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书写与中国现代性的成长
2014-02-11靳志朋
靳志朋
(1.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天津 300071; 2. 爱知大学中国研究科, 名古屋4618641)
白话书写与中国现代性的成长
靳志朋1, 2
(1.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天津 300071; 2. 爱知大学中国研究科, 名古屋4618641)
中国人使用的书面语言在近代经历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这个过程漫长、曲折而又复杂,一批文化精英和官方携手推动,顺应了时代的潮流。变革的背后蕴涵着丰富的现代性含义,可以将其归纳为三个方面:科学理性的觉醒、普通大众的权利、民族国家的形成。近代的白话文运动经历了晚清和民国两个阶段,从开始兴起到曲折发展再到最终取得胜利,伴随着传统文化的扬弃和新文化的再生,把中国和中国人带入了与以往不同的现代性世界。
白话文运动; 科学理性; 大众权利; 民族国家; 现代性
从晚清开始,在西方的冲击和影响下,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是以工业文明为代表的现代性世界。古老的王朝渐渐远去,一个新生的现代中国艰难地缓缓升起。在这个不断衍生的过程里,中国的经济、政治、文化、思想、军事、外交等领域均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其中,在富有鲜明民族性和时代性特征的语言领域,白话成为普通大众能够掌握的书写和阅读工具。这场变革带来的现代性意义,不容小视。笔者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现代性”的意义归纳为三个方面:科学理性的精神、普通大众的权利、民族国家的建立,并从现代性的角度对文言到白话的转变进行阐释。
一、白话书写:近代新文化理想的实践
近代之前,白话一直被淹没在文言的主流书写里。文言从汉代开始作为一种固定的书写模式流传下来,后世的文人士大夫形成了摹古以为高的文人心态,他们写文章是为了代圣人立言,即“文以载道”。于是,文言作为一种书写系统,渗透着儒家的忠孝伦理、等级秩序、宗法观念等封建意识形态,在无形中控制着阅读者和书写者的思想。与此相对应,散布于民间的俗文学,大多是用通俗易懂的口语写成。如唐代用来讲解佛经故事的“变文”,宋代出现的“话本”小说,以及元代之后大量的戏曲、弹词等说唱文学。清末民初的“白话文”,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大量的新词汇,并用欧化的语法把它条理化。可以说,传统白话、民间口语和外来语汇,是近代白话书写的三个主要源头。
晚清时期,白话文字成为一种文化潮流,影响日益广泛。在维新运动的激荡下,“白话”被视作开启民智、实现救亡的利器,如“白话为维新之本”、“崇白话而废文言”、“文言之光力,不如白话之普照”等。维新人士期望“以言论变易天下”,不惜抛开“圣人之言”,提出一系列文字改革的主张并付诸实践,如陈荣衮鼓吹报纸文字应改文言为浅说,无锡举人裘廷梁在家乡创办《中国官音白话报》,为白话书写开辟了舞台。随着清末新政运动的开展,官方也开始认可并使用白话文字。如地方官员发布白话告示;创办宣传宪政、地方自治的白话报刊;在训练北洋新军的过程中编写灌输忠君思想的白话歌谣。清政府还鼓励创办白话报。1908年颁布的《大清报律》对白话报作出“免缴保押费”的优待。1910年颁布的《钦定报律》又重申了这一规定:“宣讲及白话报,专以开通民智为目的、经营鉴定者,得全免保押费。”[1]而其他报馆每月发行四回以上的要交银三百圆的保押费,每月发行三回以下的交银一百五十圆,对白话报刊的优待则减轻了发行人的经济负担。一时之间,白话报刊大兴,据统计,清末民初的白话报刊有600种之多[2]。同时,革命阵营中的陈天华、秋瑾、林獬等人用白话文鼓吹革命,制造声势,如《中国白话报》、《警世钟》、《猛回头》等,都有较大的影响。连一向推崇魏晋古文的章炳麟也用白话撰写《逐满歌》,号召汉族民众革命排满。在拒俄运动、路权运动中,也有大量宣传革命、反抗清政府的白话传单。总之,清末的各种政治力量都看到了用白话文扩大舆论宣传,争取民众支持的重要性。
这一时期的白话文作品数量多、规模大,工具性特征明显。这些白话文字大部分以政治说教为导向,缺乏美感及温柔敦厚的气质,文学价值不高。虽然提倡和撰写白话文的皆是饱读诗书之士,但他们都把其作为一种政治手段,仅是写给下层人阅读的,自己著书、写信、撰文依然使用文言。在这些文人的心目中,“他们”和“我们”在社会地位、文化分层上是不同的,白话是施舍给“他们”的,带有“救济文体”的性质。因为不注重对白话文字本身的锤炼,这一时期的白话文比较粗浅,有的是直接把口语、方言转换成书面文字,通俗有余,隽永不足,真正能流传下来的作品少之又少。以致后人谈论白话文运动时,都只讲“五四”,而不讲晚清。只能说,晚清白话文运动结的果实还是青涩的。
