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药方初解
2014-02-05张丰君
张丰君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拙文《“慧纹”藏在药方中》曾根据小说文本自身具有的线索,推断“慧纹”即“回文”,藏在第十回中的药方中。如果“回文”果真存在,则其中必然隐藏着作家深意,因为药方内容根本无需用回文表达,因而“回文”的存在绝非文字的巧合。我们现对药方作进一步梳理,看看其中是否真有回文存在。
一、再论“‘回文’藏在药方中”
我们注意到“真阿胶二钱蛤粉炒”一语前与“怀山药二钱炒”之“炒”字相接,这样,“真阿胶蛤粉”的首尾带有循环意味,而这正是“回文”的标志。进一步细察其中两味药,我们发现:医药中的阿胶本来无需标明真假,只有真药才能用于临床,这是一个医药常识。若不是有意抬杠,从来没人会说用假阿胶入药。何况阿胶要标明真假,那应该其余十五味药也要一一标明才对。可见药方中“真阿胶”之“真”字是作家额外附加,其真意当然并非强调阿胶之真(无需如此),而当别有所指。考虑到“真”与“胤禛”之“禛”的谐音,我们怀疑此“真”存有隐指“胤禛”的可能。
如果真阿胶寓指雍正,则此处的“蛤粉”当隐指贾家人无疑。实际上,小说对这点有无数暗示,但考虑到梳理起来太费周折而且容易偏离本文主旨,在此略过不谈,待回头细解药方内容时再作详细说明。
在此基础上验证“真阿胶蛤粉炒”,会发现其反读的句子是“蛤粉胶(叫)阿真(禛)炒”,这正与雍正六年曹家被雍正抄家一事相符。
正读的句子是:“(胤)禛阿胶(叫)蛤粉炒”,即雍正最终被曹家人所灭。霍国玲女士曾提出过曹雪芹与恋人合谋毒杀雍正的观点,包括许多历史学家在内的各路学者大都斥为荒唐不经,但如果此事本来就记录在被清廷毁掉的历史档案中,则验证此事的文献又该自何而来呢?无论是历史学家根据现有史料的推测,还是清廷毁灭有关雍正之死档案的行为本身,都证明最起码雍正属于非正常死亡。而其中的奥秘,或者就存于《红楼梦》这一旷世奇作中。哪怕仅仅作为一种可能,学术界也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二、小说对毒杀雍正经过的高明叙述
霍国玲女士曾以雍正之死与贾敬之死的相似性作为小说暗示毒杀雍正的根据,但对历史以何种方式进入小说、小说以何种形式反映此一历史语焉不详,这样,历史只是一个外在于小说文本的孤立证据,它可以作为一种可能性存在,但可能性既可以被证明,也可以被证伪;要证明《红楼梦》确实藏有毒杀雍正的内容,必须从小说自身找到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如果小说真的藏有此事,作家必然会留有线索,要不然读者失去理解的头绪,那作家的目的便落空,小说的秘密也失去了意义。难度在于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小说的具体内容和形象语言往往具有模糊性、多义性,不同读者对同一内容的理解必然存在差别,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如何证明这一千个哈姆雷特实际仍是同一人仍存在着很大困难。
我们尝试换个角度看待这一问题。即:如果药方中的回文果真藏有曹家人毒杀胤禛的秘密,一方面,作家必定留有解读的线索,否则读者失去理解的头绪则作家的目的便落空;而另一方面,小说又必须对事件的过程予以介绍,否则其说法就会失去可信性,单纯的结论本身有可能只是个噱头。如果我们能从小说中找到相关内容,不但结论本身会得到证明,更重要的是,作家描述这一内容的高超手法也会随之浮出水面,这对于我们进一步考察小说的艺术魅力无疑具有更为重大的意义。
