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精妙平衡的努力评杨秀丽长诗《雪山的心跳》
2014-02-12褚水敖
褚水敖
向着精妙平衡的努力评杨秀丽长诗《雪山的心跳》
褚水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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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诗坛流传一种讥讽,说一些诗歌评论时常落套,比如面对作品,动不动便亮出西方大家的文哲理论。读杨秀丽新近出版的长诗《雪山的心跳》,我也未免“落套”,情不自禁地想起海德格尔的一些名言。海德格尔哲思的一个重要支撑,通俗地表达,是存在的生活需要诗化。他的“遮蔽”和“澄清”的概念,以及关于“诗意地栖居”的命题,无一不是这种诗化要求的显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诗意的激情呈现不光是对生活的深度追问,同时还应该是对艺术的完美求索,臻达精神向往与诗艺创造的精妙平衡。从这样的意义上看待杨秀丽的这首长诗,我们可以发现,这部以上海援助新疆喀什为题材的作品,一般地指明她所营造的鉴赏欣悦是不够的,它的内里还跃动着一种启示性的东西。这种启示性的东西,不仅能够增进读者对于生活的形象理解,而且可以激发当前诗歌创作方面的深度思考。
上海援建新疆喀什,这项巨大工程正在产生深广的影响。对于这项工程外部世界的单纯描绘,不必由文学来实现。然而即使是对于工程内部世界的寻觅与探索,如果其中诗的要素不能具备,寻觅与探索的过程也不能称之为诗化。杨秀丽在喀什体验生活的那些日夜,当那些闪耀着奇光异彩的边陲山水草木交织在她的脑海,当那些新鲜别致的上海人的援疆故事激荡她的心灵,不知滔滔诗情在她的胸中有过怎样的涌动。显而易见的是,她在必然纷至沓来的意象中,选取“雪山的心跳”,定格为这部长诗的名字,是颇具匠心的。这里的雪山,作为意象,分明具有多重意思。它是一种自然意象,但不仅是以纯粹的客观实在物象来明喻“新疆”,它其实还是“新疆”的暗喻。这里的“心跳”,既可作为自然意象,也可作为人文意象,而且同样含义多重:是拟人化之后的雪山的精神情状,也是新疆人和援疆者的心灵动态,由此合成为内涵丰富的生命象征。
好的诗,总是以别出心裁的美丽吸引人。《雪山的心跳》只分三章,外加序曲。序曲与首章,酣畅淋漓地展现喀什这一古老大地以及人心的无比美丽。把著名的叶尔羌河比喻为“醉酒的英雄”,在“畅饮了莽莽昆仑的酒浆”之后“信马由疆”。诗歌以闪电般的快捷方式,出人意料地营造一种因醉酒而生的朦胧效果,显然要把读者不经意间即刻引入诗的境界。在十分朦胧的诗意氛围里,推出的却是异常清晰的感人图景:祖国西部最为壮美的大漠风华,不仅是莽莽昆仑,石头城遗址,金湖杨森林,喀尔苏沙漠等等,更有作为“打柴人的女儿”,却又是“音乐大师”的阿曼尼莎汗,以及被誉为“华夏瑰宝”的十二木卡姆……画山画水又画人,笔触迅捷而传神,令人目不暇接而又联想丛生。那么,作者时而寄意雄浑,时而醉心细腻,恣意运思驰思,仅仅是为美丽而抒写美丽吗?
当然不是。诗人笔下的美丽,从表面看,是出于感性;但深入到内里,无疑有一种理性在流动。如果读完长诗的全部,再回看序与首章,这种感觉就会更加明显。而诗只有凭着理性才能获得价值和光芒。在这里,理性不是别的,是对她所描绘的美丽的一种规定。长诗是在通过艺术手段进行暗示:新疆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以及景观中的新疆人,正因为他们和它们美丽异常,所以必须具有对于这一切美丽的精心保护。而上海对喀什的援助,当然是一种保护方式。美丽的要求保护和保护美丽的要求,以及由此生发的对于美丽的保护行为,必然形成一种道德担当。《雪山的心跳》正因为通过诗的方式树立了一种道德担当,夺目的亮色便出现了:它不仅使诗中美丽的一切具有了精神指向,而且使诗本身精神升华的实现成为可能。而通常所谓的作品的思想性,也因此而在长诗的字里行间得以蕴藏。
道德担当在艺术品尤其在长诗这样的文学样式里,自然需要构建与这种担当相适应的艺术审美方式,而审美方式毕竟有高低文野之分。很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道德担当理应闪耀的神圣感与崇高感,将因为不曾具备与之相应的审美愉悦,于是成为空中楼阁。在作品中,当道德担当与审美愉悦达到理想的平衡,作品就成功了。这种平衡越是精妙越是完美,作品的价值取向就越是向巅峰状态变动。很显然,杨秀丽的《雪山的心跳》,是在这方面作了一番努力的。
