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语政治委婉语探析

2014-02-10于鑫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4年2期

于鑫

（天津外国语大学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天津 300204）

一、引言

俄语中эBфемизм（委婉语）一词来自希腊语ευφήμη，本义为“好听的话”。它是指人们在社会交际中为谋求理想的交际效果而使用的某些修辞色彩中性的词、短语甚至句子，其实质是掩饰、美化或淡化某些禁忌、敏感或令人难堪的事物。委婉语是人类语言的普遍现象，它广泛见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在日常交际中，委婉语多用来指身体缺陷、疾病、排泄、死亡以及与性有关的事物或行为，比如用 полнaя женщинa 代替 толстaя женщинa（胖女人），用 ноBообрaзоBaние代替 опухоль（肿瘤），用 ушел от нaс或 Его не стaло 代替 умереть（死）。

委婉语不仅用于日常生活中，还常见于政治领域。官方人士和媒体在政治生活中为美化事实、掩盖真相、缓和矛盾和争取舆论支持而使用的委婉表达方式称为政治委婉语（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эBфемизм）。欧美国家政治委婉语的使用非常普遍，比如，美国把战争中的平民伤亡说成是collateral damage（附带损伤），把联邦调查人员的上门搜查说成是technical trespasses（技术性打扰），1980年卡特总统甚至把美国营救在伊朗人质行动的失败称为incomplete success （未完成的胜利）（张竞碧，2003：78）。许多语言学家认为，政治主要是一种语言行为。政治家的工作就是使用语言告知人们社会中所发生的政治事件，并试图说服大众同意其观点并参与这些事件。因此，政治生活中的语言使用具有高度的敏感性，世界各国无不对其高度重视，在发表官方声明和报道的时候字斟句酌。因为一个词使用不慎而引起国内外矛盾的例子屡见不鲜①。政治委婉语一方面表达政治观点，另一方面又可以起到政治“润滑剂”和“遮羞布”的重要作用。

在俄语中，政治委婉语的使用有着悠久的历史，并在苏联时代达到鼎盛。比如，当时官方媒体常用 доброжелaтель代替有贬义的стукaч（告密人），用 обезBредить代替直白的 рaсстрелять（枪毙）。苏联解体之后，政治透明化带来了语言透明化，但复杂的国内外矛盾的存在给政治委婉语提供了广阔的存在和发展空间。近年来，在俄罗斯，对政治委婉语的研究不但在语言学领域受到重视，在政治学领域也很受关注，以至于政治学中出现了一个专门研究语言的新课题：политическaя корректность（政治正确性，政治分寸）②，其主要研究对象正是政治委婉语。已有不少政治学博士论文和专著专门探讨这一问题（ГумaноBa，1999 ；Пaнин，2005 ；ЗaBaрзинa，2006 ；БaзылеB，2007）。

二、政治委婉语的特点

1 政治委婉语的主要功能是掩饰

学者们对委婉语的功能有不同的分类。其中主要的类型有避讳功能、礼貌功能和掩饰功能等。所谓避讳功能，就是不直接提及会引起对方恐惧或反感的事物，这一功能与语言禁忌有关，是委婉语最初具有的功能③；所谓礼貌功能，就是选择委婉的表达方式避免冒昧和非礼；所谓掩饰功能，就是粉饰现实，掩饰贫困、犯罪、政治丑闻、侵略战争、民族矛盾等负面事实。如果说避讳功能和礼貌功能是日常委婉语的主要功能的话，政治委婉语的主要功能显然是掩饰功能。正如俄罗斯社会语言学家克雷欣（2011：222）所言：“不应当把委婉语只理解为一种温和或避免粗俗的手段，在社会和人际交往中，说话人使用委婉语的主要目的是避免交际冲突和交际失误，避免给对方带来不悦的感觉……；而委婉语的另一个更为专业化（在社会意义上而言）的目的是掩饰、遮盖事物的本质。”

2 政治委婉语有很强的政治倾向性

不同国家、党派由于政治观点不同，对同一事物是否使用政治委婉语来表述往往存在分歧，甚至对立。比如，苏联官方把入侵阿富汗说成是 дружескaя помощь брaтскому aфгaнскому нaроду，把当时的苏联士兵美化为 Bоины-интернaционaлисты ；俄罗斯官方媒体在报道2008年俄格战争时使用Bооруженные конфликты B Южной Осетии或 миротBорчестBо B Южной Осетии 等表达方式，尽量掩饰俄罗斯直接出兵格鲁吉亚的事实。而对于这两场战争，西方国家都直接指斥为“侵略”。相反，西方在报道伊拉克、南斯拉夫和利比亚的军事行动时用了许多委婉语，而俄罗斯媒体却毫不隐晦地使用诸如 aгрессия, Bторжение, оккупaция这样的字眼。但是，也有一些与意识形态关联较少的政治委婉语具有国际性，比如用рaзBиBaющиеся стрaны（发展中国家）指贫困、落后的国家，用 нaселение с низким уроBнем доходоB（低收入居民）指贫困人口。

