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裔美国文学批评研究——小亨利·路易斯·盖茨的喻指理论评析
2014-11-01水彩琴
水彩琴
(西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甘肃兰州 730030)
一、引言
高度修辞化是文学语言的特性,这是文学批评的共识。回顾非裔美国文学批评的历史,学界(尤其是白人学者)要么只关注非裔美国文学作品的社会学内容,将其简化为反映黑人信仰、黑人习俗等社会内容的纪实素材,要么夸大黑人文学与白人文学的相似或相近之处,将其贬损为纯模仿文本,否定黑人作家的原创能力。哈莱姆文艺复兴以来,越来越多的黑人学者开始重视非裔文学在美国评论界遭受的不公待遇,呼吁研究白人世界中不可抹煞的黑人性在场,强调黑白文学的相互嵌入及影响,甚或直接翻转白人逻辑,强化黑人性特质,张扬黑人种族的民族主义情怀。但在1988年小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Jr.)出版《喻指的猴子:美国非裔文学批评理论》(The Signifying Monkey: A Theory of Afro-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一书之前,白人文学批评理论一直是审视黑人文本的合法标准,黑人文学在美国文坛的边缘化状态和他者地位始终没有得到根本性改变,也未曾有学者对非裔美国文学批评中存在的偏见和误读从理论层面作出强有力的回应。盖茨喻指理论的提出给当代非裔美国文学批评带来了一次方法上的革命,值得思考和关注。
二、重读泛非洲神话
盖茨撰写《喻指的猴子:美国非裔文学批评理论》的目的在于分析一种“从黑人传统内部自主产生出来的”“存在着的阅读理论”(Gates,1988:xx)。他把目光聚焦在泛非洲文化体系中的埃苏–埃拉巴拉与非裔美国文化传统中喻指的猴子这两个非凡的恶作剧精灵身上。也就是说,盖茨对喻指理论体系的构思开始于对泛非洲文化阐释体系的考察。虽然语言差异和时空距离成为非洲土著文化和美国黑人文化之间交流的客观障碍,但盖茨惊奇地发现,泛非洲文化中的埃苏–埃拉巴拉和非裔美国文化中喻指的猴子“存在着历史的关联性,他们是一个更大的、统一的现象的不同侧面,共同表达了黑人传统关于自己的文学理论”(ibid.:xxi)。在尼日利亚、贝宁、巴西、海地及古巴等地的约鲁巴神话中,埃苏形象有不同的名称和变体,但相同的阐释功能和双声言说本质使它们在盖茨那里获得了一个统称——埃苏–埃拉巴拉。“埃苏形象的不同变体雄辩地表明,在西非、南美、加勒比海以及美国的某些黑人文化中,共存着一个跨越时空的完整的形而上学假设体系和一个象征模式。”(ibid.:6)盖茨通过对埃苏–埃拉巴拉和喻指的猴子这两个恶作剧精灵形象的考察,发掘出黑人文化传统内部特有的阐释体系和非裔美国土语话语的修辞原则,为建构真正原生的黑人文学批评理论奠定了基础。
埃苏是天神的使者,是个地位显赫的恶作剧精灵,向人类传达并阐释天神的旨意,同时还把人类的意愿反馈给天神。艾发是埃苏阐释并传达的神界的文本,类似于欧美文化中的《圣经》。作为艾发文本的阐释者,埃苏享有优先权和主动权。他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意愿对文本信息进行重构,把阐释变成一个开放、发散、延异、颠覆的无止境过程。正是源于这种阐释的多重性、任意性和不确定性,埃苏在约鲁巴文化中才拥有极大的权力。埃苏对艾发文本所享有的这种特殊阐释权力正是文学批评家在泛非洲文化中阐释行为的黑人隐喻。盖茨从埃苏故事中找到了黑人阐释学的源头。而将这一阐释学纳入文学批评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学作品在批评家那里永远是开放的,不可能传达某种绝对意义的真理;文学批评理论并非白人文化的专利,黑人文化也有其独特的阐释传统,黑人阐释学从来都不会对某个文本施以简单的字面解读。
建立在埃苏故事之上的泛非洲黑人阐释传统是盖茨研究喻指的猴子的序曲。喻指的猴子是“埃苏的踪迹,是一个断裂的伙伴关系中唯一的幸存者”(ibid.:20),是埃苏在非裔美国神话中的变体,二者在功能上是对等的。通过对喻指的猴子的研究,盖茨旨在厘清美国黑人文化中原生的修辞性语言,证明“猴子的喻指性语言在非裔文学传统中是个形式修正或者说互文性的隐喻”(ibid.:xxi)。
