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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洲惊翡翠

2014-02-11何人

飞魔幻B 2014年1期
关键词:幻境湖底翡翠

何人

【楔子】

黑云翻滚,山雨欲来,酷夏的暑气却丝毫未消,反倒更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下一瞬,大颗雨点如泼天黄豆,噼里啪啦溅碎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飞鸟尽去,天地俱静,只余雨声凄凄。

蝉衣持一柄油纸伞,小心翼翼跨过坑坑洼洼的水塘,终于立定在粼粼湖边。湖水绿如翡翠,深不见底,蝉衣失魂落魄地望着那一朵一朵绽开的涟漪。

传说身死之后,心登极乐,传言真的可信吗?

蝉衣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突然跳跃起一小簇渴望,她抛开伞,一个纵身跃入翡翠湖水。湖面轰然炸开,涟漪荡漾得越发紧密。

不远处立了一男子,着一件雨过天青色衫子,周身散发着隐隐内力,直逼退了周围三尺内所有的雨水。他面上看不出表情,眼底却是沉淀了说不清的复

杂。见蝉衣跳入了湖水,他也自后无声无息跟了来。

湖面接连扑通两声,似跳动的心房久久无法平息。直过去许久,那涟漪湖面如饥肠辘辘的困兽尝到了新鲜人肉味,欢快地合上了嘴。

【湖中幻境】

有传闻,在那翡翠湖中央,有一座凡人无法靠近的海市蜃楼。活着时梦寐渴望什么,在那里便能一切成真。潦倒穷汉来了这里,在水底便得富可敌国,地位卑贱之人到了这里,在湖中也能权倾天下。

进入仙境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据说只用跳入湖中,肉身溺死后,灵魂便可住进翡翠仙境。只是传言究竟是否可信,并非每个人都敢于以身涉险。

蝉衣缓缓一路游来,她绸质的水袖鼓荡开来,周遭不时游过胖瘦不一的鱼儿。一条胖头鱼跌跌撞撞不慎钻入她的袖中,被她一个激灵大力甩了出去。惊魂未定时环顾四下,湖底密布着虾儿鱼儿,而她自己正咕噜咕噜吐着泡泡。

湖底除了鱼虾成群,还密密麻麻聚满了人,每个人衣着不一,有书生打扮的,也有叫花子模样的。他们或躺或靠,唯一相似的是都紧闭着眼,嘴角漾起心满意足的弧度。

他们鼻中呼出的气皆化为一串又一串的气泡,不知各自五光十色的梦里,又有着怎样的心想事成。

蝉衣绕过他们,在湖底又游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唯一的一间客栈。这湖底说来十分有趣,也似人间般有青石路茅草屋。不同的只是路面上水草飘摇,屋顶上鱼儿摆尾。

太多人想来这里,但来此的大多数人最后都只是蹲在路边,没几人付得起客栈天价的租金。可这些对她却不是问题,钱她有的是,轻而易举便自怀中掏出数锭银两。客栈老板是一只呆头蟹,用钳子夹住她的银两滴溜溜不见了踪影。

“大小姐果然阔气,叫我等平民如何自处?”身后突兀传来一声揶揄,蝉衣不转身都猜得到是谁,当下懒懒地翻了个白眼。她身后一抹雨过天青色,此时斜倚着门,模样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你怎的也来此?”蝉衣转过身,直视着男子冷冷问道。她的声音伴着气泡一同飞了出来,虽处在水中,她说话时却也能畅通无阻。不过此时她心里纳闷的是,为何无论她去到哪儿做些什么,总有个吊死鬼一路冷嘲热讽仿佛她不死他不休。

“我那么喜欢你,当然你去哪儿就要跟到哪儿啊!”男子眨巴着一双眼,故意装得无辜至极。他满眼的啼笑皆非,双臂环胸,得意地打量着蝉衣的反应。只是跟前少女压根没红过脸,只无可奈何瞥他一眼,迅速转过身提裙上楼。