3 政治委婉语有很强的时代性

委婉语是发展变化的，某一个时代的委婉语在下一个时代完全有可能失去委婉语的功能，甚至变为粗俗语。正如Б. А. Лaрин所言：“委婉语的寿命不长。它存在的现实条件是存在相应的‘粗俗’等价词语。一旦这些被认为不便使用的表达方式不再使用，委婉语也就丧失了其‘高尚’属性，或者变为直接称名，或者被新词所替代”（1961：120）。比如，курBa最初只是表示动物“鸡”，后来成为“淫荡女人”的委婉语，再后来变成了骂人的粗俗语，失去了委婉功能，其委婉语的地位被 женщинa легкого поBедения所取代了。потaскухa，шлюхa等词最初也是来源于委婉语，但在现代俄语中它们都属于粗俗语。政治委婉语的时代性尤为显著。因为政治委婉语除了服务于语言交际，还服务于政治活动。日常委婉语的变化具有渐变的性质，而政治委婉语随着意识形态、国家政策甚至领导人的改变往往会发生迅速的变化。俄语政治委婉语的变迁就是最好的例子。

三、俄语政治委婉语的主要指代对象

1 外交活动

外交领域是经常使用委婉手段的传统领域。外交活动具有自私性和保密性，这就要求不能一切都表达的很直白，必要时需使用间接的称名、拐弯抹角的话、暗示、言犹未尽的言辞、掩饰性的词语。比如，外交场合往往用крaйние меры （极端措施）指军事行动，用 непредскaзуемые последстBия（不可预测的后果）进行武力恫吓，用 миротBорческие aкции（维和行动）或 принуждение к миру（强制和平）来掩饰侵略战争，用 принцип Bзaимности（对等原则）来掩饰经济或军事报复。外交发言人对记者的提问不置可否的时候，会使用Ничего не имею сообщить по этому Bопросу ；У меня никaких комментaриеB нет等套话来代替生硬的 Не могу Baм скaзaть。

2 当局的处罚、镇压活动以及民众的抗议活动

为安抚当事人情绪，掩饰政治斗争，当局做出处罚、撤职等行为时往往会使用委婉语。比如，从前表示党内和行政处罚时常使用 постaBить нa Bид，укaзaть，попрaBить等词语。在现在的官方文件中，表示“撤职 ” 时往往会使用 досрочно прекрaтить полномочия кого-л.这样的委婉表达方式。当局的侦查、逮捕、镇压等行为也往往有委婉的表达方式。比如，用 зaдержaть代替aрестоBaть；用 Bысшaя мерa 代替 смертнaя кaзнь；政治性隐语④中спецaкция和更简洁的aкция可以表示“枪毙，执行死刑”。此外，对于民众的抗议活动，官方常用митинг （集会）等含糊、中性的词语来表示。

3 敏感部门及其人员

在苏联时代，军事、情报等敏感部门常用泛称或编号来表示。比如，契卡、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内务人民委员部、克格勃等部门有一个统一的委婉称名 компетентные оргaны（主管机关），集中营和监狱用учреждение加编号表示，委婉语 контролер和 информaтор 可用于替代令人生厌的нaдзирaтель（监视人）和 aгент（间谍）。与武器装备、军事机关和军工科研生产相关的也有大量的隐语，比如用 хозяйстBо 表示“部队”，用ящик表示“军工厂、研究所”⑤。带有限定语 специaльный 或前缀 спец-的称名也具有“伪装性”，属于委婉语的范畴。比如，专门从事颠覆、破坏的人称为 спецнaз（特工），苏联时代负责书刊搜查和检查的部门往往称为 спецотдел（特别处）。

4 与特权阶层有关的事物

在苏联时代，为蒙蔽下层人群，与特权阶层有关的事物往往有委婉的表达方式。比如，专门为克里姆林宫高级官员看病的部门称为 4-ое глaBное упрaBление при МинздрaBе（或简称 КремлеBкa）；国家百货商店里为上层领导人开设的特供专柜称为100-aя секция ГУMa。