在美国黑人寓言故事中,猴子、狮子、大象同住于一片森林中,猴子诡计多端,古怪机灵,是典型的恶作剧精灵形象,而狮子狂妄自大,愚笨迟钝,大象则体格强大,老成持重,是其他动物心目中当之无愧的丛林之王。狮子不自量力自封为森林之王的举动让猴子极为反感,它决定借助大象的力量好好教训狮子。它向狮子转述了一些据称是大象辱骂狮子的肮脏话语,狮子听后勃然大怒,为保住颜面找大象理论,要求后者赔礼道歉。大象先劝狮子搞清事实真相,后将执意不听的狮子暴揍了一顿。颜面扫地的狮子试图回来找猴子算账,不料又遭猴子奚落。几经捉弄之后,狮子慢慢意识到问题在于自己对猴子修辞性语言的错误理解。故事中的狮子不懂得字面意义和修辞意义之间的区别,而猴子所利用的正是二者之间的差异。猴子是使用隐喻的行家里手,精通修辞技巧,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和非凡的语言才能,转述了那些本来就无中生有的辱骂,巧妙地戏弄了狮子。“与所有的恶作剧精灵形象一样,猴子充当着两股力量之间的(反)中介”,这种(反)中介伎俩是“针对语言使用的游戏”和修辞策略(Gates,1988:56)。盖茨指出,猴子的修辞性语言是美国黑人土语传统中核心的修辞策略,故事的重要意义就在于揭示了这一独特的修辞性行为(即喻指行为)的源头,这正是“喻指的猴子”(the Signifying Monkey)这一术语的由来。
作为非裔美国话语特有的一种修辞策略,喻指(Signification)就其本质而言是各种俏皮的语言游戏的总称,其特别之处在于“将注意力从语义层面导向修辞层面”(王元陆,2011:1),进而达到“重组对象”或者“祛除一个对象的神秘性”的目的(同上:54)。这种带有差异性的重复和修正(即喻指性差异)一直以来都是非裔美国文学的一大显著特征,也是其原创性的生动体现。喻指同时还“指向了美国黑人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同上:1)。盖茨认为,非裔美国文学传统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存在,非裔美国作家的创作从来就没有脱离过这一存在,后辈文本永远都处于和前辈文本的对话中,对前辈文本进行着重复和修正。“重复延续了传统,而修正为传统注入了活力。”(同上:2)
三、重复和修正索绪尔和巴赫金
非裔美国土语单词Signification(喻指)的意义不同于标准英语中同音同形词的表意意义,体现着两种文化从政治层面到形而上学层面的经典冲突。喻指和表意之间的关系类似于德里达的新词différance (延异)和difference(差异)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一种带有差异的重复。德里达改变了一个字母,盖茨则通过首字母大写的方法区别了喻指和表意。基于相似的考虑,通过把单词中的g括起来的办法区别了黑人术语Signifyin(g)和白人术语signifying。黑人喻指其实就是对白人表意的修正和颠覆,表明在白人话语宇宙之中存在着一个平行的却被否定了的黑人话语宇宙。
在标准英语中,表意可以用所指(signified)和能指(signifier)来表示。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由能指和所指两部分组成。能指指语言的声音形象,是声音的心理印迹,即在一定范围内指向同一意义的声音的总和;所指指语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是声音所代表的意义。三者的关系可以表示为:表意=所指/能指=概念/声音—形象(Gates,1988:48)。在索绪尔看来,语篇的产生和语义的形成过程中存在着两类关系: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句段关系“以两个或几个在现实的系列中出现的要素为基础”(索绪尔,1999:171),“有连续的顺序和一定的数目”(同上:175),指语言的横向组合,即横组合关系。联想关系由心理的联想而产生,“联想集合里的各项要素既没有一定的数目,又没有确定的顺序”(同上),指语词的纵向聚合,即纵聚合关系。横组合关系是一种在场的、显性的,而纵聚合关系是缺席的、隐性的。横组合和纵聚合关系好比坐标系中的组合轴和选择轴,语言系统中所有句段的意义都是由这两根轴上相应的交叉点来确定的。