他也不惊讶,只默默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一颗被湖水侵蚀得烦躁不堪的心,眼下反倒温柔沉静了下去。

我总是不放心,生怕一个疏忽你走着走着就永远走出了我的世界。所以我像一只吊死鬼,其实只不过想留在你身边。多少的玩笑都是出自真心,多少的嘲讽都是带着忐忑,只是你从来不相信。

客栈二楼,此刻蝉衣正叉着腰怒视着一屋简陋。

巴掌大的房间里除了张破损木床就什么都没了,一想到那高得几乎离谱的租金,蝉衣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不住这儿,难道要去路边和那些流浪汉一块儿挤吗?最后只得叹一口气,恼火地接受这个现实。

翡翠仙境不见日光,只有数不清的幻境难辨真假。对不惜牺牲肉身来此的失意人而言,湖底是泼天富贵心想事成,现实世界是炼狱迷途举步维艰。

只是这世间从来没有不用代价的美差,堕入幻境毕竟是件损耗精力的事,时日久了,他们便如被榨干汁液的落叶般萎缩下去。可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之人更是放眼皆是,宁愿现实中的自己在湖水里溺死,也要让幻境里的自己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

很多年后的蝉衣依旧会想起在湖底的那一段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旧时光,那个亦真亦假的湖中人,那个或痴或嗔的身边人。她家世显赫却孤注一掷来到这儿,说到底也不过为情之一字。

越是刻意去忘的越是忘不掉,人说翡翠仙境能心想事成,只要你可以回到我身边,那我宁愿永远葬身湖底。

【错置我心】

水光潋滟,一众流浪汉尽皆褪去衣衫,打着赤膊或横或竖将燥热的身子铺满青石路。湖水拍打着他们的面庞,他们有的傻笑不止,有的则满脸欣喜。

蝉衣掩上窗扉,缓步走至那张简陋木床。大概是一路奔波得乏了,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倚着木床很快意识便模糊了起来。

睁开眼时,猛地发现自己已不在破旧的客栈里,而是一条无人大道。水底也似能照进月光,石板路泛起霜一般的月华,她错愕地环顾四周,四下静寂无声。想了一会儿,总算意识到这是翡翠仙境里的大街,只是突然少了满街昏昏沉沉的人而显得略为陌生。

蝉衣踩着水光向前走去,隐隐望见街道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对着她长身玉立,一身黑色长衫轻柔鼓荡。她心里几乎下意识地闪过一个人,当即快步朝那人走去。那人却好生奇怪,她走几步他便也挪动几步,任她拼尽全力奔去也依旧无法缩短之间距离。

蝉衣跑得累了,满腔喜悦终化为冲天失望。是不是即使拼尽全力,她也还是永生追不上心底的那个人?心里失望,却措手不及被一人猛地摁入胸膛,对方搂得极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心骨。

蝉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几乎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前恰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他一点也没有变,眼睛还是深沉如夜,鼻梁依旧挺拔如峰,心似乎停止了跳动,只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融入周遭充盈的湖水里刹那无了踪迹。

“傻瓜,哭什么?”来月沉一双眼写满心疼与宠溺。蝉衣望得痴了,忘记了哭也忘记了破涕为笑,只这样一直一直看着他。水光下他的轮廓清晰分明,柔柔的眼里也是与她一样的相思刻骨,仿佛望穿天地也只需这样一瞬的相视。

突然,蝉衣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手臂狠狠咬了自己一口。明明下足了力道,手臂却莫说是伤口了,连疼痛感都丝毫未有。她刹那傻住了,心底片刻前震惊的喜悦又转眼化为了铺天盖地的失望。

“傻瓜,这一切都是在翡翠湖的幻境中。”来月沉望着她时而欢喜时而难过的模样很是无奈,轻执起她的手贴上自己脸颊,“可至少这里的你和我都是真真实实。”他声音低沉,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蝉衣静静听着,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任对方又搂她入怀。

