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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成皇

2014-02-11天真无邪

飞魔幻B 2014年1期
关键词:王妃

天真无邪

大卉是从公主端和出嫁的那年开始衰弱的。一国尊严朝不保夕,狼烟四起,十六诸侯国相继崛起。

其中包括陈铭。他祖上原本是给大卉喂马的马夫,生陈铭时其母梦见巨龙入怀,出生那天满室异香,这似乎奠定了他之后注定传奇的人生,而他唯一欠缺的,是一个合理且高贵的出身。所以在陈鸣自封为王那年,他理所当然的,向大卉提出要娶一位公主。端和是被捆着双手硬生生嫁到陈国的。

一、

谁都不知道洞房那晚发生了什么,陈鸣在里头一待就是三天三夜,出来的时候面色森冷,形容可怖,抬腿踹翻了跪在门口侍奉的宫人,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待正主走远了,下人们三三两两站起来,将殿门拉开一条缝,进去找了一圈,在后殿浴池中发现这个来自大卉的公主。

她双目微合靠在池壁,露出水面的肌肤色泽秾艳,长发贴面而垂,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将她环绕。这景象美好,如果不是此刻扩散在水上突兀的红。

宫人们吓了一大跳,七手八脚地将她从水里救上来后,她恹恹看了周围一眼,安慰似的对那些被吓到的宫人笑了笑。这笑再也没从她脸上消失,如同留在她手腕上,那道没有任何人过问的疤。

之后陈鸣每月必来一次,不多也从不缺席,一来就将所有宫人轰走,走的时候也不见高兴,甚至有些压抑的勃然怒气。渐渐地,服侍的人也看出了些门道,陈鸣算准日子过来一趟,是因为他想要个孩子,一个足以跟大卉交差的婴孩。

这是当初大卉君王下嫁女儿时提出的唯一要求,第一个孩子只能出自端和。

很快的,端和就有了身孕。一月之后,陈鸣当时最宠爱的妾也有了动静,算是钻了空子:大卉要求第一个孩子让端和生,但也没说等生下来才能有第二个。再说天高皇帝远,且不论大卉都城离这远如百里,按如今这局势,大卉气数将近也不过早晚的事。

谁都没料到端和的孩子会突然没了。在她意外小产后,大卉的使臣紧随而至,措辞还十分严厉,命陈鸣将那怀孕的妾速速处决,不留余孽。

使臣一走,他踢脚踹翻面前桌案,回身抽出悬在壁上的宝剑,转身朝端和所居宫殿大步走去。没人敢拦,跟在身后一步不拉的大总管心里咯噔下,觉得不对劲,这侯爷从凝华殿出来还是满面怒容,怎么到了王妃门口反倒糊涂了,连步都迈不动。

二、

里头有人说话,声音细细小小的,一件一件交代着来这儿后的生活,托使臣递给远在大卉的父亲知道。

“孩子我会再养一个,等生下来,带去给父亲瞧瞧。这些年几个姐姐嫁的嫁,走的走,都不在父亲跟前。最可怜就是小妹妹,至今下落不明,也托大人让父亲放宽心,大卉还要依仗父亲操持……”

陈鸣慢慢垂下手中的剑,心里头空落落的,好像就看到端和坐在对面,一只烛,两杯酒,闲话家长,她有粉色的颊,会对自己温暖地笑。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被自己这个想法给迷住了,但很快,旖旎绮思于瞬间抖落。

他痛恨自己那一刻的软弱。持剑转身又走,一番来去折腾地宫人们一头雾水。大总管心里通透,待陈鸣走远了,才压低声音吩咐服侍的人:“以后对这宫的主子上点心。”

心绪不齐,坐下才看了会儿书又有奴才闹哄哄地从后头过来:“侯爷,秋娘去找王妃求情了。”

秋娘就是他此刻宠爱,新近有了好消息的妾。当下他一跃而起,在花园撞见秋娘软弱地跪在她跟前,哭求她放过肚里的孩子。端和想扶她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一听宫人报侯爷到,这一扶硬生生扭转成了推,众目睽睽之下,秋娘身体一歪,整个人跌进了湖里。

