做到像其他鸟叫那样逼真,最难的是啄木鸟最后那个类似于“渣”的声音拐不了弯,问题出在元音上。他烦恼之极,接连几个晚上失眠。后来,他背着一只黄布包,坐车来到岛城,找到一所大学的野生鸟类研究所,向鸟类专家讨教了许多问题,回来后绘制了啄木鸟从舌尖到咽喉的结构图,仔细研究,终于找到症结:原来,是他喉咙深处的声带膜稍厚,不那么灵巧,声波在硬腭上的集中反射点生硬,有些细微的鸟音自然发不到位;他很快查出,这是由于长期饮用当地的水土造成的,也就是说,随便拉一个胶南人,发音区的结构都是如此,这也就形成了方言的许多相似点,一个偌大的方言气场,在刚来胶南的外地人听来,一群人在露天广场上说话,感觉像出自一人之口。当然,居住时间久了,就会区分开了。事实是,能区别出世界的微小差别的人,才称得上九段高手。

为了能够准确地掌握啄木鸟的叫声技能,他做出了一个让全村人非议的决定:到岛城医院做了个小手术,削薄了声带膜的厚度,先前方言构成的障碍消失了,现在他拥有一口流利的啄木鸟语——喳,喳喳!喳喳喳!简直口吐珠玉,气息如兰,浑然天成,真假莫辨。

“马憨子为学鸟叫改窄了‘阴道’!”消息在第二天传遍全村,立即引起轰动效应,给寂寞的渔村带来一阵骚动,人们嘻嘻哈哈,口吻里充满了嘲弄,还故意把声道说成“阴道”,把马汉叫成“马憨子”,将其纯属个人的行为大肆污辱和妖魔化。据说传播消息的人,表情夸张,用词狠辣,说完主题后往地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液。在村里人眼中,开刀手术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长了癌症的做手术那是没办法,长阑尾炎的做手术是因为忍不住疼,结扎人流的那是为国家做贡献,但你马汉是为了什么?祖祖辈辈,出海打鱼,抢别人的犯法,偷别人的丢脸,懒死饿死都算不了什么,千百年来,却从未有人因为鸟事挨上一刀。

周蓬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若干,散文集五部。在海内外发表作品600余万字被《小说选刊》《十月》《天涯》等评介和转载。作品被收入海内外百余种选本。散文《微火》《还乡》《打麦场》等被收入中学阅读教材。曾获山东省精品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

马汉出院后,戴着医院配发的口罩,斜躺着身子在堂屋的沙发上看电视,喉咙里隐隐的刺痛不时袭击着他,像一把薄薄的刀片刮他深喉处的嫩肉,搞得他心头泛起阵阵烦闷,眼角里渗出泪水。他老婆董玉芝在门外,嘴噘得老高,能拴头驴,屁股坐在吱呀乱晃的马扎上洗衣服,洗衣粉放多了,白色的泡沫溢到了木盆外,她使劲地搓着搓衣板上的衣物,额头汗水直淌,滴到了鼻尖上她也全然不顾,手下在凶狠地用力,吭吭哧哧,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对丈夫的不满。

恰恰这时,院子里出现了一阵脚步纷乱的沓杂声,马汉一惊,马上知道是来看热闹的人上门了,这是渔村人的风俗习惯。人们前呼后拥,很快就像麻雀一样站满了院子,多是村子里闲得五脊六兽的女人,有的还抱着孩子,孩子的小脸很脏,嘴里啃着老玉米,鼻涕兮兮的。马汉发现,跟进院子来的还有两条狗,一黑一黄,伸着长舌头满院子跑,身上散发一股尿腥味。这些人朝堂屋慢慢靠近,也不说话,很整齐地站了一排,形成了一个围观阵势,把原本投射到屋子里的一块阳光遮挡住了。马汉心里正窝火,见此情景,气不打一处来,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顺手抄起门后的一把大长笤帚,破口大骂了一声:“操你娘!”然后将手里的笤帚乱舞起来,吓得女人们怀中的婴儿骤然大哭。见人群作鸟兽散,马汉气呼呼地把笤帚随地一扔,弯腰把老婆的洗衣盆端在手里,紧追几步,把半盆脏水泼向人群。只听得哎哟声起,许多人被泼得全身精湿,带着泡沫的脏水溅了一脸。这些人吃了亏,哪能甘休,退出院子后,很快在院外唱起歌谣:

