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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大河庄

2014-02-12高金娥

鸭绿江 2014年10期
关键词:小娟菜菜青青

高金娥

小说

我家住在大河庄

高金娥

WOJIAZHUZAIDAHEZHUANG

父亲的手表丢了。父亲的这块手表在我们家还有我们村,都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象征。我们村或许再广大一些的地方,只此一块。西铁城牌子,从香港海关辗转运过来的。父亲一个远在上海做高官的远房亲戚赠予的。曾经有人翻过两个山头走半天的路来我们家,专为看这块表。见过这块表的人,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这块手表确实漂亮,乌钢屏,带荧光,还镶嵌着小粒的钻石,表形漂亮,做工精致巧妙。父亲即便是在冬天,也把左边衣袖高高撸起来,让手表晃人眼睛。但是现在它丢了。

父亲在前院洗脸,把手表放在表盒里,表盒放在米柜顶上,我们都在前院玩,后门虚掩着,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乡里派出所的警察都来了,我和四岁的二妹也要被带到房后梨树底下问话。经过广泛的调查取证,警察最后得出结论:手表确实是丢了。

很快,屯子里就有了说法,父亲的手表,是被失踪了两年的住在姜北地的本家,七爷家的五叔偷走的。

我们的村子叫大河庄,一条大河傍村而过。河,叫滚子河,那可不是浪得虚名。河水暴涨时,能把三匹马拉的大车卷走,当然还包括一车粮食和车老板。但是更多时候,滚子河像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好脾气的大姑娘,内敛、稳重、清澈。宽宽的河面是山和天的大镜子。河岸芦苇青青,白鹭翩飞,蟹行蛙跳。芦苇荡里还有鸟蛋鳝鱼,数不清的小花藏在里面偷偷开放,我们很少去惊扰它们。多到数不清的海鸟也都迁来我们的芦苇荡安家,做我们的邻居。

前些年,我还小的时候,河边盖起了一排红瓦房,住进了一些城里来的年轻人,我们叫那地方青年点。自从有了青年点,芦苇荡和滚子河都遭了殃。那些城里人,什么都吃,鸟蛋也吃,鳝鱼也吃,河里的小螃蟹小鱼小虾,甚至蝲蝲蛄青蛙也吃,我们大河庄人叫他们“祸祸儿”,祸祸人的意思。大河庄的老人多次告诫他们,这些东西不能吃,这些东西生下来就和人有一样的权利活着,不能吃的,但是他们还是每天都在芦苇荡和滚子河里洗劫几番。他们现在回城了,青年点的一排红瓦房子还孤零零地戳在那儿,时刻提醒我们,曾经有一群“祸祸儿”来过我们大河庄,他们自己好吃懒做不干活,顺便还带坏了好人家的孩子。我们村很多人自此不爱干活了。五叔就因为跟他们走得近,彻底扔下土篮子,跑了。五叔说过一句话:“人不能像牲口一样活着,人得像人一样活着。”

长辈之所以对这句话念念不忘,是因为不时要拿它和五叔做反面教材来教育子女:人就应该像牲口一样脚踏实地地活着;而不应该像五叔一样撂挑子,把活计和苦难都扔给亲人。

父亲十分看不起五叔,引为家族之耻。姜北地七爷有次来,找父亲哭诉五叔的不孝,说他心高。父亲说,生在农村,泥水下不去,你就该让他学个手艺。因为七爷拿不出给五叔拜师的钱,所以就一直把他扔在队里当劳力,挣工分。五叔虽然懒,但是拉大帮干活时并不攒尖取巧偷奸耍滑,所以大家说起他,还有些宽容的意味在其中。某一天,被人们成天压在舌头低下咀来嚼去的五叔,一下子失踪了,彻底没了踪影。

母亲在说起五叔的这句话时,说,人是得像个人样好好活着。所以我们家即使吃糠咽菜,也要装在粗瓷白碗里,撒上碧绿的葱花,端到炕桌上吃。我们的衣服上的补丁,也搭配得好看,补得板正。每次洗完衣服,母亲都用搪瓷茶缸装上热水,把衣服烫平,叠好,码放在柜子里。所以我们和别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脸上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溜光,我们从小就被要求,走有走相坐有坐相。

在父亲丢手表之前,我们屯里每家每户都发生过失窃事件。丢的也都是一件衣服几只地瓜一只饼子之类的小东西,没有过大东西,所以就没有报官。有一次小偷在偷了两只刚出锅的菜饼子之后,差一点就被抓到了,据仓皇逃窜的背影,人们推测出是姜北地七爷家的五叔,因为只有五叔的背影,才单薄得挺拔,没有无休止地被犁杖扁担压迫折磨过。

大河庄背依群山,从我们家后门走出去,穿过两条后街,就可以呼朋引伴去花儿沟采山姜、捉蚂蚱。大人们为养家糊口忙得披星戴月,我们拎着挖野菜的筐,在乡村在原野,像一群野猴子自由而散漫。快乐就像春天渐次开放的花儿,花儿沟都快撑不下了。花香直溢得满眼满心满天下。穿过花儿沟,穿过蘑菇岭,穿过太阳沟,就是歇马山,据说当年薛礼征东时,在此歇过马、甩过帽子,于是,歇马山留一硕大的马蹄窝儿,帽盔山被扣上一个大帽子。帽盔山又高又险,我们带一根地瓜,爬到山顶正好天晌,吃了地瓜,采一点野菜,就在帽盔底下藏猫猫。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比拟在帽盔底下的惊险刺激,因为我们一不小心,就可能跌到谷底粉身碎骨。当然,我们以胜利的姿态站在高高的帽盔山上放歌的时候,那感觉好极了,群山、村庄、滚子河皆在俯视之中,大人也没有我们了不起。

帽盔山以北是老黑山,老黑山是最高的山,山峰直插到云彩里,四季不露头。山下有一片橡树林,住着一坡于姓人家,据那橡树林出来的人说,爬到老黑山顶,再下来,要两天两夜。但是到了山顶,就能看到黑鱼汀,有一条成了精的黑鱼,经常兴风作浪。它翻个身,山洪就爆发,我们这里就要发一次大水,就会有庄稼被水淹家畜被冲走,损失可大了。所以我们立下志向:长大了,要拎一把大刀挑破黑鱼精肚皮。

大河庄其实就三十六户人家,基本上都姓何,偶尔有一两家不姓何的,一定是投了亲来或招的养老女婿什么的。像英子家,就是英子的父亲到我们大河庄做了上门女婿,也带了自己的娘一起来,那老娘,就是刘奶奶。大家平起来都是亲戚,很多的本家。所以姑娘要外嫁媳妇也要外娶,这事儿虽然麻烦些,但是凭地多了些新鲜的热闹可看。闲暇,我们也学着大人玩婚丧嫁娶,我们在英子家房后的大青石上玩。硕大一个青石棚,仿佛从地下鼓出的大蘑菇,蘑菇腿还没来得及伸出来。蘑菇顶幸好是平的,可以容几十人共坐。因为大,虽然被英子的奶奶刘奶奶占去一角,也足够我们玩的。刘奶奶眼睛不大好,一头白发在脑后抓了个核桃大的髻。我们有了兴致就去给她梳头发,刘奶奶任我们折腾,也不恼。刘奶奶的故事说得好,没有她不知道的故事,如果我们肯给她一只梨或一根山姜,她就愿意给我们讲一个故事。不过听完刘奶奶的故事,你保准做噩梦。猫有九条命;驴马牲口是上一世做了孽,这一世来还债的。人不可作恶,作恶要下地狱一辈子受地狱火的焚烧,永世不能超生。

刘奶奶的故事里,继母都是阴险又歹毒的。有一家有六个小孩,父亲常年在外做工,继母进门之后,每一夜就少一个孩子,第二天,继母就说丢失的孩子去了姥姥家。最大的孩子只有七岁,偷偷跑去姥姥家,发现失踪了的弟弟妹妹并没有来。就偷了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夜半就听到咔嚓咔嚓吃萝卜一样的声音,打开灯一看,后娘正在吃最小妹妹的一只小手,一刀砍去,后娘变成黄鼠狼逃跑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后娘是成了妖的黄鼠狼,跑了。