辛亥革命结束了清政府的统治,中华民国成立,“揖美追欧,旧邦新造”[3],充满着新的政治气象。人们像否定清王朝一样,否定旧的文化体制。胡适、陈独秀在1917年高举“文学革命”的大旗,以建设中国的新文化为目标,再次掀起了白话文运动的新高潮。这个运动不再有“他们”“我们”的区别,白话的使用者被当作平等的国民而存在,不再仅仅被当作教训的对象,因此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和响应。1918年1月,《新青年》四卷一号开始采用白话与新式标点。鲁迅、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等现代知识分子的加盟,为其注入了思想解放、个性自由、反对专制的新内涵,使这一时期的白话文运动更为彻底,具有革命性的意义。恰逢其时,段祺瑞执掌的北洋政府,要在国家制度层面将这种已然存在且广泛流行的书面语法定为“国语”,以终结一国之内多种文体和多种语言并存的高度离散状态,建立统一的书面语,配合其“强南以就北”的国家统一计划。按现代“民族国家”的定义,统一的现代主权国家的核心标志是“国语”的统一,此乃形塑“国家认同政治”的核心部分[4]。1920年1月,北洋政府教育部根据全国教育联合会呈送的决议,颁令全国:“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5]同月,教育部公布修正“国民学校令”,将“国文”一词改为“国语”,以利国语教育推行。4月,教育部又通告全国,到1921年冬季为止,国民学校原先采用的文言教科书一律废止,各科教科书均采用语体文。作为现代“国语”的白话终于纳入了官方教育体制。从此,白话取代文言,确立了在全国基础教育中的正统地位,学生的听说读写都可以在一个语言系统中完成了。国文课程的改革,国语教科书的编撰,从制度层面上确定了白话文的合法性,国家层面的教育政策、法令在这次变革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国语运动的成功,为白话文运动最终取得胜利奠定了基础。之后,虽然学界还有关于白话与文言的不同争论,但白话作为现代汉民族书面语基础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后来经过鲁迅、周作人、沈从文、林语堂、张爱玲、钱钟书等作家不断提纯和雅化,文白之争得到调适,使其成为一种融合了平淡、清丽、雅致、博识、洒脱、韵味、含蓄、幽默等诸多特色的文体,白话从一种现实语言转化生成为文学语言,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最终达到了完美与成熟。
二、科学理性和民众权利:思想与社会的变动
晚清以来,西方以坚船利炮让中国人见识了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落差尺度。在屡次抵御外侮失利的压力下,开明人士悟通了向西方学习的道理。从最显见的军事和器物,到外交和制度,最后是西方的科学和民主精神。中国传统社会所积累的经验、道德在西方的科学面前,显得那样渺小,不堪一击。当国人渐渐明白西方的强大是建立于发达的现代科学的时候,科学至上便成为万人传颂的口号,人人信奉的标准,救国图强的法门。一批学贯中西的学者推动了科学思想和理性精神在近代中国的传播。严复在甲午战争后翻译的《天演论》,使西方的进化论思想整整影响了一代中国人。本来与康梁并无直接联系的严复,也由此成为世人公认的维新派最重要的思想家[6]。他的另一大贡献是将西方归纳和演绎的科学方法引进中国,以重视实践检验和逻辑推理为特征的科学精神,渐渐改变了中国人重视感觉和经验、强调道德与良知的认知方法和思维方式。随着科举制废除和新学堂设立,大量关于自然科学的内容进入学校的教材和课堂,科学更趋于普及。据统计,1915年新文化运动开始的时候,全国各类学校在校生已达到430万人[7],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总人数则在1 000万人以上。他们接受了科学教育的训练,自然会将其转化为一种新的话语力量。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国人发现“科学”、认识“理性”的时代。根据“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的文献资料检索显示,“科学”一词在1902年后使用次数逐渐增加,还出现了“科学真理”、“科学公理”这样的用法。在中国人的用法中,“科学”从一开始就具有“正确”、“真实”的属性,而不仅仅指一个逻辑体系。1907年后,无政府主义者用“科学”来论证平等价值的正当性,并以之来证实儒家伦理的虚妄[8]。与此同时,理性精神开始勃兴,1915年之后,“理性”一词使用次数大大增加,主要用法为逻辑推理和理智等含义[8]502。这些统计结果都有力地证明,科学和理性已经逐渐深入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话语。
