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泉韵
2014-02-03赵畅
赵畅
前些年,我去山东淄博参加“聊斋志异”纪念邮票的首发式时,曾与济南擦肩而过。其时,我颇觉遗憾。5月底的一天,当我乘坐高铁仅仅四个半小时就来到济南时,那份喜出望外的心情,恍如品了一回用济南煮沸的泉水沏泡而成的觉农舜毫茶,真是爽极,乐极。
我下榻所在地的历下区,是老城的核心区。一部济南史,历下竟占了九成。历下的路呀,条条藏着典故和传说;行人脚下,步步压着泉韵史话。而更让我惊异的是,传说中,舜帝为民时,曾在历山之下躬耕,《墨子·尚贤中》记载:“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以至留下了“舜井”之古迹,“舜耕”“舜田”“舜华”等古意斑斓的地名。而我的家乡浙江上虞,也是传说中的虞舜之地。著名考古学家郭沫若在其《卜辞通纂》中云:“殷商甲骨文中已有‘上虞地名,可见上虞之名颇古。”而“上虞”地名的来由,史籍中亦多有记载,其中《水经注》引《晋太康三年地纪》:“舜避丹朱于此,故以名县。百官从之,故县北有百官桥。”又云:“舜与诸侯会事讫,因相虞(‘虞通‘娱)乐,故日‘上虞。”暂且不论舜帝究竟出生在哪,传说和记载至少告诉我们历山和上虞都有过舜帝的足迹。够了,这已经很让我感奋和欣慰的了。是啊,走在历山我不就走在另一个故乡吗?尤其当我看过历山的“舜井”,并与家乡的那口“舜井”叠合一起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两口井如此惊人一致,只是因为历史的泉眼是相通的。
生活在历下的居民们,是幸福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市景,不啻是散文家和诗人们笔下的一种虚幻的诗意,而是客观的存在。如果说,威尼斯是一座水上城市的话,那么,济南又何尝不是?要论区别,只是威尼斯城建在一片明明晃晃的水上,不免少了点神秘性;而济南城则枕在幽幽淼淼的泉上,自是多了点浪漫感。听历下区领导介绍,济南城的泉多得不得了,光有名的就有七十二处之多。
趵突泉,是不能不看的。记得老舍先生曾以优美的笔调写过她,说假如缺了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一半的美”,可见趵突泉之无可替代的重要性。我知道,“趵”是跳跃之意,“突”乃“猛冲的意思,以“趵突”形容泉水,可见泉水从地底下奔涌而出的情势该是如何的神奇。然而,心中的想象到底是不能替代实地看察的。来到趵突泉,池水青碧,游鱼水藻,纤毫毕现。三大泉眼,井口般粗的泉水涛涌若奔,争先恐后。看着,看着,这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这是大地的灵感,汩汩缕缕;这是大地的作家,洋洋洒洒。我甚至傻傻地想,若能将这趵突泉倒置过来,我们不就能看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另一番景致了吗?
