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河流过血液
2014-02-12张大威
张大威
故乡之河流过血液
GUO XIANG ZHI HE LIU GUO XU YE
张大威
我一生都在确认我故乡的那些河流。提起笔,许多湿漉漉的思绪便在笔尖下流淌。一朵朵云岚飘然而至,一条条鱼儿跳跃飞起,而那辉煌的落日与高傲的冷月映在河中的倒影,也值得我在纸上对它们久久凝望。
思绪放牧着的那一条条河流,是故乡的河流,是在我的血管中呼呼作响的河流,是等待我归去的河流。无论是纯净的黎明还是灿烂的黄昏,它的涟漪都对我轻轻唱着一支乡土之歌。我出生的那个县有九条河流过。我出生的那个村庄,西边是辽河,东边是蒲河。两条河升腾起的氤氲水汽,滋润着如画的大平原。每到夏季,巨大的云影小山般从天空缓缓飘过,它们随意洒下的丰沛雨水,为平原上的凹陷之处,生殖了无数的小河、沟汊、池塘、泡子。
河水是一种呼唤。它呼唤无数的生命从它的滋养中派生出来。不说人类的生命起源于河流,就说眼前这些荷花吧。六月的荷花是一支暴风雨般的粉红色交响乐,它轰响在大大小小的河塘中。没有这些荷花,没有这些河流,人该多么寂寞。人站在平原上,就像站在空旷之中。当人的背景中有了荷花,人就像站在画中了。再说眼前这些芦苇吧。芦苇总给人一种萧远之感,它随着风之翼起起落落,涌向远方。远方对村庄尤其是对村庄的孩子意义重大,何况芦苇中的鸟儿一旦冲天飞起,也是飞向远方。它们是去追逐白云吗?白云值得追逐。没有这些生灵的指引,村庄的道路早就停止。
盛夏是河水的嘉年华。早晨阳光的蒸腾将河水幻成玫瑰色,而傍晚时则是金色。河的周围长满丰茂的野草,艾蒿、柳蒿、白毛草、猪牙草、走马芹、田旋花、野胡萝卜的香气在夏日的中午,使人醺醺欲醉。你躺在这样的草丛中,觉得人真是长进了土地里,长进了河流里。此时没有人追求什么永恒,与土地河流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地老天荒,永不分离,不就是永恒么?土地与河流比人更永恒,洪荒的岁月里有它们,没有我们。它们教会我们唱许多歌,我们却不能教会土地和河流唱一支歌。河流是真正的神话,人得按照河流的模样编织神话。
我出生的村庄由闯关东的移民所建。村中一半是山东人,一半是河北人,当然现在都成了六间房人。六间房——我村庄的名字,多么质朴,多么明晰,能指与所指都没有哲学上的晦暗不明之处。它的含义就是第一代在这片被河水滋养的荒原上,寻找新家园的人傍河而建的六间房子。没有浪漫的色彩,也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却好听、好记、粗茁、有生气,像长在河边上的高高白杨树那样易于辨认。移民,都是饥民、灾民、贱民。黄河的涛声已远,家乡的灯火日渐朦胧,他们的心中却揣着一条河,走吧,双脚!千里万里,也要找到另一条河。我们再拥有一条河,或者让河拥有我们。我们离开河,我们找到河,生命不管荒凉与悲壮,其实都是一条大河的谣曲。
走啊,走啊,一条河水的澎湃涛声和它湿润的水汽,伴着芦苇、荷花、菖蒲的芳香,伴着野鸭的呱呱鸣叫,在黎明时分庄严到来。移民者得到了神的大爱,河就是神。那一刻,他们双膝跪下向河行虔诚的敬礼。他们的生命从此要依傍这条河,世世代代要在这里繁衍生息,喝河的水,流河的泪,唱河的歌。傍着河走,走着走着就老了,走着走着就死了,死了就埋在河边。河的两岸有层层叠叠的灵魂在守护着河。夏季幽香的夜晚,在庄稼拔节的时候,他们常常蹲在河边,在河水里蘸湿自己的手指,然后去抚摸那些一夜间就要长高几寸的玉米和高粱,并且深深怀念起在那个遥远的春天里,他们在河边的土地上第一次下种的激动人心的时刻。
张大威,媒体人,高级编辑。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散文、随笔创作,曾在《随笔》《散文》《中华散文》《上海文学》等刊发表散文多篇。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当理想遇到权力》《时光之水》《司马家族—与魔鬼签约的西晋》。《时光之水》获第三届辽宁文学奖散文奖,散文《我的美丽乡野》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散文奖,代表作散文长卷《消逝的村庄》获中国作协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
他们走了,村庄胖了。六间房子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炊烟及婴儿的响亮啼哭。母亲的乳汁里已是辽河水、蒲河水的味道。河在流淌,日升月落,白云飘过。村庄是河的儿女,村庄安详地立在平原上。
在我小的时候,汪洋的夏季,满眼都是河水,河水的话语比人的话语更强大地挤满了我的耳鼓。那些河水点点滴滴像血液一样在我的周身流淌。与河水的肌肤相亲,是人终身难忘的爱恋。
