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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姓名

2014-02-10毕飞宇

文苑 2014年1期
关键词:字辈养父流氓

[文/毕飞宇]

不用避讳,我的父亲叫毕明。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以为父亲的名字就叫“爸爸”。

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他不叫“爸爸”,他叫毕明。

长大之后我又知道了,父亲原来也不叫毕明。我见过他废弃了的私章,隶体朱文,他曾经是“陆承渊”。

为什么叫“陆承渊”呢,因为他的养父姓陆,他是“渊”字辈。“渊”字辈下面是“泉”字辈。从理论上说,我应该叫“陆某泉”。

在今天的兴化,有许多“陆某泉”,凡是叫“陆某泉”的,不是我的兄弟,就是我的姐妹。

但是父亲的养父很不幸,父亲的养父有一个弟弟,是一个流氓,这个流氓告发了自己的亲哥哥,因为他的亲哥哥把大米卖给了日本人。

父亲的养父是被处死的,罪名是汉奸。那个流氓弟弟失算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父亲养父的财产全充公了。

为了生计,父亲放弃了学业,“革命”去了。他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沈阳军区空军机场做机要员。建立档案的时候,诚实的父亲说了实话,他被部队“劝退”,回到了地方。

回到兴化的父亲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他成了“毕明”——含义来自《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逼上梁山,走向光明。

细心的读者也许就知道了,我在讲小说的时候动不动就要说到《水浒传》。

但施耐庵远远称不上伟大。真正伟大的那个作家叫鲁迅。鲁迅把他的如椽大笔一直伸到了我的家,就像《阿Q正传》描绘的那样,陆承渊“不许革命”,陆承渊“不许姓赵”。

1971年还是1972年?那是个大年初一,当年的陆承渊、现在的毕明,正在看书。看得好好的,他突然哭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大年初一”荡魂摄魄。我害怕极了,却多了一个心眼,偷偷记住了那本书。那是一本鲁迅的书。

高中还没有毕业我开始阅读鲁迅,我全明白了。

做作家需要运气,做读者也需要运气。我想我比同年的孩子更能理解鲁迅。

还是来说说我是怎么知道父亲叫“毕明”的吧,这个场景是这样的:

我们一家人都在家里,墙外突然传来了许多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家一下子拥挤起来,站满了父亲和母亲的学生。他们带进来一股十分怪异和紧张的气氛。

父亲和他们说了一些什么,随后就跟着他们走了。

我的家一下子空了,只留下我一个。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是几岁,可能是三岁,也可能是四岁,这是我自己推算出来的。

后来我一个人出去了,意外地发现学校的操场上全是人。我站在外围,也挤不进去。我就一个人晃悠去了。

就在我离开不久,口号声响起来了。很响。很整齐。

我记得我来到了一个天井的门口,门口坐着一位老太太,她的头发花白花白的。她坐在门槛上。

老太太突然问我:“晓得毕明是哪一个啊?”我回答了没有,记不得了。老太太说:“毕明就是你爸爸。在喊呢,打倒毕明。打倒了哇。”

我从此就记住了,爸爸叫毕明。

那一天的晚上父亲一直坐在那里泡脚。一家人谁都不敢说话。

对了,也许我还要补充一个场景,1997年7月19日下午,我的儿子出生了。我借了一部手机,在医院的阳台上给父亲打电话,我要把儿子出生的好消息告诉他老人家。有一件事我是不能不和父亲商量的:我的儿子到底是姓陆还是姓毕?

父亲在电话的那头再也没有说话。我在等。我们父子俩就那么沉默了。后来我把借来的手机关了。我决定让我的孩子姓毕。其实我不想让孩子姓毕——我还好,我的儿子也还好,可我理解我的父亲,这个姓氏里头有他驱之不尽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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