图 1
盖茨吸收索绪尔的语言研究成果,将符号学的分析模式引入阐释黑人土语的喻指系统,得出喻指=修辞象征/能指(Gates,1988:48)的表征关系。这种阐释既是对索绪尔的借鉴,又是对白人表意行为的修正和颠覆。盖茨在承认表意和喻指之间密切联系的同时指出了它们所蕴含的根本差异。如果说白人的表意行为是一种语义关系,黑人的喻指行为则是转义的转义,体现的是一种修辞关系。换言之,“喻指就是参与到某些修辞游戏中去”(ibid.),它是非裔美国人带有特殊修辞色彩的表意。盖茨 (ibid.:49)指出,表意和喻指本身 “很有说服力地证明最尖锐的黑白差异是意义的差异,是最直接的表意差异。此处的双重游戏恰好发生在纵横轴上……黑白语义场产生了碰撞。”参照索绪尔语篇语义产生过程中的横组合与纵聚合关系,盖茨把黑人土语和标准英语两个话语世界之间的关系用纵向轴(y轴)和横向轴(x轴)形象地表现为一种垂直的而不是平行的关系。
图2
从上图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标准英语的表意发生在x轴上,黑人英语的喻指发生在y轴上,x轴和y轴的相交意味着黑人土语与标准英语在处理同一个表意概念时可达到异曲同工之妙。在标准英语表意行为“微观的每一个语言点上都有黑人英语喻指的可能性,也就是说,黑人英语随时可以切入标准英语,以添加转义的方式表达和标准英语相同的意义”(朱小琳,2003:9)。喻指行为“包含所有的语言游戏、象征性替代以及纵聚合轴上被悬置起来的随意性联想”(Gates,1988:58),它们破坏了横组合轴上能指链的连贯和秩序。喻指行为和横向组合的表意链之间的关系犹如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关系一般。盖茨曾坦言,雅克·拉康对弗洛伊德和索绪尔的阅读影响了他对喻指行为的阅读。拉康对无意识和语言的关系有两个重要命题:一是无意识具有像语言一样的结构,也就是说,无意识并非无章可循的本能之物的汇总,而是一个“存在于意识话语的空白处”的有序的言说体系,“具有文化性质的话语结构”(王岳川,1998:126),它的表达形式就是一个能指链的显现过程;二是无意识是他者的话语,拉康认为,“他者是能指的聚集场所”,无意识是“在他者这一场所中以指称链形式出现的一种话语”(黄作,2001:43)。拉康对盖茨的启示无疑在于喻指像无意识一样是具有特定结构的另一种语言,喻指行为是存在于黑人土语这一他者场所中能指链的凸显过程。标准英语的表意通过摒弃无意识的联想而保证了连贯和秩序,而黑人土语的喻指则凭借能指的游戏和随意性联想实现了能指链中缺席的在场。喻指行为究其本质是一种修辞性话语,是黑人转义的转义、修辞象征的象征,是拉康意义上话语的他者,专属于非裔美国话语者。
在白人霸权语境中,黑人话语者有目的地使用“武断替代”——挪用标准英语的能指并腾空其既定概念而注入黑人自己的概念,创造出同音同形异义的双关语,获得言此意彼的修辞效果。盖茨指出,体现在喻指和表意关系中的这种语义挪用就是米哈伊尔·巴赫金所描述的双声词。巴赫金(1998:225)认为:“并非任何时代都可能出现直截了当的作者语言”,“当没有恰当的形式能直接表现作者思想时,只有设法通过他人的语言来折射出作者的思想”。这样语言中就同时包含了作者话语声音和他人话语声音,故而称之为双声语。巴赫金的双声语与狂欢的双重声音词之间存在一脉相承的意义联系。“狂欢化的叙事往往描写一体双身的艺术形象,相应地,这些形象在语言上则表现为典型的双声语。……双声语就是包容他人话语的语言,它体现了一种对待他人话语的态度,这种语言总是双重指向的,它在表述自身的内容的时候,随时意识到另一个话语即他人话语的存在,并与这一他人话语始终处于对话之中。”(周卫忠,2007:50)巴赫金的双声话语隐喻在恶作剧精灵埃苏和喻指的猴子身上都得到了体现。盖茨(Gates,1988:51)强调,喻指行为是“黑人的双声性”,“它往往意味着形式修正及一种互文性”,带有明显差异性的重复是喻指行为的根本特征。非裔美国人特殊的双重身份决定了美国社会黑人土语的双重指向,黑人土语和白人标准英语之间对立而又同一的共生关系正是非裔美国人双重种族、双重文化、双重意识在语言行为中的具体体现。