马憨子,半吊子,

学鸟叫,吃狗屎!

离家

当日傍晚,董玉芝和马汉吵了一架,马汉一气之下就出了家门。他先是围着村子转了一遭,企图嗅到些熟悉到骨髓里的气味儿:干草、家畜和旧棉絮合成的气味。然而眼前,旧村正在改造,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破败气象。他来到一株老柳树旁边,当年那里经常聚满了人,夏夜里听老人讲古,听说书人唱《武松传》,耳畔有起伏的蛙鸣陪伴。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树上的古钟已经锈蚀斑斑,再也敲不出美妙的亮音,而老柳树本身也于十年前死掉,扭曲的树干已经糟烂,因为无论做家具还是烧柴火,它连个下脚料的用场都排不上,也就没人花力气将它锯掉。在马汉眼里,老柳树就像是一具干尸,成了时光的标本,见证无奈的变迁。马汉在老柳树下呆愣半天,突然想起,树旁边还有一口老井的,就快步走过去,却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终于发现有一处凸出的熟土,才知道这口多年前维系着全村身家性命的老井早就被填平了。这让他不禁在心里泛起一阵伤感。再往东走,就大不一样了,远远地看到一片新居民区,高楼林立,绿化带整齐划一,各种花草在路边肆意生长着,已经开放了几个春秋。那里是新农村试验点,被一家房产公司承包开发了,村民购房是实行优惠政策的,一部分先富裕起来的村民欢天喜地地乔迁了新居,但像马汉这样的低收入户,只能望洋兴叹,把脖子缩在萧瑟寒酸的老宅院里。

夕阳如血,在西天缓缓滚动,一圈走下来,马汉的心凉透了,绝望的汗水溻湿了脊梁骨上方的衬衣,忽然一个念头冒上心头:他决意离开这个令人失望的渔村,到森林里去寻找快活。

说走就走,一个渔民的行动不像官员那般复杂,不需要兴师动众的告别仪式,也不需要搬家公司和随从,马汉甚至连给老婆打个招呼的程序都省略掉了,在天黑时悄悄进家,卷起自己的铺盖就离开了村子。

现在,松涛汹涌的森林里,马汉是当地唯一能听得出各种鸣禽细微区分的人:他能听出柳莺与绣眼鸟叫声的异同,知道黄鹂和毛脚燕叫声有哪些区别,以及画眉、灰喜鹊和乌鸦叫声的突出特征。

每天一大早,他从稻草堆醒来,从干粮袋里掏出一块煎饼吃掉,到溪边喝口水,洗一把脸,有时把水往头发上撩两把,顿觉神清气爽。然后,他叉开双腿,站在溪岸边练习嗓子,调试音域,直至从嘴里发出清脆的鸟叫。他一叫,众鸟齐鸣,整个森林翻转身,就醒了过来,就动了起来。然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行,一忽儿噘起嘴唇,一忽儿手舞足蹈,享受着帝王般的快乐。在那一刻,他觉得就这样度过一生,死也值了。

森林外的日子在继续:喧嚣、骚动、浮躁、开发……变化无常,像一只飞速转动、闪烁不停的塑质花筒。

见面

见马汉的想法来自一个偶然的契机——我有个画家朋友叫杜宣,多年前去了京城做北漂艺术家,在宋庄租了个农家小院,多年来过着流浪艺人的生活。每次回乡,他都会约上我和几个朋友小聚,顺便借些钱带回京城应付日月。借去的钱从不见还,好在数目不多,也就千儿八百的,每次回来他都带上幅美人画,算是抵债了。大家知道他日子难过,也不便计较,只偶尔私下里奚落讥讽几句。

