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对启蒙理想的继承与转化
2014-02-03黄学胜
黄学胜
论马克思对启蒙理想的继承与转化
黄学胜
马克思哲学与启蒙关系问题是一个有待深入的研究课题;马克思既是启蒙思想的继承者儿子,又是启蒙的尖锐批判者。他批判了启蒙的阶级立场及其“应当”逻辑,吸收转化了其人道理想;通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政治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空想社会主义批判,马克思创立了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使在启蒙那里陷入乌托邦的人道理想具有了现实可能。马克思哲学是一种超越现代性的现代性哲学。
启蒙;人道理想;唯物史观;科学社会主义
马克思“是一个真正的启蒙运动的产儿”*悉尼·胡克:《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页。,“马克思思想的出发点就在于法国的启蒙思想”*城塚登:《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创立》,求实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因而当代英国地理学派马克思主义者戴维·哈维也说:“马克思在很多方面都是启蒙思想的儿子。”*戴维·哈维:《后现代状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3页。这些都肯定了马克思与启蒙思想之间的密切关联,将他当成了启蒙思想的传人。这对于学界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来源和判定马克思哲学的思想性质,有重要的意义。然而他们此说只是观点性质的论断,并未给出有说服力的阐释。国内学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来源问题上更多地集中于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研究,很少涉及其与启蒙思想的关系问题。因此就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是启蒙思想的传人?何种意义上不是?还是一个有待深入的研究课题。在这方面,笔者以为,马克思最重要的是继承和转化了启蒙的人道理想。
一、 启蒙的人道理想
胡克等人所说的“启蒙”是指在17、18世纪欧美地区发生的一场知识及文化运动,该运动相信理性发展知识可以解决人类生存(human existence)的基本问题,这开启了现代化和现代性的历程。该运动起源于荷兰,后来传播到英法德,乃至整个欧洲,以法国为典型代表。启蒙时代的主题是“主体性”的觉醒,它坚持“人类普遍本质的人道主义信念”*邓晓芒:《20世纪中国启蒙的缺陷——再读〈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载《启蒙与世俗化——东西方现代化历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页。,强调人的理性自由,以自然科学为窠臼,对宗教神学和封建制度展开激烈批判。这种人的普遍解放的人道理想鼓舞了现代人,也影响到了马克思。
哈贝马斯指出,“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页。。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美洲新大陆的开辟以及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都肯定了人的主体性,这在哲学上表达为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即确立了“人”相对于“上帝”的优先性。“我思”就是“自我,一个思维着、思想着的理性、观念或精神”*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67页。。在笛卡尔看来,新的知识大厦应当建立在确切无疑的“理性”、“思维”的基础上,“思维”乃是“正确地作判断和辨别真假的能力”,“思维着的理性的尺度”是衡量其他一切事物的标尺,应当被树立为绝对的权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9-60页。这确立了理性的至高无上性,排挤了上帝,给人留下了广阔空间。
在此基础上,“‘理性’成了18世纪的汇聚点和中心,它表达了该世纪所追求并为之奋斗的一切,表达了该世纪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卡西尔:《启蒙哲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启蒙”就是用“理性的自然之光”驱逐黑暗、“开启蒙昧”,18世纪又被称为“理性的世纪”或“光明的世纪”。所以康德界定启蒙运动为:“Sapere 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3页。它强调每一个理性健全的个体,都要独立思想,应该且能够凭借理性力量建立起周遭世界的基本秩序,人类美好的生活也都应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由于完全信任理性,因此“‘进步论’成为一种流行的思潮。”*黄瑞琪:《马学与现代性》,台北允晨文化2001年版,第110-111页。这使启蒙时代弥漫着乐观主义和进步主义。“勇于运用自己的理智”,也意味着有理智就有自由。每一个人现代人都是理性的,也都是自由的,也就是“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于是现代世界强调个体权利,国家和社会都应当保护个人权利。这也是启蒙时代政治解放力图实现的东西。
这种自信来自于近代自然科学的巨大成就。启蒙时代“没有跟着以往的哲学学说中的那种思维方式亦步亦趋;相反,它按照当时自然科学的榜样和模式树立了自己的理想。”*卡西尔:《启蒙哲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如果说,启蒙时代对人类进步的评判“是以体现和保障人类自由的个体权利作为评价标准的。”那么“对于知识的理性追求被认为是由科学作为媒介并通过科学而达到的”*伊安·夏皮罗:《政治的道德基础》,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页。,自然科学主要是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论,即“不是从概念、公理到现象,而是相反。观察提供科学论据;而科学研究的对象则是原理和规律。” 它“研究的现象是经验材料” ,试图“找出物质世界的普遍秩序和规律”*卡西尔:《启蒙哲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随着牛顿三大规律的提出,它向世人证明,人凭借自身的理性而无需借助上帝就能理解和掌握世界的基本规律,这是人自身理性的力量,这因而启示人们同样可以依靠理性建立起符合理性的法和国家,进而保障所有人的基本人权。这开启了法国大革命的先声。
