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是那桂花树
2014-02-12郭松林
郭松林
如果您是那桂花树
郭松林
RUGUONINSHINAGUIHUASHU
一
如果您是那桂花树,就一定是月月桂,花朵稍白或淡黄,香气较淡且叶片较薄。您一年四季都会开花,淡雅到您的儿子都几乎闻不到您的香气。
我的女儿满月的那一天,您执意要回农村,不想再牵扯我的精力。我知道当您坐在床头运足了气力,期盼着我将她肉肉乎乎的小身子放进您张开的臂弯里时,您的眼神中有多少遗憾和满足。
甲午年六月二十五,2014年7月21,您孙女的周岁生日,刚刚过了三天,您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带她回去看看您。也许,是天堂那边有更好的位置召唤您,让您来不及和儿子说上一句话。
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已经十五年了,娶妻生女、工作稳定,谁能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从您父亲那里算起,我的女儿算是“李四代”了,依照老李家的习俗,虽然上面有五位表兄,我的女儿依然是大姐大。要是您能等到小孙女为“老李家”当家做主的那一天,该多好。
人间六月桂花尽,山寺李花始盛开。花香落处爱如故,哈佛哈祖远亲来。当初给我女儿起名字的时候,有过许多设计,本来是想叫“郭朋青瞳”,后来我媳妇觉得太文了,才改作“郭咿呀”,她又嫌太嫩了,怕孩子大了不好叫出口。住进盛京医院后,她说名字不怕响亮,就得让人一下子记住,于是仿照“郭咿呀”的笔画结构,我们选了“郭哈佛”。
我们本来不是想女儿去美国的哈佛大学读书,只是想女儿能在“哈韩哈日”的年代里,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点天然的亲近。一个家族的传承,不仅仅是血脉,也要有一点精神。这些我没和您讲,我怕讲得多了,您反而不愿意听了。
二
母亲是老党员了,政治上算不上激进和左派,生活中却十分要强。据母亲讲,她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对她父亲却没有任何办法;我姥爷身体原本就不好,不是农村的壮劳力,但他就是不识字,就是不读书。我姥爷有一句话,让我三个舅舅都铭记在心:我一个大字不识,绝不能让你们不识一个大字。
母亲在六个姐妹中,学习是最好的,做过大队会计,差一点儿就被选上念工农兵大学了,填表格后却被一个有背景的远亲给顶下去了。如果不是我恰好出生在恢复高考前的那一年,而母亲又因为怀我期间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也许她也会参加高考成为大学生,而且是“李二代”里第一个大学生。
什么是真正的贫穷和苦难?我原本不知道,如今也没有更多体会。我们那一代人,却亲身体会过什么叫作寒风刺骨,每天我都要自北向南穿过国道304线,去紧挨着国道的小学上学,雪天的大风吹在脸上,和刀割一样疼。
父亲那时候是公社的武装助理,我们家住在公社家属房——盖着红瓦的红砖房子。
住在公社家属房,冬天必须要生炉子,我们家北墙上糊着厚厚的报纸,那报纸上会不断地挂上寒霜,寒霜又不断地被炉子的热气融化掉。很快,就会有一大块一大块的斑点留在那里,像张开的嘴,向我们叙述着某一个夜晚不为人知的故事。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农村的改革开放,实际上还没有完全得到“落实”,父亲每年冬天都要托战友帮忙,才能弄到两三吨的阜新大块煤。似乎老天爷一直想要冻死我父亲唯一的儿子,但是他老人家没能得逞。
那时,我和母亲是农村户口,一共有三亩多地,我们家的地最初是在十里外的村子,那时候种的是玉米和高粱,每铲一次地父亲都要骑上自行车带我和母亲去。后来,父亲通过努力,将我和母亲的户口落到了居住地的村子,后来又赶上旱田改水田,我们家才有了三亩水稻,才能常年吃上细粮。
郭松林,原名郭春雷,现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创作联络部。曾发表文学评论《金蔷薇、银牡丹与女儿红》等。1977年出生于辽宁新民,O型血,双鱼男。其性格、体积基本上符合各种米子格,但也有写到格子外面的时候。创作感言:为了祝福那些热爱我的和被我热爱的人们。