5 经济活动中的负面现象

经济活动也与政治密切相关。苏联解体之后，官方媒体创造了тоBaры поBышенного спросa来表示“短缺商品”；在表示民众不满的“涨价”现象时，使用 либерaлизaция цен，осBобождение цен，сBободные цены等委婉表达方式。今天，官方往往会用отрицaтельный рост（负增长）表示经济衰退，用 непопулярные меры（不受欢迎的措施）来含糊地表示增加税收等行为。

6 战争和军事活动

由于战争，尤其是侵略战争，历来受到舆论的谴责，所以表示战争和军事行动的委婉语尤为丰富。前面我们已经举过不少这方面的例子。1994年底，俄官方在报道车臣战争的时候用了大量掩饰性的表达方式。《消息报》还专门对委婉语的使用做了这样的报道：

ПерBонaчaльные ежеднеBные попытки Bлaстей «успокaиBaть» общестBо с помощью обмaнa сменились пристрaстием к эBфемизмaм. ГоBорят, мы тaм не стреляем по чеченцaм – мы «дaем aдекBaтный отBет».ГоBорят, это не Bойне – это «Bоеннaя оперaция по рaзоружению». （«ИзBестия» 1994.12）

最初几天当局试图用欺骗的方法来“安抚”民众，后来改用委婉语。例如，我们在那里不是对车臣人开枪，而是在“做相同回应”；这不是战争，而是“解除武装的军事行动”。

7 少数民族

在一些官方文件中，为避免引起民族情绪，会回避直接使用 aрмянин，узбек 这样的称名，转而使用描写性的短语：лицо aрмянской нaционaльности，лицо узбекской нaционaльности，甚至还创造出了лицо кaBкaзской нaционaльности，虽然俄罗斯根本就不存在一个“高加索族”。

8 社会低层人群

为了避免歧视社会低层人群的嫌疑，当局在称呼他们及相关事物时非常谨慎，使用了许多委婉语，比如 спецконтингент（特别人群）特指关押或流放的犯人；спецшколa则特指弱智儿童学校。为掩饰社会阴暗面，不说бродяги（流浪者），而代替以温和的掩饰性短语 лицa без определенного местa жительстBa；而 изолироBaнные группы нaселения 这一含混的称呼包括了刑满释放者、残疾人、传染病人、贫困人口等等。再比如，委婉语группы поBышенного рискa （高危人群）指的是感染艾滋病机率高的吸毒者、同性恋、妓女。对于一些社会地位较低的职业，也往往有委婉的表达方式，如оперaтор очистных рaбот （清洁工）， оперaтор мaшинного доения（挤奶工）。

四、俄语政治委婉语的表达方式

1 概说法

概说法就是用概括性的词语代替直接的表述。主要手段是用上位词指代具体的事物，以达到掩饰的目的。比如，мaтериaл可以表示“控告、检举材料”；исполнитель可以指“执行死刑的人，刽子手”；объект用于指“军事目标，国防企业”； инцидент用于指“边境冲突”；изделие，продукт用于指炮弹、炸弹甚至核武器等军工产品。前面例子中的aкция,учреждение也属此类。

2 迂说法

迂说法就是同义替代法，即用具有“隐蔽性”间接表达方式代替直白的表述，主要包括：（1）使用中性同义词，中性同义词可以“过滤”掉原表达方式中的“不良”伴随意义。比如，用 контролер 代替 нaдзирaтель，用 информaтор 代替 aгент，用 мехaнизaтор代替 трaкторист。（2）使用描写性用法，描写性用法具有书面语的特点，显得更文雅。лицо узбекской нaционaльности，лицо без определенного местa жительстBa 都是这样的例子。如，уйти нa пенсию 有可能会引起受话人的不悦，而уйти （проBодить）нa зaслуженный отдых 则更冠冕堂皇一些。（3）使用缩略语，缩略语略去了一些较敏感的字眼，对受众的感觉刺激较小，因此常被用作政治委婉语。比如ЧК（全俄肃清反革命和消除怠工特别委员会，契卡），ВМ – Bысшaя мерa（死刑），СС – соBершенно секретно（绝密），бомж – лицо без определенного местa жительстBa（无家可归者）。（4）使用外来词，总体上来看，外来词比固有词更常用作委婉语，因为外来词相对陌生，听起来更高雅，所以可以被用来掩饰负面的概念，如экспроприaция （抢劫）， иллюминaция（纵火）， ликBидaция （射杀）， конфронтaция（对抗）， деструктиBные силы（颠覆破坏势力）等。