现在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清清的小河。熏香的空气中,荷花在开放,荷花是水的笑靥。熏香的空气中荷花在漂流,那是水在喘息。我们几个小孩子站在荷花下,不懂,一点也不懂,这荷花怎么就红艳如火。还有菖蒲呢,今年的雨水好旺,那菖蒲也就长得肥厚。它原本该是绿色的,却因过于茁壮过于浓密而泛出紫玉般的淡淡光芒。孩子们一边戏水,一边喜悦地拔起一根菖蒲,并用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滚圆小手,一层一层的脱掉菖蒲的外衣。我们的指尖要直达菖蒲的内胆——几寸润滑如玉、清凉如甘脂的蒲笋。蒲笋是水的婴儿,是夜露的芬芳,是阳光的一吻。我们的嘴巴贪婪地咀嚼着蒲笋,贪婪地咀嚼着故乡的河水,一股沁人心脾的清芬随着逝去的岁月顺流而下,直达我的鼻翼与胃部。味道与姿势是一种下意识记忆,不用故意记起,便永生难忘。这是普鲁斯特早就告诉我们的。我们边吃蒲笋边看蓝天。那时天空蓝得幼嫩光滑,像一只小兽没有半点褶皱的梦,像一汪飞上高天却不滴落的碧水。我们将双手伸向高天,拼命地叫喊,虽然也不知道到底叫喊些什么和为什么叫喊。
洗完澡吃完蒲笋后,我们往往会去看一个来自城市的漂亮男孩画画。河岸上的一户人家朝河开了一扇很大的窗子,那个漂亮的男孩便将画架放在窗前,对着半河荷花作画。奇怪的是他的画上不是粉红色的荷花,而是金色的荷花,是那种天庭(太阳)直抵大地与河水交配后产生的猛烈金色。在画中那些金色的荷花如熊熊的火焰,妩媚感无边无际地爆发。一些风在荷花的腰肢前吹拂,一些蝴蝶比风更殷勤在拜访那些荷花。蝴蝶绕着荷花飞呀飞,用自己奢华蓬勃的飞舞,来度量这画里画外的夏日时空与清洁的河水。蓬勃,整个夏日的蓬勃,水的蓬勃,风的蓬勃,光与影的蓬勃,使人迷醉的熏香的蓬勃。
男孩的画美得像诗,诗本来就是一团雾似的花朵,她开在不断流动的水中,当你伸手去采撷的时候,她已经入画,站在你永远也无法走进的夏日里。可看他作画的时候,我们是那么的兴高采烈,一种外行的瞎起哄瞎激动的兴高采烈。骚扰得男孩常常拿歪了画笔,并皱起眉头,看我们这些黑泥鳅似的“生番”们。
那幅画,那些荷花,那条小河,我现在还觉得它伸手可及。透过书桌上银白色的灯光,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红蝴蝶,驮着满身黑色的漂亮波点,翩翩飞过小河,飞过小河里的荷花,在男孩的画布前狂舞,它那妖韶的风韵,它那妙曼的舞姿,深深镶刻在我记忆中。这只浪漫的蝴蝶,这只痴情的蝴蝶,把献给太阳与献给河水的舞蹈,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幅画。狂舞着的红蝴蝶,最后越过澄澈的河水,超过透明的夏季,飞入了画中,永恒地站立在了荷花上。
那河水,那荷花,那蝴蝶,真正成了一首诗。今天,我手上的河流干枯了,我的手上已经没有诗,只勉强剩下一些诗的余味了。渐渐的,这些余味也会化成一种陈旧的美,一种回忆中的爱恋与惆怅,一种随故乡的夏日河水与娇艳的荷花飘然而至的生命的远方或生命的曾经。
还是说说河中的那些鱼吧。那些野生的鱼,在沉静的水中挨挨挤挤的鱼,在流动的水中川流不息的鱼,在阴天里不断地从河面上飞起的鱼,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自由自在晒太阳的鱼。不是人工饲养的那种有着肥肥肿肿的大肚皮、肉质呆板、味道平庸的鱼,是真正与河水共生的鱼。它们体形优美,游姿漂亮。我们洗澡的时候,鱼们就和我们一起洗。洗澡就是鱼的生活,它们是为了洗澡才生出来的。它们一出生就不停地洗啊,洗啊。人的洗澡就是模仿了鱼。这时候,哪个孩子觉得脚发痒了,就会大叫起来,一抬脚,一条鱼正咬在一个脚趾头上。鱼的无意与人的无意都是那么天然。一些男孩子的水性可谓一流,他们能够仰面在水上漂上一两个小时。他们向前漂动的时候,一群鱼也会随着他们向前漂动,只要愿意,他们随手就可以抓住一条鱼。可是鱼太多了,人要那么多的鱼做什么呢?有谁抓住了一条鱼,往往是裂开嘴巴大笑一阵儿,一甩手又把鱼扔回了河里。
有的年头,雨水太大了,鱼会将一条条小河挤破。那样的年头,一个马蹄坑,一条地垄沟,一个耳朵眼大小的凹陷处,只要有水,就会有鱼。村子里的人家,灶下的火点燃了,锅里的油烧滚了,会吩咐孩子:“去拿几条鱼来!”听听,连个“抓”字都不屑说呢,只是说去“拿”。好像那鱼就放在自家院子的水盆里。其实也差不多,河流、云彩、雨水,给大平原提供了无数的“水盆”,鱼就像天上的星辰那么多,它们在水中闪烁,完美无缺地游过我的故乡之河。
火焰似的荷花,白云似的芦苇,紫玉似的菖蒲,成群结队的鱼组成了一团团勃勃生机,这生机跳跃在河流中,跳跃在大平原上。于是河流、阳光与大地深沉的魅力,构成了天地间无限的生之喜悦。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