三
差不多是在1986年前后,高粱米面的菜包子和玉米面的大饼子,才不再是我家餐桌上的常客。那时候有两种高粱米,我家种的是高产的难吃米,煮出饭来通红通红的,含在嘴里特别扎得慌,吞咽的时候明显可以感觉到刮嗓子。
我第一次尝这种高产的难吃米,已经是1990年左右的时候了,那是我到黑山老家的亲戚家才有幸吃到的。在此之前母亲每年都要回黑山农村老家几次,每次都要背回大半袋子低产的好吃高粱米,那是我姥姥家专门种来自己家吃的。
我年少的心底曾经对高粱米产生过莫名的无比愤恨,并几乎将之扩张到所有的粗粮上面。我的姥姥、姥爷在20世纪末先后去世了,现如今要写篇文章了,我才意识到,我艰难吞咽的,都是所谓“低产的好吃高粱米”,那每一粒米里面都饱含着姥姥、姥爷对外孙子深沉的爱。
我的母亲和我心中的“李二代”们,就成长在难吃的高粱米都吃不饱的年代里。我姥姥、姥爷以贫困之家,保证了养育九个儿女没有夭折,还培养出了三个大学生,并且参照全国人民共同实现“温饱”的伟大历史进程来看,这一大家子人还算是“提前步入了温饱的”。他们的功绩,苍天可鉴。
老话讲说,富有的人家,是否真的富有,就要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文采。美国实业家、超级资本家,美孚石油公司创办人约翰·D·洛克菲勒也坚信:“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时间。”
古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姥姥、姥爷生养了三个儿子、六个女儿,直到20世纪90年代,比我大六岁的小姨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这一大家子人在经济上才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说起来,“李一代”一度吃不饱,“李二代”勉强穿得暖,“李三代”多数文采也不突出。三代人都错过了发展机遇,现在把一切压力都放到了我的女儿哈佛身上,是不是有点过分呢?这也就是我和我妻子,很久都犹豫“要不要孩子”的原因。孩子,我们能给你什么呢?
四
我们“李三代”毕竟还有选择和犹豫的余地,母亲生我养我,没有任何选择和犹豫。这次给母亲奔丧,我才体会到这个血淋淋“奔”字多么可怕。奔丧之余,才有幸听父亲念叨起生我时的那些陈年旧事。
母亲提前去了医院,是父亲用手推车推去的。新民妇婴的院长说,怎么不早来?你们住这么近,她身体状况,还这样?
我出生第三天,本来准备出院的,父亲也回出租房弄好了小米粥,回到医院,护士就说,您爱人和孩子,都抢救呢!
小米粥洒了一地,盆也不知所踪。
母亲是心衰,我是新生儿肺炎,又叫作硬皮症。我们母子都挂起了点滴。父亲知道,他一个战友家生了三个女儿,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就因为这个硬皮症,就因为没在医院生,儿子刚出生就没了。
父亲最后说,要是不在医院生,你们母子就都没了,她多活了三十多年,不亏了。
就要到母亲的三七了,我最近也总和媳妇说,母亲不亏了,孙女也抱着了,养老保险也有了;她走的日子也挺好,正赶上我因故请假一天,所以没惊动任何朋友和同事,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母亲走的那一天夜里,我连夜打车从沈阳奔往新民大喇嘛乡。我媳妇一个人在几百公里外的葫芦岛的空房子里默默静坐,基本没合眼。第二天大早,媳妇用手机拍下了几张朝霞满天的景象,她后来自我安慰说,也许母亲走得挺好的。
佛教相信六道轮回,有“顶圣眼生天,人心饿鬼腹;畜生膝盖离,地狱脚板出”的说法,是说“魂灵”从身体的哪个部位离开,就会有不同的结果。从头顶心出去,就是佛净土成圣的级别;眼睛以上的高度出去,就能往生“天界”,就是西方宗教所说的去天堂;心脏以上出去,就能转世为人,虽然不像活佛转世那么神奇,却也能得人身体,可以再世修行。
还有说,如果贪婪、嗔怒、愚痴心重,就会投生地狱道;如果只是贪婪心重,就投生饿鬼道;只是愚痴心重,就会投生畜生道;只是嗔怒心重,就会投生阿修罗道。三心都淡,就能转世为人;再淡而又淡,才能投生去天堂。
简单的轮回说,算不算唯心主义?以我的哲学认知,还说不清楚,不管怎么样,母亲被葬到了村里的公益墓地,三七、五七、百天、周年的纸,我还得去烧。既然要依照农村的习俗去烧纸,就不能不念叨几句。