考虑到恐怖文字狱的历史背景,可以断定,作家即使有所交待,此一事件在小说中也未必是一个明确而集中的描述,因而我们考察的目标,应该不全是可能与历史事件相符的单一场景,而应包括能够反映这一事件的无数片段,这些片段起码应该包含下列环节:第一,行动的执行者。可能是元春之类的嫔妃,也可能如霍国玲女士所说是皇后,无论如何应该是在宫廷且有资格接近雍正的人;另外,毒杀而不被人察觉绝非一日之功,恐怕也并非靠一人之力能够完成,因此还需考虑执行者是否有同谋;第二,下毒的方式。比如毒药何来以及如何送至雍正身边等。这两个环节只是完成此一事件的必须内容而非全部,小说也可能涉及到除此之外的其他内容。
无论是完整场景还是零碎片段,在小说中未必是明确而清晰的表述,这给查找带来了巨大困难。从小说的角度说,宝钗黛的爱情故事可以视为小说之真,而毒杀雍正的内容则为幻,真中未必都有幻,但幻必然藏在真之中。但真幻的界限若很分明,自然会被一眼识透,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作家运用非凡智慧将真幻融为一体,使小说既保持着故事的流畅,又随时把历史事件穿插其中。由于穿插本身多是“随笔成文”、“得空便入”(脂批语),这些寓“幻”之笔的分布并不规则,也毫无逻辑线索可循。所幸脂评提供了很多有效线索:评点者往往在作家这些别有所指处留下墨迹,以提醒读者给予特别关注;但由于清代恐怖文字狱的原因,评点者也不便将话说透,而只能用一些颇多暧昧的语词含混交待。所以我们要参透作家和评点者的深意,也只能在通读全文之后将全部线索联系在一起才会有所发现,而这些发现本身又往往很难说明中间的逻辑关系。当年周汝昌先生所谓的“悟”也许正是针对此种情况的感叹。
因此,要指证何处为真何处为幻本身容易引起争议,而要将各种“幻”归类并揭示其中的逻辑关系更具难度。我们尝试退而求其次,即以红学界公认的材料为主要考察对象,在提及这类材料时不作说明,而在不得不引用有争议材料时只作简要解释以避免偏离本文主旨。
既有的研究成果证明:上述两个环节在小说中都有暗示。
第一个环节:
元春已是皇妃(十八回);探春暗示的皇妃身份也无需多说(六十三回“日边红杏倚云栽”之签);秦可卿之死“公侯伯子男”(注意此五词是小说本身点明,而无掺杂任何个人推测)都来送殡,其暗指的身份级别可知不是皇帝就是皇后(十三、十四回);五十三回宝琴能参与皇室祭祖无论如何当也应有合理身份(五十三回);六十三回贾敬寓指雍正时,此处的尤氏身份当亦为皇室成员。
除此之外暗示人物身份特殊的回目还有很多,如第六回刘姥姥见凤姐内容中,很多细节透出此时凤姐并非仅仅荣府当家媳妇的身份,如:
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甲戌双行夹批: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蒙府本侧批: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
这段文字中的异常有二:阵香扑脸明显夸张,如此写法似暗示人物身份,因为红楼梦中体有异香的是黛玉和宝钗;府第奢华到令人破胆心惊,这并非贾家能有,应是皇宫的暗示。
同回中还有:
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甲戌侧批:写得侍仆妇。]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贾府再豪奢,断不至于一二十仆妇伺候凤姐吃饭,何况桌上碗盘森列。当也是皇宫的暗示。如此,凤姐暗指的人物身份可知。
小说四十回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用内造呢,竟连官用的也比不上了。”凤姐穿的是上用袄,比官用的还高档,可见身份异常。