下人们捞的捞救的救,无动于衷的只有站在湖面漠然旁观的端和,和刚刚出现在这里的陈鸣。有感觉他出现,端和转过来,波澜不惊地看过去。陈鸣心想,哦,她就是这样的,精心维护好一国公主的尊严,却让所有人看起来毫无尊严可言。他直视端和,冷冷地问:“王妃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我的解释对你的决定毫无作用,我又何须多费口舌。”

“你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端和笑了,给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你不敢。”

一线愤怒终于彻底崩坏他隐忍的自尊。她太骄傲,也太直接,优越的宫廷生活将她保护得太好,她始终没有学会说话圆滑的技巧,她以为自己不过陈述一个事实,但这事实却成功地激怒了陈鸣。

他恨她与生俱来的高贵,那种因身份而生的傲骨让他永远觉得她高不可攀,他想毁掉她,折断她的翅,把她拉入泥淖,变得跟自己一样脏。

他身体力行着一切能让她感觉屈辱的事,就像撕裂一件玩物华美的外套,他想让她明白,一切并非理所当然的存在,就算是个公主,他也能让她活得跟个侍妾一样卑微。

她不就是要那点尊严吗?他偏一点都不给。他时时刻刻盯着她,莽撞唐突,总想在她身上找出点不得体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时候,有个妾失嘴提到王妃,陈鸣当时就把脸一沉,那妾自掴一掌,忙改嘴:“妾是听说王妃善舞,心中怀了仰慕之情。”

陈鸣冷冷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在侍妾以为大祸临头的时候却忽然笑了:“这有何难。”他命人将端和请来,侍从们很快领命去了。

端和的拒绝并不出他意料。他大手一挥,扔出两字:“再请。”

侍妾们敏感地察觉陈鸣今晚异于平时的情绪,争先劝酒,他来者不拒。烂醉时侍从匆匆赶带给他一个醒酒的坏消息,端和没来,并且……侍从期期艾艾,不敢继续往下说。

陈鸣只觉心头烧起一把邪火,烫得双眼通红:“说。”

“王妃让奴才记下今晚侍宴的几位夫人,明日要么送归本家,要么逐出陈宫。”

侍妾们惊呼一声,或委屈或无辜地齐齐看向他。陈鸣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来,就势将桌案狠狠踹开,咬牙切齿道:“反了她啊,她算什么东西,她不过就是大卉送来和亲的,跟个妾有什么区别。到了这儿,到了我陈鸣地界,她还想着把自己当公主。”

二话不说提了剑就出去,侍妾们谁都没拦,相互使了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

三、

岂料刚出凝华殿就撞见素衣而来的端和,看也没看他手中拎着的剑,直接道:“秋娘身体不舒服,你得闲去看看她。”转身要走之前又蹙眉看了醉醺醺的他一眼,“我头疼你那些妾不着四六的条件,有空教教她们规矩。”

是的,她就是这样的,她的身份让她不屑争取他的宠爱。他一厢情愿的羞辱真正能伤害的,也只是他自己而已。心头的火渐成燎原之势,他甚至觉得今晚的月色都在怂恿着他脱缰的理智。不可侵犯是吗,他偏就要撕碎给她看。

他大步过去,以男性力量先天的优势制住她一臂,在她惊呼出口之前将她扛上肩头。她激烈反抗,动用全力抵挡他进一步侵犯,可惜,在进入凝华殿之前,她反抗的唯一成果是用自己的指甲,划伤了他脸颊。

侍妾们愕然看着刚还满面怒容的陈鸣扛着他的王妃返回这里。这是端和前十几年从未直面过的惨烈局面,她甚至觉得,如果就此死去,也会比面对接下来的事情更有尊严。

陈鸣双目通红,声音奇怪地喑哑着,命那些侍妾滚。

他的目光让她意识到今天在劫难逃,但她无法接受在这种地方接受她夫君的宠幸。待人一被放下,她立刻开始挣扎,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已被陈鸣从背后压到羊绒的地毯上。