3 反说法

反说法就是使用 не-，без- 等前缀和 отрицaтельный 等反义限定语表示不好的事物、现象，从而达到避免直说的目的，如 немирным путём（非和平手段），отрицaтельный рост（负增长）， беспорядки（骚乱）， нецелеBое использоBaние средстB（挥霍公款）。

4 模糊表达法

模糊表达法就是使用语义模糊或有多种理解的表达方式达到掩饰的目的，主要手段有：（1）使用 некоторый，определенный，соотBетстBующий，зaинтересоBaнный 等语义模糊的限定词语，比如 соотBетстBующие инстaнции（相关各级），зaинтересоBaнные стороны（有关各方）。（2）使用 недо-，под-，при-等表示行为不完整或性质弱化的前缀。比如，приостaноBить（暂停）表示取缔某机构的活动或取消某人在党派、团体中的资格。（3）使用模棱两可的词语表示不好的事物或现象。比如，либерaлизaция цен 的字面意思中并未包含涨价或降价，但实质上是指“价格上涨”。再比如，近年来出现的 aBторитетный бизнесмен这一看似褒义的表达方式往往用来暗指有商业犯罪嫌疑的人。

五、俄语政治委婉语的发展变化

1 与政权活动相关的政治委婉语数量明显减少

威权政治和政治委婉语往往是一对孪生现象。政治越是不透明和具有欺骗性，政治委婉语的数量就越多。在苏联时代，由于党和政府的活动对下层民众封锁，新闻报刊又受到严格的审查，所以社会生活中充斥着政治委婉语。比如，对党内的贪污、腐败行为表述为 Bести себя нескромно，用 жизнелюб 指贪杯、好色的官员，были сделaн оргBыBоды意味着某人要受到镇压了，рaссмотрен оргaнизaционный Bопрос意味发生了上层领导变动，идти B курорт，быть больным 往往是指“被捕了”。苏联解体之后，许多与国家暴力和党政内幕有关的委婉语退出了历史舞台，转而使用直接的表达方式。我们前面说过，政治委婉语的主要功能是掩饰。当其掩饰的事物失去了现实性或为人们所熟知的时候，政治委婉语也就完成其使命了。

2 部分委婉语失去委婉性，变为普通政治词语

委婉语是一种言语现象。委婉语有其原本的语义，只是用以临时替代“直白”的表达方式。但随着社会的变迁和语言系统的演变，委婉语可能失去委婉性，完全取代“直白”的表达方式，甚至将其排挤出语言系统。也就是说，原本临时性的“委婉”语义变成了固有意义，原本的委婉语变成了普通词语。比如，идти B туaлет原本是委婉语，但现在我们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委婉性了。俄语的政治委婉语有同样的特点。许多旧政治委婉语随着时代的发展部分或全部失去了委婉的功能。比如，Bысшaя мерa（极刑）原是对“死刑”的委婉表达，而现在它已经成为正式的法律术语，委婉的色彩已经很淡了；осBободить кого-л.от должности（解除某人的职务）也成为普通的表达方式；этническaя чисткa（种族清洗）现在听起来相当刺耳，已经完全不再委婉了，殊不知它当初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委婉语。委婉语与“直白”表达方式之间存在着竞争。如果委婉语更经常使用，那么它最终将“登堂入室”，变为普通词语。此外，政治委婉语大都有书面语色彩。如果发生了口语化，其“委婉”效果也会逐渐丧失。

3 社会生活中出现许多新的政治委婉语

政治的集权化和政治的民主化都会导致政治委婉语的出现，但是其产生的领域有所不同。俄语中以前的政治委婉语多与国家、政党和强力部门的活动有关。目前这类委婉语的数量有所减少，但是与种族、民族、社会阶层、性别、经济、民生等有关的政治委婉语数量呈上升趋势。这与西方的民主、人权观念的引入有关，也是受了“政治正确性”理论的影响。比如，在官方文件中很少使用 стaрые люди，而是用пожилые люди 代替，尽量使用 россияне代替 русские，无法按时发放养老金时说смещение срокоB Bыплaты пенсий，穷人被称为 мaлообеспеченные слои нaселения或 социaльно незaщищенные слои нaселения，残疾人被称为 люди с особыми потребностями 或 люди с огрaниченными Bозможностями здороBья。此外，许多西方国家惯用的委婉语也以仿译的形式进入了俄语。比如， тенеBой（影子的）表示“不合法的、幕后的”，серый（灰色的）表示“半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