杜宣头发长长的,胡须也少有打理,瘦脸,三角眼,初见时会给人一种尖嘴猴腮的印象,但实际情况是他身体不错,胸肌相当发达,小时候曾跟一位民间高人研习八卦掌,他自称可以飞檐走壁,但我从未见识过。

令人惊讶的是,杜宣这次回乡,一改往日的寒碜形象,尽显衣锦还乡风采。其实,早听人说他时来运转,一夜暴富,由“屌丝族”摇身升级为“高富帅”。这一点我接听手机时就领教了,他给我打电话,一股难以抵挡的牛哄气扑面而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杜宣笑声怪异,一向打弯的舌头伸开了,他扯着嗓门喊,我却故意说听不清,让他小声点儿,说小声说话我才能听得真切。我以恶搞传递抵触情绪。

匆匆赶到酒店,杜宣已经坐在主宾的位置上向众友兜售成功术:“啧啧,加拿大一位老华侨,迷上咱的画了,一下子就订了五年的货!日他姥姥,每幅价格出到这个数——”杜宣向众人伸出一个巴掌,目光异彩大放,“五万美金哪!这么着……”“嗬,这么多钱!”桌上有人惊讶喝彩。我在空位上坐下来,杜宣立即拍了两下巴掌以示开席,说:“来全了,上菜吧。”老友相见,倒也省略了客套,直奔主题,很快进入状态,杜宣透露他要在青羊山一带办个书画院,山庄模式,招募一些壮丁靓女过去,自己做快活的山大王,他说:妈的,前半生太累,是到了好好享受的时候了。

气氛空前热烈,大家很快半醉,杜宣云里雾里,一会儿说他其实是中彩票发财的,一忽儿又改口,说是十年前认了个年过七旬的老华侨作干爹,干爹去年不幸仙逝,给他留下亿元财产。杜宣的话一向真假难辨,朋友们早就习以为常。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确成了有钱人,自古笑贫不笑娼,英雄不问出处,今日杜宣已非昨日杜宣,这个基本事实已经一锤定音,无法撼动。

时隔不久,杜宣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当即愣怔:没想到他竟然打起了马汉的主意。杜宣说他的山庄已办起来,除了书画展览和书画交易,还有餐饮住宿等服务项目,因为是刚开业,顾客不多,想来点怪招,借马汉的鸟语特技为山庄扬名,招揽生意,让我帮忙来促成此事。我当即想骂娘,后悔那天不该在酒宴上把马汉的事当趣闻说给众人,更没想到素来不拘小节的杜宣,会把酒场上说的事默默记下,真个是说者无心,闻者有意。见我犹豫支吾,狡猾的杜宣哈哈大笑,故意激将:“怎么,这屁大点事儿,有难度吗?”我略显迟疑,说应该没大难度,嗯,我试试吧。

第二天,我开车来到渔村,找到村长老向,把来意一说,老向一脸疑惑,起初不敢相信,白眼珠翻了几翻,说:“有这等好事?若给钱的话,马汉肯定干。”于是,老向换了件衣服,掸掸身上的灰,上了我的车子。

林子在海边,离渔村十余里光景,黑飒飒地立在公路以东,遮挡住了台风和雾气。据老向介绍,森林的原址是一片荒滩,上面长满了芦草和野生灌木,一遇台风,村子里就有许多房屋和大树被吹倒。后来村里人在荒滩上植树,每年都植,终于形成规模,成了这大片森林,实际起到了防风防雾的作用,“当然,这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向说,“谁想到如今,它成了马汉的乐园!”老向告诉我,马汉的高超口技,也得益于这片森林,他父亲死得早,家境贫穷,自幼在林子里放羊,一个人孤寂,就与鸟儿结缘了。老向说着,呵呵笑起来。我知道像马汉这样的“散养”村民,村子里还有一些,多为被村人瞧不起的闲人、流浪汉,一生漂泊,一事无成,备受争议。但作为村长的老向,言词间流露轻松,并不觉得哪里不正常,这让我心生悲凉。