那么被吃掉的弟弟妹妹呢?怎么办?我们哭了,我们不要这样的结局。

后来呀,刘奶奶被纠缠不过,说,后来,黄鼠狼后娘把吃进去的孩子都吐了出来。

哦。就应该是这样嘛。我们笑了。再后来,孩子们长大了,把黄鼠狼打死了,对吧刘奶奶?因为这个故事我们听了一百遍了,所以结局我们都知道。

有一个人虐猫,猫死了之后还吊在树上不让它挨着土。猫有九条命呀,挨着土,靠最后那一条命就能活回来。那个坏人,以为猫彻底死了,就去喝酒去了,有个好心的小孩,把死猫埋葬了,猫有九条命呀,靠着最后那一魂,猫活过来了,然后这猫就上门报仇了,打开门闩让胡子进了门,不仅抢了这家钱财,还结束了这家所有人的性命,把房子也付之一炬。

不过是一个坏人,为什么要把一家人都害死呀?刘奶奶说,所以人不能做坏事,亲人也跟着遭殃,又说,其实猫和人都一样,都是一条命。

刘奶奶说,人这一世,是老天爷给机会来修行的,所以,注定是要受苦的。受怎样的苦都要挨下来,都要认命。因为只有把“人”修好了,死后才可以托生为人,或上天做神仙。坏人来世就得做马做狗任人驱使。天上地下人间。三界里天上是神仙住的地方,神仙逍遥,但是不吃不喝没有情爱家庭,所以神仙的快乐也清寡,虽然做人受苦,如果命好,吃得饱穿得暖,做人是最享福的了。刘奶奶还会扶乩,经常被狐仙蛇仙什么的附了体。我怎么看她都是个平常的老太太,弄不明白狐仙蛇仙是怎样进了她的身体,更弄不明白平时老得像丝瓜筋的声音,怎么就会娇嫩得像大姑娘了。但是这是刘奶奶的秘密,连英子都不知道。

高金娥,1968年生于辽宁庄河市大营镇。辽宁文学院第三届青年作家班学员。90年代初曾在《鸭绿江》《海燕》《芒种》《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现供职于庄河市广播电视台。

来过大河庄的人,都知道我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不仅因为是村支书的家。我们家的篱笆是最整齐的,我们家的瓜棚是最周正

的,瓜棚从门口一直搭到街上,正好纳凉。母亲出

门的时候,我要留在家里哄孩子。四岁的妹妹,经

常会找妈妈。我要抱着她溜达她才会不哭。但是每每抱到后来,手臂就抬不起来。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要扫地擦家具刷碗筷,要为午饭备料,要喂猪喂鸡,还要看着鸡鸭不要飞进菜园。我要在母亲回家之前,把烧草抱回家。母亲做饭时,我要把妹妹抱在怀里拉风箱。

母亲在家的时候,她自己带妹妹。我要去搂草和挖野菜。如果我因为贪玩耽误了干活,母亲从来不呵斥我,她会跟我讲谁谁家的孩子,如何懂事如何知道心疼妈妈。我在羞愧和自责中,咬着牙,把她希望我做的事情做好。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可以好好歇歇,有那么一天,不要干活,好好歇一歇。

所以我很相信刘奶奶说的话,人生是苦的,没完没了的活儿,没完没了的日子。

把刘奶奶的故事揣回家,看妹妹乖乖时,就肯把刘奶奶的故事说给她听。有时候被母亲听去了,她会说,不要讲那种故事给妹妹听,地球是圆的。但是她总是很烦很累,没有时间来抱抱我,也没有时间给我们讲讲她读的书。她在打麻的时候、做饭的间暇,或躺下小憩的时候,都是在看书的,随便什么书报,捡起就看。所以她懂的事情多。但是她没有时间讲书给我们听,她忙着大肚子,忙着把肚子里的孩子长成儿子生下来,忙着一家人的衣服鞋袜饭食,忙着猪鸡鹅鸭和菜园。春天,她一个人坐在地里拔草,因为肚子大,她只能坐着。坐着也累,所以她脸上的汗珠子比豆子都大。因为父亲做支书,家里的活计都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她格外忙格外累格外时间紧,所以我的小妹就生在白菜地里。

那时候地刚锄过草,软软的,被太阳烤过的土地比火炕还舒服,所以小妹生下来时,一点都没哭,当被别人发现时,她被母亲用外衣包着,已经在暖暖的五月天里睡了一小觉了。

小妹生下当天,父亲给她取名叫闲闲。邻居小娟跟我说,其实你爸想叫她嫌嫌,你们家丫头太多了。你们家现在都没有男孩,你爸做支书也不比我们家强。我说我现在干很多活,不比男孩差。她说,你会娶媳妇吗?你会生出姓何的孩子吗?被触到痛处,我学会跟母亲一样沉默着。

小娟的爸爸是我本家的二大,看山的,因为身体不好,只能做闲人,每天,二大腰系麻绳拿着镰刀出门,站在对面山冈上要号半个小时,就一句话:搂草的,打疙瘩,一个树枝不准动。二大嗓门亮,越号越亮。母亲偶尔会抓一把花生一把瓜子给小娟,她们家生了五个女儿,小娟最小,但是一样坑嘴。因为生的都是女孩,所以二妈三天两头被拖到大街上打,二妈的头发经常被大把大把地薅下来。二大打二妈我们见过,二妈蜷成一团,像一只死狗。任二大用脚踹用镰刀背砍,都一声不吭。二大家的孩子,从大娟到四娟到小娟都不敢靠前,谁靠前连谁一起打。母亲教过大娟,你爹再打你妈时,你们姐妹几个一起上去抱住你爹。但是大娟她们不敢,二大打二妈时,她们流着眼泪拾草

打柴去了。母亲看不过,去拉,二大余怒未消,看着母亲瘪下去的肚子,说,还有你,可别也是个只会下石蛋的母鸡。母亲手一哆嗦,一扭身默默地回家了。二大把二妈打够了,哼着小曲扬长而去。二妈自己爬回家,把身上的土拍拍,拿出大烟袋,装一锅烟,闭上眼睛,默默地吐一串长烟圈。我们村有很多家像二妈家这样,房前屋后种几棵黄烟。

小娟家窗棂上边有一块隔板,她们家过年过节收的蛋糕饼干、一年打的核桃红枣都在上边,那让所有人都向往的地方是二大的专利,二大每天出门时,都揣一把花生几块饼干自己上山吃,有时,会分一点给小娟。小娟说出来时,因受宠而无限骄傲。但是生在她们这样的人家也有好处,每年杀猪,二妈都会在肉刚熟时偷割一块塞给孩子们,小娟她们便东躲西藏拿到外边去吃。捧着一大块香喷喷的肉,在众多孩子口水直流的目光中,一缕一缕撕着吃,会是多么享受。虽然我不会把肉拿到大街上吃,但也无比羡慕。

夏夜,屋子里闷,父亲熏一把艾蒿,我们一家人坐在瓜棚底下纳凉。皓月当空,蛙鸣一片,庄稼在悄悄地拔节,南瓜花芸豆花土豆花接了露水,发散着甜丝丝的香气。因为瓜棚搭得大,芸豆和黄瓜也都爬上来,爬得高的黄瓜格外水灵。这样的夜晚,父亲摇着蒲扇,一边吃着脆生生的黄瓜。会有大群的萤火虫飘飘地游来,一整个世界都披上了光彩熠熠的绿纱,清新、祥和。父母亲会说一些别人家的事情,说谁谁谁是过日子的好手,谁谁谁是下力人。也说到将来的日子,来年把院墙加固一下,后年,给房子换上新草。眼下,要给我们家的小狗秋秋垒个风凉的狗窝。