为此,启蒙运动首先展开了宗教批判,目的是使人摆脱蒙昧,将人对上帝的信仰转移到对理性本身的信仰,确立一种新的人道宗教:“(1)人并不是天生来就腐化了的;(2)人生的目的就是生命本身,是在大地上的美好生活而不是死后的赐福生活;(3)人惟有受到理性和经验的光明所引导,才能够完善大地上的美好生活;(4)大地上美好生活的首要条件就是从愚昧和迷信的枷锁之下解放人们的心灵,从既定的社会权威的专横压迫下,解放他们的人身。”*卡尔·贝克尔:《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8页。其次则是批判不合理的封建专制,力图通过社会制度的革新,建立起符合理性的人间天堂即理性国家,保障和实现人人的普遍幸福和自由平等。启蒙学者认为只要这个符合人之自然本性的理性国家建立起来,政治的根本解放就完成了,人类就能进入一个“千年福祉王国”。于是,大多数政治哲学家致力于从自然法的角度出发,来建构一套理想的政治国家设计,他们将国家和社会理解成摆脱“自然状态”并最终实现了人的普遍幸福的结果。这正是启蒙的人道理想的核心体现,但正如后来马克思所批判的,启蒙哲学止步于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它的人道理想是抽象的,无法实现一切人的自由平等。马克思的终生努力正在于力图实现启蒙试图但又无法实现的这一人道理想。
二、马克思对启蒙理想的继承
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正是启蒙的时代,其出生地特里尔市是德国最受启蒙影响的地方,工商业发达,自由民主分子也很活跃。马克思的父亲就是一个具有进步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他的头脑中充满了启蒙运动的思想。”*弗·梅林:《马克思传》(上),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8页。其未来的岳父维斯特华伦也是一位崇拜古代文化、具有极高修养的伊壁鸠鲁主义者,少年马克思经常光顾华伦家,华伦还经常提醒马克思要关注圣西门的事业。马克思在其中学习了六年的特里尔中学,也是一所盛行着自由主义启蒙精神的学校,校长约翰·胡果·维登巴赫更是试图使这所学校的教学建立在理性主义的原则上。无疑在这种情况下,启蒙时代的理性精神和人道理想在马克思的思想上烙下了深刻印记。
这种影响最早体现在《青年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一文中。在这里马克思树立了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成塚登认为,这篇作文的思想出发点“就在于法国的启蒙思想”,“字里行间洋溢着对人和理性的信任”。*城塚登:《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创立》,求实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在大学阶段,一开始马克思热衷于浪漫主义诗歌的创作,尽管这“暂时地排挤了理性主义对马克思的主要影响”*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卷),上海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98页。,但它表达的更多是对“自由的憧憬”。随后马克思开始自觉地去接近黑格尔哲学,常去听黑格尔最出名的学生之一甘斯的课,后者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阐释,这唤起了马克思“对社会问题以及从社会主义观点解决这个问题的兴趣。”*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卷),上海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106-121页。而出于对启蒙精神的亲近,马克思还力图按照康德-费希特提示的思路重建一种新的法学体系,尽管以失败告终,但这都反映了马克思学生时代是以启蒙主义为思想主流的。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特别阐述了伊壁鸠鲁的自我意识哲学,表达了对人的主体性和自由的吁求,还借普罗米修斯的口喊道:“说句真话,我痛恨所有的神灵”,在梅林看来,马克思对自我意识的推崇,是“想通过这种哲学同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结合起来。”*弗·梅林:《马克思传》(上),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36-37页。城塚登也认为,“法国启蒙思想的基本立场正是马克思在这篇论文中所采取的立场。”
对启蒙的信奉同样体现在《莱茵报》时期。这一时期,马克思更多是用启蒙的观念和思想来关注和评判社会政治问题。他坚持认为,人的社会生活和活动应理解为合乎规律的历史过程,理性精神应当对现实状况起到批判和推动作用,法和国家应当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人民的自由平等权利应当受到肯定并获得实现。因此,马克思坚决捍卫出版自由和言论自由,“自由出版物的实质,是自由所具有的英勇的、理性的、道德的本质”*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6页。,“是个人表现其精神存在的最普遍的方法。它不知道尊重个别人,它只知道尊重理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0页。他还批判国家不应当以信仰为支柱,“国家应该是政治的和法的理性的实现”*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4页。。而“法典就是人民自由的圣经。”*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1页。法的真正的本质是保证“公民在法律面前的平等”*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17页。。马克思还积极地批判了“反动的浪漫主义”与“自由人”团体,前者反对启蒙,维护现存的封建制度;后者则只是理论空谈,并不实际批判现存制度,马克思认为“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应当积极地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在这里,马克思坚持了启蒙的“应当”逻辑,站在了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上。