“呵呵”,他操着一副局外人的口吻,“这年头谁有本事就使,没本事呢,就玩不转,优胜劣汰么!社会发展到如今的状况了,咱有啥法呀。”我冷冷地扫他一眼,没有接话茬。

仍是依照那位割艾蒿的老太太引导,车子开进林中一条灰白土路,森林里空气新鲜,清凉开阔,像个天然大氧吧。季节正值仲春,金鸡菊和萱草花在路边竞相开放,商陆果也结出了小小的花穗。我边开车边想,难怪马汉迷恋这个地方,真是个让人宠辱皆忘的去处。老向似乎对自然界的变化没有感觉,聚精会神地搜寻着马汉的住所,见到养蜂人留下的帐篷和散落的遗迹,就大叫:“马汉!马汉!”没有动静反馈,车子就继续前行,如此往复,直进入密林深处。忽然,老向把手指向一个地方:“嘿,狗日的,在那儿哩!”

我急忙停车,果然看见丛林深处的一片空地,有几片衣物晾晒在一根绳子上,旁边是一幢小砖瓦房。时值中午,屋顶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炊烟,透着丝丝缕缕的无力感,估计是马汉正在烧午饭。我们下车,从后备车厢取出一袋东营大米,一桶鲁花牌花生油,还有一件军用雨衣,算是给马汉的见面礼。当踩着脚下的软草走近小屋,正巧马汉从屋里低头出来,身子精瘦,居然身上一丝不挂!见有人来,好一阵惊慌,定睛认出村长老向,马汉大窘,急忙转身回屋,穿上衣服,表情讪讪地叫了声:“村长……”老向毕竟老到,朝黑洞洞的小屋瞄了一眼,料定其中不会有好味道,便止住脚步。见屋子外还有个小石桌子,顺手把米和油放在屋墙根,嘴一努,说:“马汉呀,周作家来看看你,和你商量件事儿。”我们就坐在了石桌子上,马汉倒也算长眼色,回屋内提出个大铁壶,倒了两碗白开水。

大家都坐下来,稳住了心神。

马汉比我想象中要温和许多,脸膛黝黑,眼睛不大,厚嘴唇,不爱笑,但牙齿有点黄,坐在石桌前并拢双腿,显得拘谨不安。结果,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马汉听了来意,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沉默片刻,然后点点头应承下来。老向说:

“只是学学鸟叫,每月开支两三千块钱,还管吃管住,啊,你老娘的看病问题、孩子学费问题也解决了。这,这差事你马汉到哪里找去?”马汉搓搓手,也不说话。

在老向要求下,马汉向我们表演鸟技。马汉立刻来了精神,像是换了个人。他站起身,仰头闭眼,陷入迷醉状态,从嘴里吐出一串鸟声——啾啾——叽叽——啾啾啾!很快,整个森林似乎都在颤抖,微风吹动枝叶,飘来阵阵松香气息,一只红嘴鸟从天而降,在马汉头顶盘旋,最终落到他的肩膀上。令人惊讶的是,马汉将鸟抓在手里,用鸟语轻轻说了一句什么,那只红嘴鸟就飞到了石桌上,朝我和老向鸣叫示好:鸟通人性啊。