这一切都不过照着自己的心愿织入幻境中,又何来失望与不甘。能再看见他,能再回到他心上,这样就够了。

睁开眼时才猛然发现自己依旧倚着破旧木床,湖水吹开了窗,木床摇摇晃晃,若不是底下锁上了巨石,只怕眨眼便要飘走。蝉衣怅然若失地起身走向窗口,只见眼前依旧是片刻前的那条月光大道,满街傻笑莫名的流浪汉,却不见了那个眼眸如月色深沉的人。

来月沉,多少年前的我一定无法想象,有一天我居然要靠这种方式见你一面。你如光一般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也消失得比光还快。只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没有放下你,更别提忘记你了。我总是不断记起你说话的声音,你笑的样子。每当难过沮丧,困惑迷茫,陪着我的一直是心里你的影子。

若来生也是戏一场,那就任我今世如梦中吧。

有人敲门不疾不徐,蝉衣转身推开门,门外依旧是一袭天青色。

“就知道你肯定没睡。”顾云起的嘴边吐出一连串气泡。他提了两壶酒,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不用猜都知道,此时此刻她一定百感交集。

夜凉如水,二人坐在破旧的木床床沿,就着窗外潇潇雨声,一杯又一杯共饮流光。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儿,那你呢,你来翡翠湖底又是为了遇见什么?”蝉衣怔怔盯着他再次斟满的酒,不由得突兀地开口问道。

这酒是客栈里买来的,竟能与湖水生生分离开,好不神奇。

顾云起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悠然饮酒,眼却如能洞穿一切般紧盯着蝉衣。“湖底几十年的光阴,现实中也不过是一刻的光景,你难道真打算在这儿待一辈子?”他突然放下酒杯,目光灼灼,望着蝉衣沉声道。“永远留在这里,你确实可以一生心想事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留给你爹娘的却是一个溺死的你?”

蝉衣眼眸一黯,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她又怎会不知这一切都只是幻境罢了。来月沉离开了她就再也不会回来,此刻的他或许正酣睡在某处温柔乡里,他一定不知道,不知道他无心的挑逗却让她永陷其中,更不会知道自己将会千次万次闯入她的幻中仙境里。

“我知道你是为了遇见他,可幻境毕竟是迷雾过眼,哪怕再逼真,也只是假象罢了。”顾云起不再多言,低头一杯又一杯,酒液一漾一漾,犹如晃动着的明月光。

有些事沉入心底根本没必要提起,就如他不会说,在他打盹的那片刻见到的会是蝉衣。他看着她笑着朝他走来,油纸伞下是毫无戒备的柔软笑意。他痴痴看着,忘记了调侃揶揄,也忘记了只言片语,只记得她就那样一步一步,似是朝他而来,又似乎永远走不近他身边。

醒来后的他怅然若失,只装作是一时兴起才提了酒来见她。她却不知他提着酒壶,在她门前立了多久。这是梦啊,这都只是梦罢了,好像是说给她听,但其实是讲给自己铭记。

一个今世走不近,一个永生追不上,究竟是迷雾颠倒了你我,还是尘缘本身便放错了位置,不能忘情徒惹了多少心困,“相思”二字作践了多少真情。

【孰假孰真】

湖水将整座城都浸得湿漉漉,破败的街道空无一人,宁静得越发诡异。往日里满街满巷的流浪汉此时却都消失无影,仿若空城一座。

说来也颇为奇怪,这翡翠湖底满街的流浪人,却是时有时无。

蝉衣叹了口气合上窗扉,知道自己又是进入了幻象中。身侧的来月沉轻柔地自后将她环住,丝质长衫摩挲得她脸颊异常舒适。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蝉衣双眼逐渐浮上泪光,强自忍住,挣脱来月沉的怀抱低声道。“你的回心转意你的真心相待,甚至包括你整个人都是假的,我早该醒了。”

来月沉一愣,双眉一挑颇为无可奈何。他想说些什么,却无奈跟前女子捂着耳朵偏是不听。心下怒火,身子猛地前倾,竟直直对着她吻了下去!