五十五回: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连私下都不能用“你”称呼,可见凤姐此时身份异常。
此类异常处几乎随处可见,可见小说对于贾家有女人属于皇室成员的暗示非常丰富。
蒙府本五十五回后有回末评曰:“……探春以姑娘之尊、贾母之爱、以王夫人之付托、以凤姐之未谢事,暂代数月……为移祸东兵之计,不亦难乎?”其中“移祸东兵”一语足可令我们想到探春等人在筹划某一具有危险性的行为。尽管小说中难见介绍或暗示此一行为的语句,但脂评却不断提醒读者此一行为并非一人所为。如小说五十五回“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此处庚辰本有双行夹批曰:“可知虽有才干,亦必有羽翼方可。”凤姐说:“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此处庚辰本也有夹批曰:“阿凤有才处全在择人收纳膀臂羽翼,并非一味以才自恃者,可知这方是大才。”强调膀臂正有合谋者之意。而可以作为例证的内容则是凤姐把宝玉身边的丫鬟红玉收入自己身边(二十七回),以及小说一再强调的平儿是凤姐的钥匙等。
第二个环节:
第十回中尤氏说到可卿病时,蒙府本有侧批曰:“医毒非止近世,从古有之。”五十一回中胡庸医给晴雯开出枳实、麻黄等药时,宝玉认为连老杨树一样的自己都承受不起这些狼虎药,何况娇嫩的女孩,于是找王太医另开了平和的药才罢。这无疑在提醒读者:中医一二味药的变化也足以对人构成伤害。
在此基础上细味第六十回,会发现此回无论内容与艺术都有些异常。此回不但情节平庸、文笔枯燥,而且凭空填上了几个毫无根由的人物,如秦显家的、五儿、钱槐、柳家的等,这几个人物最终的下落如何,小说后文也无交待。其回目曰“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作家像个高明的魔术师一样将几种不同的物项变来变去,不但最后的茯苓霜忽然变成了茯苓的精液,而且引起诸种事端的茉莉粉最终被贾环的丫头彩云偷偷抛到河里。五十九回的回前评对此回内容也有提及:“此文于前回叙过事,字字应;于后回末叙事,语语伏:是上下关节。至铸鼎象物手段,则在下回施展。”可见此回中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其实是对某一场景或事实的模拟。其中的诀窍不难想见:即在不知不觉中将某一物项予以置换。而作家将此一置换用平庸甚至枯燥的笔墨予以叙述,其用意不外唯恐引起格外的质疑而泄露真意。可以想见其中隐藏的正是药从何来这一环节。
如果说六十回的魔术不易看清,小说第三十七回有更为明确的交待,只是此处的内容太多隐晦,需要仔细梳理才可看清。
小说明确交待是八月二十日,许多研究者注意到此后三日大观园内有很多场诗酒宴乐,而八月二十三日正是历史上雍正暴亡之时。此是背景,不谈。
小说开头是探春花笺,原文如下(诸君仔细,因为短文不便引述太繁,提及小说原文处建议参看脂本相关较为全面的内容):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此谨奉。
尤应注意其中“鲜荔”二字,与后文袭人送给湘云“新栗粉糕”中的“新栗”二字在音义上何其相似。袭人礼物中的“桂花糖烝新栗粉糕”,又与第十九回中贾妃赐出的“糖烝酥酪”有重叠,能够说明这点的是此处庚辰本双行夹批曰:“总是新正妙景。”此时已过元宵(元妃元宵节省亲),用“新正”一词也并无不当,但脂批的强调不得不令人联想到“桂花糖烝新栗粉糕”中的“烝新”二字,何况元妃赐出的“糖烝”物正与袭人礼物中的“糖烝”相同。
难以解释清楚的是:如果探春和湘云是隐指的皇妃或者皇后,则宝玉所送礼物其实正是毒药尚可理解;但何以此物又被明确的皇妃(元春)赐还给宝玉了呢?