综上所述,盖茨喻指理论的提出既借鉴了索绪尔符号学的分析模式,也吸收了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的理论成果,集语言研究与文化研究于一身,“既包含了黑人土语语言符号微观分析的模式,同时也建立了宏观的历史文化心理和文学传承影响分析,将视线投射到了美国非裔文学深厚的文化和历史渊源”(朱小琳,2003:10),构建了一个恢宏而又丰富细腻的美国非裔文学分析框架。
四、定义双声文本关系
泛非洲文化中拥有两张嘴的埃苏雕像证明双声性是黑人传统的固有特征,喻指行为是双声的隐喻。隐喻修正、言说者文本、说话文本和重写言说者文本等四种双声文本关系构成了盖茨喻指理论的核心概念。隐喻修正(tropological revision)是指“某个特定隐喻在两个或多个文本之间带有差异性的重复方式”(Gates,1988:xxv)。作为非裔美国文学传统中表现重复和差异的形式,隐喻修正具有惊人的重现率,主要表现模式为双重象征和双重意识,是一种带有明显政治性的双声话语隐喻。双重性和双重意识是杜波依斯对非裔美国人心理特征的总结。盖茨喻指理论的双声性特征实际上是杜波依斯观点在非裔美国文学中的体现,反映出非裔美国文学的多源性,直接理论来源为巴赫金。盖茨指出,巴赫金的双声话语隐喻通过说话文本转义在黑人文本中得到了体现。
说话文本(talking texts)是书写中表现的口头元素,是黑人为了使自己变成言说主体用书写形式表达出来的声音。经过对黑人叙事文学的考察盖茨发现,在1760-1865年期间用英语发表的黑人奴隶文学中存在着一个共有的转义——说话文本。说话文本转义是黑人传统的原型修辞,是第一个被重复或修正的转义,即第一个被喻指的转义。在奴隶叙事中,说话文本表现为让白人的书写文本用黑人的声音说话,这种双声隐喻确立了文学中黑人声音的在场。黑人土语与白人文本之间、口头语词和书写语词之间的张力成了非裔美国文学永恒的主题。口头文学传统和书写文学传统在客观上构成了彼此独立的话语宇宙,加之白人文化赋予书写艺术凌驾于口头艺术之上的特权,黑人书写被蒙上了浓烈的政治色彩,文学成了黑人在白人社会中确立或重新定义自己身份的斗争场所,而黑人要确立自己在白人文化中的主体身份就必须先成为言说主体。
言说者文本(the speakerly text)是盖茨在研究佐拉·尼尔·赫斯顿的代表作《他们眼望上苍》的修辞策略时提出来的一种喻指模式。盖茨把它定义为“修辞策略旨在表现一个口语文学传统”的文本,“一种凸现黑人口语和黑人言说主体的文本”(林元富,2008:101)。言说者文本将特权赋予口语言语及其内在的语言特征,从而降低了其他结构元素的价值,主要表现形式为模仿,“模仿经典的非裔美国土语文学中大量的口语叙述模式中的一种模式”(Gates,1988:181)。盖茨关注的是声音问题,不仅探讨了赫斯顿对黑人言语社群直接引语的使用,即对黑人口语传统声音的表现,更关注她对自由间接话语(free indirect discourse)——黑人言语社群的直接引语和叙述者最初的标准英语合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种双声叙述模式的使用。盖茨指出,赫斯顿采用叙述评论(采用全知或有限的第三人称通过标准英语表达出来)和人物话语(表现为黑人社群的直接引语)这两个极端且似乎对立的叙述模式的同时,创新性地使用了再现话语(represented discourse,包括间接话语和自由间接话语)。赫斯顿言说者文本的独特之处就在于用再现话语这一通过融合叙述评论和人物话语所产生的第三项或调解项化解了标准英语与黑人方言之间的矛盾,通过模仿再现了黑人方言,凸现了黑人言说主体。通过具有黑人方言特色的自由间接话语表现主人公自我意识的发展,将一个复杂多变的人物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个人物既非小说的主人公,也非文本游离的叙述者,而是二者的混合,是一个浮现中的交融的意识”(ibid.:xxvi)。换言之,通过言说者文本赫斯顿“把喻指行为同时表现为主题和修辞策略”(ibid.:217)。