他醉得离谱,力气大得惊人,却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摸到了她湿涔涔的脸。

这女人的泪,永远是他最心疼的东西。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体的渴望仍旧在蓬勃地生长,他放轻动作,吻着她的脸、额头、眼睛、漂亮的颈,像是着了魔,那些他从前不肯承认的别扭,那些他东躲西藏的喜欢,时至今时今日终于借着烂醉的名义爆发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不定心里还恨着我,”他吻得含糊,说得也一样含糊,“我算什么,能娶到你……那真是癞蛤蟆……吃天鹅……”

“见到你那天我就傻了啊……这些年我拼了命打下陈国江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我做这些全是为了你啊……可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借着侵入殿中的月光,端和看着他俊朗却无意泄露悲哀的脸,心中茫然一片。

“端和,”他察觉她的软化,加倍地吻她,“给我生个孩子。”

是的,她确实是抱着赴死的准备从大卉嫁来。她也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冰冷的愤怒。

她愤怒自己无力更改大卉日渐衰微的现状,竟沦落到和亲来维系。那晚当陈鸣揭开盖头看见她被绑起来的双手时,停留在他脸上的喜悦迅速被惊愕取代,他下意识问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你不会想知道的。”她微微抬起脸,漫笑着答他。

确实,这答案的真相给他当头棒喝。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对这事实做何反应,茫然中低头看她,等待她解释或者哭泣。陈鸣模糊地想,只要她随便找个借口,他就会毫无原则地相信,然后加倍地疼惜。

她没有。她给了他一个近乎讥讽的笑:“我说过,你不会想知道的。”

惊怒勃然而起,陈鸣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之后三天,他用他的经验能想到的所有方式羞辱端和,好几次,他都以为她快死了,那时候他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多好,权当她死在梦里。也好过美梦做尽,遭她迎头痛击。

四、

知道端和有孕的那天,宫里刚来了一批美人。消息传到所居的凝华殿,美人们亲眼目睹这个身居高位的侯爷当场愣在那儿,发了好一会儿呆,那表情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一样。

大总管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个好消息陈鸣毫不在意,至少在别人看来,直到大总管忍不住提醒:“这个点,王妃应该在午睡。”当下他就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把推开服侍的人胡乱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百忙中还不忘回头瞪总管一眼:“欠揍呢是吧……”风风火火穿上鞋出去,到了门口停住脚吩咐他,“别跟来了,有人来帮着挡下,回头赏你。”

自那个晚上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去见过端和,与其说不敢更应该说他是不好意思。但幸好,老天不曾亏待自己。

四月的天却已经开始热了,端和贪那点凉,把软塌设在了蔷薇树下。他怕人发觉,看一会儿,就踱去湖边逛一圈,然后假借顺路的名义,再经过那架蔷薇。等他第三次从湖边绕回来时却发现端和已不知去向,他心一慌,四处找时就听有人在他背后轻喝了一声:“是谁?”

那是劈开他人生鸿蒙的声音,当它已成绝响而又再度响起时,他几乎只想痛哭一场。端和立在近处树下,双颊是初醒时的粉色,连带眉骨都是一段可爱的稚红。这景象奇异地熟悉,陈鸣悲哀地想起,这其实就是他对爱情最初的华美记忆。

两厢对望,谁都没有忽略此刻对方眼中过分的感慨,是否可以从此原谅,他不知道。他能说的只是,好好照顾自己。她仿若未闻。早已习惯这样的绝望,时至今日他仍不肯放弃,他近乎软弱地哀求:“从前我做的那些混账事,你别往心里去。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害怕看到她眼中绝望的示意,不待她有所回应,他落荒而逃了。

陈鸣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直至孩子出生。在最冷的冬天,半夜。乍听下人回禀,当下陈鸣一跃而起,一把推开争先为他披衣的人,边往脚上套鞋边问听到动静进来的大总管:“稳婆来了吗?”