之后马克思便遭遇到了物质利益问题的挑战,它促使马克思去检视自己的世界观。启蒙主义立场认为法和国家应当保护一切人的自由平等,捍卫全体人民的普遍利益。然而实际情况是,等级议会维护的只是林木占有者的利益,它把一切国家机关都变成了“林木占有者的耳、目、手、足,为林木占有者的利益探听、窥视、估价、守护、逮捕和奔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0页。这对马克思在利益和国家的问题上造成了困扰,此时的他坚持认为利益具有不法的本质,应当从属于理性主义的法和国家,但实际情况却是法和国家被“贬为私人利益的工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55页。,法则成了维护私人利益的手段。这让马克思认识到,启蒙理性和人道的绝对原则在现实的物质利益面前是软弱无力的,不是启蒙理性的“应当”来规制“现实”的利益关系,倒是相反,是现实的物质利益关系决定着被视为作为普遍理性的法和国家。于是马克思开始从启蒙主义的思路中清醒过来。这促使马克思开始研究经济问题。物质利益难题成了青年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转折点。随后,退回书房的马克思便展开了对启蒙主义思路的清理,依次展开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政治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理性形而上学批判、空想社会主义主义批判,并最终创建了唯物史观,在晚年又为了深化对资本主义时代的分析批判,提出了剩余价值学说。
遭遇物质利益难题之后,在基本的精神和理想方面,马克思并未彻底与启蒙断裂。比如马克思相信时代的进步,对启蒙之后的现代成就如工商业和科学等充满了肯定,他相信人类一定能够实现普遍解放的人类理想。人类解放的理想是马克思一切工作的最终旨归。这种人道理想,在中学毕业论文中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的完美”,在《德法年鉴》时期是人类解放,是“废除作为人民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的共产主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在《共产党宣言》中是新的人类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4页。在《资本论》中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人类联合体,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108页。因此,启蒙人道理想可谓马克思不变的人生追求,但遭遇了物质利益难题之后,显然,如果这一理想要实现的话,依然停留于启蒙的应当逻辑,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转化了对人类解放的探求,转向了对社会经济问题的剖析,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科学共产主义社会的构想。
三、马克思对启蒙理想的转化
马克思积极地肯定了启蒙的功绩:启蒙学者“已经开始用人的眼光来观察国家了,他们从理性和经验出发,而不是从神学出发来阐明国家的自然规律。”*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7页。他们相信,“理性(或知识)与幸福、理性(或知识)与自由或解放是一致的、相辅相成的。此外,他们崇尚人道、理性、自由、容忍等价值。这些价值之间是可以相容的,毫无扞格,并且是可以同时实现的。”*黄瑞琪:《马学与现代性》,台北允晨文化2001年版,第111-112页。对于塑造现代生活具有重大意义,也带来了现代的巨大成就。但问题是,启蒙并没有实现其原初的理想,现代国家“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永恒的正义在资产阶级的司法中得到实现;平等归结为法律面前的资产阶级的平等;被宣布为最主要的人权之一的是资产阶级的所有权;而理性的国家、卢梭的社会契约在实践中表现为,而且也只能表现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理性的国家完全破产了”,“早先许诺的永久和平变成了一场无休止的掠夺战争。”现代社会也没有变得更加合理,“现金交易”日益成为社会交往的唯一纽带。“商业日益变成欺诈。革命的箴言‘博爱’化为竞争中的蓄意刁难和忌妒。贿赂代替了暴力压迫,金钱代替刀剑成了社会权力的第一杠杆。初夜权从封建领主手中转到了资产阶级工厂主的手中。卖淫增加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总之,同启蒙学者的华美诺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0-723页。在这种分析中,马克思首先明确了启蒙的资产阶级性质。它不过是资产阶级的解放,而不是人类的普遍解放。
于是,马克思接过了启蒙的“批判”大旗,将其对准了启蒙本身。他认为,启蒙的宗教批判有积极意义,它“使人不抱幻想,使人能够作为不抱幻想而具有理智的人来思考,来行动,来建立自己的现实”*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0页。,使人认识到“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 因此“宗教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页。。但是宗教批判“基本已经结束”,现代世界的丰富矛盾与对抗,使得宗教批判已经不足够了,还必须批判宗教得以产生的社会基础,使宗教批判上升到现代政治的批判和社会历史的批判。因此“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0页。