周围响起一片鸟叫声。

山庄

在去青羊山庄之前,老向给马汉规划了一幅宏伟蓝图:先出名,赚一笔钱,回村里买一幢楼房,把老娘和老婆安置好,然后再开上辆小轿车。

“啧啧,瞧多么风光!到那时啊,你看看村里还有谁敢瞧不起你?”说到这里,老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老向的真诚态度瞬间感染了我,让我对其顿生几分好感。尽管老向的设计,难逃千篇一律的世俗模式。

这是在马汉家里,他老婆董玉芝听说马汉有了出路,脸上愁云顿消,笑容展露,忙活着给我和老向端水倒茶,还去村头小卖部买了包将军烟。马汉换上一身新衣,刮了胡须,收拾一下,倒也显出几分低调的英俊气。这让我觉得:精神状态很重要。我对马汉说:“马汉,你要开始新生活了,庆贺一下吧。”马汉问:“咋庆贺?”我说:“放挂鞭吧,弄点动静,图个吉利。”马汉点头应允,不一会儿就从老屋的房梁上取出一挂爆竹来,扯了根竹竿子点着,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一股硫磺味向四周弥漫。奇怪的是,一向好事的渔村人,竟然没有人来围观了。这让我突然有所悟道——人们喜欢看负面的热闹,不喜欢看正面的喜庆。

一切收拾停当,我和老向送马汉到青羊山庄。仍是我开车。青羊山离胶南并不远,山中有一个大水库,那里曾有一个水电站。几年前搞开发,水电站搬迁,建起了青羊山庄,并种植了大量杜鹃招徕游客,起初是由一个铁矿主承包的,但由于位置过偏,顾客稀淡,生意一直火不起来。我还知道,青羊山庄几度易主,到杜宣这里,大概是第五六代庄主了。我们一路说笑,很快抵达青羊山,远远地看到路边有招牌,上书“青羊山庄”四个镀金字,牌匾是仿制清代皇家园林风格,山庄的门前还立有两个做工粗糙的华表,看上去不伦不类。杜宣早已在门前迎候,见他刻意修饰,着一身中式黑色唐装,脚穿软底布鞋,胡须也修剪过,两腮刮得发青,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印象。他笑着与马汉握手,热情有加,称:“我们的口技大师来了。”我则及时对门前的华表嗤之以鼻,杜宣点头哈腰:“以前留下的,不懂审美,土财主一个。嗯,很快拆除,很快。咔——”说着,做了个腰斩的手势。

杜宣对庄园的规划富有诗情画意:要让庄园置身于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之中,让整个青羊山都变成鸟类的乐园。在杜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他打开电脑,让我们看他亲自画的庄园发展规划效果图,不禁为之一振,鼓掌叫好。杜宣示意大家落座,击掌两下,音乐响起,立即进来两个古典装扮的少女,少女作揖向大家道个万福,魔术般地变出一套茶具,两位少女开始表演茶道。洗杯闻香,冲掉茶碱,众人品尝到陈年普洱;很快换茶易盏,泡了一壶铁观音;品过,又沏了漂亮的太平猴魁,每人一杯;最后是一壶西湖龙井,味道醇厚正宗,众人叫好。风雅过后,杜宣又引领大家参观庄园,仿古的水榭楼台,假山玩石,帅男靓女点缀其中。午餐在山庄的“陶然厅”,大家坐定,杜宣找了几个美女作陪,杜宣一一介绍,这个叫小青,那个叫小白。小白明眸皓齿,嘴唇性感,胸前有肉,大方地偎依在杜宣身边,添茶续水,不停地叫着“杜总”。杜宣介绍小白是他的秘书。秘书一词早已变得暧昧,大家听了,相视一笑。那叫小青的,操一口吴侬软语,娇滴滴的柔弱,唱了一曲越剧《黛玉葬花》片断,博得满堂喝彩,杜宣见马汉的眼睛一直盯着小青看,就笑着说:“马大师,以后小青就是你的徒弟了,跟你学口技吧。”马汉急忙坚辞,前额冒汗,说话结巴,杜宣摆手:“就这样定了,青儿,快叫师父!”小青涨红了脸,甜甜地对马汉叫了声:师父。

