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Eustacia
——哈代《还乡》的双向解读
2014-01-29张宝国南通大学外语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张宝国[南通大学外语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康国卿[河北师范大学外语部,石家庄050000]
被误读的Eustacia
——哈代《还乡》的双向解读
⊙张宝国[南通大学外语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康国卿[河北师范大学外语部,石家庄050000]
英国作家哈代的小说《还乡》自问世一百多年来,读者大多把关注的焦点放在男主人公克莱姆身上,对其充满了赞誉与同情,进而只把他从城市(巴黎)到农村(艾顿荒原)理解为还乡。相反,他们大多对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进行负面解读。在此语境下,本文重点揭示女主人公的悲剧实质,即她本来自城市,情感并不属于农村,回城对她来讲,也是还乡,是另一方向(从农村到城市)的还乡。
负面解读悲剧实质情感还乡
卢卡奇(Lucás)在其《小说理论》中提出:“所有的小说都是‘恋家症’的(All fiction is homesickness)。”①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小说都是“家园”书写。小说为读者,甚至有时候也是为了作家本人,构建了一个彼岸世界。在这个彼岸世界之外,每一个迷途的流浪者都期盼找到并返回分别很久的“精神家园”②。因此,离家在外的游子寻找家园,回到故乡便是一件自然而然、无可厚非的事情,它满足了流浪在外的游子(包括作家)的心理诉求。然而,具体到哈代以“回家”为主题的小说《还乡》,长期以来人们厚此薄彼,对男主人公克莱姆(Clym)的回乡(return)给予更多的理解与同情,对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Eustacia)的还乡努力却非议颇多,以至于忽略、掩盖了她“还乡”的本质。在此语境下,本文将从误读表现、误读原因以及还原真相几个方面以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还乡为侧重点谈谈这部作品双向/双重“还乡(The Return to the Native)”的思想主题。
一、对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的“误读”
学界对游西塔西亚的“误读”体现在两个层面,即对男主人公克莱姆更多的理解与同情及对其他女性如克莱姆母亲由布莱特夫人(Mrs.Yeobright)和他堂妹汤马森小姐(Miss Thomasin Yeobright)的正面解读;对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的负面解读。从作品标题理解角度,多数读者认为“还乡”只是指克莱姆从“繁华”的巴黎回到孤寂落后的家乡艾顿荒原(Egdon),将标题中的the native词义仅仅限定在克莱姆身上。
比如,在谈到克莱姆命运时,人们经常叙述为“克莱姆可以说是荒原的产物。他在荒原上土生土长,荒原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正是对家乡的爱促使他离开繁华的巴黎回到故乡。他常常独自漫步、享受周围的一切”③;也有人将克莱姆解读为“虽然在巴黎经营珠宝生意多年,但克莱姆对资本主义的金钱和掠夺本性充满反感,于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巴黎回到了家乡艾顿荒原”④;在论及其他女性时,则做如下描述“荒原上其他女性如由布莱特夫人和汤马森小姐也在荒原上土生土长,也热爱荒原、熟悉荒原的一切。她们了解荒原、适应荒原,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⑤,或者说“汤马森(小姐)天性善良宽容,恰如荒原的本质,让她住到别处,她都不会‘快乐’”⑥。