“来了来了,”大总管也跟着他团团乱转,急得满头大汗,“哎哟,您不能穿这个,伺候的人呢,您别碰这东西,让下人来……”

“哪这么多规矩,”他只穿了中单,胡乱找了件大氅罩在外头,拔脚要往外走,吓得大总管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了,“您不能就这么出去啊,这还是腊冬呢,风呼呼的,您别急,这不还没生吗?”

气得陈鸣把穿反了的鞋子一脱就朝他扔了过去,大骂道:“蠢货蠢货蠢货,没听王妃痛得受不住了吗?”

大总管自然不敢驳他,只得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明明只是说快生了。

等一行人火急火燎赶到端和所居宫室外,孩子已经生下来,是男孩,母子平安。那瞬间,谁都无法准确描述陈鸣当时的具体表情,他像是迷惘到了极点,以至于一时半会儿没能听懂这浅显易懂的句子:“再说一遍。”

稳婆喜气洋洋地答:“是个公子。”

他摇头:“后面一句。”

大总管心里一叹,知道这爷又中了魔怔,代稳婆答:“回侯爷,王妃好好的。”

陈鸣双膝一软,头重脚轻,一头栽在雪地里。

陈鸣这一生,唯一愿意俯首称臣跪倒在其脚下的,就是这个被端和命名为思的孩子。那之后宫中陆续有新生儿降世,但没有一个得到的宠爱能和陈思所获得的媲美。在他降生的最初三年,他获得的是一个父亲无微不至的全部的爱。

他周岁的时候,陈鸣用纯金制成一面拨浪鼓当贺礼,其奢侈程度连端和看见了都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叹气:“太贵重了。”

陈鸣忍不住对她温柔的笑:“权做个念想。”

她一怔,旋即一笑掠过此刻心中异样,却没发觉她的夫君一直在背后脉脉凝视自己。

天是突然变的。

五、

同为诸侯国的苠国在某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逼近陈国都城。因为陈鸣捷足先登,娶走大卉仅存的一位公主。大卉最小的公主一直下落不明,也没有其他女儿能光耀他苠国的门楣。苠王心中不愤,借此发兵,同时逼着大卉傀儡君王将公主端和改适他们苠国的公子。

陈鸣怒极反笑,扬手将那战书抛向空中,拉弓瞄准,松手,急速飞旋的箭矢携带破天的怒意将那黄纸钉在殿中柱上。垂下弓时,他冷冷地笑了。

当晚端和便派人将他请去,盛装以待,隐于灯火下的容颜有芙蓉一般的盛大感。第一次,面对她的主动示好他品不出任何愉悦的心情。

他等待她将一切和盘托出,直至酒过三巡,她仍只是安静地替他布菜。他酒量颇好,但奇怪的,这一次醉意来得格外迅速,是烦愁能催化人的理智,还是大醉一场本来就是他寤寐求之的事。

在他接近烂醉的时候,她起身向他郑重施以大礼。当隐约的猜测终成绝望时,他以为就此死去也不过如此。

“你我心知肚明,这场联姻并非你情我愿。现在大卉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她从容继续,“当初就是为了稳固陈国地位我才嫁来这里,现今你的目的达到,也该放我走。”

陈鸣只觉得心肺狂跳:“你想怎么做,委身苠国公子?像当初你嫁给我那样再嫁到他们苠国去?”他咬牙切齿,额头青筋乱跳,近乎恶毒地骂,“荡妇。”

她笑了,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某种诡异的挖苦:“洞房那天,你不就知道吗?”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踹翻面前酒席,跳起来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心中嗡嗡巨响,陈鸣知道,那不过是他早已碎裂的心再碎一次而已。洞房那天他才知道她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失守的除了她身体,还有她早已不知去向的真心。不,她根本就没有良心。