小娟家的大狗乌米又生了一堆小狗,有十三只之多,小娟依次给它们取了名字,从大米到小米。这些小狗光滑可爱饱满,被它们骨瘦如柴的狗妈妈乌米反衬,简直就太漂亮了。但是二大不喜欢狗下崽吃饭多,多次逼二妈把狗崽子埋了。这天午后,小娟来找我,青青,你要不要七米了?七米是我最喜欢的小狗,黑毛毛上几簇白花花,大眼睛黑葡萄一样晶晶亮,四蹄雪白,小脚轻轻往人手上一撘,你就想抱它。把七米抱在怀里,它短短的毛软软的,小小的身子偎在你怀里,像无限依恋你的小妹妹。

乌米虽然有一般狗妈妈的警惕性,但是它让我们跟它的孩子玩,那段时间,我们大河庄的孩子有时间都往小娟家房后的狗窝棚跑,把自己省下来的饭菜给小狗吃。二大看见,说,你们这些孩子,人都吃不饱,还偷家里东西来喂狗,早晚我告诉你们父母,砍断你们腿。我们都怕二大,四散逃开。

小娟说,她们家又打起来了。她爹,就是看山二大,扬言要把小狗烤了吃,二妈说,你敢吃一个狗崽子,我就杀了你。他们家炕席底下有一个穿锥,防贼的,一米多长,二妈把穿锥拿出来,说,不信你就试试。虽然二妈换回了一顿暴打,但是二大最终还是改口说,马上把狗崽子全部送出去。

这些刚生下半个月的小狗,刚刚会趔趔趄趄地走路,就要离开妈妈,被送去陌生的人家。母亲在家,她淡淡地对小娟说,我们家有秋秋了。我怯怯地走到母亲跟前,妈,我可以每顿都少吃饭。母亲说,狗会长大,吃得会比人都多。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母亲难得地拍拍我头,说,我们家的秋秋也快生了,我正愁秋秋这一窝狗崽子怎么办呢。

小娟抹着眼泪走了,母亲从米柜里找出一块硬糖,让我追出去送给小娟。母亲对小娟真好,连我都不给吃的糖,给小娟吃。小娟一下子惊喜起来,没心没肺地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说,青青你妈真好,我都快忘记糖是什么味儿了,一下子含在嘴里。接下来我帮她挨家挨户央求人家收留小狗,虽然没有人肯要,含着糖的小娟还是一脸甜笑。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就听见二妈喊小娟的声音,我们快快跑回去,二妈抱着两个篮子站在后门口,乌米被绳子拴在杏树底下,呜呜叫着。小狗被装在竹篮里,小小的脑袋拱来拱去,不安地嗷嗷叫着。二妈对小娟说,你爹回来了,在发脾气呢,青青帮忙把这些小狗送走。过了滚子河,再过一条河,越远越好,记住放下之后马上往回跑。

我和小娟接过篮子,每只篮子里都有六七只小狗,之于我们俩,这篮子是挺沉的。小娟一路呜呜哭着,吃糖的快乐早没了。我们走走歇歇。我一边胳膊抱着七米,一边手臂挎着篮子。很多设计:把七米偷着拿回家,自己养;给七米在野外盖个房子,偷着养;把七米送给一个好人家,等我长大了再接回去。我也呜呜哭了起来,恨自己不是个大人。如果我是个大人,我就有办法了。

七米趴在我怀里,很安静。它把两只小小的前爪搭在我肩上,这样我即便有了闪失,也不会把它掉下来。它不像篮子里的小狗那样焦躁不安地窜来窜去,它小小的毛茸茸的狗脸贴在我脸上,无限依赖。

翻过两片河滩、一条公路,在离另外一个村庄很近的地方,我们放下篮子,告诉小狗很多话,依依不舍地把它们放在地上。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原地打着转转。我和小娟拎起篮子,飞一般往家里跑。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都听得到背后七米它们凄凉的被遗弃的孤苦无依的尖叫。我们在滚子河边洗了脸,冲刷了篮子,互相安慰着。太阳正卡在西山上,大地一片温暖的晕黄,滚子河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把山水流云都揽在怀里。河里的鱼虾、小螃蟹、蝲蝲蛄,都悠闲地过着它们的生活。一些大眼睛的蜻蜓无声地追逐着。

我们怏怏地走回村庄。但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像风由远及近的声音,但是没有风,树叶儿动也不动。但确实有一阵风,从我们脚边飞一般掠过,一团黑黑白白花花的云。是七米它们,越过两条河一片树林一道山冈一片苎麻地,它们自己回来了。我和小娟飞一般向家里跑去,眼看着小狗在我们眼前越跑越远跑回了家。

远远地,我们就听到二大喊山的嗓门一阵骂爹骂娘的巨吼,我们跑回去时,就见二大拎着一只尖锹追撵着铲小狗,我们眼看着二大手起铲落,一只正在奔跑的小狗被一分两截。我哇一声大哭起来,和小娟一起飞扑过去。乌米被拴在杏树下,满身是血,拼命地挣脱着缰绳,疯了一般地嘶叫着。但是二大距它有一米的距离,它眼看着它的孩子一只一只暴毙在它面前。

小狗们,乌米的孩子们,在夺命的铁锹下,不知外逃,却齐齐地奔向自身难保更无力保护它们的妈妈。一只小狗,已经血肉模糊,匍匐着,爬到乌米身边,耷拉下脑袋。乌米的嘶叫变成了呜咽,它还在拼命地撕扯着绳子,以求挣脱。

小娟像一只发了疯的小兽,嗷嗷叫着扑到二大的尖锹下,二大飞起一脚,一脚把小娟踢到狗窝里,小娟就势把两只小狗抱到胸口,用身子死死把小狗护住。二大的杀戮在继续,我抱住二大的铁锹,我大喊,你是最坏的坏人,你是个恶魔。二大用一只脚压住我肩,两手一使劲就抽出铁锹,一掉头,一锹向七米铲去,七米一滚,滚到沟里去了。这一铲扑了空。二大被激怒了,抽出腰间的绳子,对小娟劈头盖脑抽打起来。二妈扑上来,你会打死她的。二大说,我就是要打死她,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二大转移目标,抡起铁锹开始砸二妈,铁锹带着风声,噼里啪啦砸在二妈头上身上腿上胳膊上,二妈一开始还知道躲,但是不叫,后来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娟松开小狗,哭喊着去扶二妈。二大抓起铁锹,继续追杀小狗。就在二大铁锹要再次落下时,乌米挣脱缰绳,狼一样大叫着扑向二大,一口咬掉二大手中的铁锹,叼起两只小狗,风一般向村外跑去。水沟里的七米,也奶声奶气尖叫着追着乌米而去。十三只小狗,只有三只逃得性命。其余十只小狗,有的还在呼哧呼哧喘气,被二大收拾进粪筐,直接扔到猪圈里。那些蠢猪,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人吃肉的蠢猪。很快就从猪圈里传出咔嚓咔嚓咀嚼的声音。

二大家的后院安静下来。太阳落山了,世界一片静寂,那么多的梨树花野雏菊花都在静静地开放,一世界的花香。流动的花香挟裹着血腥,彩蝶依旧舞蹁跹,莺啼连连。花鸟虫草,真的有眼睛吗?母亲说,它们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知道,它们真的看得见吗?看得见这一世界的暴虐,看得见这瞬间啸聚来的满地苍蝇吗?

母亲说,花儿也会唱歌,它们快乐了,就唱歌,不过我们听不到。庄稼长个儿、拔节,也在唱歌。但是庄稼,它是要被我们吃掉的,如果知道是这样的命运,它们愿意长大吗?刘奶奶说,愿意的。因为我们人老了,要埋在土里,给它们做肥料,给它们吃,就是这样的,所以不管是庄稼、牲口、还是人,活着就好。

我去小娟家帮小娟给二妈疗伤,二妈的身上、头上、腿上全是血痂和一道道的血口子,我们用手指蘸着碘酒,一点一点往上抹,我们抹一下,二妈就剧烈地抖一下,我们俩嘴里嘶嘶地跟着出气儿。我们也跟着疼。二妈的头皮都往外渗血,不知有多疼了。碘酒是母亲给的。她让我给二妈送过去,她说我,别恨你二大,人都吃不饱,拿什么养狗?咱家秋秋下了崽,也全部得送人去。我说,小娟也要把小狗送人的,但是没有人要。母亲说,那就送得再远点儿,让它们做野狗去。我的眼泪唰一下下来了,上一世,它们不知有多坏,才会在这一世托生为狗。但是真的如刘奶奶所说,小狗死了,结束了这一世的灾劫,下一世就能托生在好人家享福了吗?