上菜之前,马汉站起身,表演了鸟语绝技,尽管眼前的场面他还是头一遭见识,有些拘谨,但一旦他进入状态,餐厅里立马变成了森林,几个悦耳的回合,招来了鸟群,扑愣着翅膀出现在窗外,它们是一些我此生从未见过的鸟,根本叫不上名字。它们与马汉呼应对话,嬉笑打闹,众人只有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的份儿。当表演结束,走廊里早已聚满了人,多是山庄的员工,人们议论纷纷,说山庄里来了一位通灵神人,他能把鸟唤到身边来!杜宣很是得意,当场宣布:马汉以后就是青羊山庄的形象大使!

下午,我和老向离开山庄。杜宣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被四个青壮保安抬进了房间,杜宣不忘朝我摆手,嘴里咕哝着什么,大意是“人生好苦,好苦……”眼虽然闭着,但还是能看到溢出的两行泪水。我还看到他的一只布鞋落到了地上,一只瘦腿上长满了黑毛。车子发动,马汉却突然从人群里跑过来,双手敲击我的车窗,玻璃窗呯呯作响。我把车窗摇下,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却呆立一旁,沉默不语了,眼神里流露凄惶,似乎有泪。我劝他:“好好干。”

半年后

从青羊山庄归来的第二天,我赴美的申请居然下来了。此事拖了两年半,我原本早已不抱希望,没想到却突然被获准,神奇的信函像春天的燕子翩然而至。接下来经过一番琐碎的忙乱,签证很快办理下来,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我做梦似的来到了旧金山,成了当地一所大学的访问学者。如今回忆,那个城市的同性恋者可真多,这让我经历了难以言说的心理体验。但初至美国的兴奋很快消失,后两个月我差不多是在扳着手指头挨日子,期盼着归国的日期早到。如果有人让我对此行做出评语,我只能用“一言难尽”概括,不想多谈。要命的是,一部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被搁置下来,若想接续上则需要花些功夫。因此,归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资料,为重新进入这个长篇小说的创作状态做预热。但半年过去,我在海边的工作室已经结了蛛网,收拾了整整一个上午,弄得满头热汗。这时候,停了半年的手机响了,是老向打来的,口吻平淡:“周老师,听说您回来了?”我说是的,刚回来两天,还没来得及……话没说话,老向说:“那我去看您吧。一会儿就到。”

渔村离我的居住地不远,约半个钟头后,老向就到了。他是骑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来的,从后座上取了一包东西给我,我以为是他老婆腌制的咸鱼,就客气了一句,把纸包放在了茶几上,让他坐下:“喝茶。”老向说:“那包东西,是马汉留给你的。”我一愣:“马汉?他咋样?”老向说:“他死了。”我大吃一惊,但看老向的脸上仍是那般平静,以为是在开玩笑。

