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2014-02-02若若
文/若若
小时候,我最盼望过年。
那时,我对过年的远近是看母亲做鞋的程度。每天吃过晚饭,哥哥姐姐围着煤油灯写作业,母亲就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纳鞋底。我问母亲什么时候可以穿新鞋。母亲说过年的时候。晚上睡觉,我就梦见自己穿着崭新的布鞋过年了。
母亲开始剪鞋帮的时候,我知道离过年已经不远了。母亲先用牛皮纸剪出鞋帮的样式,然后比着纸样把刷上浆糊的布粘上去,晾干后稀疏地绗几下,便用锥子和勾针将鞋帮与鞋底上起来。那些做好的鞋在箱盖上整整齐齐地排着,像等着吃糖果的小朋友。最前面的那双最大,是父亲的。接下来的是大哥、二哥、三姐和我的。独独没有母亲的。我跑去问,她说我还有穿的,不用做。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正在提水淘洗红苕,她的脚趾头从张了口的橡胶鞋里露出来,紫红紫红的。
母亲将洗好的红苕切成细长的丝,放进滚开的水里焯一下,捞出来放到簸箕里晒。冬天的太阳很少,母亲就在灶里煨上火,把红苕丝放进锅里烘。
腊月十八,母亲开始做苕丝糖。锅里的糖刚开始冒泡,山对面的三舅娘就喊:“周六孃,你今天做苕丝糖了哇?我都闻到香味了。”
一锅还没做好,汗水已经把母亲的头发打湿了。我和姐姐早按捺不住了,直接从锅里抓来往嘴里塞,烫得哇哇叫也不愿松口。做完最后一锅,母亲用塑料口袋装了些苕丝糖,叫我给三舅娘和邻居大姨娘送过去。我说大姨娘前天蒸粑都没请我们吃,不给她送。母亲就改喊姐姐提过去了。
腊月十九做米花糖,腊月二十蒸醪糟,二十三蒸粑,除夕一天天临近了,我白天晚上都在吃香东西。
腊月二十九扫院子,贴春联。我记得堂屋外贴着“门前绿水声声笑,屋后青山岁岁春 ”,厨房门上的则是“年年如意年年利,事事称心事事成 ”。
大年三十是最激动人心的日子。母亲早早起床,把炉子提到院坝里生火炖东西。厨房里的两口大锅一整天都在冒热气,海带炖猪蹄,凉拌鸡,薰猪肝,腊肉,香肠,油酥花生,平时难得见到的好东西这天都摆上了桌子。
吃团年饭之前,照例要先祭拜菩萨和先人。母亲在饭桌上摆了八副碗筷,每个碗里盛了些米饭,便开始在神龛下烧纸。纸灰在堂屋里打着旋飞,不时落进桌上的碗里。落了灰的饭我们都不愿吃,母亲把它们全倒进自己的碗中,就着热汤稀里哗啦就咽下了。
吃完年夜饭,母亲又端来炒花生炒黄豆,大家围着桌子守岁。哥哥姐姐在看书,我也装模作样地翻。过了一会儿,姐姐惊爪爪地喊:“晓蓉儿把书倒着看。”大家笑得前俯后仰,从睡梦中惊醒的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快到十二点,母亲挨个给我们发压岁钱,每人两毛。我把钱紧紧地拽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丢了。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砰、砰、砰,新的一年来了。
天才蒙蒙亮,母亲就叫我们起来吃汤圆。母亲说谁要吃到包有硬币的汤圆今年的运气保准好。我就叉开碗里的汤圆看,一个两个三个,都没有。吃到第四个,咯崩,有个东西咯到牙。呀,是硬币。我高兴得又跳又叫。
天大亮了,对面的路上全是去街上逛耍的人。我揣着两毛钱,穿上母亲做的新鞋,欢天喜地地往街上跑,屁股后面跟着三舅娘家的秀清。
我用两分钱买了三块糖,给了秀清一块。她嘴里包着糖口齿不清地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以后什么事都听我的。我们又买了五分钱的炮,边走边放。
卖豆腐脑的挑着担担在人群里大声吆喝“豆腐脑,香喷喷的豆腐脑!”大姨娘家的花莲姐一直跟在担担后头,一扭头看见我们,马上跑过来,亲热地问我有钱不。我说有。花莲姐要了两碗豆腐脑,她吃一碗,我和秀清合着吃一碗,一共花了一毛二。花莲姐说前面还有卖豆腐卡卡的,好吃得很。我说没钱了。花莲姐便垮起脸,拉着秀清走了。
我心痛被吃掉的豆腐脑和糖,朝着她们的背影恨恨地吐口水,边吐边踢地上的石子儿。一不留神,脚上的新鞋飞了出去,落在水坑里。幸好还剩一分钱。我又买了块糖,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初二开始,晚上就有耍牛儿灯的。牛儿灯的耍法很简单,一人耍牛头,一人耍牛尾,一人扮放牛娃。唱灯的则是一人领唱,几人合唱,还有打锵的。一声锵响后,领唱的来句“牛儿灯来麦射哟,闹成咯成咯喂~,到谢主人家社哟,来哟拜年哦 ”,众人就合唱“红花一朵链啊海棠花~牛年啊牛年牛啊”,表演就正式开始了。耍灯的边唱边舞,唱一曲、舞一回,我们跟着帮腔,院子里就格外热闹。牛通常是不老实的,有时停下来“吃草”,有时“喷草”,有时还要在地上打滚,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表演结束,主人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进背兜里,表演的人摘下身上的道具,喝一口递过来的茶,又往下一家走去。红包通常都是一元二,也有包六毛的。如果耍牛儿灯的人不喝茶,而是讨板凳坐,主人家就得赶紧准备酒菜,招待表演的人霄夜。我们家招待过一回。他们一行八人吃了三十个叶儿粑,两块腊肉,两大盘苕丝糖,喝了三斤酒。把我和姐姐的心都吃痛了。
过了初十,过年的气氛就慢慢淡了。性急的庄稼汉开始翻地犁田,亲戚还没走完的人家心也是慌的,吃过午饭便急急地往家赶。我们家亲戚不多,初七八母亲就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洗干净,等着来年春节再穿。记忆里,母亲每年过年穿的都是同一双鞋。
正月十五晚上,一阵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年就过完了。
我刚上班那几年在外省,过年不能回家,大年三十就守在单位的电视房看春晚。电视房里的人很少,工友大多喝酒去了。看着电视里热闹的场面,我就想母亲,想苕丝糖想叶儿粑,还有牛儿灯,想得眼泪滚。
有了女儿后,年年春节都回老家。只是母亲早几年就做不动苕丝糖看不清纳鞋底了,牛儿灯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除夕最主要的活动是边看春晚边陪母亲打牌,和了也装着没看见,让母亲赢得像我小时候吃到硬币。
前几天母亲打电话说今年县里要举办牛儿灯比赛,催我早点回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