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香的一个冬夜
2014-02-11袁省梅
袁省梅
七岁那年那个冬夜的煮羊肉香,一直都生长在我的记忆里,蛰伏的兽般,只要说起最好吃的东西,或者嗅到一丝的羊肉香,它就会乘云驾雾,呼啸而来。
那时,我喜欢绒线花,也喜欢夜来香。它们,粉红金黄的香味,也浓郁,也香甜,夏天的一早一晚,在我家土院子的角角落落蜂般嘤嘤嗡嗡,缠缠绕绕,惹得猪圈里的黑猪、炕头的花猫都不能老实待着,吭哧吭哧地四处踅摸,好像妈妈把什么好吃的东西藏了起来。妈妈最喜欢藏东西了。有一年快过年时,妈妈把炸好的麻花装到柳条筐,把柳条筐藏在东屋的房梁上。有着狗鼻子的小哥找到了,偷了一根麻花,要放回筐时,没放好,嘭嚓一声,过年待客、走亲戚的麻花摔得粉碎……
那些花虽然香,却只能嗅,不能吃,就是你大口地吞咽了,肚子该咕噜时还是寅时不等卯时。也有能吃的花,比如槐花、榆钱,可是,冬天里,到哪儿找它们呢?后来看到有人把肥壮壮的南瓜花炸了吃,就可惜我家院子的南瓜花都让蜜蜂蝴蝶和日头风雨这些东西给吃了。话说回来,就是吃,它能有羊肉好吃?
还是羊肉好吃。
天擦黑时,三叔把风火炉子泥好了,火也烧旺了,黑铁锅里添了大半锅水,羊肉一块块放了进去,羊蹄子羊杂碎都放了进去。羊是三叔在岭上养的。三叔在岭上看守石场。石场是大队的。锅开了,肉香味在风中扭搭着跑来了,先是轻轻怯怯的样子,试探般,给三叔一点儿,给奶奶一点儿,给我和小哥一点儿,给黑猪和花猫一点儿。接着,就浓厚了,密集了,熟稔了一样,可着土院子四处跑。羊肉香在院子里波涛般前赴后继涌荡起来后,奶奶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软和,妈妈每天晚上点灯后发出的叹息也不见了,眼眉上所有的难心和烦恼,好像都跟着那一锅的羊肉,煮化了,飘散了。
三叔说,黑咧,星星都出全咧。
一抬头,果然看见了满天的星星,也干净,也清冽,在我的头顶,挤成疙瘩了。它们,肯定是嗅到了羊肉香,跑过来的吧。
三叔说,你们先睡,熟咧,唤你们。
我不愿意,小哥也不愿意。可是,院子太冷了。小哥说,我回去暖一下。我们就回到屋里,挤到炕头,趴在窗户上看。窗格子上糊着白麻纸,隐隐地,只看见了炉里的火,红红的一团。还有一个小红点,一闪一闪的,是三叔的烟锅子。锅里的肉看不见了。羊肉的香呢?小哥说,香味跟着我们进来了。耸起鼻子一嗅,果然是。我和小哥趴在被窝里,都不舍得睡去。可我们的头一挨到枕头上,眼皮子就打起架了。我们就把枕头抱在胸前,扔到一边。嗅着溜进来的羊肉香,我说要吃一碗肉喝两碗羊汤。小哥说他要吃两碗肉喝三碗羊汤。我说那不行,你吃两碗肉我也吃两碗,你喝三碗羊汤我也喝三碗。小哥说你能吃了?你个小女子娃。我说你管呢你管呢。吵着,我就用枕头砸小哥,小哥也用枕头砸我。我们把羊肉的香味搅腾得浓一道淡一道。奶奶说,有你们吃的呢,快睡吧。三叔也在院子喊,再闹,骨头也不叫你们啃。
睁开眼睛时,是早上了。想起昨晚我和小哥是裹在羊肉香里睡的,我就赖在被窝里眯着眼,使劲地嗅羊肉香,可是,一丝羊肉香也闻不到了。好像是,那些濃浓淡淡的香味,粉红淡白的香味,只是梦里的。
哇──小哥的号哭将我吵醒。
肉没了。锅里一块肉也没了。肉汤也没了。黑铁锅里只留下白腻腻的一圈油,像睁眼的一瞬间留在唇边的一抹笑。寒风在锅里转圈圈。我的目光伸出舌头,使劲地在那圈油上舔,心却委屈得被泪水淹没了。
肉呢?
三叔不说话,他蹲在炉子前,头夹在膝盖间,肩膀风中的树枝般抖,两脚间黑湿了一个点,又黑湿了一点。好久,三叔才抬起头,把手伸给小哥,只剩这个了。
三叔的手心里躺着四枚羊骨头,我们叫它“羊拐”。我们喜欢在青石板上玩羊拐。
三叔说,羊拐上还有点肉,要不,叔给你煮碗羊汤吧。
三叔真的用四个羊拐煮了一碗羊汤。羊汤上漂着白的葱绿的香菜,香极了。三叔说,好喝不?三叔说,要不,泡点馍?三叔说一句话,就吧唧一下嘴,喉咙里就迅速咕噜一下,很响亮,很兴奋,好像那羊汤是他喝了。
我笑了,从碗沿上看着三叔。
三叔看着我和小哥说,明年冬里,叔一定让你们好好吃一顿羊肉。
明年冬天能喝到羊汤吃到羊肉?奶奶撇着嘴。
妈妈去抓柴烧炕,也停下了脚,看着三叔,看着我和小哥,扁扁嘴,没说话。
我没有问三叔。我也没有问那锅羊肉的下落。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问过三叔。也许,我是害怕答案会冲掉那个冬夜留给我的大把大把的香。我只记得当时非常相信三叔的话,看着三叔,我点点头,说,嗯。
选自《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