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写作技法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实践
2014-02-05王海林
王海林
(天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甘肃天水741001)
意识流写作技法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实践
王海林
(天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甘肃天水741001)
意识流作为一种西方现代主义写作技术兴起成熟于20世纪前期,其理念与极少量作品差不多同时地引入了中国文学园地,但在1949年之前,由于这一时期中国面临现代国家的转型,又接连遭逢外部侵略以及连年国内政治纷争及至内战硝烟不断,在民族救亡与国民性改造这样的宏大主题文学的笼罩之下,意识流与其他现代派文学一道被压抑而未得到充分的实践与发扬;1949年之后至改革开放时期,现代派作为“冷战”意识形态禁忌的一部分,几乎被全面否定,公开的意识流写作实践完全绝迹;新时期,诸多西方现代文学思潮同时涌入,意识流还没来得及有充分的实践即被更替。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意识流文学并未留下足可传世值得咀嚼回味的文学成品。
意识流;中国现代文学;先锋文学
意识流作为一种西方现代派写作技法兴起成熟于20世纪,其引入中国文学,大约经历三个时期:1949年之前,初次引入,有少量实践,但未产生重大影响。此一时期的中国正经历现代国家的转型,又接连遭逢外部侵略,连年国内政治纷争与内战,文化上民族救亡与国民性改造成为时代的主题,意识流与其他现代派文学一道被压抑;1949之后至改革开放时期,意识流写作作为西方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一部分成为东西方“冷战”意识形态被禁忌,理念上被否定,实践几乎完全绝迹;新时期复苏,但在诸多西方现代文学思潮同时涌入的大潮中还没来得及有充分的实践即被抛弃。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并未留下足可传世值得咀嚼回味的文学成品。本文对于意识流写作在中国文学中实践问题的讨论,在对
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纷呈,风格各异。意识流文学本身也在实践中呈现多样面孔。以上述几位意识流的经典作家论,在他们的创作中,各自的写作仍然呈现出极大的差异性,这甚至导致一些评论家对于某个作家是否归属意识流作家的争论。由此也可看出“意识流”这一写作技法本身的丰富多样性。比如福克纳的意识流显然不同于吴尔芙、乔伊斯的。普鲁斯特的意识流不是现在时,是“追忆”;而吴尔芙的《达洛维夫人》则更像在一架追拍的摄影镜头下,环境与思绪的细节被层层剥露出来;乔伊斯则是将一本画报剪碎然后一列展开用放大镜给我们看;匠人詹姆斯则是用一大堆预制好的细小部件精巧地构架复现一个现实的结构:细密、秩序而少空间。意识流在西方文学传统中的探索实验一直没有停下来,被后来的作家不断地使用增益。比如后来的法国新小说派,黑色幽默,其中均有前期意识流的踪迹。在20世纪欧美文学传统中,产生了多部以“意识流”而称世的传世之作:《一位女士的画像》、《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芬尼根守灵夜》、《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喧哗与骚动》。象上仅限于对中国大陆二十世纪文学的观察。
一、意识流的概念及其溯源
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他出版于1890年的著作《心理学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中首次使用“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这个词,“用来描述清醒的头脑中源源不断地流动着感知、思想与情感”[1]。本文中所说的“意识流”一词仅限定在文学的使用范围里。作为文学术语使用的意识流,通常包含三层意思:现代主义的一个小说流派;一种小说文体;一种在小说中表现人物心理活动的技巧。[2]通常即指现代小说的一种写作手法。这种写作手法早在英国的理查逊(Dorothy Ri-
二、意识流写作技法引入中国的始末
意识流在中国现代文学里的流播与中国现代国家的命运密切相关。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期,意识流进入了中国。作为一种极为注重“形式感”的创作方法,其表达的确有偏于晦涩的倾向,这一倾向几乎从一开始即决定了它在中国的命运。“五四”新文学时期的中国文坛,或可扩而言之整个思想界都还算“众说纷纭”,各种思想学说被密集地引进中国。但当时的中国正当新旧更替之际,内有军阀割据作乱,外遭列强之侵扰。国运之主题即是救亡图存,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间的所谓现实主义文学乃是引入的重点。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二和第三个十年里,中国文坛占统治地位的便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一切的现代派(意识流也是西方现代派文学一支流)都在民族危亡的大格局下显得不合时宜而处于一种逼仄的情况。[3]1950至1970年代之间,官方对“现代派”文学采取了严苛的彻底否定封锁拒绝态度,造成一般读者,甚至不少作家不知道有这样的文学思潮和作品存在的局面。[4]
正是缘于长达近三十年的封闭与禁忌,于是有了七十年代末及八十年代前期现代主义文学几乎是报复性的蓬发。在这一时期,意识流作为一个流派被郑重地介绍到大陆文坛。以八十年代译介现代派文学影响最大的由袁可嘉牵头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为例,这个共四大册的选本收入后期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文学、新小说、垮掉一代、黑色幽默等几乎全部发生于西方二十世纪的文学现象样本。此时期,整体性地作为20世纪西方“文学事实”引入的现代派文学,几乎是被视为此前占统治地位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对立项,由此招致八十年代中期“清污”运动的沉重打击。[5]