盖茨的批评理论起源于对伊什梅尔·里德《芒博琼博》的解读,里德的文本是喻指理论产生的特定文本,二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共生关系。在研究《芒博琼博》中的双重声音以及模仿与叙述之间的关系时,盖茨用到了“说话文本”(talking texts)这一术语,试图揭示“一个黑人文本是如何跟其他黑人文本‘说话’的”(ibid.:xxvi),即黑人文本的戏仿(parody)与互文(intertexuality)。戏仿又称谐仿或谐拟,是通过对其他文本的借用达到调侃、嘲讽、游戏甚至致敬的目的。它首先是一种模仿,因为语言的嬉戏而诙谐。戏仿的再书写是对被模仿的客体原型的解构,也就是说,戏仿非但与原典有互文性,更进一步为其重塑再造。互文性概念首先由法国符号学家、女权主义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符号学》一书中提出,指出每一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主要包含两层含义:一是一个文本和它所吸收、改写、修订的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二是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都不同程度地以多少能辨认的形式指涉其他文本。通过对大量黑人经典文本的细读,盖茨梳理了从保罗·劳伦斯·邓巴到伊什梅尔·里德的传承脉络,阐释了里德文本对黑人前辈文本的戏仿和修正。他还指出,黑人文学传统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黑人文本间客观存在的戏仿与互文。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构成一个昭示黑人文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形成一个蕴含无限潜力的黑人文学传统。盖茨用戏仿和互文性(即说话文本)来描述黑人文本间的关系,不仅揭示了黑人书写活动内部多元文化、多元话语相互交织的事实,也彰显了黑人文学丰富而又复杂的文化底蕴和历史内涵。
重写言说者文本(rewriting the speakerly)就是对言说者文本的修正和呼应,这是盖茨在分析艾丽斯·沃克文本和赫斯顿文本之间的关系时提出的一种喻指模式。盖茨发现,沃克在书信体小说《紫色》中使用的语言与赫斯顿的主人公所说的语言极为相似。如果说里德对其他黑人文本的喻指堪称戏仿的话,沃克对赫斯顿叙述策略的修正则可以被妥帖地描述为混搭(pastiche)。文学喻指类似于戏仿与混搭,戏仿与混搭的关系就是有意喻指(motivated Signification)和无意喻指(unmotivated Signification)的关系。盖茨强调,用意向(motivation)并非暗示某种目的性的在场或缺席,因为“戏仿和混搭都意味着目的性”,从“一个文学传统内部的严厉批判到对前辈文本的承认和定位”都体现着目的性。“混搭可能隐含着要么对一个前辈文本的敬意,要么在一种看似无法超越的表现模式面前的臣服和自惭形秽。”(Gates,1988:xxvii)盖茨引用的《牛津古典辞典》对混搭的定义是“滑稽地模仿了原作的风格,但并不拘泥于原作实际的用词”(ibid.:107)。沃克采用书信体小说形式重写了赫斯顿在《他们眼望上苍》中给主人公创造的言说声音。更准确地说,“沃克倒置了赫斯顿的做法,赫斯顿创造了一个言说的、无形的写作,而沃克则创造了一个只能写作的、无形的言说声音”(ibid.:131)。赫斯顿的自由间接话语在本质上是一种从未被言说的书写声音,是戴着言说声音假面的书写声音,而沃克的书信体则体现的是通过黑人方言呈现出来的言说声音,是被标记成书写声音的言说声音。沃克的这种混搭式“修正体现了对主人公的直接表现,这个主人公通过寻找自己的声音而创造了自我,然而这个声音是在写作行为中找到的”(ibid.)。如果说赫斯顿的主人公通过言说找到了自我,沃克笔下的茜丽则通过书写得以存在。沃克对赫斯顿言说者文本这一叙述策略的重写自然地将自己放在了赫斯顿嫡系传人的位置上,“既极大地拓展了黑人传统中作家可资利用的修正模式”(ibid.:xxviii),也表明了形式修正可以表达后辈作家对前辈作家的敬意以及二者之间的亲密关系。