蝉衣一惊,欲推开却反被对方扣得越紧,只觉得他的唇柔软如棉絮却又沉重如峰峦,她一颗心如灌了铅水般不断下沉。良久,来月沉才轻轻松开了她,他二人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就这么静悄悄任光阴流逝。

“就算都是假的,可我的心却是真的。”片刻后,来月沉才犹豫着开口打破沉默。

蝉衣静静听着,此时此刻反倒说不出该是开心还是失望。她终有一天等来了他这一句话,可笑的却是,这一切却终究是假的啊!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遍天地打听他的消息,破铁鞋寻找他的踪迹。他落在青楼的衫子她捡了来也视若珍宝,他在酒楼碰过的碗筷她高价买回来不再许他人用,这么多的一切终换回的所谓真心,却还是她的一厢情愿。

“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我还有爹娘,不能总那样任性。”脑海中猛然闪过顾云起的话,蝉衣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看似极其认真的来月沉,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丢下他,独自离开了客栈,任着步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

来湖底已半月有余,她依旧夜夜遇见来月沉。幻境里的他像从前一样搂着她温言软语,仿佛有说不尽的绵绵情话,他还是会为她画眉敷粉,将她的手牢牢包在自己手掌之中。

而每当醒来时,一切又都如雾般消散了无痕。久而久之连她都渐渐迷糊了,到底哪个是真。她想起爹娘慈爱的样貌,竟也如梦遥远。她开始越来越害怕,怕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同所有流浪汉一样,再也无法从这里醒来。

她与来月沉相识在五年前,那时的她养在深闺人未识,一颗心还是天真不谙世事。而他一袭黑衣,蒙面飞身坐在她头顶房梁之上。她停下绣花的手,出乎他意料,她没有害怕也没有尖叫,而是傻乎乎地睁大眼问道:“你会飞吗,不然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他第一次见人天真得一塌糊涂,当下也觉得好玩,顺手便提上她运功一口气破窗飞上屋顶。他劲走如飞,她拍着手一面惊呼一面则哧哧地笑。月光轻柔,夜风盈袖,她笑着笑着骤然就停了,一双眼只牢牢地锁在他飞扬的发丝间。

她生平第一次,被一人怀抱着御风而行,被一人轻巧地破心门而入。自那日后,来月沉常在夜深时敲开她的窗门,她则兴奋地披衣跳下床,任他带着自己翱翔天地。他的眼眸如夜色深沉,他肩上总带有淡淡木枝香,年幼的她总以为那是一场长长不愿醒来的梦。

只是梦终有醒的那一天,她终是按捺不住了,一日见他背身立在她屋中,她悄悄上前猛地扯下他一直蒙面的黑纱。

那是她看过最好看的一张脸。

自那日后她更是夜夜与他黏腻在一起,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再也不肯带她飞檐走壁了。她还未来得及问为什么,倒先一步察觉出他的三心二意。

原来,他只是个采花贼,不过见她好玩不忍伤害,却终究要飞去别处采花。她就仿佛一个有趣的木偶娃娃,玩得乏味了便弃之一旁,好似不会伤心难过一般。她绝食了整整两日,终在爹娘以死相逼下才张口喝下一小勺米粥,每晚都让眼泪浸湿被褥,天亮时再肿着眼沉沉睡去。

有的人就像光一样突然出现,又如光一般骤然消失。她成百上千次地想象他的样子,好似他从未离开。

日日夜夜困住的是她的梦也是她的情,放错位置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

寂静的清晨,叩门声轻快有力。顾云起打了个哈欠起身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蝉衣一张如莲般的素颜。

“我想通了。”蝉衣晃了晃肩上的包袱,“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爱情。我想爹爹和娘亲了。”她眼眸清亮,皱了大半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整个人竟如重生般脱胎换骨。

一场痴心,五年也算是拼尽了全力。而她终究是累了,厌倦了这没完没了的流水无情。人这一生,情爱并非唯一的事。

顾云起错愕地看着,片刻后眉眼间再也藏不住笑意。他嘴角一勾,只应了一句:“我们一起走。”

