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范围等于故乡的半径
——邹广桓诗歌论
2014-02-12芦苇岸
芦苇岸
乡愁的范围等于故乡的半径——邹广桓诗歌论
XIANG CHOU DE FAN WEI DENG YU GU XIANG DE BAN JING
芦苇岸
芦苇岸,笔名映晴,土家族,生于1971年12月,居浙江嘉兴。喜读诗,兼批评。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光阴密码》《冷,或曰道德经》长诗《空白带》和大型组诗《湖光》。长诗《空白带》被载入《2012年中国文学发展状况》,《湖光》组诗系列陆续在多家刊物发表,已引起强烈反响。有诗集《蓝色氛围》《空白带》《芦苇岸诗选》。2013年获《中国诗人》颁发的“中国诗人奖”。
文学作品中,关于乡愁的书写业已成为一种普世情怀,几乎没有一个作者会否认自己的精神根性为“无”,这种意念皈依痛彻的情结,正是推动作者向上的永久动力。对于诗歌写作而言,过程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奢侈旅行,其长度,取决于诗人的心力与急智能力。而乡愁主题的书写为更真实的心灵写作找到了情感依托点。
在诗人广桓眼里,乡愁是一种睹物思人的依恋,从在故乡的自由自在到跌入尘世的束缚。在日子的挣扎里催生出浓烈的乡愁的他,他的诗,广义说,更像一条清冽的响水河,日夜流淌着也荡涤着他的精神世界。他的视角聚集在弥漫亲情味的灶台、槐树……印刻着母亲记忆的苏堤、黄河……这些事物,见证了诗人广桓作为血性男儿那柔情的一面,这是根植于故乡土地的真情流泻。读他的诗歌,可见他的乡愁亦如他文字般清冽、澄澈。而他原点式的抒情语言成了区别于其他怀乡诗歌的主要特征。
一、“大乡情”范式的朴素亲情
我想脱光上衣,裸露肌肉/巴颜喀拉山北麓,跳进黄河/我想拼尽全身力气/把黄河,拔回来//(《与黄河拔河》)
这种“大乡情”完全是一种高于现实的联想语境,是文化层面的精彩叙写,面对给予他生命的精神活水,“跳进黄河,跳进了亲情的起伏”,诗人一个巧妙的转喻将之与亲情对接,他无法不爱这水,也无法从日夜相见的黄河水中剥离对亲人的追忆。此诗的特点恰如英国作家劳伦斯所言的“每一大洲都有它自己伟大的乡土精神,每个民族都被凝聚在叫着故乡、故土的某个特定地区”。作者执着于对家乡景物的抒情源自对亲情的眷恋,又因为汹涌的黄河水浸泡着故乡情,已而更多了柔性的解读。而在自然环境与主题人物的对照中,更易蓄势发力,把朴素的乡愁还原其本色。而即使是最普众意义的对母亲的吟诵,他也能跳脱固有词格,高屋建瓴地剖写情怀。《妈妈洗热了河水》中,诗人运用通感夸张的手法,倾情吐露对母亲的思念。“多少次,我在河边驻足/天再冷,河面/总有热气飘着,雾蒙蒙的”,这样的言说直截了当却劲道十足,意念、形象在诗中完美融合,形成油画般质感的生命有机体,直抵人心。现代诗学颇为推崇诗贵曲不贵直。但曲不是晦涩和曲奥,诗人的这一首直出真性情,直到如心处,又有何不“贵”呢?反倒因情真意切而独具一格。同样的意旨在诗歌《想背着母亲》《妈妈,我来看你了》中亦见端倪,诗人铺设出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在回忆中哀悼传递出游子常年漂泊不曾尽孝的自责和无奈。这种“亲情”衍生的“诗情”,总是这样热烈扑面。