母亲说,别听刘奶奶胡说,哪来的鬼神前世今生的,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我们住的不是人间吗?二大死了会下地狱吗?

母亲叹口气,你希望他下地狱?

我想了想,我不希望他下地狱,我希望乌米哪天带着长大的七米它们回来,咬二大一顿报仇。

经历了小狗事件,小娟一下子和我成了莫逆之交,有什么事儿都愿意跟我讲。我也成了她们家的常客。只要二大不在家,二妈就叼上长烟袋,看我们在她周围玩。她话不多,表情是淡然的,她有本事吐出一串一串的长长的烟圈。二妈手指黄牙齿也黄,一说话,一股子烟油子味儿。这也是母亲跟她少有来往的原因。她和母亲都是那样的人,话少,不骂街,不扎女人堆,母亲有闲便读书,父亲的杂志和报纸都让她读了,二妈有闲就叼长烟袋。二妈那杆长烟袋是小娟的骄傲,祖传的,铜管铜烟锅。是二妈的奶奶传给二妈的,二妈跟我们说过,将来她要把这铜烟袋传给小娟,女人嘛,抽一口,就什么烦恼都忘了。

“你爸那手表,我爹说,八成是姜北地五叔偷的,他还偷过我家一块猪油,我爹说,五叔肯定就在周围哪座山头趴着,我爹哪一天就能把五叔给翻出来。”

小娟的姐姐大娟和二娟是五叔的同龄人,据她们说,五叔老帅了,像电影里的演员,前几年知青下乡时,青年点最漂亮的女知青就看上了五叔,就因为五叔是乡下人,城里人服不下乡下的苦,后来进了城,跟五叔断了。

二妈说,男人长得帅有什么用?当不了饭菜挡不了饿。男人要能干泼实还要有能耐,男人就要像青青她爸那样的。

小娟说,那女人长得漂亮管用不?

二妈说,年轻时管用,能找个好人家,女人结了婚,就看你能不能生出儿子。青青她妈模样俊,还识文断字,没生出儿子,一样让人瞧不起。

我回家说给母亲听,她正在粘鞋帮,愣了一下。鞋面已经绣好了,是一对金光闪闪的小老虎头,是给小妹妹做的。她现在正躺在炕上嘎嘎笑,不久就该会走了,会走了,就会又爬到我肩上来了。她是个白净好看的小孩,已经长出了两颗好看的前牙,一笑,小牙就龇出来,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七米,软软的,腻腻的,小脸贴过来,把人心都化开了。乌米带着七米和另外两只小狗逃命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它们。但是二大家遭了黄鼠狼,鸡,在一夜之间全部被咬死了。以后二大家无论猪崽子鸡崽子都养不活,养什么都会被咬死。我和小娟暗暗揣测,一定是乌米干的。不知小娟怎么想,我心里暗暗的兴奋。

我们大河庄这一年注定有个多事之夏。但是暴风雨来临之前,一切,就像这好日子的河面,连水纹都细细散散的,水面像一块程亮的大镜子,映衬着明媚的山水风光。因为天儿太热,我们的正午时间大多都在河里度过的。海鸥、野鸭、长腿的黑顶鹤不时从我们眼前掠过,捕食浅水处的小鱼小虾,河滩上光滑的巨石就像没穿衣服的女人,裸露着大胸脯大屁股沿着河滩一直铺展下去,我们在水里玩够了,就爬到石头上把自己烙干,再去捕鱼捉虾玩石子。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告诫,河里的鱼虾不能吃,两和水的东西不能吃。吃了会怎么样?吃了会肚子痛。但是我们可以和小鱼小虾一起玩。刘奶奶说过了,它们不是猪呀鸡鸭呀被人圈养过,受过人的恩惠,人有权利吃它。它们是自由的,它们在烹煮的时候是活的,它们和我们一样,有权利活着。所以不能吃。就是这样,我们生下来就有人告诉我们这些道理,我们过年杀猪宰鸡的时候,不能到河边褪毛投肠子,因为太脏的东西不能拿到河里洗,河脏了我们会遭报应的。

我们在河里洗澡的时候,见过橡树林老于家的人。他们来找他们家走丢的傻女菜菜。傻女菜菜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人是傻,但是长得好看,她父母一直在寻个好心眼的拐子瘸子能娶了她,总比再配个傻子要好。我们没见过菜菜。但据父母讲,我们这一带,十里八村,还真找不出像傻菜菜一样好模样的闺女。“可惜了。”父母亲每每说到这里都惋惜不已。

但是傻菜菜走丢好几个月了。春天,河开的时候,有人看见傻菜菜被冰排载着,直奔下游而来,等老于家人追到下游,脏污不堪的桃花水肢解了冰排,漫过了石桥,滚子河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了。傻菜菜,要么流落荒野,要么葬身河底了。但是从春到夏,我们的滚子河几番急涌,拱出过死猪死牛死猫烂狗,拱出过一个白胡子老头,就是没拱出傻菜菜。

父亲说到傻菜菜,就说,生儿生女,不生出个傻子就好。

刘奶奶的孙女英子和我、小娟一般大,我们仨要在秋天一起涉过滚子河上小学了。这件事,是这个夏天我们最快乐的话题。我们用滑石片在石板上画画、写字儿,很多字我们不认识,从人家房子的后墙上看到,依葫芦画瓢写下来。大人看了,就赞叹,青青这孩子,太像她妈妈了,将来一定能当个教师。

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当教师?

母亲说,我只读过四年书。

我说,为什么不继续读?

她说,你姥姥不供。

过了一会儿,自己叹口气,说,也不怪你姥姥,家里供不起。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兴奋起来,那时候我可是从来都考年级第一。一周我只能上三天学,一样考年级第一。我说,为什么就上三天学?

她说,得在家干活。她又说,你们姊妹,考到哪儿我供到哪儿。我要你们有出息。

我说,爸爸会同意吗?

她说,这件事,我一定要说了算。

我说,是不是我有了出息,你生不生男孩,就不重要了?就不会有人看不起你了?

她迅速地拉下脸,塞给我一只筐:割草去!

我和英子在菜园边割草的时候,远远就听到一阵震天动地的铜锣响,我们以为又来了货郎,英子说,我有一分钱。我一分钱都没有,但是我说,一分钱什么都买不到。英子说,我买一个粉头绳。我说,你两根辫子嗳。英子说,我把头绳截成两根,正好扎两条辫子。看我沉默,说,你也回家找你妈要钱买呀,你家那么有钱。我说,我们家不给我们小孩子钱。我妈说,要攒钱来年秋天给房子缮新草,我家房子漏雨了。英子发愁说,我家里也漏雨了,我们什么时候有石头房顶就好了。我还是决定陪英子去买粉头绳。我们俩扔下菜筐,追了两条街就追上铜锣声,原来不是货郎。一大群外乡人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过来,一边敲锣一边大喊:来看看大河庄的出来的大流氓了,来看你们大河庄姜北地的老五了。

英子说,我说就不像卖货的,货郎敲的是拨浪鼓。

五叔,失踪了两年的五叔,贼五叔,怎么又成了流氓了呢?

英子死死拽住我,青青你看,他们是橡树林姓于的那些人,春天找我打听过傻菜菜。仔细看看,这些人真的是见过的,从春到夏,他们一直沿着滚子河转悠,寻找他们家失踪的傻女菜菜。

五叔破衣烂衫,被人捆粽子一样绑得结结实实。这伙人在我们村最开阔的场院停了下来,一阵敲锣呐喊,人们从四面八风涌向场院。姜北地七爷拄着拐棍也来了,用拐棍一下一下戳着五叔的背,老泪纵横,一口一个逆子骂个不停: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丧门星,你怎么不死在外边,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五叔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覆住前额,盖住了脸。

听橡树林老于家的指控,五叔把傻女菜菜掠到老黑山背面的一个山洞里,囚禁奸污,现在傻菜菜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了。他们现在把五叔送回来,要向我们大河庄讨个公道。

我们大河庄有人站出来义愤填膺:有什么可说的,奸人女子,偷亲盗友,猪狗不如,打死算了。于是就有一个本家虎背熊腰的男子,就近找到棒子,对着五叔一顿狂揍。几下就把五叔拸趴下了。五叔躺在地上像条死狗,身子打摆子一样抖着。

“停!”老于家有人站出来,“打死他就算了?没这么便宜的事。他造的孽谁来清算?你们大河庄管事的出来几个,给个说法!”

