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玉其人其作在唐代的流传及唐人对宋玉的接受
2014-02-05张晨段朝霞
张晨,段朝霞
(中国人民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 理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宋玉是继屈原之后,我国文学史上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位辞赋家。作为我们文学史上第一个“以文为业”的文人,他开创的文学母体、确立的文风和文学情感基调,都对我们后来的文学史及历代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纵观我们的文学史,整个两汉时期,除了司马相如对宋玉相对集中和典型的认可与接受之外,宋玉文学形象与地位一直没有得到定型和普遍认可。汉代以后,宋玉的文学地位及意义才逐渐被人们认识。魏晋南北朝时,人们以宋玉在文体创造和文学自觉意义上的贡献而开始将其与屈原并称。而这些,又为唐代文学之士对宋玉的认同和接受奠定了基础。
在唐代,唐人对宋玉的接受可谓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而宋玉作品在唐代的广泛流传、唐人兼容开放的文化态度,都为宋玉其人其作在唐代的传播及宋玉在唐诗中文学宗师地位的确立提供了基础。
一、宋玉作品在唐代的流传
唐代修成《隋书》,《隋书·经籍志》卷四著录了《楚大夫宋玉集》三卷。由隋入唐,《宋玉集》由三卷变为两卷(《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中均注“楚《宋玉集》二卷”》,可知《隋书·经籍志》著录的宋玉作品已有所散佚。
关于宋玉作品的收录,在唐代有王逸的《楚辞章句》和萧统的《文选》,这两本书久传士林,《文选》更是唐代士人家弦户诵的书籍。其中《楚辞章句》收录了《九辩》和题为宋玉作的《招魂》,《文选》收录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等。据香港大学郑良树先生对《文选》李善注的考证可知,李善注解《文选》时,征引不少宋赋,爬疏李注,当可窥见隋唐时宋赋之梗概。据此,宋玉作品初步可考者有《九辩》、《高唐赋》、《风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笛赋》、《大言赋》七篇。另外,据李善《注》所引《宋玉集》之文字(卷三十四枚乘《七发》李《注》曰:“《宋玉集》:‘宋玉与登徒子偕口受钓于玄渊。’”)《钓赋》也应在《宋玉集》里。同时,郑良树先生又认为,李善《注》中所引者,其文字与《文选》亦颇有出入,由此可知宋赋在当时流传颇广,以致有不同传本。[1](P25)此中郑良树先生考证缜密、资料详实,结论也很有说服力。
另外,《艺文类聚》中亦引有《风赋》等数次。而在唐人编著的《古文苑》中,又首次在宋玉名下录入了《文选》未收的《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和《舞赋》,使传世的宋玉辞赋又多了一个得以流布的媒介。
可见,宋玉作品在唐代流传相当广泛。宋玉作品在当时的流传为文人们阅读、接受宋玉其人、其作提供了文本上的基础。
二、唐代文学精神与唐人的宋玉接受
唐代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次大繁荣时期,诗、文、词、传奇全面繁荣。而从文学自身发展来说,唐文学的繁荣乃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的必然结果,“唐人的贡献,就是在魏晋南北朝文学的基础上,合南北文学之长,创造了有唐一代辉煌的文学。”[2](P199)中国文学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它的艺术特质得到了充分的认识,并已经朝独立成科的道路迅速发展。主要表现为,文学逐步与学术分离,淡化文学政教之用的功利目的,自觉地追求审美。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的基础上,有唐一代的文学精神虽然在不同阶段呈现出某些差别,如初唐的重政教、盛唐的求气骨、中唐的崇写实以及晚唐的尚绮艳等,但从总体上看,始终贯穿唐代文学思想的一条主线则是对作品文学性的重视和对讲求抒情和辞采的文学基本特征的积极肯定与深化。其具体表现,从内容上讲就是重个人情怀的抒发;就形式而言,则表现在对重辞采声律之美的追求与表现技巧的创新上。
同时,唐代国力的强盛、经济的繁荣,使得唐人在文化上采取了一种兼容并包态度。这种开放性的心态使士人们在了解、接受前代作家、作品时更多了一份主动和积极。唐代主抒情、重文采的文学风向以及对前代文学的开放型接受心态,使得唐人在拥有相对完整的文本的基础之上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对前代文学作品和文学家进行审视。这种大背景下,那个有汉以来曾遭遇冷落却文辞并茂的作家——宋玉,以及他的作品,再次走入唐人的视野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就整个古代中国宋玉接受史而言,汉代自司马相如后,对宋玉的接受几乎为零,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宋玉的文学贡献与地位开始逐渐被人们发掘认识。刘勰的《文心雕龙》第一次从“文”的角度给了宋玉以极高的评价与赞誉并客观地评价了宋玉的文学地位,《文心雕龙》中提到宋玉亦达13次之多。其后庾信等人的《哀江南赋》、《谢滕王集序启》等文,亦可视为在此基础上接受宋玉的典型之作。