意识流进入中国,其年代已难考其详。因为意识流只是一种技法,他不是文学流派,没什么宣言理论,不少作家是不自觉半自觉地使用这种手法。对个别意识流作家的创作的确在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坛已有几乎同时的介绍,包括福克纳在内四十年代即有专著介绍。但他们的作品真正较全面地引入则要等到七十年代末以后了。詹姆斯稍早一些,《一位女士的画像》六十年代译出,七十年代末公开发行。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八十年代出版,吴尔芙的文学评论先于作品进入中国,《到灯塔去》、《达洛维夫人》、《雅各布之屋》迟至九十年代方有完整译本陆续出版,而此时“意识流”早已“退潮”。而《尤利西斯》与《追忆逝水年华》则更迟至九十年代方完整进入汉语世界。
据此看来,早期部分中国作家的实践,很可能来自他们直接接触欧美作家原作,或者受其他国家文学创作间接影响(比如郭沫若之受日本文学中的现代派影响),另一个可能就是他们的实践可能只是暗合了“意识流”的创作方法,未必是出于实际阅读借鉴的结果。[6]
三、意识流写作技法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实践
1.1919―1949年间的意识流写作实践
郭沫若写于1922年4月的《残春》在钱理群等学者著作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被指认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7]这是一篇不足七千字的短篇,以一般所接触的意识流作品考量,这个分为五个部分的短篇,只有第二章前半部分不足四百字似可靠得上。至于第四章则完全是一个梦,里面的时序、环境描写完全是钟表时间,也不涉及什么内心活动。的确,这样的一个短篇,其中可指认的“样本”竟不足一个印刷页,而这个短篇在这位大作家的整个创作中是这么不被在意(假若不是编全集而是编一个选集可能这部小说是不大可能入选的),但《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著者竟注意到了,并指认出它在中国意识流小说实践中的先声地位。
1937年之前的上海聚集了一批年轻的现代派作家,他们自称新感觉派。其中如施蛰存、刘呐欧等一些作家的创作,可能更适合戴上意识流小说的帽子。施蛰存的《石秀》、《将军的头》,尤其《梅雨之夕》、《春阳》评论者们更多关注了其中的“弗罗伊德主义”倾向。但这些作品的意识流成分远远要大过郭沫若之《残春》。只是前者有作者自供,有作者的翻译历程佐证,故易为论者注意罢了。事实上施蛰存主事《现代》编务数年,是最有可能较完整地接触包括意识流在内西方现代派文学创作的。至于新感觉派其他作家,更多是借助意识流手法中“蒙太奇”的办法来展示十里洋场、一江花都的光怪陆离,声光影色。
至四十年代有冯至《伍子胥》,小说叙写伍子胥逃离楚国准备为父兄复仇的历程,小说家将作为传统小说核心要素的事件与情节隐退,着力于主人公的灵魂之旅,其“美学取向不是浪漫主义而是现代主义,不是自然主义而是存在主义”[8]。这篇体量接近中篇的小说从文体角度完全可视为意识流小说之一样本。这篇小说也常为评论家视为诗化小说的经典之作。“诗化”者“隐喻”化也,吴晓东先生即认为“意识流”小说均有强烈的诗化,或者“隐喻”倾向。这是否可以视为《伍子胥》之可视为意识流小说归属的一关钮。
2.1949至1979间的沉默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末,“现代派”文学整体作为“冷战”意识形态禁忌的一部分,被全面否定,一切与“现代派”沾边的写作实践在中国大陆终止了,这其中自然包括意识流在内。但这一时期,对国外意识流作家的研究却踏实地开始了。虽然研究成果要到八十年代才有机会公开。比如《尤利西斯》在一些内部资料刊物上有讨论,李文俊先生对于福克纳的研究翻译即从这时候开始的。部分现代派作品作为“反面教材”以“黄皮书”内部发行方式极少量印行。这一时期的民间“地下写作”仍有作者尝试现代主义写作,这其中可能包含意识流写作。如木心所追记:“1959年国庆十周年,我在家自己写意识流的东西,不用在小说上,用散文”[9]
3.意识流写作在新时期的蓬发
意识流在中国大陆文学谱系中被关注,主要源于新时期文学创作中意识流写作的出色实践。1979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原因是这一年茹志娟发表了她的《剪辑错了的故事》,王蒙发表了《夜的眼》。这两部作品被当代文学史指认为新时期文学创作中最早的意识流创作成品。的确在这两部作品中意识流被大规模地进行了尝试。这一时期还有宗璞的《我是谁》,戴厚英的《人啊人》等实践意识流写作。但上述两位作家及茹志娟对于意识流都是“浅尝辄止”。大规模的意识流实验以王蒙为始为终。王蒙自《夜的眼》后又在不长的时间里发表了《春之声》、《海的梦》、《风筝飘带》、《布礼》、《蝴蝶》、《杂色》及《相见时难》一批均被指认为意识流小说的中短篇作品。《蝴蝶》与《杂色》最为人称道,也最为经典。《蝴蝶》追述了张思远三十多年间的人生沉浮,作者借用“庄生梦蝶”的心理迷乱来象征这种起伏变化。《杂色》则叙述千里骑一匹杂色灰马去牧场途中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但王蒙的意识流实验显然并不是西方意识流的模仿,而是有着自身鲜明的特色。比如“联想”是意识流小说里极重要的要素,而王蒙则把它放置到了头等的地位上,西方意识流的来源是心理学的理论,而王蒙则强调其“联想”与中国古典文学里“赋、比、兴”的传承。王蒙还特别提到古典“诗情词意”取向。正是这样一些自觉的创作追求,使王蒙的意识流小说走出了另一个天地。王蒙的意识流明丽清新,有异于西方“意识流”小说普遍的晦涩风格。比如对所有的意识流小说家来说都会面对怎样给他的小说赋予统一性的问题,不同的作家创作了不同的形式。王蒙用形象来统一,虽然评论家李子云曾对王蒙小说里人物形象的“不突出”表示强烈不认可,[10]但把王蒙的意识流小说与西方经典意识流作家作品对照即可看出,在西方意识流小说中人物形象、情节退居到了其次的其次,而王蒙的小说能让读者明显感觉出形象统领的分量以及作者对于塑造形象的努力,虽然作者是尝试一种异于传统写法的手段。
王蒙之后已无作家再有如此大规模的意识流实验。到八十年代后九十年代初,部分先锋派作家作品中亦有意识流写作的实验。较明显的像格非的《锦瑟》、《迷舟》、《褐色鸟群》中的意识流叙事手法也是其叙事实验的组成部分。莫言也被认为在多个中短篇小说中引入了意识流的技法,如《金发婴儿》、《透明的红萝卜》、《球状闪电》等。只是先锋作家强烈的历史解构/重构的叙事实验取向使得读者几乎忽略了其中的意识流成分。
结语