七爷的大儿子,我的姜北地大伯,站出来,说:“我们兄弟都在这里,老五自己做了坏事他就得自己兜着,老五在这儿,任你屠任你宰,他自作自受,我们绝不追究!”

老于家有人说,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们处理不好这件事,我们不仅要把老五送进监狱,还要你们大河庄永世不得安生!

我们橡树林男人都是血性汉子,决不允许老于家人被这么欺负!

姜北地大伯气焰被压了下去,说话明显矮人半截:你们到底想怎样?

老于家人说:要么,我们把老五剥了皮喂狗;要么,你们家拿粮食赎罪。

大伯说,这,才是你们的真正目的吧?说吧,要多少?

老于家说:你们家两年的口粮!

七爷用拐棍不住地戳着地,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命吗?

老于家说:那你说我们菜菜怎么办?嫁给这个连自己都没法养活的废人我们还不干了,别人,谁还肯要我们菜菜?

人群缄默下来。

有人低声说,丢人哪,大河庄还头一次出这样丢人的事。

炽烈的太阳炽烤着场院,人很快就绵软了下去,橡树林老于家的人一边抹着汗,一边骂骂唧唧地等着我们大河庄的人给说法。

姜北地七爷把他另外的四个儿子聚拢到一角,一家人稍事合计,七爷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走到场院中间,环顾一周:“我郑重地向大家宣布:我们一家与老五彻底脱离关系,从今往后,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今后他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们不沾一指,他有个好好赖赖也都跟我们没关系。”

死狗一样的五叔被扔在场院中间,被地气熏蒸烈日焦烤着。七爷领着他其余的四个儿子扬长而去。

看到七爷他们走了,橡树林的人开始内讧,有人说,我们在这里跟那个老五赖耗不出什么来,干脆报官算了。

报官?让这小子吃一辈子监狱饭罢了,我们能捞着什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们家的事,也看看咱们的支书怎么处理?咱就在这儿跟他们耗!

傍晌了,人们渐次散去了些。场院人还是很多,我们嫌热,躲在谷堆旁小小的阴凉里。午饭时候,老于家人一个也没有走,掏出口袋里的生地瓜吃。看来他们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我被母亲喊回了家。吃过午饭,母亲递给我一个水壶,说,这个给你五叔喝。又用水瓢舀了一瓢水,这个,请橡树林来的人喝,记住,要叫叔叔伯伯。母亲偷窥了一眼里屋的父亲,小声说,有人问起,别说是妈妈让送的,就说是你自己,知道吗?

我端着一瓢水洒洒歪歪来到场院,把水递给橡树林老于家的叔叔伯伯,水壶斜挂在我身上,那是要给五叔喝的。他们喝了水,有人说,那是何书记家的青青。

他们冲我善意地笑笑。我径自走到五叔身边,拨开他的头发,他的脸是肿的,上面沾着草屑、血污、泥浆,一点也没有传说的英俊。我把水壶抵到他嘴边,发现水壶里的不是水,是稀稀的米汤。这个秘密让我一震,五叔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贪婪地把嘴凑到水壶边,狠狠地喝了两大口。他,毕竟是我的本家叔叔,虽然他够坏。我有些可怜他了。旁边围观的人很快发现了秘密:青青给他喝的是米汤。

有人把水壶踢了一脚,你这个小孩,敢给流氓喂米汤!

我看着米汤顺着水壶口咕咕流了出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子奔过去,抱起水壶,继续去喂给五叔喝。橡树林老于家的男人气急败坏地问:谁让你来给这个流氓喂米汤?

母亲说过,不能说出她。

我大声说,我爸让我来的。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一会儿,有人窃窃私语:何书记这是什么意思?

橡树林老于家的男人们扔下棍子,直奔我家而去。望着他们气势汹汹的背影,我想我闯祸了,米汤全喂进了五叔鼻子里。

其实父亲在家里,午饭时父亲回了家,母亲跟他说了场院里的事,说,你不去看看吗?

父亲说,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母亲说,可别弄出人命来。

父亲说,在这块地儿,他们不敢。吃完午饭以后,父亲就坐到椅子上看《共产党员》。我其实蛮喜欢父亲这派头,这才是书记应该有的派头么!

大约有一盏茶的工夫,父亲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了场院,他看也不看五叔一眼,走过来,啪啪给了我两耳光,问我:“说,谁让你送米汤的?”

父亲像个凶神恶煞。

母亲交代过,不要说是妈妈让送的。

我说,没有人让送,我自己偷了家里的米汤,自己送的。

父亲说:“你自己送的,为什么打我旗号?”

我说:“不这么说,他们不让五叔喝。”

我接着说:“大家都看到五叔喝米汤的样子,起码饿了五顿了,都呛着了。”众人都笑了起来,但是父亲没有笑,他说:“反了天了,你这么小,就敢打我旗号!”

父亲三下两下剥下我的外衣,把我吊在晒高粱的架子上。父亲说,小小年纪,就敢给我惹事儿。明天太阳出来之前,就这么吊着。对众人说,谁也不准把她放下来,谁放她,就是眼里没有我。

然后,父亲看也不看五叔一眼,扬长而去,走之前,不忘往我嘴里塞一块手绢。

其实我的脚离地面就一只脚凳那么高,但是我长得矮,怎么都够不到地。在我们大河庄,没有人敢违拗父亲的意思,七爷他们有些长辈,连跟父亲说句话都唯唯诺诺,没有人想到在我脚下垫一捆麦秸。五叔远远地死猪一样看着我,我胳膊断了一样疼痛,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我想这样吊到明天早晨,我非死去不可。我想起二大的话,多你们一个累赘,少你们一个不少。我想父亲其实也是嫌我的,就像他给小妹妹取的名字,本意里或许真的是“嫌嫌”。

英子和小娟过来,她们轮流抱着我腿往上使劲推,这样我才能好过一些。她们是我的好朋友,陪着我掉眼泪,再跑到五叔身边,呸呸呸往他脸上吐痰,再跑回我这边来。她们说青青你真傻,你怎么那么傻呀,他是个坏人,他自己家里人都不要他了,谁管他死活!

我也知道他是坏人,但是母亲是不会错的,钻心的剧痛里,我开始盼望母亲出现。盼到月亮出来,星星出来,场院上的人散尽了,英子小娟她们都被强带回家,母亲也没有出现。橡树林老于家留下的两个看守在谷秸垛那边睡着了,五叔,他一点一点挪到我脚下来,他已经起不来了,就那样躺着一寸一寸挪过来。他把自己的身子横在我的脚底下。这样,我的脚有地方踩实了,我就不那么痛了,我也不哭了。

他说五叔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是一千年一万年以前吧,有一个年轻人,遇到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们山盟海誓私订终身,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但是姑娘从来没有过过苦日子,后来,她回城了,嫁给了一个又老又丑但是有权势又有钱的男人,过起了锦衣玉食却是笼中鸟一样的日子。小伙子不恨她,但是他知道姑娘过得不好,他不放心她,就进城当起了盲流。在城里,他只见到姑娘一次,后来被公安抓起来关了半年。在遣返回乡的路上,他逃跑了,躲进了深山,过了一年多的野人生活,吃野果喝山泉,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就潜入周围的村子偷吃的。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但是什么日子是人过的,像驴一样在大田里没完没了地劳作?一年辛苦劳动养活不了自己一张嘴,这日子就是人过的?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了一个傻姑娘,那个傻姑娘被他救起后,就一直跟着他,撵也不走,就这样,他犯下了更大的错误。