稍微换个角度看,不但此一疑惑会豁然开朗,而且作家手段的高妙也不由令人惊叹。
即:如果毒药真被送到皇妃或者皇后身边,则小说必须还要交待如何被雍正服用。这一场景的叙述如果置于朝廷,一方面叙述的视角难以安排,因为只有在雍正身边而且参与行动的人才清楚其中经过,场景和人物的选择都具有极大的困难;另一方面,对当时情状的过多透露必然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作家面临的危险就更大。这种情况下作家巧妙运用了“颠倒相酬”的方法,即将这一事件用相反的形式予以再现,通过设置一些相似场景而将经过表演出来。
顺着元妃的“糖烝酥酪”往下梳理,我们发现宝玉留给袭人的此物最后竟然是被李嬷嬷吃了。主要的过程是: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于我去?我就吃了罢。”“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中间夹杂了很多人的对话。
后文提到酥酪时袭人说:“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才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作家似有对酥酪并非常物的暗示。不过李嬷嬷并未因吃酥酪死去,但注意小说之后的文字:小说二十回开头写此日李嬷嬷骂袭人无礼,并向来劝说的宝钗等人提及“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凤姐听见后赶来拉走了:
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庚辰侧批:一丝不漏。]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庚辰侧批:批书人也是这样说。看官将一部书中人一一想来,收拾文字非阿凤俱有琐细引迹事。《石头记》得力处俱在此。]
明明是个拄着拐棍的老者,这儿的“脚不沾地”若是夸张就有些不当(实际上作家是以此暗示李嬷嬷驾鹤西去)。细味“我也不要这老命了”、“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二语,作家似都语带双关,尤其“撮了去了”之后的脂批曰“批书人也是这样说”。而之后的句子不但更是提醒读者将此人往别处联想(所谓“将一部书中人一一想来”),而且下半句颇多暧昧,“收拾文字非阿凤俱有琐细引迹事”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常的表述,其中定藏有批者深意。如果我们将此处对李嬷嬷的描写看作幻笔,就会明白所谓“《石头记》得力处俱在此”正是说《红楼梦》善于在真中寓幻。“幻境生时即是真”(蒙府本、有正本脂砚斋批语)。从此角度看“收拾文字非阿凤俱有琐细引迹事”一语,其中“引迹”一词或是“隐迹”二字,整句的意思是“收拾文字非阿凤俱,有琐细隐迹事”,即收拾李嬷嬷一幕实际并非凤姐与之一起“脚不沾地走了”,而李嬷嬷被“撮了去了”这一幻境反映的是某些琐细真事的面目(小说中的李嬷嬷也从此不见踪影)。
实际上,在我们提供的证据中,这是最难以解释明白的一条;但我们相信,熟悉魔幻手法或者小说语言艺术的读者都能够理解。
与李嬷嬷误食留给袭人的“酥酪”相映照的,是第八回中她还凑巧喝了宝玉的“枫露茶”,而“枫露茶”是作家虚构的名称,脂评一再将它与第五回中警幻仙子的“千红一窟”茶和此处的“糖烝酥酪”相对照,而且小说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中用以祭奠晴雯的四种奇物中也有“枫露之茗”,可见这一虚构的茶名中别有寓意。红学家们一直猜不出此回中宝玉本是要撵走李嬷嬷的,可后来被撵走的却是茜雪。蒙府本第八回后有评语曰:“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上真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天性,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所谓“丹道”为何,评者以为能有人明白,可叹世无真知者。但“以待再举”一语似透露的是前一次行为失败之意,这或是茜雪被撵的原因。若还能找到类似例证,可以说明毒杀行为已有过一次但并没成功。
十九回、二十回是集中描写李嬷嬷喝茶与吃酪的两个回目,而蒙府本这两个回目的回前评都提到了“魔”字,如十九回曰:“彩笔辉光若转环,情心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其中“◎”令人费解。“辉光”乃是返照,“彩笔”自非写实之笔,“若转环”当也是幻影、光圈,这也许就是蒙府本中用“◎”表意的原因?若其中真能反射魔态,则此魔自应是李嬷嬷无疑,因为小说此回中涉及的人物除了李嬷嬷之外,只有袭人、茗烟、黛玉等,后者称为“魔”的可能性很少。