他很慢很慢地继续:“你替我的儿子取名为思,我忍了这些年都没问过你,你思念的人,到底是谁?”这时端和已经走到大殿门口,站住,回头听他继续,“既然你决意要走,那我不妨告诉你。”陈鸣挑衅似的对她冷冷一笑,“当年你小产就是我示意,因为我怀疑,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端和身体一震,似惊似怒,转身迅速融入殿外璀璨光影中。那将是他永不可达的天地。

而他选择继续痛饮,然后大醉一场。是五岁的陈思叫醒了他,模糊的视线如水纹一样温柔地荡漾,透过这个酷似端和的眉目,他依稀看见很多年前端和的影子。

他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想时间是如何潜移默化,把他们变成今天这样。

他的出身不算体面。父亲是大卉马夫,从他懂事起的大部分日子都在喂马和清扫马厩中度过。遇见她时他十四,她比他更小,活泼好动,成天策划逃离枯燥的宫闱生活。趁服侍的人不备带着小妹妹悄悄溜到马厩,被尽职留守的陈鸣逮了个正着。她有意拉拢,解下悬在腰间的玉诱惑他:“你把马给我,我就把玉送给你。”

陈鸣也只是轻轻瞥了一眼这通体莹润的美玉,以沉默表示和谈的瓦解。逃亡的失败彻底摧毁了这小女孩游玩的好心情,眼看着要哭了出来。

这女孩的眼泪,是他见过最心疼的东西。

他慌了,将牙一咬:“行,但必须让我跟着你们,晚上门禁以前,你要把马还回来。”

那是他们人生之初最美丽的记忆。他带她和小妹妹于城中四处游荡,在夜市遇到一个摇着拨浪鼓招揽客人的货郎,端和目不暇接地看,陈鸣注意到了,将马停下,叮嘱她们不要乱走,然后小跑过去买了一面递给马上的她。

她随手解下玉佩要赏他。陈鸣脸一红,觉得难堪,小姑娘似乎也发觉他异于寻常奴仆的自尊心,上下端详他一番,然后动手解下他挂在脖子上驯马的哨:“这个我喜欢。”

当陈鸣回神时,玉已经取代竹哨挂在了他脖子上。女孩满意地上下端详一番,笑了:“我跟你换,就算你不舍得都没办法。这生意啊,我做定了。”

他一愣,感觉出玉上她残留的温度,心中一暖。要费劲多少力气才能成全年少时某一瞬的念想,她就像檐下初晴的天空,让他在推开窗户后,隐约看见雨后彩虹的影子。为匹配悬在天际的彩虹,一个关于功成名就的梦想在他心里逐渐滋生。

但是他没想过跟她同行的小妹妹在那个晚上意外走失,这也因此成了他和她人生之初的最后一次见面。

六、

五岁的陈思推醒了这个烂醉的君王,啼哭着向他索要自己母亲的去向。过往的记忆在他面前模糊隐去,他突然发觉从头至尾其实只是他一个人的挣扎,他不要她记得,他只要她在这儿。

他只要她在这儿。陈鸣挣扎着命人备马,同时迅速封锁出城的路线,得来的最新消息却几乎让他肺腑尽裂。她甫出城便遭歹伏击,幸好,守城的官员及时送回王妃。陈鸣惊怒之下抽剑抵住那人脖颈,逼着他连连后退抵在梁柱,他才愤怒道:“什么叫幸好?”

他差点,差点永远失去她。她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回凝华殿,他的身边。陈鸣寸步不离左右,第三日她反复的体温才被降至正常范围。当端和醒来看见床边满目血丝的陈鸣时,原本惨白的脸显现出一个冷淡笑意:“为什么我还没死?”