杨秀丽的诗歌创作,经二十多年孜孜以求,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在她往昔的诗作中,经常通过驾驭清新别致的语言,驰骋令人讶异的想象,也辅之以回味无穷的雅趣,在营造诸种生动多姿的诗境过程中,显现或蕴藏自己对生活的全新感知和深入思索。《雪山的心跳》所调动的艺术手段,分明是作者择取了她以往艺术经验的突出部分,并且力求提升,用以达到承载道德担当的平衡效果。
这主要是奇峻的想象和独特的意趣。
先说想象奇峻。诗在本质上存在于想象或幻想之中。诗人对现实的想象才是诗中的现实。特殊的喀什的山水人物,需要特殊的想象来进入诗境,不然不能丰富和生动。“废寝忘食的太阳,空中的援疆者,叶尔羌的长手指,把昆仑雪山的酒,搬到大漠,像小沙狐的漫步,不声不响,像胡杨的醉,不问人事和时间”——多彩的自然天地的空间,在多重的想象空间里任意游荡,夺人心魄,这是对于自然;“上海来的援疆者,以上海力量的总和,以生命中的一切,以大海和大陆交汇的心胸,变成光明与庄严的星盏”——热情的社会生活,在想象女神的青睐里尽情变化,这是对于人生。有的想象,作者以小见大,例如:“雪山的心跳,苍健而丰富,在爱的听诊器下,它们清晰如同大海。”而有的想象,作者又以大见小,例如:“莽莽昆仑,雄鹰难以测量,究竟有多少矿物质,披挂永世的冰川和孤独,怀抱月亮般的光芒,如同怀抱一扇窗。”在杨秀丽的这首长诗中,尽管想象的样式各个不同,但想象的姿态却有一个共同点,即是奇峻。所谓奇峻,几乎是奇特的极致,犹如异常险峻陡峭的高峰忽然平地而起,给人以奇诡而又陌生之感。而在这种感觉里,长诗所要表现的道德担当,往往有了更为明艳突出的效果。
再说意趣独特。没有意趣一定不是好诗。常听说关于诗的一句贬语,“这首诗没有味道”,即指意趣。近日读到明代竟陵派诗人钟惺关于诗之意趣的一段话,是由评介苏东坡诗的趣味而引起的:“譬之人,趣其所以生也,趣死则死,人之所以知觉运动以生者,趣所为也。”一首诗的意趣,可以体现在总体情境的把握上,也可以表现为局部,包括结构、修辞和语言。尤其是诗的语言,最能彰显诗的意趣的有无或多少。《雪山的心跳》一个很显著的特点,是雅趣横生的诗句不断涌现。比如,作者把援疆者崇高的感情喻为“爱的瀑布”。在将这“爱的瀑布”作了揄扬之后,又急转为援疆者情愫的另一面:“瀑布也有它的火苗,燃烧成思乡的河流。”又比如,描写援疆者别离自己僵卧病榻的母亲:“那么憔悴,瘦骨嶙峋,她吃力的喘气声,也像别针一样,别在你疼痛的心底。”诗中的许多意趣,大都由诸如此类出人意表的奇想造成。这是一种猛一看十分无理而细一看却十分有理的奇想,如“生活多么残酷而吝啬,一片茫茫的手掌,长满密密麻麻的尖刺,像父亲长久的节约”。在“鹰舞”一章里先写出雄鹰的时动时静,接着是这样的句子:“我在此长久留驻,终于明白,鹰是动静皆宜的细胞,鹰是雕塑。”真是奇似无理,却理在奇中。只要仔细阅读这些诗句,莫不感觉逸趣多端,深味油然,读者的心灵将会因为诗的意趣而滋润,而摇荡,而诗艺的感染力,也就在其中迸发了。
长诗《雪山的心跳》作为上海市重点创作项目,出版之后反响甚好,作者为这一成功而求索的精心与付出的辛苦,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冷静地看待,我认为这部作品也有明显的不足之处。就作品所要核心表现的道德担当而言,我以为最为遗憾的是,作者在形象地展示援疆工作的必有性方面缺乏钻探的深度。透彻地展示新疆的山水田园物品和新疆人的美丽,当然是题中必有之义,但这只是美的一面。而美与丑总是相比较而存在的。那么,“丑”的一面呢?所谓“丑”,主要是指毋庸讳言的新疆的弱项,比如还存在不少困顿。新疆的山水需要改造,新疆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也必有需要改进提高之处。而这些困顿的存在,正是上海援疆的前提。作者如果在这方面能够有一些敏锐的观察与深思,在困顿的强调,还有民族团结的注重等方面加深主题的开掘,力争在道德担当这一层面上加深思想含量,长诗可能会更闪出沁心的光彩。另外,就审美愉悦的生成来说,作者纵然腾挪笔墨,施展气力,但仍然在运思遣神方面流露出一些粗糙。例如,长诗或是一些结构的组合,或是一些句子的发落,往往鲜明有余而含蓄不足。有些诗句还再加推敲,才能更为精美生神。
读杨秀丽这部长诗,还使我联想起著名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为什么会在当今世界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对诗歌创作很富有指导意义的是,他作品中强烈的道德感与伦理感,和他的审美超越、审美愉悦,能够经常处于精妙的平衡。《雪山的心跳》与这位波兰诗人的追求应该说有点类似,但如何才能真正达到起码是接近这位大诗人那样的境界呢?这可能是杨秀丽今后的诗歌创作需要进一步努力的目标吧。至于这是一条漫漫长路,毋需多说。
编辑/张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