五四时期,科学作为新时代的最强音,成了评判一切事物、思想、价值的标准,具有信仰的意义。各派人士在科学问题上达成了一个共识:科学是现代社会必备的条件,科学不发达是中国在国际竞争中失败的主要原因[9]。只有“科学”这把神器,才能扭转国势凌夷、文明落后的双重困局。在这样的背景下,汉语本身也需要经历一个科学化的过程。科学思潮,为白话取代文言的变革提供了一个强大的权威性依据。这时,胡适已经接了严复的棒,继续提倡科学方法和理性精神。当时的新式知识分子用科学的标准来判定文言和白话的优劣。在他们看来,旧的文言是一种诗性语言,传达的信息是含蓄的、朦胧的、模糊的,而白话可以做到精确、清晰、严密,真实地传达信息。胡适还谈论到白话是文言的进化,从单音的进化为复音的,从不自然的文法而进化到自然的文法。文言与白话的区别,被理解为不自然与自然的区别,也就是不科学和科学的区别[9]111。有了科学至上的思想基础,当胡适和陈独秀举起白话文旗帜登高一呼的时候,得到了众多新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热烈响应。白话文运动,也成为新文化运动最显著的成绩。
白话文运动的发生与近代中国社会变动相辅相成。社会的剧烈变动催生了语言变革,语言的变革又推动着现代性社会的成长。社会变动表现在社会阶层、社会结构、经济产业、社会能量分布的变化等方面。金字塔式的等级社会被打破,逐渐演变为一种扁平化的社会结构,普通大众聚集的社会能量不断增强,他们的权利意识从无到有逐渐生长起来,话语表达的愿望和需要也日益强烈。富有民主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的新式知识分子顺应时代潮流,形成了重视现实、眼光向下的良好风气。
在传统社会,统治阶层对书面语的形成有巨大的影响。因为他们掌握着强大的政治权力,同时也垄断着文化教育的资源[10]。中国古代就有“学在官府”、“官学合一”的传统,官府控制着学校教育,学校教育的目的是经邦济世,为官员队伍储备人才。只有少数人才能读书,并受到社会的尊重和仰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大部分普通民众则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不能系统学习儒家经典著作,终其一生也难以做成一篇有模有样的文章。延续两千多年的文言书写通行于官方和士大夫文人阶层。社会下层的农民、工人、商贩等普通民众则习惯于浅易的白话。文言和白话成为社会分层的文化标志,文言是为“老爷”用的,白话是为“听差”用的。
进入近代,士农工商的阶层秩序被打破,底层民众的活力不断彰显。随着权利、平等等现代思想的传入,所有人都要上学受教育,通过学习掌握生存技能和生活常识,成为一种普遍的观念,但文言却极大地妨碍了民众对现代文化知识的学习。而且,文言已经不能适应竞争日益激烈、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现代社会,文字上的简单化、敏捷化、通俗化,成了不可逃避的时代趋势。改文言为白话,是开明之士的美好愿望和文化使命,更是普通民众的利益所在,二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当白话文运动的领袖胡适喊出“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的时候,奔走于大街小巷的车夫商贩都将“我的朋友胡适之”挂在嘴上,引以为豪。
后人对此给予很高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思想统治是通过话语统治实现的,语言的背后是权力。为平民争取民主权利,首先就要打破少数人对语言的垄断,把文字交给大众。用白话写文章,把“写”与“说”从二元状态变为一元状态,就改变了语言的权力结构,把语言交还给社会大多数的老百姓。这种着眼于社会底层大众的动机,不仅是慈悲的,而且是伟大的[11]。还有学者将“五四”文学及文化运动的基本性质认定为一场浅俗革命[12]。从社会变动的视角来看,民众力量崛起是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社会变动的一个分水岭,学生、工人、商人等普通民众所显示出的政治能量、话语力量是惊人的。根据相关数据库的统计资料显示,“白话”一词在文献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年份恰好就是1919年,达到829次;“白话文”一词出现次数最高的年份也在1919年,达到260次①。白话已成为全国民众喜闻乐见的语言形式。5月4日那一天,许德衍起草的文言宣言就没有罗家伦起草的白话宣言所具有的鼓动力量和崇高声望,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三、政治助推:民族国家的成长