我只能劝母亲的在天之灵早一点走,别选择也别犹豫,别错过了佛净土那边“提前录取”的好名额;实在不行,也得走个“一本”的天堂,别像儿子当年读书时一样,考个“一本”的天堂分数,却读了一个“二本”的人间大学。
五
这几天,原本喜欢的网络小说也没有心思读了,因为在《仙王》里读到了这样的句子:我和你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没有母亲,没有母亲的人,就要格外坚强。
远离母亲,是儿子成长和成熟的契机。但是我和母亲从没离开得这么远,我宁愿永远也不能体会王充闾先生写母亲的句子:在我的心中,母亲就是家,家就是母亲。
我不能忘记她,也不想忘记她。尽管不可能每年春节再把母亲的名字嵌到春联里,贴到大门上。当然也不可能为她挤既苦又酸的柠檬汁,虽然可能有助于消除她心脏瓣膜里的“风湿热”病毒。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相信媳妇的话,她说母亲最近这些天可能回来看小宝了,要不然闺女怎么不好好睡觉?也许我睡得不安稳,女儿也跟着我烦躁了。于是我只好一遍遍地修改我的座右铭:多读书,少喝酒;多思考,少躁动;多创作,少发言;多设想,少牢骚。
对于喜欢国学的人来说,不贪婪,容易做到;不愚痴,也比较容易做到;不嗔怒,就比较难做到。就连南怀瑾先生,也经常骂自己的学生,爱之越深,骂得越狠。
从“不嗔怒”的修养上说,父亲做得比母亲好;母亲虽然在姐妹们身上看到许多她看不惯的东西,却也不再当面批评了。毕竟居家过日子,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谁能听你说了就改正呢?
母亲见不得我对大宝好,我媳妇带来的儿子,毕竟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然而我不能不对大宝好,我只和父亲说过,三十年后,也许大宝就是我闺女唯一的亲人。
人总有一死,有儿女的,送葬时,有人为你摔盆儿打幡儿;没有儿女的也许会借来外男外女,但是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取代我的位置,因为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唯一的血脉传承者,尽管我没法完全传承母亲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理念。
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不会含糊,比如说,如果有人想在我母亲的坟前戴重孝,有我在、有我妻子在,轮不到别人。我不会在众人面前为这些事争吵,但一定会悄悄地摆平这样的事。
十余年的文化机关工作,让我知道了:什么事可以想,不能说;什么事可以说;不能做;什么事可以做,但不能想,更不能说。
六
大学时,读《官场现形记》,没什么感觉;如今母亲走了,我越发不敢回农村的家,反而明白了许多我们家“官场的现状”。比如说父亲和母亲之间,谁是君,谁是臣;比如说按照中医的用药,谁是佐,谁是使。
每一个家庭的组建,都有其不可对外人言说的奥妙。父亲这么多年的乡镇机关工作,也没能练好一个熊胆,他总想做个好好先生,家里家外都不得罪人,也从不说得罪人的话。于是乎,母亲成了天然的恶人。
他们有几十年的默契了,由于我常年在外读书工作,很难体会他们老两口红脸、白脸的装扮艺术,但也大致上知道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就是一套完整的“房谋杜断”。这在东北,是很典型的家庭结构;东北的女人,能顶得起多半个天。
母亲刚走这几天,父亲过得很恍惚,我也很恍惚。不过,我还能记得,给体弱的二叔搭一个简易的铺位,拿一床干净的被褥。父亲则六神无主了,任凭着街坊亲友自来熟的安排。
父亲自己也常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们家的天塌下来了,母亲临走时也没给一个交代,以后我和父亲之间,谁听谁的?母亲走得匆忙,都没等到去医院,就算是寿终正寝在家中,我和父亲却因为处置房产的事情,纠结了很多天。