你一场梦做了多久,我一颗心便痛了多久。多少个夜晚,我不敢睡,怕睡着了又见着你的容颜你的百般温柔,难过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时而拥有又时而被夺走。可多少个夜晚,我却又害怕清醒无眠,怕想到你在自己的幻境里同别人共剪西窗烛,怕忍不住总揣测着你眉眼间漾着怎样的爱意同着他人说话。

我放不下你,也从未想过要放下你。其实千言万语不过简单一句,我们一起走。

褪去脂粉的蝉衣似重生般悠然自在,连带着看顾云起也没来由地顺眼。她第一次发现,顾云起其实不调侃人时也不那么讨厌,甚至可称得上几分讨人喜欢。他其实有一对不深的酒窝,睫毛细密纤长,不说话时刀削般的侧面勾人心魄。

他二人穿过大街小巷,终回到了来时的位置。这一路虽说雨湿路滑,时光却似是流逝得异常之快。

只是说来奇怪,满街瞌睡的路人今日又都不知去向。顾云起略为好奇,这翡翠湖时刻透露着古怪,就如这些路人般时而挤得迈不开步子,时而又通通消失无影。

他二人齐身一跃,身子便缓缓浮了起来。直过了许久,这才钻出湖面。蝉衣瞧着湿漉漉的顾云起,不觉玩心大起,一个劲儿地冲他泼水。顾云起只得狼狈应付,心底却有着少许不安。

随着他俩的浮起,清透的湖水此刻却突然旋转了起来,一个人自岸边纵身跳下,正缓缓坠入湖中。顾云起有些许诧异,惋惜又一失意人来此重蹈他们的覆辙,不由自主地便奋力游去,将那人拖回岸上。

片刻后却猛然意识到不对,侧过身去,一旁的蝉衣竟如遭雷击般立定不动,双眸直直盯着那被他救上来的人,眼里是万分的不可置信与震颤莫名。

那人只昏迷了片刻,便呛出口湖水睁开了眼睛。只见那人一袭黑衣浓郁深邃,一双眼如夜色深沉,鼻峰如山峦挺拔。他痴痴的望着蝉衣,沉静良久才轻声问道:“还记得我吗?”

“我用了五年才看清自己的真心。”他一双黑漆漆的眼仿佛不见底的深潭,又似是蒙上了星光的夜空,望着一动不动几乎僵硬石化的蝉衣,他自言自语道,“原来,我的心里一直有你。”

顾云起此刻心里已清晰明白,他一言不发地紧盯着蝉衣,心里一瞬间竟有说不出的滋味万千。却见蝉衣始终面无表情,好似周遭一切俱与她不相干。独自立着出神了许久,又突然抬起自己的胳膊狠咬了一口,在他惊呼之前先一步疼得弯下了腰。

她一双眼或许是因为吃疼才泛上了泪光,只见她抬起头,怔怔望着黑衣男子,良久才自言自语般讷讷道:“这一定是假的。”

【昔日情衷】

夜风习习,寒气湿人衣。

蝉衣独自一人漫步街头,街上颇为冷清,打更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儿。她手里提了一壶酒却没心思饮,百般烦恼漫无目的。

白日一别,她独自飞奔回家,如何也接受不了。可奈何到了夜晚,又是不由自主地跳窗出来。来月沉已在客栈里等了她数个时辰,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脑子想到的却尽是顾云起。

她是在半年前遇见顾云起的。她不惜千金打听来月沉的消息,而偏巧他又算得上江湖百晓生。来月沉行踪不定,常常是她好不容易探听了他的住处,待她寻去时又已人去楼空。一来二去,焦急了她的人,却也陷落了他的心。

她不是不明了顾云起对她的心意,可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个从前坐在屋梁上的黑衣小贼。这情之一字,说来又多少磨人。

蝉衣信步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来月沉与顾云起歇息的客栈门口。她望着黑洞洞的大堂,思索了片刻,这才迈步入内。

蝉衣心底突生出强烈的不安,快步飞奔上楼,却被眼前景象骇得跌坐在地。

客房里的门壁上四溅着鲜血,桌椅俱破损不堪,显是片刻前这里发生过激烈打斗。而她能想到的,除了来月沉与顾云起,还有谁能如此?