纵观世界,近代的语言变革是伴随着民族国家的成长而推动的,新的语言形式与一个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息息相关。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其著作《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中,将语言列为民族国家形成的重要前提之一,认为在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中,“民族的印刷语言”具有无比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的重要性[13]。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英国、德国都产生了自己的民族语言——意大利语、英语、德语,但丁、乔叟、马丁·路德分别在这几种民族语“雅化”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其中,但丁的《神曲》确立了意大利语的尊严和价值,是其成熟的标志,因此,人们授予他“意大利语之父”的殊荣[14]。各民族国家建立后,纷纷利用政权的力量强化推行统一的国语。意大利语产生于托斯卡纳地区的方言,1860年意大利统一为一个国家时,使用托斯卡纳标准语的人口只占总人口的2.5%[15],它的推广是通过国家力量来完成的。英语从英格兰的“东中部土语”上升为英国的“国语”,主要依靠英格兰对其他地区的征服和殖民扩张。从16世纪到20世纪,经历过一个曲折而复杂的过程,罗马教廷使用的拉丁语被欧洲各国语言所取代。同中国相邻的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迅速向民族国家转变。东京话上升为国语在全境强制推广,以此完成了民族国家机能的统合,“日语乃日本人之精神血液也,日本之国体主要因此精神血液而维持”[16]。甲午战争后,日本国内产生了蔑视中国的风潮,国粹主义出现,日本主体性意识开始上浮,从汉文脉置换为“我文脉”,改变了以往以“汉语为尊”而以和语为“贱”的心态[17]。他们认为“汉字汉语”使“日本文”的独立受到了侵害,并在削减汉字方面取得共识,将汉字控制在最小限度,定格为大和语言的表达均以平假名标记。同时,为适应近代发展的需要,更贴切地表达近代人的思想感情,日本近代也掀起一场白话文运动,确立了一种新的言文一致体,即书面语言与口语语言一致的文学体裁。口语体的小说作品、报纸杂志的论说文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口语体的国定教科书也开始发行,加快了由文语体到口语体的演变过程。口语体文章简洁准确,在新的意义上颇受欢迎[16]163。这个过程同样也比较漫长,直到大正年代(1912—1926)的中期,才形成当今所见的日文文体。
欧洲和日本所发生的语言变革,对中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黄遵宪在晚清担任驻日外交官时,就慨叹“言文一致”对于民众普及知识的重要性,希望将来中国也能够变更出一种“适用于今,通行于俗”的新文体。教育家吴汝纶于清末赴日本考察学务,日本教育名家、贵族院议员伊泽修二谆谆以告:“以国语一致为统一社会之要”[18],“欲养成国民爱国之心,须有以统一之。统一维何?语言是也。语言之不一,公同之不便,团体之多碍,种种为害,不可悉数。查贵国今日之时势,统一语言,尤其亟亟者”。吴汝纶问道:“统一语言,诚哉其急!然学堂中科目已嫌其多,复增一科,其如之何?”伊泽氏坚定地回答:“宁弃他科而增国语!”[19]并举德意志、奥地利、匈牙利的正反事例,说明语言统一与国家统一的关系。吴汝纶把这段对话记入《东游丛录》,归国后把这份考察报告交给学部,作为制定新学制的蓝本。维新人士王照在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受假名文字的启发写成《官话合音字母》一书。他以官话为标准音,采用汉字偏旁为字母,也有人称之为“假名式”拼音。王照主张“语言必归画一”,并强调拼写“北人俗话”(白话),反对拼写“文话”(文言),将白话文运动视为拼音字母运动的灵魂。1903年,王照在北京设立官话字母义塾,成为最早在民间推行汉语拼音的学堂,产生了不小的影响[20]。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蔡元培也援引欧洲近代各国民族语确立的事实,来论证发起白话文运动的合理性。