青青,五叔一直想好好活着,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生一个青青一样的女儿,每天都能有汤汤水水填饱肚子,五叔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畜生的。五叔不是人啊。

五叔发出撕裂长空的绝望的哀号。她不会再愿意见我,她不会原谅我的。

太阳出来时,父亲在橡树林老于家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场院,我们大河庄的大人孩子也都来了,七爷和他的儿子们也被叫了来,场院气氛肃穆。有人抱来几捆谷秸,父亲坐下,众男人在他身边蹲下或席地坐下。

父亲清了清嗓子,习惯性地一伸左胳膊,那只标志性的手表已经不在了,父亲经常会忘记这件事。

父亲说,我的意思是,让老五娶了菜菜。

我脚下的五叔大叫:你们杀了我吧。

父亲看都没看他一眼。

橡树林老于家人互相看了看,没说话。

姜北地七爷说,反正我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了,我不管。父亲看了他一眼,说,记着,你永远是他父亲,他也永远是你儿子。这不是你说脱离就能脱离得了的。父亲接着说,养不教父之过。

七爷喏喏着低下了头,父亲说,以后你们两家就是亲家了,合计个日子把婚事办了。青年点那排房子不是闲着吗?借两间给他们先住着,把村里的养猪场迁那儿,让老五和菜菜喂猪,给菜菜记半个人的工。

父亲说完就站起来,拍拍屁股,径自去上班了。众人把我带回家的时候,我发现母亲和妹妹都被捆在炕上,母亲被别人解了绑,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筛糠一样抖着,都要把我箍碎了。

友谊经历了磨砺,越发深笃。母亲给了我三个煮鸡蛋,我背着草筐,笑嘻嘻地招出英子和小娟,分给她们一人一个煮鸡蛋。她们欢呼着,紧紧抱住我,煮鸡蛋,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到的。我们飞快地吃了煮鸡蛋,飞快的搂满了草筐,飞快地把草筐送回家,飞快地奔向花儿沟。

此时节,花儿沟野百合灿烂盛开,山中清泉汩汩,青苔软软的暖暖的,像七米的小身子,就想躺上去,任阳光在眼皮上爬。

一山谷一山谷的野百合,金黄灿烂,直开到人心里。开得满世界都是清新香甜的味道。

母亲说,花,是来到人间的精灵,是专门来给人们擦去眼泪带来欢笑的。

野百合是最美的花吗?

野百合是妈妈最喜欢的花。

为什么呀?

怎样都能生长,怎样都能开花。开的花又最美。

英子捡了些百合花瓣,捣烂,一点一点往我浮肿的胳臂上揉,“我奶奶说了,这样能消肿。”我的胳膊上一块一块乌青,她嘶嘶吸着气,看她小鼻子小眼睛都挤到一处心痛的样子,我和小娟都笑了。她怪我们笑她,说,你这胳臂,像杂面窝头。

山上会有野树莓。只要不怕刺,用心找,就能连饭都省下来。树莓熟透了,红艳欲滴,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能掉下来,赶紧囫囵着送到嘴里,不然小小的颗粒散了,就掉到地上了。掉到地上也不要强捡,也不怕的,明年,明年这里就会有一丛树莓树。当年就会挂几枚红艳鲜亮的果子。

我们把大个儿完整的树莓用树叶包了,放在一边,捡小的烂软的吃,吃饱了,我们把脚泡在涧水里,小泥鳅小川钉子小草鱼,齐齐朝脚心聚拢过来,哈人痒痒,我们哈哈大笑,笑声,惊不了枝头燕雀,连蝴蝶蜻蜓都不怕,我们玩我们的,它们玩它们的。两只螳螂甚至在我们身上爬下来又爬上去。洗去两条胳膊上黑乎乎的花汁,我们把我被吊挨打的事情都忘了,吃过好东西,我们把坏事都忘了。

我回家把红树莓给母亲吃,她不吃,因为她舍不得吃。给小妹吃,小妹不让喂,自己抓,吃得满身像涂了血浆。我看了,哈哈笑。母亲看看我,也笑了,说,女孩子爱笑,会命好。我说妈妈,小娟说,大娟不让她来咱家,说您看不起她们家,您从来不去她们家。

母亲说,也不是看不起,是不喜欢她们家人。她们家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帮的。当天下午,母亲抱着小妹拉着我,去小娟家找二妈,让二妈帮忙摸摸小妹的肚子,小妹一段时间以来总拉稀。二妈说,孩子八成是受了凉,别看是夏天,晚上也要给她盖点儿。于是母亲就说,生了三个孩子,夏天盖不盖被子全由她们性儿,这小的体弱娇气,就没想到会是被子的事儿。二妈就跟母亲说了很多养小孩的知识。母亲赞美了二妈的铜烟袋,又夸小娟聪明俊秀,才回了家。不久小娟就反馈回来:我妈说,这大河庄的媳妇,谁也不及你妈,让我多和你玩。

这段时间,我们更爱去滚子河玩了,因为闲置了好久的青年点的房子又升起了炊烟,流浪几年的五叔要娶媳妇了。母亲收拾了父亲的一套旧衣,浆洗干净,又把我们家的被子斟出一床来,翻了新,抱着小妹拉着二妹带着我,去送给五叔。五叔家在河对岸,母亲这样拖家带口的十分显眼,河套里洗衣服的大人孩子都看见了,大声跟母亲打着招呼。母亲说,老五置办个家,当嫂子的可不能光等着吃喜糖。于是我们大河庄悄悄地弥漫着亲切的喜气。你家一瓢米,我家半篮地瓜,悄悄地为五叔置办着家底,母亲领着婶子大娘们,从河里汲了水,把五叔的两间房子从里到外洗刷了个干净,她们快乐而放肆的欢笑让这片沉寂了好久的河滩一下子生机勃勃。到黄昏,青年点还荡漾着温暖的水汽。

五叔坐在河滩上熏一推艾蒿,艾蒿升腾着灰白的浓烟,听到他不时地咳嗽,看不清他的脸。我和小娟、英子拉着手去看他。他之于我们还是遥远而陌生的,甚至有些邪恶。我们还是有点怕他。

这时候,我们看到姜北地七爷来了,拄着个拐棍,弓腰缩背一步三晃地来了,远远地,他用双手拄着拐棍,站住了,说,老五你听着,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也休想踏进我的家门一步。你娶媳妇生儿子都跟我老何家没有任何关系。

七爷说完转身就走,他走路的样子就像只螃蟹,东两步西两步。五叔还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七爷,仿佛没听懂七爷的话,一动也不动,我们突然有些可怜他。英子说,你也不要太难过,我妈说,你也不是太坏。

小娟说,但是你是不可以和傻菜菜结婚的,那样你们还会生出来个傻孩子。

五叔一直不吱声,他用棍子在艾蒿底下翻呀翻呀,突然从沙子里翻出两个地瓜,都烤熟了,焦香。他把两只地瓜给我一只大的,把稍小的那个给英子小娟分了。

小娟马上说:我就觉得五叔是好人。

英子说,坏人是不会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小孩吃的,坏人只会偷东西。

她俩对我可以独占一个大地瓜一点想法都没有。我说五叔,你还有吗?

五叔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把手中的地瓜分一半给他,他接了,慢慢地吃着。烤地瓜真好吃呀,吃着烤地瓜,我们就觉得他和我们大家一样了。

我甚至觉得,他可能真的长得很好看。吃完了烤地瓜,我们还自作主张去他空荡荡的新家逛了一圈。英子她们被喊回家去了,我去五叔对面坐下,看他一下一下用棍子拨拉着艾蒿,他一直不说话。沙滩还是热的,家里的火炕一样,很舒服。发现他在看我,我就冲他笑一下。

他也笑了,他笑起来挺好看的,就像小娟的笑,有一些桃花初绽的清冽的味道。

他突然说,青青,你真是个有福的小孩。

我摇摇头,我希望我是个男孩,那样妈妈就不会着急生男孩,我也不用有那么多干不动的活,男孩有力气,我也不会那么累了。

我说,我经常会感觉很累,但是不能说,因为大人更累。

我说,我觉得我小妹妹现在最幸福,她现在每天就张着嘴等人给她吃,等人抱就行了。

但是,让我退回去做小妹妹我可不干。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突然发现我那么想笑,就使劲笑,他被我感染,也使劲笑起来。

这个夏天母亲迎来了她最开心的事情。打开门,就见院子里站着一对光鲜美丽的年轻人。五叔领着他未过门的媳妇菜菜来看母亲了。我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菜菜,她的那张脸,比我们大河庄任何一个姑娘都漂亮,睫毛很长,肚子把衣襟都撑胀了,我们都知道她有小孩了。幸亏她是个傻姑娘,不知道一个姑娘大了肚子是多么丢脸的事儿。五叔教菜菜叫妈妈大嫂。

菜菜叫了句大嫂,就过来拉住我手:“我们玩呀?”

