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身份焦虑
——读艾伦·德波顿《身份的焦虑》
2014-02-05炎萍
炎萍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身份的焦虑》是英国随笔作家艾伦·德波顿(Alain De Botton)的重要作品。德波顿出生于瑞士苏黎世,自幼在英国接受教育。其著作《哲学的慰藉》、《旅行的艺术》、《追忆似水年华》等风靡英伦,已被译为二十多种文字,为其赢得英伦才子的美誉。
德波顿热爱哲学,但他在哲学中寻找的不是形而上的奥秘,而是生活的智慧。当现代哲学变得越来越晦涩,越来越成为象牙塔内哲学教授之间的行话而与百姓生活无涉的时候,德波顿秉承古希腊哲学的人文精神,用哲学的智慧给现代都市中不堪重负的人们点亮一盏明灯。他那深邃的双眼掠过霓虹闪耀的纽约街头和觥筹交错的聚会,犹如苏格拉底悠闲地漫步于雅典热闹的集市,他混迹于人群之中,但又以一种清醒独立于他们之外。德波顿文风智趣兼备、犀利而不失温暖。读他的书,犹如饮一杯清茶,在淡淡的芳香与苦涩中,能以更清醒、更通达的态度看待人生的潮起潮落,离合悲欢。
《身份的焦虑》是融哲学智慧于日常生活的又一部力作,根据该书改编的同名纪录片在英国播出后好评如潮。继而,受TED邀请,德波顿将本书的精华思想提炼为一篇题为《一种更宽容、更温和的成功哲学》的演讲,引起了观众的强烈共鸣并报以热烈掌声。
在书中,德波顿试图为当代西方人解答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为什么在物质日益丰裕的今天,西方普通民众的身份焦虑感却日益加剧了呢?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压力、心理疾病、自杀取代了物质财富提高所许诺的幸福呢?我们如何理解自身的焦虑和挫折感,如何对抗这些压力而重获心灵的宁静呢?有没有一种更温和、更宽容的方式来看待成功与失败呢?我们逐一剖析。
一、身份焦虑的涵义和表现
德波顿认为,“身份焦虑指的是人们对自己在世界中地位的担忧。”[1](P1)即对自己在他人眼中价值和重要性的忧虑,而我们对身份的渴求从根本上则是源于希冀被爱的心理。
他分析道:我们的人生以两种爱为主轴:第一种是对两性之爱的追求,这早已成为文学和艺术表达不竭的主题,并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歌颂。第二种是对世人之爱的追求,渴望得到他人肯定、欣赏、支持、关注的欲望则较为私密且充满羞辱感。似乎只有心怀妒忌或能力不足的人才对此感兴趣。然而,第二种爱的强度、复杂程度以及普遍性都不逊于第一种,而且其中的挫折一样令人痛苦。“获得他人的爱就是让我们感到自己被关注——注意到我们的出现,记住我们的名字,倾听我们的意见,宽宥我们的过失,照顾我们的需求”[1](P4)。
其实,从孩提时期,被他人关注和赞美就一直是人成长的养料和动力,只是孩子们会毫不羞怯地表现出来。当我们渐渐长大,这种愿望变得越来越隐秘,越来越羞于表现,然而内心的渴望却是有增无减。当现代生活把经济成就同身份联系起来,当我们得到的关注和赞赏只与由身份和地位所标志的成功相关时,每个人都会陷入痛苦的身份焦虑之中,每个人都渴望成功,害怕因失败而被他人视作无能。德波顿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我们内心的脆弱:“我们的自我形象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冲入他人的爱戴才能保持形状,而他人对我们的忽略则会很轻易地把它扎破。”[1](P1)
身份焦虑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符号化消费。一般意义上的消费关注人对物的使用和消耗。而在经济高速发展的现代,对商品的消费已经逐渐超越了其本身的实用价值,而是转向对其所蕴含的符号价值的追逐。我们选择的商品和服务代表了我们的品味、风格、财富、地位和权力。
同时,铺天盖地的广告也在不遗余力地宣传这样的消费理念。比如,“不是每种牛奶都叫特仑苏”,这句广告词不仅仅强调牛奶的品质,更强调饮用特仑苏可以给消费者带来贵族气息。再比如,“七匹狼男装带给男人的是自由和性感,是成功男士的选择和标志。”广告喋喋不休地告诉人们,它值得你拥有,拥有这些就能让你拥有爱人的关注、老板的赏识、朋友的亲密。我们隐秘的愿望在消费中得到了虚幻的满足,但在现实中人们却只会更加的失落。德波顿在TED演讲中无不幽默地说,下一次我们看到一个人开着法拉利兜风,不要鄙视他的贪婪和炫耀,把他当成一个太需要关注的人而给予深深地同情吧。