她此刻的微笑是一柄冰冷的剑,先于战场厮杀和少年孤苦刺中他肺腑。

她是没良心的,在这爱情一往情深的辜负里,他毫无力气再与另一个自己为敌,他太累了。

他近乎疲倦地走出这里,天色将晚,苠国军队在城外虎视眈眈,这就是他眼下面临的处境。陈国危亡他并不关心,逐鹿中原本就不是他奋斗的初衷,端和才是。

既然她一心求死,留着困她的城又有何意义。在两国战事渐趋危急的状态下,他却选择把自己关在凝华殿大醉一场。接近烂醉的时候感觉有人推门进来,没有走近,只是脉脉地看着自己。

是秋娘。是曾受他宠爱又冷落许久的妾,是他曾用来伤害端和但到头来只伤到自己的女子。端和辜负了陈鸣的心,同样的,他辜负的是另一个女人一往情深的等待。

他孤独太久,他希望被爱。第二天,陈鸣就命人将秋娘召回凝华殿,在旁人看来,是这心血来潮的侯爷重新发现了曾被他忽视的妾的好处,于是趁王妃病中,将她接回自己身边。

这是秋娘姿容全盛时期都没有得到的宠爱。他爱她,不亚于爱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给她力所能及的全部,仿佛从头至尾,他真正深爱过的只有秋娘,没有别人。

秋娘惶恐过,不安过,她并不是没见过陈鸣的失落,当他凝视端和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也不是没见过他的失控,只要一旦对上王妃的冷漠。

而真正能刺痛她的,却总是些不经意的瞬间,比如对她微笑的时候,目光落魄地追逐另一个人的踪影,比如嘴上说着花园景色,眼睛却在寻找其他有端和存在的风景。直到有天秋娘在陈宫游走时意外撞见久立蔷薇花下的陈鸣,四周无人,只他一个。她呈出最得体的表情,正要过去,却愣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

因为她看见他在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顺他视线望进去,秋娘看见坐在院中窗下的端和,同样微微笑着倾听她身旁的陈思说话。当时她近在咫尺,而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发现自己。

七、

如果这还不能让秋娘看清那个男人的内心,那么陈鸣处置端和白猫的决定,却终于将那些微的不安催化成货真价实的绝望。

端和养的白猫惨死在花园中,当她的儿子陈思抱着小猫来向父王陈鸣哭诉时,秋娘永远记得他回答这问题的表情。他冷冷看着的对象,不是陈思不是白猫,而是站在人群背后,同样漠然的端和:“不就是只猫吗?寡人叫人从城外野地捉个十个八只的,每只都比这只强。”

他用最刻薄的句子,刺中一个一直被他奚落的女子仅剩的自尊。当秋娘找到陈鸣时,他放任自己烂醉在酒窖。陈鸣抱着酒坛雾气蒙蒙抬起头,看到她,也看到不该出现在她手中的匕首,竟丝毫不觉得意外:“你决定杀我?”

秋娘褪去一贯媚色,询问他:“侯爷既然清楚,为何还一直把我留在身边?”

他哈哈大笑,理所当然地答:“因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就算知道你是苠国派到我身边的细作,我都不能失去你。”

秋娘也跟着笑,笑出眼泪来。她端详着他,陈鸣的样貌不算漂亮,天生的阳刚融有他蓬勃的志向,让他看起来似乎正在发亮。即便早早知道她是苠国派来的细作,却给了她一个女人该有的荣华富贵,只因为她跟了自己。不得不说,在秋娘一生经历的所有人中,只有陈鸣才真正称得上敢作敢当。

可这男人,她不喜欢自己。可这没心的男人,爱上的是另一个没心的女人。秋娘自行翻了个酒杯,替自己满上,敬他一杯:“侯爷喜欢我?”

“喜欢,”陈鸣含含糊糊,“当然喜欢。”

“侯爷喜欢我还会杀我吗?”

“傻,”他大笑,“一个男人对女人起了杀心,那就是爱她爱到没办法。”

“那侯爷也爱我吗?”

陈鸣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不答这个问题。

“那侯爷是不爱我咯?”