近代之后的中国已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所发生的语言变革具有普世的现代性意义,贯穿于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中。在传统社会里,中国人只知道“华夷之辨”、“朝廷”和“天下”,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的观念。直到清末,民族国家的思想和理论才得以传播,思想家、宣传家梁启超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1898年,梁启超使用了“中国民族”一词,较明确地将“民族”与nation对应起来。1900年之后,中国人的“民族”观念开始形成。一方面是对西方列强侵略的反应,继而是向其学习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因为中国本身的民族问题,特别是异族统治这个因素。孙中山倡导的“民族主义”主要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在1903年的拒俄运动中,“民族”的使用次数达到了最高峰[8]502。与之类似,清末之前“国家”一词主要是指皇帝、朝廷和政府。1899年6月开始,梁启超创办的《清议报》连载了伯伦知理的长文《国家论》,系统介绍了西方的国家观念。梁启超直截了当地主张“人民国家”,批评中国人不分“朝廷”和“国家”。此后,传统的国家观念遭到系统的批判,人民主权的观念开始广泛传播[8]554。可以说,伴随着救亡、宪政与革命的政治运动,民族国家的观念是在清末开始出现的。
在近代民族主义的潮流中,中国社会动员的基本取向是将不同地区和阶层组织到民族主义的目标之中,完成建立现代统一国家的任务,语言运动则是这个民族主义运动的有机部分[21]。近代语言的统一和推广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中央政权的力量,是国家的制度性的实践和规定。清末吴汝纶赴日考察后给管学大臣张百熙写信,主张用王照的“官话字母”统一全国语言,“此音尽是京城声口,尤可使天下语音一律。今教育名家,率谓一国之民,不可使语言参差不通,此为国民团体最要之义。”[19]436正是在他的影响下,1903年,依据新制定的《学堂章程》,官话列入师范和高等小学教程。官话课程每周授课一次,内容以会话和听力为主,以《圣谕广训》为教科书,推广官话的意识形态意义显而易见。1910年,资政院议员江谦在《质问学部分年筹办国语教育说帖》中,认为国语教育是宪政的基础,“官话”一词名义无当,“非所以示普及之意”,并提出将其改称“国语”[22]。同年,程先甲等人给资政院的说贴中,明确主张“公民之资格,必以识字为标准,不识字则不得投票”,他甚至建议各府州县城乡及各镇各营各埠工厂各衙署均各设简字官话传习所,“毕业者始认为公民,否则夺去公民资格。征兵时不识简字者不得充当士兵”[22]130-132。要建立一个以民意为支撑的现代民主社会,使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其意愿,是“国民”区别于“臣民”的一项基本素质和要求。至此,文字问题不仅仅是开启民智的工具,而且成了其是否具有公民资格的凭证。
民国成立后,由国家主导的语言统一运动正式开始。首先将民族意识与语言统一明确联系起来,并预言方言会因此消失的是孙中山[20]67。他在“中国之铁路计划与民生主义”中,发表了如下看法:“今后将敷设无数之干线,以横贯全国各极端,使伊犁与山东恍如毗邻,沈阳与广州语言相通,云南视太原将亲如兄弟焉。怠中国同胞发生强烈之民族意识,并民族能力之自信,则中国之前途,可永久适存于世界。盖省区之异见既除,各省间不复时常发生隔阂与冲突,则国人之交际日增密切,各处方言将归消灭,而中国形成民族公同自觉之统一的国语必将出现矣。”[23]1912年8月7日,已经北迁的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通过《采用注音字母案》,决定先从统一汉字读音入手,实施国语教育。1916年8月,以教育部官员牵头,在北京成立了官方背景很浓的国语研究会,1919年4月,国语统一筹备会成立,主张“国民学校全用国语,不杂文言”。1920年,教育部正式公布《国音字典》,并明令废止全国小学的文言而改为白话,正名为“国语”。自此,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完全合流,实现了二者互胜双赢的壮举。当时官方与民间知识精英们携手,真是势不可挡。以白话为特征的现代书面语通过中小学生课本和报刊杂志广为流行,成为一种普遍语言。1926年1月3日,全国国语运动在《申报》上打出了这样的口号:“有统一的国语,才有统一的国家。”这是自国语运动以来,最为鲜明地表达了“国语”与“国家”二者之间的关系[24]。国语、国家与国民,是三位一体的关系,语言统一将增强国民的凝聚力,有助于实现国家的统一。北京话被逐步确定为国语的基础,国语完成了从交流工具到民族共同语的质变,白话取代文言成为通用的书面语,这个过程促进了国民对民族和国家的政治认同。尽管北洋政府历来以负面形象为人们所诟病,但是在这个意义上,它对中国的国家统一和现代转型有着深远的贡献。
四、结 语