身份焦虑的另一个典型特征是成功学的兴起。从《卡耐基成功学》、《比尔·盖茨成功学教程》,《希拉里成功学教程》、《李开复成功学教程》为代表各种成功学书籍、课程、演讲对市场的占有恰恰表现了人们对现有生活的不满和对成功的近乎焦灼的渴望。成功学不停地向人们鼓噪:只要你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 梦想触手可及。然而,现实生活从来都没有那么大的弹性和上升空间。现代生活看似铲除了等级制度,但它只不过是将藩篱隐形而已。在纪录片中,德波顿采访了一个美国著名的成功学演讲家布朗(Les Brown),他用极具感染力的声音大声呼唤: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过着平庸的生活,如果你是一个罪犯,不要找任何借口来为失败辩护,让饥饿的威胁和失眠之夜挖掘你所有的潜能!德波顿从布朗鼓舞人心的演讲中察觉到一股让人不安的潜流,它增加人们的焦虑,让人们对已经拥有的生活感到不满,让人们眼睛盯着个别的成功故事而相信自己也能做到。可是,当我们被成功的故事包围而跃跃欲试,却在现实生活中屡屡碰壁时,无疑会感到生活不过是一个残酷的玩笑。“随失败而来的是耻辱感,一种腐蚀性的意识产生了,那就是我们没能使世界信服我们自身的价值,并因而落到怨恨成功者而自惭形秽的境地”[1](P6)。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上,安安静静躺在成功学旁边的心理自助读物正唱着哀婉幽怨的曲子,试图安慰我们受伤的心灵。
第三个特征是现代身份理想造成的新的势利人群。势利无疑是一个贬义词,指的是因他人没有社会地位而瞧不起他人的人,它是文学作品经常嘲讽和挖苦的对象。“势利者关注的只是他人的声望和成就。一旦他相熟的人的声望和成就有所改变,这些势利者很可能闻风而动,重新排定他所谓的最亲近的朋友,从而上演一出出悲喜剧。”[1](P15)很少有人承认自己是个势利鬼,然而,21世纪最常见的寒暄语:what do you do? (你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却让我们立刻置身于势利者的包围之中。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人们对看他人的名片来决定找机会攀谈还是找理由离开已经习以为常,不知不觉中已具有了势利者的典型特征:把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价值之间完全画上等号。“一旦成年,我们就得在这满是势利鬼和冰冷面孔的世间争取一个位置,这些人的影响是我们产生身份焦虑的关键所在。”[1](P11)
波德莱尔说,现代性就是现代生活的特性——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2](P4)一切来不及陈旧就已经过时了,不再有稳定和一成不变的东西。我们现在拥有的身份地位也仅仅是我们最近努力的结果,随时有可能失去。过去的贵族身份很难获得,也并不那么轻易的失去,而现在的我们被时代追赶,一不留神就落后,还有谁能安享一份宁静?
二、身份焦虑的原因
德波顿指出,这种焦虑在当代西方日益加剧是由18世纪以来一系列清晰可辨的因素造成的。这些因素与现代化进程如影随形,使身份焦虑成为现代人挥之不去精神困扰。
第一个因素——民主国家的“平等”观念造成的“过高期望”。
德波顿首先分析了平等与嫉妒的关系。作为普通人,我们几乎不会嫉妒伊丽莎白女王,也不会嫉妒比尔·盖茨,即使他们比我们富有一万倍。但是我们却无法忍受儿时的朋友、现在的同事、亲密的邻居比我们更富有、更成功。我们只会嫉妒那些与我们属于同一层次的人。有时候,同学聚会是让你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的最残忍的时刻。当现代化进程把平等的观念深深植入人心的时候,当每个人都深信人生而平等的时候,每个人都深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去实现全部的梦想,其身份焦虑就随着期望的扩大而扩大了。