“爱不爱的,俗,都没酒来得痛快,”他给彼此满杯,“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侯爷……可要是不当这个侯爷,就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你知不知道,当初我遇见她我是什么,哈哈我就是个马夫,替大卉喂马,她是公主,是天上的仙女儿。我呀算是想明白了,就算当了王又能怎样,她根本就瞧不起我……”

秋娘也没说话,只是喝酒,喝到最后陈鸣整个人都瘫到地上去了,她才起身开门。

此刻一脸震惊却无言久久立在门口的是端和。秋娘冷笑着回视她:“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选择这样告诉你。”

“我是苠国人,现如今苠国兵临城下,陈国危在旦夕,保全陈国的最好方法就是你走,无论去哪里,就是不要出现在这里。”秋娘冷冷道,“你留在这儿,只会害死他。”

然后不再多说,她转身离开,却听端和在她背后忽然发声:“谢谢你。”

秋娘回头,蹙眉看她。端和含泪对她温暖地笑:“不过,我不会走。”

他做了一场梦,梦中有清凉的水,温暖的手,以及端和绝无可能展现在他面前的温柔的笑。但很快的,他察觉她冰凉的手心,真实地拂过他因酒滚烫的颊。

仓促之间翻身坐起。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眼睛,他无法相信从来只在梦里出现的女子,此刻坐在自己对面。

他喃喃低语:“不是真的……”

端和一愣,然后近乎凄楚地笑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就是他。”

陈鸣剧烈一震,而他之后说出口的句子几乎没让她心碎:“我怕,我怕你得知后,会看不起我。更何况,洞房当夜你说已有喜欢的人……”

她想笑,却伤心地又掉了眼泪下来:“那天父亲处死了马厩所有当值的人,我以为你就在其中……我伤心了七年,以为从此见不到你,才答应父亲下嫁给一个大卉的将军……为什么,你不早点来找我……”

此刻心酸难以言表,只好展臂将她拥入怀中。他想说却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一切对他和她来说都已经无足轻重,比如正是因为大卉君王的这道诛杀令,他才坚定起兵的决心,为了这个与他偶然相逢在尘世里的公主。

八、

无言相拥中,忽听外面脚步纷沓,大总管在外头焦虑地唤:“侯爷,不好了,苠国的军队攻进来了。”

陈鸣一惊,起身要往外,端和却坚定地拉住他衣袖:“我要跟你一起。”

出门望去,天际血红一片,仿若当年他出生时,一国将亡的征兆总会与它兴盛时奇异地相像,倥偬一生迎来这样的结局,陈鸣并不觉得糟糕。他握紧身边端和的手,她察觉到了,回之以恬淡地笑。

苠国的军队破城攻入,陈鸣一边护着端和顺蜂拥的人群往后退,一边用手中的剑砍落飞来的冷箭,退到后宫忽听廊下有孩子啼哭着冲了出来,哭声夹杂在奔走逃亡中分外清晰。陈鸣心一凛,端和已经甩开他的手,推开惊慌失措的众人用身体护住儿子。天外冷箭自她后背刺入,穿透儿子陈思胸口。

那一刻,陈鸣清楚地听见发自心底碎裂的声音。他这十年,这血雨腥风,这风刀霜剑,这将恨和爱一口咬碎含糊吞下的人生,他卖命夺来的陈国天下,从来不是为了自己。他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他从十四岁起挣扎出来的人生,全是端和,全是她。

可是她死了,死在他们以为即将迎来锦绣光明的下一刻。他的面前燃起万丈火墙,火舌吞没隐于其下的陈国皇宫。对方开始焚城。一夜之间,他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妻和子,一夜之间,他回到了十四岁那一年,那一年他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几乎心灰的想念。

整个陈宫都开始燃烧,就连空中也是一片血色的红,光影映亮周围一切景象,晚风萧索的凉。他却觉得那光温暖熟悉,正诱惑抛下手中的剑,俯身抱起软卧在地的端和,朝前方火源走去。

火焰发出的橙色光晕累累压在皇城之上,让朝它走去的陈鸣看起来像这无瑕金黄之中,无奈而深沉的一点墨迹。

背后的秋娘几近惶恐地叫:“不要……”

声音凄厉,如一只乌黑的鸦盘旋在这火城之上,然后遁入这宏大背景中,再无一点回响。

他抱着端和,不思回顾,第一次无比而坚定地确信:今生今世,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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