我教她玩翻绳,用苞米苞儿编小蟹子,她兴趣盎然,知道叫我的名字:青青。

她说青青你三岁吗?

我说我八岁。

她说哦,我四岁,你比我大,做我的妈妈吧。

我噗一下笑了出来。

母亲脸上掠过一些失望,五叔看了看母亲,说,菜菜也怪可怜的。

母亲说,是啊,可惜了好模样。

五叔错开话头,说,我自己的爹妈兄弟全都不管我了,嫂子还记挂着我。说着,就势在母亲面前跪下。我知道是大嫂,青青虽心好,终归还是个小孩。五叔说嫂子,你救了我一命。没那一壶米汤,老五早死了,那之前好几天,我都没吃过东西了,老五这辈子无从报答嫂子,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嫂子。

母亲扎撒着双手,一个劲儿地催他快起来。

我一边给菜菜梳头,一连嬉笑,真好玩,这辈子过得这么不好,下辈子还要做牛做马,你不累啊。

母亲和五叔相视苦笑一下,母亲说,嫂子不用你做牛马,你自己好好的,好好活着。又说,能熬过来就好。

五叔说,我熬不过去的嫂子,我做了错事,不能给家里人制造太多的麻烦,被逼到这一步我又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叹口气说,人真的不能犯糊涂错误。

五叔一下子泪水满脸,说这个错误,背一辈子这么走,我走不下去的嫂子,这样子我是走不下去的。

母亲淡淡地说,很多走不下去的时候,一咬牙,就过去了。

五叔痛苦地说,我怕蹲监狱,但是这条路我走不下去。

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看着我和菜菜玩。

母亲把家里能吃的拿出给菜菜吃,说,菜菜都显怀了,以后别想那么多,好好过日子吧。人得往宽处想往高处走。

五叔走了之后,我在我们家柜子底下发现了父亲丢失的那块手表,我捡起手表飞快地去找母亲邀功,母亲在菜地里浇水,一手端着瓢,一手抱着小妹,小妹在把自己的指头当骨头啃。

母亲接过手表,愣了一下,说还真是他。

父亲又把手表戴上了,自从他把我吊了一夜之后,看到他我就躲着他,他也没有多余的话跟我说,这一次,他把我叫过来说:不要跟外边说你五叔偷的手表,浪子回头金不换,要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说,手表是我找到的,不是五叔偷的。

五叔和菜菜被计划在下个月中结婚,也就是说,我背上书包做小学生以后,他们就成亲了,由于菜菜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菜菜家人有理由不管她,把她送过来让五叔照顾。

自从菜菜来了大河庄,我就被缠上了,她总能躲过五叔的监管找到我:“青青我们玩吧。”到了吃饭时间也不知道走,还说,青青我饿了,母亲会从我们每个人的饭碗里匀出一份饭给她吃,她吃完了拍拍手,抹抹嘴,就说,青青我们玩吧。我心里除了对家里人的愧疚,也不胜其烦,因为我有做不完的活,被她纠缠,我什么也干不了。

英子说,我想到个好办法,我们教她干活,她那么大,总比我们能干吧。

但是菜菜不干了,她说我不干活。

英子说,你不干活,吃什么呀。

菜菜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英子说,我们吃的都是我们干活赚来的,你不干活,就没有饭吃。

菜菜咯咯笑,那就不吃。但是下一次,英子家吃面汤,就是菜汤撒一把苞面糊糊,饭刚端上桌,菜菜就端起饭盆连喝了半盆,吃了三个人的饭分,恨得刘奶奶打了她一顿。菜菜跑去找五叔,五叔不敢上门说话,来找母亲,母亲叹气,说老五,你就当这事儿没发生,领菜菜回去吧。但是菜菜说,我不回去,我要青青陪我玩。我也火了,说菜菜你多大了,谁爱跟你玩,你不要再来找我。

菜菜当时坐到地上号啕,青青欺负菜菜了,青青坏丫头,下河被水淹死,上山被毒蛇缠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

母亲皱皱眉,怎么这么毒!母亲找出两粒糖,给小妹一粒,给菜菜一粒,说,菜菜乖,青青不是好孩子,以后菜菜不跟她玩。菜菜把糖直接吞了,嘻嘻嘻笑了,她笑起来十分好看,有一个圆圆的酒窝,她白了母亲一眼,说,我就找青青玩,青青不欺负我。

但是五叔把菜菜横到肩上扛走了。

关于菜菜,母亲认真地跟我谈了一次话。

她说菜菜是别人眼里的傻子,你知道的吧?我当然知道。你认为她傻不傻?她虽然傻,但是菜菜不坏,还挺可爱的,关键是,她挺可怜的。

母亲说,你是想帮你五叔照顾菜菜吗?

我一愣,当然不。母亲说,那你是喜欢跟菜菜一起玩?我说也不,菜菜没人一起玩,英子、小娟也嫌她,我跟菜菜一起,她们就自己玩去了。

母亲说,你还是个小孩,不喜欢做的事情不用勉强自己,你和大人不一样。母亲说,你长大了,不要像妈妈。

我突然想起,菜菜可以不干活,其实做傻子挺好的。母亲说菜菜命还不太坏,很多傻子都被家里扔掉了。我说扔哪里了,母亲说,不知道。冷冷的,我不敢再问。

偷偷地问刘奶奶,她说,永远不要问你妈这个话题。

因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小孩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那年的雨季来得比较晚,但是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迅猛,看山二大来向父亲汇报,山上很多地方都发生了小面积山体滑坡,一些老树都连根带梢被卷进了土里,“百年的大树,就像压根没生过一样。”二大说起时,一脸的恐惧。

父亲劝诫他,以后上山自己小心点,碰到大雨天就不要上山了。但是二大还会每个日子一日数次地喊山:搂草的,打疙瘩,一个树枝不准动。嘹亮、权威、亢奋。

但是现在二大失踪了。有三天的时间我们没听到二大喊山了,再加上山洪不时暴发,村子里流言纷起,人们惶惶不安。

刘奶奶说了,黑鱼精睡了百年了,要翻身了,它一翻身,山下百里人家会荡然无存。一百年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父亲说:“这老太太在造谣,人心不稳了。”

但是山洪还是来了,山洪还是蔚为壮观的,山洪像一堵混浊的墙,呼一下倾了下来,带着冽历的冰刀一样的水汽,冲下来的不仅有成抱粗的大树,还有猪羊鸡鸭和长条板凳,我们大河庄的人就拿着挠钩站在岸边捞东西。找到主儿的,归还原主;找不到主的,归为己有。

第一波山洪就将青年点的房子卷走了,就是五叔现在这个家。还有那些刚搬家的猪。五叔和菜菜幸好在村子里,才逃过此劫。山洪一下子就把那排红瓦房子吞了,那房子,渐渐地被肢解,卷走了。

滚子河、滚子河,一条脾气暴虐的河,而真正体现出滚子河暴脾气的还在下游,据说下游的桥被冲垮,几十户人家被淹,也是因为下游汇入了歇马山暴滚的山洪。

父亲派出的巡山小分队,两天后找到了二大,确切地说是尸体,更确切地说,是被撕扯得只剩下骨架的尸体。巡山小分队根据镰刀和腰上的绳子,判断出是看山二大,他们说,那个惨,没见过这么惨。

母亲去邻居小娟家帮二妈料理二大的丧事,父亲回家时喊我把母亲叫了回来。父亲淋了雨,又受了惊吓,筛糠似的抖着,说,连心肝肺都被掏了,像是遇上了狼群。母亲说,咱们这儿好久没有狼了。父亲说,还有什么会这么狠?