白话文运动的兴起和发展,伴随着整个近代中国的转型,其现代性意义不容忽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说“语言创造了人”,如果这个论断成立,现代白话就是创造了现代的中国人。“白话文从自我发明、自我结构到自我风格化和审美化,一步步为新文化、新人、新社会和新国家做开拓和定型的准备,它作为语言形式、思维方式和审美方式所达到的疆域,也就是现代中国所达到的疆域。”[25]从社会层面来看,与劳工大众阶层的崛起、新式知识分子的成长、社会能量的变动、生活节奏的加快等密切相关。从政治层面来看,是伴随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变,民族共同语逐渐形成的过程。文化上,是中西交流融合,民族文化不断扬弃的产物。思想上,是科学精神、理性精神、平等精神和个性解放的反映。语言文字有构建的功能,所谓“学习新语言”,“寻找新世界”[26],获得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接收一套概念和价值,现代白话深刻广泛地影响了整个民族的思维、言说方式和审美心理。总之,它就像是一个多棱镜,可以折射出奇光异彩,蕴藏着无穷的经验和智慧。对于增强民族现代文化的感知和现代国家的认同,包括建设一个沟通理性的公民社会,都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是一个值得长期探索和研究的领域。
注 释:
①关于“白话”和“白话文”两词的数据统计资料,取自于“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开发,刘青峰主编);现由中国台湾国立政治大学“中国近现代思想与文学史专业数据(1830—1930)”计划办公室提供检索服务,谨致谢意。目前正由两校共同完善、开发数据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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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VernacularandtheDevelopmentofChina’sModernity
Jin Zhipeng1, 2
(1. College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2. Department of Chinese Studies, Aichi University, Nagoya 4618641, Japan)
The written language used by the Chinese people in modern times has experienced a transition from a classical style to vernacular. This process is long, tortuous and complicated, with a number of cultural elites and officials promoting to follow the trend of the times. These promotions with modern meanings can be summarized into three aspects: the awakening of scientific rationality, the rights of the general public,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 Modern vernacular movement experienced two phases, both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1912-1949), starting hard with tortuous development to final victory, along with the subla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new culture’s regeneration, leading China and the Chinese people to the new different modern world.
the Vernacular Movement; the scientific rationality; popular rights; nation-state; modernity
2013-03-26.
靳志朋(1982— ),男,博士研究生.
靳志朋,nkjzp@126.com.
K25
A
1008-4339(2014)02-17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