对法的批判就是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因为“德国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是惟一与正式的当代现实保持的同等水平的德国历史。”*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5页。对政治的批判就是批判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因此,马克思在遭遇物质利益难题之后写的第一部著作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黑格尔的法哲学试图用绝对理性国家综合市民社会,实现“全体的自由性”和“伦理的总体性”。在费尔巴哈颠倒逻辑启发下,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努力不过迎合绝对精神自我运动和发展的逻辑,颠倒了国家和社会的真实关系,“观念变成了主体,而家庭和市民社会对国家的现实的关系被理解为观念的内在想象活动。”事实上,“家庭和市民社会都是国家的前提,它们才是真正活动着的;而在思辨的思维中这一切却是颠倒的。”*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页。因此,国家和市民社会的真实关系是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和前提,国家不是理性设计的结果,而是以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为基础和前提的。在随后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则集中批判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针对鲍威尔试图通过政治解放解决犹太人的解放问题,他指出,现代解放不过是政治解放,政治解放是市民社会和国家分离开来,确立的最终结果不过是利己主义的个人,“这种人,市民社会的成员,是政治国家的基础、前提。”*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7页。启蒙学者所吁求的自由平等等人权,不过是“市民社会的成员的权利,就是说,无非是利己的人的权利、同其他人并同共同体分离开来的人的权利。”*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页。现代社会的精神就是犹太人的“实际需要、利己主义”的精神,“实际需要和自私自利的神就是金钱”*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因此现代社会是以追逐金钱、货币、资本为目标的。这个意义上,现代世界已经是一个犹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过着双重生活:政治的生活和市民社会的生活。前者是“人把自己看作社会存在物”,后者是“人作为私人进行活动,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为工具,并成为异己力量的玩物。”*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72-173页。在这两种生活中,人都是不真实的。现代世界上“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的世俗分裂”*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73页。,所以宗教作为一种人的异化的形式将持续存在。现代解放远不是人类解放,它只是形式上确立了一切人的自由平等,实际的不自由和不平等依然普遍存在。借此,马克思明确了:其一,法和国家以及现代社会都不是理想的天堂,人的普遍解放不能止步于政治解放,需要从政治解放上升到人类解放。其二,现代国家的现实的基础是资本主义的现代社会,并受后者决定,因此人类解放的可能性来自于对现代社会的深入分析,并由此揭示人类解放的可能性。
于是,对法和政治的批判进展到市民社会批判,即政治经济学批判。政治经济学作为“现代工业的产物”,正是从肯定人的自私利己本性出发,积极肯定自由市场体系的自足性,认为国家无需干预市场,每个人追求自身的利益能够最终实现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的统一、人民的普遍幸福等,因此他们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乃是自足的、合理的,是最理想的社会制度。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启蒙之后的现代世界并不是自足的、美好的,反而是充满了对抗和分裂的,人并不自由,也不幸福,人的异化普遍存在。社会日益分裂为两个对立的阶级: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工人普遍的贫困,资本家普遍的富裕。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对此视而不见,他们把竞争当成社会发展仅有的车轮,工人则变成了劳动的动物。马克思则揭示产生这种情况的真实原因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制度。在这一制度下,创造社会价值的劳动本身是异化的,成了异化劳动。劳动创造的价值被资本家剥夺了,劳动本身不是肯定自身,而是变成了一种奴役和压迫的活动,它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分裂和对抗。资本家之所以能够剥夺工人的劳动,是因为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具有资本,“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资本家的权力“就是他的资本的那种不可抗拒的购买的权力。”*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页。现代社会是资本大行其道的社会,资本原则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原则。因此,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两股对立的力量:资本与劳动。这种对立最终将使社会阶级简单化,变成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也将使矛盾尖锐化,最终将引发无产阶级的社会解放运动。