五、回归黑人文本自身,发掘黑人文学原创性
一种理论的价值不仅体现为先进性、科学性、创新性,更反映在它对相关实践的审视、批判和指导方面。喻指理论以研究黑人文本的双声性和互文性为特点,回归文本自身,强调黑人文学的美学价值和原创性特征,走向了非裔美国文学批评中的新形式主义(Leitch,1992:125)。喻指理论深受西方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以及解构主义的影响,强调黑人文学批评的本体论特征,着眼黑人文学内部的语言修辞策略,关注不同黑人文本之间的承继和颠覆关系,将语言分析与文化考古相结合,揭示出非裔美国文学自身的双声性和互文性特征,为非裔美国文学在美国文坛赢得了一席之地,摆脱了主流文学强加于黑人文学的附庸地位,使非裔美国文学从模糊走向清晰,从边缘走向中心。喻指理论从文化本体论出发,挖掘黑人文本的独特表述方式,论证了黑人族裔文学在美国文学史中的在场身份,系统全面地展现了非裔美国文学传统的全貌。喻指理论的出现不仅挫败了欧洲中心论的偏见,消解了理论只属于白人传统的观念,也为非裔美国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喻指理论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和政治倾向。非裔美国文学是黑人文化移植嫁接到白人主流文化之树上结出的文学果实,其诞生和发展的历史见证了美国学界对黑人民族、黑人作家的歧视和贬斥。白人研究者们忽略黑人作家独特的写作技巧和修辞策略,形成了“同内在于喻指行为之中的批评原则背道而驰”的文学批评方法(王元陆,2011:1),抹杀了非裔美国文学的原创性。在白人那里,黑人性是愚昧的代名词,黑人作家只会模仿——不用脑子的模仿,而缺乏原创能力,19世纪的黑人诗人就被贬称为“模仿鸟诗人”。面对白人的这种文学种族主义,“黑人作家往往采取极端否定的态度,或宣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黑人文学前辈,或宣称自己的起源是无名的”(即起源于匿名或未命名的非裔美国土语传统)(Gates,1988:114)。针对黑人文学缺乏原创性的白人论断和黑人作家对黑人文学传承谱系的矢口否认,通过细读自奴隶叙事文学以来的黑人文本,盖茨(ibid.:xxii)指出:“黑人作家的确广泛地阅读、重复、模仿以及修正各自”乃至西方传统中的文本,“但他们经常力求去‘真正地’修正,体现出一种黑人差异性,一种建立在黑人土语之上的强烈的差异意识”。而所谓原创性,实际上就是一种带有差异性的模仿,是一种高明的修正。通过考究黑人文学中模仿和修正的本质,盖茨从理论上阐释和肯定了黑人文学的原创性(即带有明显差异性的模仿和修正),对白人文学种族主义给予了强有力的回击,有效地维护了黑人作家的人格尊严,捍卫了黑人文学的平等地位。
六、结语
喻指理论是盖茨融合杜波依斯的双重意识概念,吸收和借鉴索绪尔的符号学、巴赫金的对话主义和复调理论的研究成果而创设的非裔美国文学批评理论,立足黑人阐释学和黑人土语的修辞策略,强调后辈文本对前辈文本重复和修正过程中明显的差异性,对黑人文学缺乏原创性的论调给予了理论回击,颠覆了非裔美国文学批评中白人批评理论的霸权地位,开辟了关注语言能指和文本关系的黑人文学批评新思路。然而,盖茨似乎过分强调黑人文学形式上的延续,把黑人文学传统单纯地归结为黑人文本内部的互文性,不可避免地剔除了“批评理论对黑人文本意识形态的关照”(林元富,2008:103)。盖茨所理解的“黑人文学之‘黑’不是一个绝对的形而上学的状态……也不是存在于文本之外的某种超验的本质”,而是“对文学语言具体的使用”(Gates,1988:121)。这种将黑人经历、黑人性等关乎非裔美国人社会文化现实的外部存在等同于只有通过细读才能理解的语言符号,从根本上抹杀了黑人性的社会历史内涵,带有粉饰美国种族歧视的嫌疑,容易招致非裔中心主义批评家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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