只不知这是谁流的血。

来月沉是采花贼,且又曾展露出惊人轻功,这些血只怕不会是他的。蝉衣越想越是心惊,泪水先一步蜿蜒而下,掷地有声。

她没命般飞奔至顾云起的客房,房内空无一人,她只觉得心猛然坠了下去。她不敢去想那个可能,她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他眨眼消失在她的眼前!却是不经意间,蝉衣瞥见顾云起枕下的信笺一角,她愣愣地上前,不由自主地抽了出来。信居然是写给她的,信纸因泡过水而皱成一团,蝉衣小心翼翼地铺平摊开,生怕一不留神给撕破了。

她缓缓看下,眼底由诧异渐渐化为了感动,最后却成了刻骨的伤心。

顾云起这半生,动过心的只有一个女人。

他是江湖百晓生,时常蒙面打探情报卖钱。一日他蒙面坐在他人屋梁上,却不留神给那屋中的少女抬头瞥见。

他是那样慌张,生怕她扯开嗓子哭喊,给他招来数不清的麻烦。可谁知那稚气少女瞪了他许久,最后竟脱口而出道:“你会飞吗,不然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他的心是在那一刻突然柔软了下来,那么久了,他看过江湖人的尔虞我诈,走过了多少人为名为利不要命地厮杀,那一刻却只剩她银铃般的声音,与那双透明生光的眼睛。

后来他带着她飞檐走壁,看着她拍手欢笑,他心情也没来由地好。他极少与她讲话,更不曾扯下面具。她还是那样年幼稚嫩,他只盼有一日,情窦初开的她能亲手扯下他的面巾。

可是未想到的是,她确实扯下了那蒙面黑纱,却是扯错了人。那人不过是一个采花贼,恰巧经过这里,一袭黑衣的模样反使她认错了人。

他看着她眼底突然露出的光芒,心知或许比起他来,面貌好看的来月沉更适合做她心底一直企盼的英雄。而他这个不见光的影子,从此只能暗中护卫她的周全,免得那采花贼真夺去了她的童贞。

日日得相见,日日不能见。

再后来发生的,蝉衣不看也知道。她辛苦寻上顾云起,求他帮她找来月沉。她从来未认真看过他的眼睛,原来他藏起了那样多的心事。

五年里她散尽千金,耗尽痴心,终在翡翠湖一场场湿漉漉的幻境里看清了自己的真实心意。幻境与来月沉,孰假亦孰真。而原来真正的梁上小贼,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蝉衣静静地立着,眼泪被风干在面颊,她的嘴角缓缓漾上了笑意。只是这笑意却很快冻结在脸上,先前屋子里的血迹与打斗痕迹都还历历在目,顾云起又在哪儿?

她要告诉他,她终寻见了他的秘密。

【大梦一场】

待蝉衣偷携了匕首匆匆赶去时,目中盛下的只有面目扭曲的来月沉,与周身血迹的顾云起。

见她来,顾云起一怔,劈头便是一句:“快醒醒,翡翠湖的一切都是……”他的话未说完,来月沉对准他的胸口又是一拳。

那虎虎生威的一拳杀气腾腾,蝉衣听见了肋骨折断的声音,她只觉得愤怒一点一点漫上了她的心。她望着面无表情的来月沉,沉声道:“恩怨皆出自你我,你又何苦为难他呢?”