二、赋予事物诗意的立体美和更深层次的信赖
尽管诗情绵长占据了广桓诗歌的较大比重,但这并非说他不是一个靠“大脑”写诗的诗人,他也知道只靠“胸腔”写诗非权宜之计。他并不满足于把所有的心绪都集中在一个情字上,他更钟情哲理意味的思索,强化外显诗歌内在的高度,赋予事物诗意的立体美和更深的醒世作用。
《炒汉字》里的诗句有种反诘的幽默。汉字为表情达意所创,可感却不可触,如何翻炒?文中幽默的表象暗藏着几个不同的立面。第一,“心,是一口锅/什么都可以拿来放进锅里,炒一炒”,这个隐喻揭示当下炒作之风横行的乱象。这口锅有个别名叫功利,奔着名利而来的恶性炒作不但损害其原有价值,更让人心生厌恶、反感。第二,“最近,我一直用这口锅/炒汉字。我把最容易炒热的汉字/亲爱的。放进锅里/炒了很长时间/拆解开,配上作料/一个一个地炒/反反复复地炒/炒出了各种花样。”这种耳目一新略带调侃的表述究竟想道出什么,抨击什么?“亲爱的”,这个浓情蜜意的昵称难道也可以为了功利炒作一番?“拆解”“配料”“反反复复”“各种花样”,一勺勺抖出人心的伪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丑陋和卑劣。第三,“这三个汉字/颜色还是不改/突然想到,锅底的火/是不是,没点着”,这极富深意的包袱藏得越深,在揭晓时形成的思维碰撞就越大,给人滑稽娱乐之余,更有深度思考的哲理延伸。针对这首诗的抒写,诗人的语言相对潜沉,但诗中以点带面,寓事于理的意旨与之前的诗歌可谓一脉相承。《盲人》则表面上看是从诗描摹生理上的盲人,实际上为道德层面的盲人,我们看到这样的场景不免派生出许多猜测:诗人何以选择这样一个故事?“一把火烧焦了怜悯/看了看,周围好多人都抬着头,各走各的路。”是对利用悲悯行骗之人嗤之以鼻,还是言说世态炎凉、人情冷漠?如果仅停留在批判的层面不免过于单薄,实则是,诗人绵里藏针,既写市井小人物,也在揣摩人性,为了生存,欺骗是不是可以被宽恕?被欺骗后,折损的善良的心会不会因此变狡黠?没有假哪来真?没有人性的卑劣就显不出高洁的灵魂,这样的反讽也可解读为对淳朴人心的由衷褒奖。《盲人》以叠韵流彩绘就出市井众生相,也是别具真味的生活之歌。而其中的许多妙语佳句也是信手得来:“转身,又找到另外一个人/去要一顿饭钱了/……那个眼睛紧闭,面无表情的人/何以认定我,也是盲人/一把火烧焦了怜悯。”诗人着力刻画对小人物的悲悯,落笔在表情细微处,以细节生情却不着半点斧凿印迹,发人深省的语言功力甚是高明。张捷曾在《不能诋毁诗歌的醒世功能》一文中曾说过:“其实一首好诗,必定让读者眼一亮,心一动,还留下津津余味。在新诗里的顾城、北岛、臧克家他们的诗都是因为读得懂又兼具醒世功能才广为传诵。反之,不承载任何使命的诗就不能称之为好诗。”
在《追悼会上》中,“画完句号的人,都死了一回/唯有躺着的那个人,活着”。这样诡异的表达叫人不寒而栗,不寒而栗的其实不是画面而是人心。这才是诗人用语的高明之处,他以死去的人作喻,类比失意的、落魄的、被生活抛弃的卑微小人物,而那些围着转的装腔作势的得势者,有的自诩有宽博的胸怀,有的标榜高贵的身价,他们同时善于扮演不知廉耻的伪善嘴脸。或许他们蒙蔽了所有人却骗不了眼前躺着的人,这有点像皇帝的新装,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诗人的目光独到精深,他写活了当下各种人性的特点,让读者揣摩自己归属于哪一类。同样,《你送我一瓶香水》对照这样的艺术和思想的追求,作者把生活百味浓缩进瓶子里,反映了作者随物赋形的智性。