最早把平等观念写进宪法,并在政治生活中实践的是美国。法国历史学家爱列克西 ·托克维尔在年轻的美国旅行时,在生机勃勃和充满希望的背后,看到有一种人们未曾料及的疾病正在蚕食这个新国家的每个公民的心灵。在《论美国的民主》第十三章“为什么美国人身在幸福之中还心神不安”中写道:“当不平等是社会的通则时,最显眼的不平等也不会被人注意,而当所有人都处于几乎相等的水平时,最小一点不平等也会使人难以容忍”[3](P670)。托克维尔的参照系是贵族制度的法国,在那里,社会个体几乎无法改变自己身份和地位,人们也很少有超越本阶层的非分之想。等级制度无疑是不公正的,但却使得人民拥有一种精神上的宁静,不会为延续父辈的生活方式而被指责为懒惰和不思进取,也并不会有如今那些身处底层的人们那种强烈的一无所有和一无是处的焦虑。“出身和财产的特权一旦取消,各种职业对一切人平等开放,谁都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登上本行的高峰时,所有雄心壮志的人都以为自己有无限光明的前程,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但这是一个依靠经验可以立刻矫正的错误观点……他们虽然推翻了同胞中的某些人拥有的特权,但又遇到了要同所有的人进行竞争的局面。平等使人产生了追求享乐的欲念,但它没有向人提供满足欲念的方法,所以这两者之间的永远相背,经常使人感到苦恼和受尽折磨。”[3](P669)
现代社会激发了人们无限的期望,我们想要得到的和能够得到的东西之间,在我们实际的地位和我们理想的地位之间造成了永远无法填补的鸿沟。“我们所期待的远远超出祖先的想象,但我们付出的代价则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焦虑,我们永远都不能安于现状,永远都有尚未企及的梦想。”[1](P58)
第二个因素——赋予财富道德价值的精英崇拜。德波顿认为:贫困对自尊的影响取决于周围的人对贫穷的理解和看法。在传统社会,人们认为穷人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而富人则奢侈浪费,其财富来自对穷人的掠夺。所以有罗宾汉与梁山好汉劫富济贫的故事流传。然而,现代的经济学理论认为富人推动了社会财富的扩大,给穷人创造就业机会。
而且,在民主社会,机会向每一个人开放,财富和地位取决于个人的能力和品质。《富兰克林》传记就是美国梦的代表。每一个年轻人,只要勤劳、正直、努力就能成功,也就是说,失败证明能力差,或游手好闲,或不思进取。这种认同赋予了金钱一种新的道德含义。在过去,金钱的涵义只是昭示某人有幸生于富贵之家,但在精英崇拜的社会里,财富成一个人良好秉性的象征,富人不仅富有,而且比别人优秀。穷人已经不再是不幸的人,而变成了人生的失败者,让那些凭着积极心态不断进取的精英阶层所不齿的人。安德鲁?卡内基是苏格兰裔的美国工业巨头,受他资助的慈善活动不计其数,但他对慈善活动的意义相当悲观,他认为慈善只会让穷人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真正有价值的人永远不会请求援助的。在精英崇拜的社会里,贫穷是一种羞辱,他失败是因为懒惰和智力低下,而不是像过去一样被剥夺了成功的机会。
第三个因素——宗教失去了慰藉的功能。马克思·韦伯认为,现代性是一个祛魅的过程,尽管保留了宗教的形式,但它的精神正在飞快地逝去,让位于世俗的功利主义,资产阶级的经济伦理藉此得以形成。韦伯讨论了发端于加尔文教的英国清教徒的职业观:“作为天职的劳动,一旦被勤恳的教徒心甘情愿地实践着,那么,它必定积累财富,如果不是抱着贪婪知心,而仅仅是对天职的忠诚履行,那么,这种财富就是正当而必需的,这种财富,也是上帝对他的祝福信号。”[2](P32)
当财富成了选民的标志,也就成了美德的标志,基督教失去了最初的超越世俗的评价标准和慰藉功能,即“强调贫困能够与美德共存,低贱的职业能够同高贵的灵魂同在”[1](P254)。耶稣虽然是一个地位低下的木匠,但在上帝眼中却是最圣洁的人,帝王权贵却在《神曲》的地狱里煎熬。
当现代社会祛魅般地摧毁了过去的神圣原则,而转向了金钱至上的世俗教义,人们奔忙于可见的利益,而不再奔忙于来世的幸福。“一心追求现世幸福的人永远是显得迫不及待的,因为,他们寻求、抓取和享用幸福的时间是有限的,即使他们手里已经拥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也要时时刻刻想望其他的数以千计的美好的东西,唯恐死神来临,他们来不及享用。这种想法使他们焦急、恐惧和懊丧,使他们的精神永远处于不安状态。”[3](P668)人们已经失去于现世安贫乐道、在天堂得永生幸福的精神支柱,只能快马加鞭,带着焦虑的心情在尘世上追逐。
三、缓解身份焦虑的途径
在本书的中文版序言中,德波顿说:“新的经济自由使数亿中国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然而,在繁荣的经济大潮中,一个已经困扰西方世界长达数世纪的问题也东渡到了中国:那就是身份的焦虑。”[1](P1)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的的中国,亦成为一个生机勃勃而焦躁不安的社会,对成功近乎焦灼的渴望甚至已经转嫁给懵懂的孩子。既然身份的焦虑是现代人无法回避的精神困扰,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来缓解和疏导呢?让我们追随德波顿的脚步,看看哲学的智慧和悲剧的艺术如何给我们内心一种力量,如何给予成功和失败不同的解读吧。