我不敢和父亲正面冲突,甚至不敢和他讲道理,只能通过三舅和六姨转达我的意思。母亲三七的时候,关于“李二代”向“李三代”交接的家庭工作会议,也许会隆重召开,那也许将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鼓舞人心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
七
郭哈佛是真正继往开来的关键人物,她的出生年月,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这一点我和母亲说过,可能她不会有太多印象。因为我母亲一贯是不迷信的,除了为她唯一的儿子我,祈福健康之外。
东北是萨满大仙遍地的所在,我知道几个“出马仙”,也知道绝大多数“出马仙”,就像钦差大臣一样,办完一个案子,就会被皇帝收回金牌,泯然众人已。
小时候,我风湿,初中、高中时,还得过很严重的湿疹,又潮又热又痒。母亲就去为我求药,基本上泡茶水喝,当时也有用香油配的一种药膏,似乎是能够控制病情的,至少没有更严重。
直到高考前,我依然坚持打篮球,读周恩来传记,在许多的漫长岁月里,我都梦想着成为周恩来那样的人,梦想着拥有那么神奇的人格魅力。当然,这也源于很小时候,我听过的广播剧《大地的儿子——周恩来》。
母亲在的时候,我没有觉得“大喇嘛”这个名字对我有多大意义,甚至我曾经一度想要逃离那个地方,也许潜意识当中,我认为:我不能为那里做什么,那里也不能为我做什么。
就仿佛我一直想留下的那栋旧房子,那里曾经住过我的母亲,那里是我的家乡,尽管那里并不繁荣,并不显眼,但那里就是我的根、我的家。我越是想要逃离那里,就越是说明那里是我的一处硬伤。
如今,母亲不在了,我需要学会一个人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那栋旧房子,那处平常的坟地,就是我最好的精神家园。所以,我不能将母亲的骨灰抛向大海,因为没有了那个坟包,就没有我的心之所在。
八
小时候,就喜欢文武兼备的盛唐,评书里最让我神往的是智、勇、福三将。智将秦琼、勇将罗成、福将程咬金,都是一个国家兴盛的因由。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也是一样,如果少了哪一个,也就兴盛不了。
如果客气点说,读书好,根本不是万能的;不客气地说,读书在兴国兴家的大业中,所起得到的作用,几乎是微乎其微的。所以古人才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尽管我十分敬仰周恩来,但成为周恩来的可能几乎为零。这就是命运,相信命运不等于不抗争、不奋斗、不努力。当然,作为一个科级干部的孩子,我认为我成为处长退休就可以了,改变命运、兴家兴业,也不是一代人“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就能实现的。我还有闺女,也许以后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李四代”后面会有“李四十代”,一切都来得及。
母亲生前曾说,要把她葬到长山子的墓地去,听说要花点钱,毕竟是乡里乡亲,不会走市场价。后来,父亲和我把母亲葬到了大喇嘛村的墓地,这也理所当然,一分钱没花,这不是为了省钱,更不算是违背了母亲的遗愿。
具体到选择地点,听说请人看风水,也需要一点费用,邻居杨叔亲自出手,就没请高人。高人究竟高在何处,我也无从得知。母亲这一辈子,为弟弟妹妹结婚生子,为外男外女们升学就业,都没少操心,尽管出力不算大,也算是无愧于人,无愧于天地。
孙思邈论述“医德”的《大医精诚》中引用老子的话说: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
母亲这一走,如果有鬼神在,自有鬼神报之;如果没有鬼神在,自有我表弟表妹们,为我闺女的生活铺路搭桥、添砖加瓦。
道家的阴德论,是司马迁《太史公书》的核心思想。前汉众多诸侯,做好事不留名的代表,就是留侯张良。也只有留侯张良的后代,建立了天师道派,子孙万代,与孔子世家并称“北孔南张”,泽被至今。
母亲,如果您是那桂花树,就一定是月月桂,花朵稍白或淡黄,香气较淡且叶片较薄,您一年四季都会开花,淡雅到您的儿子都几乎闻不到您的香气。
也许您的旧宅,我留不住,但您的淡雅,我会传下去。您的儿子和孙女,不会让您失望的。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