“意识流”自进入中土,由于恰逢这个国家绵延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动荡与国家转型,其命运与所有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一样,尚未得到充分展露,即遭禁绝。整个二十世纪后二十年,中国文学界(不仅是创作,也包括理论界)所作的似乎主要是“补课”工作。西方各种创作思潮和方法不断地引入,“意识流”只是整个西方现代派文学“功课”的一部分。八十年代初,王蒙的实验,现在看来,其意义更多是在于在当时那样一个乍暖还寒的政治文化氛围下起到了某种“破围”的作用,提倡和示范了一种写作姿态上的多样化探索的可能空间而不是产生出成熟的足可传世的艺术精品。吴秀明就认为王蒙、宗璞、茹志娟的实践“还仅仅停留在形式和技巧的层面上,而作为现代主义最核心的东西,现代人的现代意识,其实还十分贫乏。”[11]而在稍后的“先锋派”作家创作中,意识流只是被借用的技术之一而没有成为一种文体上的企图。
“意识流”在汉语写作中无出色的成品可资传世,除去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等因素,汉语言固有的语言特性也应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因素。但这一方面的研究迄今似乎尚付诸阙如。
[1]M.H.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597.
[2]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二十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三联书店,2003.90.
[3]郭恋东,杨榕榕.论“意识流”在现代中国文坛的译介[J].山东社会科学,2013,(7):103.
[4]洪子诚.问题与方法[M].北京:三联书店,2002.257.
[5]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38-139.
[6]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65.
[7]钱理群,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63.
[8]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1375-1949[M].北京:三联书店,2013.630.
[9]木心.1989-1994文学回忆录[M].北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810.
[10]李子云.关于创作的通信[J].读书,1982,(12):74-89.
[11]吴秀明.当代中国文学五十年[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332
(责任编辑:徐国红)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Practiced i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WANG Hai-l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Tianshui Normal College,Tianshui 741001,China)
Stream of consciousness,as a writing technique developed by several western modernist writers,rose and matured in the 20th century;and almost at the same time,the concept together with a few works were introduced into Chinese literature.However,during the period before 1949,while undergoing the transformation into modern country,China was lacerated by external aggression and riven by internal political strife.Thus,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as not fully practiced,being depressed by and shrouded in the grand theme of literature such as national salvation and national character’s remolding.From 1949 to the period of reform and opening up,as part of the taboo of the Cold War ideology,Modernism was denied and the public practices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extincted.Thereafter, many western modern ideology trends of literature swarmed into China and replaced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hich still needed more practices then.In 20th century’s Chinese literature,no impressive literary works that employ“stream of consciousness”was produced.
stream of consciousness;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avant-garde literature
I044
A
1009-3583(2014)-0048-04
2014-01-27
王海林,男,甘肃兰州人,天水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兰州大学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