徒步来到“濯缨泉”王府池子,但见曲巷藏幽,杨柳叠翠,池子开阔,池水清澈。这里的池子,原名“濯缨湖”,始于元代。后归了王府的“濯缨湖”,为建筑所累,水面不断缩小,最终由湖变成了池的规模。至清代,德王府成了巡抚衙门所在地,范围压缩,“濯缨湖”被划出衙门。济南这几天的气温已经飚到三十八度,于是乎,这王府池子恰好成了人们清凉、纳凉的好去处。几十号人,有的在池子里游泳凉快,有的刚从池子里起来,有的正准备跳入池子,有的则坐在池子的围栏上与人闲聊,一展怡然自得、淡定平和的心境。而今,在城内可供居民游泳的天然池子已然很少,即便有也大多成了垃圾的倾倒场、污水的排放地,但王府池子例外。大家用不着替池子担心成为天然垃圾场和污水直排地,因为济南人将池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谁敢做拂逆不敬而亵渎池水的事?也用不着担心泉水温度骤变,济南的泉水一年四季保持在十八度左右的恒温,让人感觉冬暖夏凉。以至有人说,泉水是济南人的免费冰箱。是的,走过泉水流淌的起凤桥街时,我发现在一住户门前的溪流边上,主人家用塑料袋盛放着一只西瓜并将其悬在了流动的溪沟里。我相信,这西瓜一旦被享用,定然是冰冰凉凉的,爽爽脆脆的。除了西瓜,这溪沟边上悬挂着的还有其他的东西,估摸是天热容易发馊的小菜。问边上摆摊的大妈,她说:“你猜对了,那是一些剩菜或为下一餐准备着的生菜。”听罢,同行者不禁感慨道:“这冰箱好啊,不仅省电,而且绿色环保!”而给我的感觉:做济南人真的很适意,很舒坦。居民与泉为邻,白天与泉对话,夜晚枕泉而眠,好生动好深情的鱼水关系哟!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清代诗人刘凤诰这两句诗,无疑是众多咏济南诗章中最殊胜的诗眼。荷柳湖山,写的是济南,更是大明湖。正如玄武湖给了南京,翠湖给了昆明,西湖给了杭州一样,大明湖给了济南,大明湖亦就成了济南的眼睛,而尤其是刘鹗的《老残游记》。是的,当大明湖给他添了灵气之时,其亦将大明湖以至济南的风景给写活了,写神了。写千佛山时,他有过这么一段诗意的描写:“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沉净得如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刘鹗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在常人看来,这或许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却终究是事实。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大明湖的清滢澄澈,只是因为大明湖的美轮美奂,真所谓珠联璧合、相互映衬是也。造就这样的景观,不能不感谢曾巩。遥想当年,正是在齐州当了三年太守的曾巩,鉴于济南虽泉水颇丰,但浚塞不通,湖水置换不畅,西湖(大明湖)景致不再,故而兴修水利,疏通了各路泉水通往西湖的水渠,修建了“北水门”等设施,从而使“外内之水,禁障宣通”,湖水因之吐纳有序,水澈清明,美景复回。
大明湖,要义在于一个“大”字,无论“铁公祠下水潺潺,古历亭前碧水环,水自无心与山约,常从水底见南山”,抑或“历下城中半是湖,居水分水种菰蒲”,无论“纵横水路各东西,船虽相近不相逢”抑或“出门十步是烟波”“一钩斜月半帆风”等,都从不同的视角写出了大明湖的阔大。然而,阔大归阔大,阔大总得有点儿陪衬,否则,单调令阔得虚、孤寂令大得慌,不是太怨了大明湖、埋没了大明湖的英名了吗?然而,在大明湖,与其真正成为绝配的,则是荷花与柳枝。正如著名散文家鲍尔吉·原野所言:“此景如同黄山的峭壁与青松是绝配,秦淮河上桨声与灯影为绝配,牛肉和大葱包饺子为绝配道理相通。天下事,往往有绝配,人与人、物与物,有缘遇到一起,便成佳话。”
这绝配的佳话,一经词人搅拌、发酵,便是那样的诱人、醺人以致醉人了。
济南的泉水呀,就是这般的丰沛。然而,她们也有过暂时枯竭的时候,更多则是人为造成的,比如为了GDP,曾经打深井、挖煤窑,超量开采地下水。几大名泉一俟枯竭,济南人的眼被刺痛了。痛定思痛,他们随即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保泉”运动,除了政府加大治理力度,全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自发投入其中。他们关停所有自备井,节约用水,涵养山麓,提升地下水位……几年后,“趵突泉”终于率先复喷,“激湍”又回来了,恬适的生活又回来了。
当年,杜甫在历下亭写下了这样一幅对联,曰:“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是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济南的泉水,曾经滋养过一代代济南人或在济南生活过的人们。从鲍叔牙、闵子骞、扁鹊、曹操到秦琼、曾巩、赵孟頫、李攀龙,以至王世贞、丁宝祯、刘鹗、季羡林,他们不知给济南留下了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的精神财富。而翻开中国文学史的册页,辛弃疾、李清照、蒲松龄、张养浩、顾随、徐志摩、沈从文、老舍、王统照、冯至、卞之琳、臧克家、孙犁等,他们留下的芳泽恰如一盏盏璀璨的明灯,照亮了历史,也温暖着当下。
哦,我听见济南的泉水正昼夜不息,叮咚作响……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