这一解放是借助工人阶级的解放来推翻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度,使人从奴役制中解放出来。“工人的解放还包括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2-63页。这里显示了人类解放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其必然性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即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将发展到顶端,必然会带来新的社会解放;其可能性在于,无产阶级是现代社会最受剥削的阶级,是最受资本奴役和压制的阶级,因而革命性也是最强的阶级。无产阶级的解放就是人类的普遍解放。在这里,马克思的立场不仅是无产阶级的立场,更是人类的立场,他像启蒙知识分子一样指明了现代社会的矛盾和对抗及其发展方向。“在马克思看来,相对于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也是扮演‘启蒙者’或‘指导者’的角色。”*黄瑞琪:《马学与现代性》,台北允晨文化2001年版,第127页。
“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页。。作为革命的力量的无产阶级还需要革命的理论做指导。革命的理论必须突破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后者包括启蒙思想、也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其中,黑格尔哲学是最集中和最系统的表述。于是在继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后,马克思进一步展开了意识形态批判,即与德国的意识形态划清界限。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创建了历史唯物主义。黑格尔从“主体即实体”出发,将人类历史理解成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和发展,最终把现实的人类历史变成了精神运动和发展的历史,不是肯定现实的物质生产方式,而是肯定“精神”“观念”的作用,陷入了唯心史观。青年黑格尔派作为黑格尔的弟子尽管批判其晚年的保守性,力图重新兴起英法式的启蒙,但他们的批判只是停留于宗教批判,只是用词句来反对词句,他们把反抗资本主义的斗争变成了一般的理论斗争,因此马克思说:“我们谈的是一些没有任何前提的德国人”。*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页。因此尽管他们讲是满口震撼世界的词句,却是最大的保守派。在历史领域也一样,“人类的历史变成了抽象的东西的历史,因而对现实的历史说来,也就是变成了人类的彼岸精神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8页。费尔巴哈尽管重新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但他只是强调感性直观,“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在历史领域依然是唯心主义者,将现实的斗争变成了一种“爱的宗教”。他们的错误都是从观念出发而不是从实践出发解释历史。与德意志意识形态相区分,唯物史观则“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2页。马克思强调,人类历史是从从事物质生产实践的现实的人出发的,意识、精神是实践的产物;“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页。。人类历史的发展受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关系支配,历史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马克思不像启蒙学者一样,效法自然科学去发现人类历史中普遍存在的理性精神,而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这门科学是“真正的实证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科学是人的科学和自然的科学的统一,它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而是“从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的研究中”来阐述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主张逻辑和历史的统一*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4页。。这门“历史科学”既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预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灭亡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必然到来。
共产主义社会理想是马克思继承启蒙理想的最终体现。在历史科学的基础上,新的社会理想有了现实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因此是科学的社会主义。新的社会理想力图实现启蒙的普遍解放理想,肯定每个个体的自由、平等、普遍幸福、社会公正等,即“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真正解决”*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就此而言,正如黄瑞琪所言,“无怪乎有人称他为‘启蒙运动之子’。在马克思的‘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理想社会里,劳动和资本不再分离,人可以享受他们的劳动成果,且在劳动和休闲中实现所有的潜能,没有异化的现象。”*黄瑞琪:《马学与现代性》,台北允晨文化2001年版,第111-112页。科学的社会主义思想区别于空想的社会主义。