最具说服力的证据出现在二十回,蒙府本回前评更为难解:“智慧生魔多象,魔生智慧方深。智魔寂灭万缘根,不解智魔作甚。”红学史上至今没人明白四句诗到底是什么含义。很多人试图从佛学的角度予以解释,但言语牵强附会的多。我们看到,评语的首尾两句明显都缺了一个字,如果分别填上“魔”“麽”,则句意一下敞亮了:智慧生魔多象魔(嬷),不解智魔作甚麽。而“魔”“麽”连读正是“嬷嬷”。令人惊叹的是,此一思路其实批语中早有提示:“魔生智慧方深”,这不正是提醒读者要再生出个“魔”字来吗?从此角度看“智魔寂灭万缘根”,不正是“指的是魔(嬷嬷)灭亡就是诸缘的根本”之意吗?而最后一句“不解智魔”也正是“不解指(的是)嬷嬷”之意。
再从此一思路回看十九回脂批中的“◎”,其含义也正应是“嬷嬷”,而本字应为“抹”,整个句子是“写成浓淡抹深浅”。可以想象,评者担心读者不能往“嬷”字联想,故意用一个富有启发性的符号予以刺激,可惜二百年来少有人能领会其良苦用心。
一芹一脂的非凡智慧不由令我们拍案叫绝。
至此,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雍正误吞丹药的情状在《红楼梦》有明确的表述,它就映在李嬷嬷身上。
事实上,药方隐藏着很多玄机小说本身留下了很多线索,如大夫开药方前曾背了半天医书,什么左寸右寸、沉数沉伏、肺经肝气之类,即便通晓中医的读者也会觉得其论甚当(更何况一般读者),但蒙府本侧批却评曰:“恐不合其方。”这无疑在提醒读者尽管大夫说得头头是道,但与所开药方未必符合。
大夫最后明确说这是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木旺即肝火旺,医治原则是和肝也无错,可其所开药方中的白术、川芎、香附米、柴胡等味药却是为以治疗肝郁为主,与肝火旺盛恰恰相反。其中柴胡、川芎等成分中医医典甚至明确规定绝对不能用于肝火旺。可知药方名称虽曰和肝汤,但其组药成分与病症却并不相符。
如此与病症不合的药方被贾蓉赞为“高明”,则其高明当另有含义。小说家刘心武先生曾经察觉到其中的异常,他将药方的前半部分破解为两句话:人参白术云,岺熟地归身。他认为人参、白术是“君”的意思,“岺”,即“令”,是暗示要秦可卿自尽的意思。这一解释本身太过武断,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反驳就是:如果药方是个暗号,何以前半部分是而后半部分不是?更何况当时的药方并非直接开给秦可卿,首先过目的人是贾蓉或贾珍,如果真要令某人自尽,何以判定是可卿而并非蓉或珍呢?
但作为小说家的刘心武绝非没有一点道理(这一点恰被正统红学家忽略)。医生开药前说了半天医理之后,蒙府本有侧批曰:“一方合为药,一为夭亡症,”咋看似是说:药方与病症相合的话是治病的药,如果不合便会导致夭亡。但如此理解显然是在原句中添加了很多内容。因为原句“一为夭亡症”一语中并未说明是以“不合”为前提的。如果单就字面说,其实又可以如此理解:一个药方本来应该是药,但另一含义其实是某人夭亡的症候。“合”者,本来、应该也。可见脂评吞吞吐吐中强调的正是药方本身包含有某人夭亡的信息。
三、结论
药方中藏有回文,回文中记录着两方面的内容,尤其曹家人毒杀雍正的过程和场面在小说中都有清楚的表述。可以想见,我们梳理出来的肯定还不是小说叙述这一事件的全部内容,这也许只是冰山一角,更丰富的内容尚待进一步归纳总结。
实际上,至此结论本身已经不重要了。更为重要的是此一结论背后所体现出的作家艺术手段的卓越与不可思议。在我们初步的梳理中,涉及此一事件的回目不少于五十回,而其中的缜密与巧妙令我们叹为观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整个世界文学的范围内,《红楼梦》也是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作,而我们对其艺术智慧的认识还远远不够。
四、补充证据
上文放弃了对一条重要证据的论述,原因是要详细说明会使文章发生枝蔓,影响整体思路的表达。现将此一证据补充如下。
三十七回袭人送礼原文如下: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庚辰双行夹批:线头却牵出,观者犹不理。不知是何碟何物,令人犯思度。]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庚辰双行夹批:妙极细极!因此处系依古董式样抠成槽子,故无此件此槽遂空。若忘却前文,此句不解。]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庚辰双行夹批:自然好看,原该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背像景而用。]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庚辰双行夹批:看他忽然夹写女儿喁喁一段,总不脱落正事。所谓此书一回是两段,两段中却有无限事体,或有一语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补上回者,错综穿插,从不一气直起直泻至终为了。]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夥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庚辰双行夹批:“宋”,送也。随事生文,妙!]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姑娘送东西去。”那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的。”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庚辰双行夹批:妙!隐这一件公案。余想袭人必要玛瑙碟子盛去,何必娇奢轻□如是耶?固有此一案,则无怪矣。]