来月沉轻蔑一笑,寒声道:“只要你答应永远陪着我,我可以饶他一命。”他话音刚落,自地上提起奄奄一息的顾云起,一个大力再次掷向地面。

顾云起皱紧了眉,却是忍住不吭声。蝉衣瞧着泪止不住地流淌,只觉得心疼得无法言语。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总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心。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原来早已活在了她的心里,她放不下顾云起,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蝉衣,疼痛也可以是假的,千万不要相信你眼睛看见的!”顾云起奋力喊道,来月沉面露怒意,冷冷打量着半死不活的顾云起。“活得不耐烦了?”他眉一挑,自腰间抽出佩剑来。

蝉衣一惊,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这一刻她脑子里想的,尽是顾云起生她便生,顾云起若死,她自也相随赴黄泉。

“你就那么喜欢他?”来月沉剑尖一偏,不可思议地望着蝉衣,“我为了你不远千里赶来此,可以豁出性命跳入湖中,这便是你对我的回应?”他的眼眸如月色沉浮,隐隐似能瞧见稍纵即逝的伤心,“我明了自己的心意,再久都可以等,只希望你能同我一并留在这里。从此没有什么采花贼,更没有什么大小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来月沉静静道,月光下他的面庞也泛起清辉,仿若飘然的月下仙人。

蝉衣瞧得怔了,一时竟仿佛被他的话惊住了心神。地上顾云起望见她的神情,眼底一黯,默然垂下头去。她其实还是喜欢来月沉的,他知道。

来月沉面露得意之色,一步一步朝蝉衣走去,缓缓张开双臂。蝉衣整个人都痴了,竟也向着他移步而去。她目中流转的,是一潭明月,是一个五年前采了她的心的男人。

顾云起全身吃疼,再疼却也疼不过心。纵使自己豁出命去,她也不会对他多上半分的心。

正失意间,却突然听闻一声闷哼,顾云起抬起头来,只见来月沉的面色猛地苍白失色。

蝉衣握着一柄匕首,深深埋入了来月沉的心口。

望着来月沉吃惊的样子,蝉衣退后一步,冲他摇了摇头。“五年前你就骗了我,五年后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吗?”她目光冰凉,顾云起瞧得心惊,正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身子猛地一沉。

那数日来在湖底失去的重力,在刹那间猛然回到了体内。鼻腔酸涩,胸腔鼓胀,无数纷飞的气泡剧烈地抖了出来。

来月沉扭曲的面容终也化作泡沫纷飞无影。

最后的目光里,是翡翠湖水的轰然散去,天空一片片裸露了出来,连带着大地剧烈颤抖。那快如闪电的瞬间里,是蝉衣视死如归的扑来。她在天地颠倒前扑到了他身旁,轻声一句话,却仿佛比隆隆雷声更惊动他的心。

她说,我陪你。

【后记】

待蝉衣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湿漉漉地躺在湖边。雨依旧落着,半月前被自己丢开的油纸伞咕噜噜地在风中打转。想来,她在翡翠湖待了半个月,现实里也不过是片刻。

她支撑着坐起,连忙慌张地找寻着什么。直到望见顾云起倒在她身旁,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二人皆周身湿透,似刚从湖里捞起一般。那伴随了大半个月的恍惚感与失重感终彻底消失了,她望着茫茫天地,只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真实而动人。

其实不用顾云起说,她便已明了一切。翡翠湖幻境总想方设法留住入内的人,吸取精气以长久地存在。它使入内的人渐渐都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浑浑噩噩中被吸食了个干净。

在初入湖底时,她能够遇见来月沉。只是当她识破了幻境的虚假,翡翠湖不得不生出新的幻象。来月沉并未真的来此,那些之后的种种,原来也通通是身在迷雾中。只不过疼痛也可以是假的,就像你以为撕心裂肺爱上一个人,有时也未必是真。

而翡翠湖里幻想与现实的区别,在于现实是满街的流浪汉摩肩接踵,而幻境里却没有不相关的人。顾云起便是先想明了这一点,才明白自己即使功夫再高,在水底也斗不过来月沉的幻影,只得不住提醒蝉衣分清那都是幻境。

万般皆是假,那么那封信是真的吗?

蝉衣望着顾云起,静静等他醒来。只是她的面上丝毫不见焦急,等着等着,最终竟缓缓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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