在魏晋南北朝宋玉接受的基础之上,唐代文学以开放的精神和重抒情、文采的风向——主要是以诗歌的形式,使得被刘勰确立起的宋玉文学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与提高。
三、唐诗中宋玉文学宗师地位的确立
作为代表唐代文学最高成就的唐诗,是唐代文学的标志。唐诗中作者众多,人才辈出,杰出诗人诗作数量之巨,是我国诗歌史上一道最为壮丽的景观。作为一种抒情性文体,诗歌在唐代成为大多数文人抒怀、言志的一种方式和途径,并在整个唐代文学主抒情、重文采方面走出了较之其他文体更为深远的一步。作为对前代作家、作品及其创作经验学习和借鉴的一种形式,或作为以古人自况以抒自我慨叹的一种途径,唐诗中,亦频频出现对前代作家的称引和对他们作品的借用。
而其中,对宋玉的称引和对其作品中典故、句子的借用与化用在历来宋玉接受史上尤其值得注意。唐代诗人心目中,宋玉具有极高的地位,反映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唐诗中对宋玉作品中典故的大量借用。其中,《登徒子好色赋》中美丽多情的“东家之子”的典故在唐诗中就以“东家女”、“东邻子”、“东家子”、以及“宋家东”、“宋家邻”、“宋玉东家”、“宋玉邻”、“宋玉墙”等形式活跃于唐诗的词句与意境中:
宋玉东家女,常怀物外多。(梁锽《观王美人海图障子》)
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李白《白纻辞三首》)
知君调得东家子,早晚和鸣入锦食。(李群玉《戏赠魏十四》)
田游李城北,偶向宋家东。(元稹《会真诗三十四韵》)
宋玉《高唐》、《神女》两赋中的“朝云暮雨”意象亦在唐诗中频频出现: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清平调》)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杜甫《咏怀古迹五首》)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花非花》)
“云雨”典故在唐诗中,或写艳情、或抒怀抱。
另外,唐诗中对《对楚王问》的引用化用仅次于《高唐》、《神女》两赋,“曲高和寡”、“阳春”、“郢曲”等都是其常见语汇。如:
懦夫仰高节,下里继阳春。(杨炯《和刘长史答十九兄》)
曲高弥寡和,主善代为师。(张说《酬崔光禄冬日述怀赠答》)
身当青山秀,文体多郢声。(皎然《杼山禅居寄赠东溪吴处士冯一首》)
此外,唐人诗中亦有“短”、“长”、“阳城”、“阳关”等对《登徒子好色赋》中典故的大量借用,如白居易之《和李势女》:“减一分太短,增一分太长,不朱面若花,不粉肌若霜。”
唐代诗人对宋玉《九辩》的接受亦较为普遍,如骆宾王之《萤火赋》:“凄然客之为心乎!悲哉秋之为气也”、王勃之《秋日饯别序》:“黯然别之消魂,悲哉秋之为气!”,抒写秋日悲感时直接化用了宋玉《九辩》中的语汇与意境。
第二,唐诗中有许多专咏宋玉的篇章,其中寄托了对宋玉的深深认同并在其中寄予了作家自身的身世之感,诸如:
宋玉事襄王,立身本高洁。巫山赋彩云,郢路歌白雪。举国莫能知,巴人皆卷舌。一惑登徒子,恩情遂中绝。(李白《感遇》)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与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共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杜甫《咏怀古迹五首》)
另有李商隐《戏为六绝句》之五、《送覃二判官》等作。此外,戴叔伦、吴融、戎昱、薛涛、孟郊等人,亦有专咏宋玉之作。
第三,唐诗中往往屈、宋并称,正式确立了宋玉文学宗师的地位。
自汉魏以来,言辞赋者往往称“屈、宋、贾、马”。而唐初撰前代史书,于“文苑传”尤称“屈、宋”。如《周书·庾信传》“史臣云”,即云“探屈、宋卿云之实未必。”[3](P745)
诗歌领域,李白的《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有言曰:“荆门倒屈宋,梁苑倾邹枚。”杜甫《送覃二判官》:“蹉跎病江汉,不复谒承明。……迟迟恋屈宋,渺渺卧荆衡。……”李商隐《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亦有:“众中赏我赋高唐,回看屈宋由年辈。”
在唐人心目中,宋玉已摆脱屈原光环笼罩下的阴影,其文品、人品亦在此时获得了人们的重新定位和高度评价。由此也能再次让我们感受到唐代诗人对宋玉的态度。同时,唐代文学对宋玉的接受,特别是以李商隐等为代表的诗人对宋玉的称引和认可,对宋玉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确立、对后来以柳永为代表的宋词人对宋玉的深入接受,还是一次有力的推动。
[1]郑良树.论《宋玉集》[J].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1996,(3).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3]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