后者本质上还是启蒙运动所提出的各种原则的进一步发展,他们看到了启蒙之后的世界呈现的是“一幅极度令人失望的讽刺画”,因而尖锐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抨击私有制,倡导社会变革,相信一个更加美好的时代将取代资本主义而终将到来,但他们却仍然站在启蒙理性的基础上,把历史发展看成人性、理性或知识的不断提升,将希望寄托于有识之士身上,因此他们终于还是停留于社会改革而不是社会革命。“虽然看出阶级的对立,造成工人的贫困,却没有看到工人阶级在历史上可能发挥的作用。”*黄瑞琪:《马学与现代性》,台北允晨文化2001年版,第123页。空想社会主义无法揭示真实的人类历史的发展,它们所欲求的未来的美好社会也终将和启蒙欲求一样陷入空想。科学社会主义则是建立在对人类社会历史的深入分析的基础上,是人类历史受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矛盾关系运动的结果,是历史的必然,是一定可以实现的。在这里,马克思继承了启蒙的乐观主义精神,相信历史是进步的,美好的未来一定会到来,同时,他又使这一人类理想有了现实基础,突破了启蒙的乌托邦性质。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马克思是一个最坚定的启蒙主义者,是力图真正落实和贯彻启蒙的理想目标的。青年马克思将这套思想概括为唯物史观。如果说唯物史观提供的是一种大历史观,指明了历史发展的基础、原则、动力和方向等,那么晚年马克思的《资本论》提供的则是对资本主义这一特定时代集中分析的时代史观,“剩余价值学说”的提出不过是进一步深入剖析资本主义时代的特点、矛盾及其通向未来社会的必然性。因此,纵观马克思一生的工作,可以说,他都是执着于启蒙时代提出的人类的普遍解放的最终实现,只不过马克思转换了启蒙对历史的看法,丢掉了其理性设计的“应当”逻辑,而使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建立在可靠的现实基础上。从而使普遍的人类解放有了现实的可能。从这一点而言,马克思又是超越了启蒙的。
四、几点结论
以上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关于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是启蒙思想的儿子?(1)马克思继承了启蒙的价值观念:诸如自由、平等、普遍幸福、社会和谐公正、保障和实现每一个个体的权利等,即普遍解放的人道理想。(2)马克思和启蒙一样,充满了历史的进步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相信历史发展终将带来一个美好的人类社会:没有压迫,没有普遍的异化,人的潜能可以获得最大化实现。而启蒙的成就包括宗教批判和对封建制度的批判,以及启蒙之后资本主义的现代成就如工商业、科学技术等等都将为人类美好未来创造基础。(3)马克思接过了启蒙的“批判”大旗,“批判”是启蒙的基本武器,马克思也极力去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因此马克思很多理论都以“批判”著称。马克思不仅批判了宗教和封建制度,更是批判了“启蒙”本身,指出启蒙之后世界的消极方面,揭示启蒙逻辑的问题、并力图突破启蒙,因此,马克思的批判不是抽象的理性批判,而是社会历史批判和经济批判,在批判继承上创建的唯物史观转化了启蒙人类解放的理想,使其有了现实可能。这同时也表明了马克思哲学的真精神乃是批判的精神,因此其现实意义同样也在于,应当反对和批判一切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不仅要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也要积极地展开自我批判。
第二,关于何种意义上马克思超越了启蒙?(1)启蒙立场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立场,维护的是资产阶级法权,肯定形式上的自由平等。马克思的立场则是无产阶级立场,更是全人类的立场,既同情无产阶级、也同情资产阶级,希望实现普遍的人类解放。(2)启蒙人道理想的实现方式不同。启蒙停留于理性建构现代国家,停留于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马克思则批判了政治解放,提出超越政治解放上升到人类解放。人类解放是要实现社会的普遍自由平等,人民的普遍幸福。人类解放的实现是借助于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方式来进行。(3)启蒙效法自然科学模式,揭示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把这一规律看成是合乎理性,因此历史变成了一种是否合乎理性的历史,直到黑格尔那里,变成了一种“精神”“观念”的历史,否认人民群众的作用,成了唯心史观。启蒙的逻辑也变成了一种“应当”逻辑。马克思则探讨了历史的前提、基础、动力和方向,将人类历史建立在生产实践的基础上,创立了唯物史观,马克思唯一的科学不是自然科学而是历史科学。
总之,马克思既是一个启蒙的继承者,继承了启蒙的理想、价值观念和基本精神;又是一个启蒙的批判和超越者,其超越了政治解放、现代形而上学、以及空想社会主义,创立了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哲学是一种超越现代性的现代性哲学。如果说现代世界的种种现代性问题,如功利主义、拜金主义、道德沦丧、精神空虚等等,都与18世纪的启蒙相关,那么反思现代性问题就有必要通过对启蒙的再度理解来实现,而马克思哲学作为对启蒙反思得最深入和最彻底的哲学,无疑仍然是当下社会走出危机、展开新的启蒙运动、构建社会主义和谐价值体系不能离开的基本立场,是仍然需要坚持的科学社会主义的指导。
(责任编辑:陈建明)
2013-10-1
黄学胜,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讲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哲学基础理论,启蒙哲学。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编号:13CZX015);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二五”(2012年)规划项目(编号:12ZX16)。
A8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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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4)01-006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