这段文字中,“缠丝玛瑙碟子”被一再提及,而且脂评又明确说此物“隐着一件公案”,将鲜荔枝盛于碟子批曰:“自然好看,原该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背像景而用。”许多研究者如霍国玲围绕红菱、鸡头等水果演绎,结论和推论过程都不免牵强附会。忽略碟子的深意才是解读此段文字出现失误的原因。
盛着“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的碟子“隐着一件公案”,新栗粉糕既然为毒药的暗示,则碟子应与此相关。我们注意到雍正属马。从此角度看“缠丝玛瑙”其意可猜。
而顺着“马”这一线索梳理,我们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内容。那就是刘姥姥讲的雪下抽柴故事。原文如下: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象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庚辰双行夹批:刘姥姥的口气如此。]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
很多研究者把它看作是刘姥姥信口胡诌的离奇故事,但考虑到作者“字字皆是血”的自谓,再着眼脂批的提醒,小说似别有所指。在刘姥姥言及这个女孩“穿着大红袄、白绫裙子”处,脂批曰:“刘姥姥的口气如此。”我们注意到后文提及凤姐正穿着大红袄: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且后文一再提及雪下抽柴一事: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除了表现宝玉的好奇心或者宝黛的心有灵犀,作家似乎还有别的用意。
再看后文: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道:“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小姐变成了瘟神自可令人喷饭,但作家的郑重其事却很令人疑心这并非仅仅为了验证“村姥姥是信口开河”(回目名)。尤其“次日一早”是第二天的事,这与紧接着的“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明显存在着时间的错乱。作家不惜牺牲艺术而额外添加找庙一节,必有其特殊用意。细察文字中间,“茗玉”的名字、泥像的强调、庙门朝南等都都似毫无必要予以交待的内容。三者中间,茗玉与黛玉的相似性算是一种推测,而考虑到雍正泥像的历史存在,必应对作家的幽微深意有所察觉。值得一提的是,雍正泥像是雍正生前从苏州招募捏像人捏制,得到皇室承认,后被收藏在敬奉祖先图像的景山寿皇殿。而小说六十七回出现的一个泥像正是在虎丘山捏制的: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差错。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注意此处的叙事视角是宝钗,她对于“虎丘山泥捏”的信息应该是毫不知情的。可以断定,这一信息正是作家本人在意的,它与雍正泥像的来历正好吻合。
因此,瘟神寓指雍正、朝南的庙门暗示皇宫成为可能,由此追溯刘姥姥故事场景之外的“马棚走水”,其寓指属马的雍正之死正与“缠丝玛瑙”同意。耐人寻味的是,贾母将现实事故归咎于刘姥姥虚构的雪下抽柴,作家将二者相互关联的用意明显可知。
我们在梳理药方的过程发现很多有价值的信息,较为显著的一点是:无论是作家何等缜密而巧妙的叙事,脂砚斋都洞若观火,这恐怕远非亲人或者朋友能够做到的。他更像作家本人。基于此,我们怀疑二十一回的回前诗乃作家本人所写:庚辰: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而所谓失其姓氏,正是为了掩盖事实。何况脂砚的反切正为作家的字“霑”。这也许正是当年俞平伯先生断言脂评有作者手笔在内的原因:“脂砚是否即曹雪芹的化名我不敢说,有一点确定的,即所谓真的脂评,有作者的手笔在内”[1](92)。
[1]吴世昌.红楼探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