听完了老向的一番讲述,我的脊梁骨上滋滋地冒冷汗,真切地意识到:马汉的确不在了。

原来,马汉在青羊山庄的工作并非想象中的顺利,他长期“散养”,早已无法适应时代的诸多游戏规则。如前所述,杜宣对他器重有加,突出表现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把马汉带上,官场贵宾来山庄,杜宣定要马汉作陪,席间表演口技助兴,招来神秘的鸟群入室,每每都惊得官人们张大嘴巴,纷纷称奇。有些贷款项目,就是在官人嘴巴大张之际点头拿下的,马汉因此为山庄立下不少功劳,也赢得可观效益。杜宣一时兴起,说:奖!在全员大会上当场宣布重奖马汉5万元,外加一辆二手轿车。这件事在山庄引起轰动,并很快波及到周围的景区,人们慕名纷至沓来,一睹山庄奇人风采。电视台和晚报记者闻风而至,对马汉的绝技表演作了不吝篇幅的报道。经过杜宣这个包装高手的一番策划,马汉成了名人。那是马汉风光的一段日子,渔村人惊讶地看到:他开着轿车回家了——尽管是山庄一辆淘汰的二手普桑,但也足已令渔村人眼热得心跳加速。马汉西装革履,从头武装到脚,在围观的人群中呵呵笑着,有人飞快地偎过去,与他合影、签名。看上去马汉很受用,愉快地接受着生活迅疾的变化。几天之后,马汉回到山庄,这一回就是两个多月过去,村里人再也没有马汉的消息。鬼知道,其实马汉已经出事了!那一天,省城里来了一拨据说是几个部门组成的执法人马,他们打着考察的名义,要给山庄定级。这些人简直就是酒神,像是肚子里安装了酒桶,胃囊是瓷器做的,怎么喝都不会醉。他们打算用五天的时间检查完山庄的角角落落,再装模作样地给每一项内容逐一打分。领队是个镶着金牙的黑胖子,每天绕着山庄指指点点,打着官腔,横挑鼻子竖挑眼,这让杜宣大为窝火,拼命按捺住艺术家的脾气不要发作。他知道这些人不能得罪,一旦发火把子弹打出去,局面将不可收拾,只有赔上满脸笑,尿水急得滴到裤子里。山庄成立了接待小组,小青小白轮番上阵,不遗余力地接受着黑胖子一行的百般调笑。第四天上,杜宣终于使出“杀手锏”,把马汉隆重推出,在众人喝到酒酣耳热时表演鸟技,把那些夜空的鸟儿召唤过来,这一招果然灵验,宴席上第一次响起掌声,黑胖子笑得大嘴裂到耳根,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操一口呛人的鲁南方言:“呵呵,马大师啊,今儿个你算是让俺开了眼界啦,咱在省城打拼四十年,啥场面没见过?但能把鸟儿唤到身边的事,还是他奶奶的头一遭见!嗯,这么着,咱哥儿俩都满上,俺敬你一杯——俺先干了!”马汉见状,额头出汗,支吾道:“酒我不会喝的……”说着,举杯凑前闻闻,伸伸舌头,味很冲,急忙张大嘴巴用手扇风,表示自己确实不能沾酒。杜宣急忙打圆场,说:“曹局,马大师要保护嗓子,不能喝酒,嗯,咱们喝……”说着,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谁知黑胖子并不买账,虎起了黑脸,嘴里带起了脏字:“操!哪能这么不给面子!不就一杯鸟酒吗?俺就不信喝了能死!不喝也行——”说着,黑胖子借着酒意,上来了牛脾气,指指满屋叽喳乱叫的鸟雀,额头青筋暴露,满目凶光地盯向杜宣,吼道:“老杜,这野生的玩意儿吃了大补,你给俺挑大个的,炖上两只!”

作者书架一角

全场气氛顿时陷入僵局,空气凝固了一般尴尬,大家一片沉默,仿佛谁再说一句话,就会点燃一场大火。徒弟小青急忙给马汉使眼色,马汉略一愣怔,手哆嗦着,将满满一杯酒端起,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这酒……我喝了。”将酒喝光,眼里早沁出了泪水。黑胖子见状,脸上现出了开心的笑容。

第二天午宴过后,考察团总算离开了,车后厢里装满了蜂蜜、酒、海参等山庄特产,这是一贯的规则,每月都要来几拨。望着三辆车歪歪斜斜地出了山庄的大门,杜宣才松下一口气来,心里早骂上了,当然是骂自己:杜宣啊杜宣,放着好好的清福不享,你他妈搞哪门子山庄哟。他觉得眼前的游戏很不好玩,但既然上了贼船,收场已不可能,哪怕遇到比这更不愉快的事情,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他突然很怀念在京城做北漂的日子。“杜总呀。”是小青的声音,吴侬软语,打断了杜宣的思绪。“师父发烧一天了,您快去看看吧。”“马汉病了?”杜宣猛一激灵,令他担忧的事情果然发生。杜宣跟随小青匆匆来到马汉的宿舍,马汉正倒在床上胡言乱语,唇上起了火泡,杜宣摸摸他的额头,滚烫,像烧着的木炭;马汉奋力睁眼,也只是掀开一道缝隙,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快叫医生。打120。”杜宣吩咐小青。很快,医院的急救车赶到山庄,把马汉拉到市区人民医院。