三、日常性和真意在词语的碰撞中升温
阿多诺曾说:“如果哲学有任何界定的话,那就是一种努力,努力说出不可况的事物,努力表达不可界定的东西,尽管在表述的同时就给了它界定;正是生活的真实给了我们情感的力量,艺术的真实给了我们思维的血浆。”在当下诗歌多元的时代,乱花渐欲迷人眼,不少人被假象遮蔽,误解了诗歌的真意,产生出许多诟病,最明显的就是晦涩和直白,他们互为反义也是诗歌误区的两大极端,过于晦涩的语言会抹杀诗意、抛弃读者,最终将诗歌置于陌生化的尴尬境地;而过于直白又显不出诗艺的精妙,读来索然无味。如何在真实前提下进行精妙的艺术再造,揭开文字的隐秘词味和未知的情感领域,重现被遮蔽或被疏漏的部分,《倒视》是个比较经典的范例。
天空,已经很高了/没有云彩的天空,更高//大地,已经很低了/种在地里的庄稼,其根部/比土地表面,还低/庄稼地里,我倒立//大地,就高过了我的头顶/天空,比起大地/在我脚下原来的位置/低得,无以计数//让我不得不放弃
诗中以天地为意象,看似直白,却是经由某种精心的大白话,诗人以天高比拟遥不可及的愿望,以大地类比平淡无奇的寻常之物,孰近孰远了然于胸。如果换个视角看又是什么光景?原来天空高远只是雾里看花的虚妄,大地的另一面于平淡中渐渐浮现,有种出人意料的神奇!看似浅显的语言暗藏深意,诗意崎岖耐人寻味。就诗的本质而言,它是根植于精神内部的东西,信步广桓的诗行间,会觉得莫名畅快,一个结句带出的韵脚,一不留神跌入的意象境地,这种阅读的通达感和满足感在多处词语的碰撞中日渐升温。
《写给卖焖子的女人》展示的是生活的小图景,“手背的红”“殷殷渗出的鲜血”“集结已久的伤冻”几处词语放大,真实饱满,有种呼之欲出的生动。这首诗与《妹妹》《盲人》取材相近,都呈现了生命的原色,在手法上也与之合辙。在我看来,选材的角度对于语言表达是有潜在束缚的,广桓在题目处理的强弱上找到了恰切的表达着力点:《写给卖焖子的女人》意在刻绘风雪中谋生的妇人的艰辛;《盲人》则以自嘲式的幽默反诌望而却步,深入令人扼腕的人性深渊;《妹妹》触摸儿时的柔软记忆,怀念童真的无邪笑脸或稚气单纯的耍闹。所以这类题材自然纯真,达到了王国维所说的“不隔”的抒情状态。另外,他在叙述层面上的情感控制和核心层上的意义拓展,借助一些鲜明个性的词语同样保持着怀乡语言和物象的诗意质地。
《夜半,看对面的高楼》和《远远地,我又看见了》
这两首诗通过“围栏的馨香”“曲径通幽的视线”“三十年汩汩流淌的小溪”“一扇扇窟窿”“模糊与寂静顶上犄角”等意象,质实繁密,在风格多变的诗人笔下,乡愁幻化出不同的面容、不同的心情折线,字词间也贯通着理性的力量,沉淀出诗人,也是游子的性情内涵。它们蕴藏着诗意的精深从容,从人性底色到对生活的领悟,固守着执着和孤独的灵魂以诗的形式描摹内心对“家”的情愫、对故乡的炽热思念,他用灵魂的咏叹调写就的一首又一首真挚的诗歌延展生活的广阔空间,《那一树槐花》的美丽,《乡愁》的忧伤,《杜鹃岭》的轻叹和《打马长安》的无奈,都是诗歌以外语言所不能抵达的情与境。可以说,广桓因诗歌找到心灵的依归,他经年固守灵魂的故乡,抒写内心的乡愁,以“从自己的经历与生活中发现美,放大美,进而美化生活,美化他人,美化自己”的信念,建构着故乡的半径。
责任编辑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