晚上,我问母亲,狗和人一样,会记恨人,会记仇吗?母亲说,你又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不敢想,去逗小妹玩,小妹的头发软软的,往人身上一靠,无比的温暖富足,像七米一样,有大而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满心的安全与欢喜。

二大的丧事办得简单而仓促,一领苇席卷了残躯,直接进了坟地。二妈并没有像一般新寡的女人那样,哭天抢地大放悲声,她听从父亲的劝阻,也没有去见二大最后一面。

我们再也听不到二大看山的喊声了。这样静寂的早晨,日复一日提醒我们,有这样一个人悲惨地死去了。二大一死,他们家那些埋在地下的故事,就像雨后的大腿蘑菇,争先恐后地窜出一个个黑糁糁的蘑菇头。先是大娟跟一个外地男人跑了,接着二娟跟人养出私孩子又扔了。再接着十四岁的三娟打群架残了眼睛。这一切,伴着二大的死去接踵而至。刘奶奶说,八成是祖上没积德,报应在这一辈上了。也不对呀,二大跟我们同宗,是一个祖宗呀?

二妈并没有像我们大家担心的那样,会疯掉。她就那样坐在炕上,一袋一袋地抽烟,烟火儿在烟锅里闪闪灭灭,她的脸也忽明忽暗,看不到表情。

父亲和母亲说起二妈,说,整个人木了一样。

母亲说,那她还能怎样?

父亲说,他们家要是有个儿子,就不至于是今天这样,哪怕小娟是个儿子,那也叫户人家。闺女们都嫁了以后,他们那个家,就彻底完了。

二妈在一个晴和的好日子,找人拆了窗棂上的隔板,把二大收藏的宝贝全拿了下来。我们看到,有一小袋花生,几只核桃,几只大枣,还有两包蛋糕,包装纸都被油渍透了,蛋糕缩成小团团,又干又硬。二妈把这些东西,连同隔板,拿到十字路口全烧了。

第二场山洪被暴雨裹挟着呼啸而至,大河庄下游有几十户人家房屋倒塌,幸亏人畜撤离得早,没有伤亡,但是我们屯里家家户户都被安排住了灾民,家里乱成一团。最大的好处是家里的活儿总有人抢着干。小妹有人抱着,我也从来没这么悠闲过。雨停了,山洪仍然像飞机一样轰轰烈烈震天动地地过庄,菜菜又来找我。

“青青我们玩吧。”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找我一个小孩玩,我有些不自在。屋里有人说:那个就是傻女菜菜吧。

家里闷,我就跟她出来了。这时候一定是河边最热闹了,我们就去了河边。五叔也在,他塞给我一布兜的糖,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的糖,他说青青帮五叔一个忙。我因为吃了人家的糖,就说,行啊,做什么?他说帮我照顾菜菜几天,几天后我不回来,你告诉你爸,我回不来了,让他派人把菜菜送回去。

我说你去哪里?

他说反正不回来了。

母亲说你是个小孩,你不喜欢的事情不用勉强自己。

我说我不要你的糖,我把糖全掏出来,塞给菜菜,往家里走。菜菜死拽着我,她的力气是个大人,我挣不过她。

我说五叔,别以为我是小孩子,你就欺负我,你就是想不要菜菜了,你嫌她傻,你想进城去找你过去那个女人,人家都结婚了,再说你都要结婚了,菜菜都要生小孩子了,我不替你照顾她!

他说五叔求你了。

我说你怎么不去求七爷,你干吗来求我这个小孩子,你就是想让菜菜来我家吃饭,你就是欺负我!

五叔不说话,转过身,说菜菜,你去找自己父母去吧。

菜菜大叫,不!不!一边奔了五叔去,一手还死命地牵着我不放手。我弄不开,只能被她拽着一路小跑跟着她。

五叔头也不回,径自走到河边,最终他也没有回一下头,一头扑到河里,被浊浪一卷,就跟那一大堆脏污的东西卷到一处;又一个浪头,抛到几米高的高空,又落到污水里,一转眼工夫,直冲到下游。

菜菜一边拽着我,一边大叫,老五!老五!就奔着河过去了,我吓得哇哇大哭,也挣不过菜菜,冲着她的手狠命地咬了一口,菜菜松开手,一脚投进河里,直接被卷走了。

我醒来时看到的是母亲泪水纵横的脸,周围是两个妹妹,小娟、英子还有亲亲邻邻一圈人,看到我醒了,母亲哇一声哭了,接着我听见父亲说,醒了就好了。

但是我又睡过去了,似乎是睡过去了。满山满岭的野百合在缓缓地渐次开放,开得舒展、艳丽、优雅。那些蝴蝶,这个枝头停停,那个枝头转转,那么多的小鸟一起唱着快乐的歌。但是突然花丛中窜出四只野狗,四只茁壮的大狗,把二大按倒,残忍地撕扯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惨叫。

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人,都是女人,她们把饭桌摆在我身边,原来是请了刘奶奶在扶乩。门窗紧闭,窗帘拉上了,桌面上铺了一层细沙,刘奶奶扶着个箩圈,圈上绑了根乩笔,刘奶奶拿着乩笔不停地在沙盘上写字。她太老了,都得有人扶着她,她扶乩的手已经苍老得像枯树枝,但是那个箩圈自己走着,时快时慢,走走停停。刘奶奶口中念叨:我乃胡仙姑,今天来为你们消灾解难。母亲请仙姑看她女儿是否中了邪,孩子总是昏睡并且胡言乱语。乩笔继续自行,停下后,众人仔细辨认,是个“菜”字,中间有人说,看吧,就是冲到了傻菜菜。众人急问,怎样来救救这孩子啊!

沙面被抚平,乩笔继续走字,停下后,众人辨认,一个“婚”字一个“女”字。

母亲急问,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胡仙姑说,天机不可泄露,你们自己参悟吧,我走了。

然后,刘奶奶手中箩圈一扔,软软地倒下去。被众人扶到炕上,喝了几口热水,缓了过来,母亲把记录下来的乩文给她看,刘奶奶说,是冲到菜菜了,菜菜想和老五办个阴婚,让青青顶个女儿的名分,披麻戴孝圆坟。

门突然被撞开,父亲回来了,他一把把桌子掀在地上,两脚把乩具踩个稀烂,说,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哪来什么的鬼神妖精,我的女儿,什么都不怕,我行得正作得正,邪魔外道才不敢进我这个家门!一屋子的女人早逃得没了踪影,父亲打开窗户,我闻到了阳光暴晒着的庄稼、泥土的味道。父亲把我抱在怀里,说,青青不用怕,爸爸在这儿,青青是吓着了,过几天就好了。

父亲的怀抱虽然久违了,但还是温暖的。我试图睡一会儿,闭上眼睛,脑袋里却是另一个清晰的世界,明晃晃的白天,百合枯枝落花满地,满地都是黑色的燃过的纸片一样的花瓣,满地都是菜菜哀怨的眼珠子,不小心我就踩上一个。

我呼地坐起来,啊啊大叫,妹妹抱住我,用她小小的身子,使劲抱住我,姐姐不怕,姐姐不怕,我安静下来,听到自己眼泪滴在她手背上吧嗒吧嗒的声音。

母亲给我吃了朱砂,终于可以睡了。我这一觉竟睡了四天,醒来以后母亲问过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说话,我再也不愿意说话了。别人问我五叔和菜菜的事情,我说不知道,我还是个小孩子,有权利不知道。那以后,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傻傻呆呆的样子。

秋天来了,滚子河又像个大姑娘,温顺羞涩又美丽,芦花朵朵在风中唱歌,我在河里洗了脸,过了石板桥,我开学了。

母亲的肚皮又鼓了出来,我说这次你一定能生个弟弟出来,母亲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一定要生个弟弟出来。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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