马汉在医院一待就是半个多月,他被诊断为酒精过敏引起重度感冒又引发哮喘,要命的是,做过手术的咽喉受到刺激发炎肿大,嗓子坏掉了,从此变成了一副公哑嗓子,马汉的嗓子,再也不能模仿惟妙惟肖悦耳婉转的鸟鸣了。

得知消息后,杜宣心情沉痛,一次次赶往医院安慰马汉,表示让马汉留在山庄,鸟技废了但可以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让他不要背思想包袱。病床上的马汉呆呆地倚靠白墙,面无表情地沉默,从眼睛里流出两行明亮的泪水。

大师废了“武功”的消息传到山庄,引起一阵可想而知的骚动。有人叹息同情,有人骂黑胖子害了马汉,也有人幸灾乐祸。但事实是,自尊心要强的马汉并没有再回山庄,而是在办理完出院手续后不辞而别,悄悄重返森林,住进了那幢破旧的小石屋。起初,杜宣派山庄的人来到森林,企图劝说马汉,自然是无果而终。他们进入森林后迷了路,连马汉的面都没见上。

又过了半个多月,有个在山中种植草药的老头来到渔村,找到老向,声称有祖传秘方可以治愈马汉的嗓子,信誓旦旦地拿脑袋做了保证。老向一听高兴极了,急忙发动摩托车,带着老头来到森林石屋,却发现马汉已经走了。他们晚了一步。

“真是奇怪啊,”老向说,“这个马汉,竟然是站着离开人世的,他身子倚着石屋外的墙上,眼睛还大睁着,仰脸望着远处……俺当时大叫着‘马汉!马汉!你有救了。’他不应,俺就上前轻扯他的衣服,他慢慢地倒下来。”

在石屋子的小木桌上,老向看到一页纸,用一只黑碗扣住一角,不用问,是马汉留下的遗书。旁边有一只塑料袋,还认真地用胶布封了口。

我解开塑料袋,发现是一摞牛皮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粗略翻阅,竟然是马汉观察鸟类习性和学习鸟叫的笔记。我心头一热,心痛得想哭。

开上车,我和老向来到森林。霜降已过,时光是深秋了,森林里枯叶飘飞,一派凄凉景象。老向引导,我们来到马汉崭新的墓地,两人默默地鞠了躬,蹲下身烧了两刀纸钱。马汉的墓碑是青石做的,上面镶嵌着他的照片,照片是他初到青羊山庄那天照的,清瘦的脸庞,笑得羞涩而灿烂。烧完了纸钱,我突然想起件事,对老向说:“马汉走了,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爱鸟的人了。把那几本笔记烧了吧,他在阴间里会用得着。”老向眨眨眼,又点头,两个人就展开袋子,从中取出那几卷破旧的本子,我手持本子,老向擦响了火柴,眼瞅着火焰的舌头就要吞舔本子了,空中却突然响一声嘹亮的鸟叫:“喳——”

“喳——喳——”

一只白色大鸟从天而降,以俯冲的姿势飞落,动作迅疾地把本子用长长的喙叼起来,嗖地一下飞到了树枝上。我和老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眼瞅着大鸟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声音叫得凄惨。大鸟一叫,本子散落下来,羽毛般在空中飘飞。我们起身欲追,哪能追得上呢?大鸟终于展开羽翼,飞向空中,缓缓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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