途径一:像哲人那样不把自信建立在他人的评价上。
德波顿把苏格拉底、戴奥真尼斯、叔本华、梭罗等哲人忽略公众舆论、忠实内心判断的思维方式称为“理性的遁世态度”。哲人们长久以来坚持认为,绝大多数人的观点不是出于理性的判断,而是建立在直觉/感情和习俗之上,因而充满了混乱和错误。叔本华说:“一旦我们充分了解到他人思想的肤浅和空洞的本质,他们错误得防不胜防,我们就会逐渐对他人大脑进行的活动变得漠不关心。……然后我们就会明白任何一个过度重视他人观点的人给了他们过高的尊严。”[1](P1)或如叔本华问道:如果一个音乐家已经知道,除了一两个人以外,所有的听众都是聋子,那么是否还会因为这些听众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掌声而沾沾自喜呢?[1](P118)
虽然作为普通人很难不去在意周围人对我们的态度和评价,但当我们了解到主流价值体系有时会不公正地让一些人蒙羞,同时不公正地让一些人赢得尊重时,我们至少在内心深处拥有对自我的肯定,从而减轻他人态度带给我们的伤害。
途径二:用理解悲剧的方式来看待人生成败。
失败之所以可怕,不仅仅因为我们与理想失之交臂,周围人的鄙视和嘲讽才是我们最不堪承受的。当下,最能嘲讽人失败的当属报纸了。手机报上充斥着人们莫名其妙地凶杀、通奸、抑郁的真实故事。简短的叙述用粗线条勾勒出一个人愚蠢的错误和失败的结局,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和饭后的谈资。我们鄙视那些失败者和倒霉蛋,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绝不至于犯那样可笑和低级的错误因而有种高高在上的安全感。然而,如果我们去读索福克勒斯狄讲述《俄狄浦斯王》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就会明白,他们的故事决不能简化为弑父娶母和通奸自杀。失败的结局背后有命运强悍地安排,有坚强不屈的性格和英雄气概,有你我共有的情欲、恐惧、脆弱和无奈。悲剧艺术和经典文学让我们超越简单的善恶判断,了解人性的复杂与脆弱,让我们不会轻易地嘲笑别人的失败,也不必为自己的失败而无地自容。
途径三:改善集体的境遇。
德波顿说,“有一些国家,由于住房、交通、教育和医疗等方面的公众条件过于糟糕,如果做一个普通人就意味着过一种连一般尊严和舒适的需求都无法满足的生活,那么对上层身份的欲望会变得异常强烈”。[1](P247)而当一个城市的公共空间和公共设施本身看起来充满了辉煌,民众想要获得个人辉煌的欲望就会有所减少。如果我们的公共交通体系干净、舒适、高效,人们对拥有私家车的欲望就会相应减少,如果普通民众能够享受到平价住房、公平的教育资源,人们对考公务员的狂热也会减少。
现代身份理想只是现代工业生产和政治组织发展的产物。理解我们身份焦虑的原因虽不能解决我们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却可以改变我们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方式。“一旦对身份焦虑有所了解,当我们再次面对对手的漠视和挚友的成功时,我们的反应就不会仅仅是痛苦和内疚”。[1](P4)挑战当下的社会建构目标,是建立一个更美好的社会的需迈出的第一步。
我们相信,读德波顿的著作,会使我们对当下社会诸多或被冠之流行、时尚的东西有新的理解,会对我们自身的个体灵魂状态有新的审视,会对改变社会种种怪现状的路径有新的思考,会对如何保持内心的澄明、平和有新的行动方案。如果真有这些效用,相信德波顿先生会无比自豪吧,这对一个当下的人文学者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1][英]阿兰·德波顿著,陈广兴,南治国译.身份的焦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汪民安.现代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法]托克维尔著,董果良译.论美国的民主[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4]童明.现代性赋格[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5][德]瓦尔特·本雅明著,王涌译.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