而在评论游西塔西亚时,人们经常认为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⑦。这里“一心想回到城里”变成了“有野心”。另外,亚马逊官网在介绍《还乡》中译本2011年8月第1版时,对游西塔西亚做了以下叙述:“女主人公是高傲的、耽于空想……;由于她对繁华世界梦寐以求、对爱情婚姻朝秦暮楚,因此被视为轻浮虚荣女子的典型……;荒原人视她为女巫,由布莱特夫人称她为坏女人……;与利他、克己、圣者型的克莱姆相比,她是利己、享乐的,是另类异教。”
通过搜索中国之网(CNKI)近5年发表的相关文章,笔者发现,几乎没有任何文章将游西塔西亚的行为与还乡实质联系在一起。倒是有一些读者如王茜、杨澜和叶冬琳把游西塔西亚的命运定义为“空间焦虑下的艰难逃离”⑧,即对艾顿荒原的反叛与逃离。
二、“误读”的原因
误读原因有三,即作者因素、读者因素和对生态思想的片面理解。
1.作者因素小说《还乡》的主要叙事基调是全能的第三视角。这样叙事的最大特点就是摆脱了第一叙事角度的主观偏见性,较为客观公正、可信。通过躲在幕后对叙事的操控,作者哈代实现了对读者最大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还是悄然无声的。哈代生长在英国南部的小村庄多赛特郡,22岁曾到过伦敦打拼过四五年,但在城市里,他不为精英阶层所接受。他试图努力把农业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拉拢在一起,但终究失败。因此,他感到很痛苦并回到了乡下。这说明哈代的思想有一定的局限性,较为保守,与当时英国社会发展方向背道而驰,被学界视为19世纪英国最后一位呼唤“农业文明”的作家。然而,哈代时期的英国,工业化浪潮滚滚而来,势不可挡。农业文明固然美好,但是高山挡不住,毕竟东流去,现代工业文明逐步主宰社会的一切。在《还乡》之前,哈代的作品“笔调乐观、轻松、充满诗情画意”以此表达对“乡村社会”、对“农业文明”的“无限眷恋”⑨。从《还乡》开始,哈代转入了痛苦的“悲剧”创作期。
哈代这种保守,对城市的成见、对现代工业文明持否定的态度必然会影响到读者。在《还乡》中,他就是克莱姆。他假借克莱姆之口控诉工业文明对美好乡土文明的“侵袭”⑩,借克莱姆之口来抒发自己在工业文明滚滚洪流面前的无奈与无限忧伤,以至于众多读者只顾关注克莱姆的情感,关注克莱姆的喜怒哀乐,只把从巴黎到艾顿荒原,从城市到农村理解为还乡,把荒芜偏避的艾顿荒原界定为美丽的家园。这种一边倒的情愫必然会使这些读者忽略、掩盖女主人公的心理诉求,进而很容易把女主人公想要离开艾顿荒原的努力与行为定义为异端。
2.读者因素
读者因素这里指有些读者治学态度不认真,缺乏对作品情节的客观把握,可能受一些文章的惯性影响。比如,相当数量的文章把克莱姆描述成巴黎的“珠宝商人”⑪,说他“放弃了在巴黎挣大钱的机会,回故乡投身教育以唤醒麻木的乡亲”⑫。这样,其他读者很容易受此影响,认为男主人公的形象很高大。结果确实如此,比如就有读者认为克莱姆富有牺牲精神,是艾顿荒原的“普罗米修司”⑬。而事实是什么?通过核实原著情节,我们就会发现莱姆在城里根本没混好,他根本不是什么老板经理,他只不过是珠宝店的一个小伙计。巴黎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天堂,他与城市格格不入,一心想逃离城市、返回乡下。在城市里,他痛苦、焦虑,如同女主人公在艾顿乡下焦虑、痛苦一样。只不过,他比较幸运,成功地回到了故乡,这与作者哈代经历非常吻合,因此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倘若他在城里游刃有余,尽施才华,终成富豪,再急流勇退,回归故里,唤醒民众,共同致富,造福乡亲,那他才是真正的高大上。遗憾的是,那还是哈代的替身克莱姆吗?答案很明确,绝对不是。否则,哈代当年就不会离开伦敦、不会借笔挽留根本无法挽留的“农业文明”、不会躲在克莱姆身后借克莱姆之口表达自己在滚滚而来的现代文明面前的“悲哀与无奈”。
3.对生态思想的片面理解生态思想与女性主义结合形成了目前比较新颖的生态女性主义评论方法和视角。许多相关评论文章,如张丽君的“《还乡》中人物与荒原的关系”、魏艳辉的“哈代反田园牧歌的乡土叙事”等,都有意无意地强调克莱姆与自然的代表艾顿荒原能够和谐相处,所以他获得了新生,而女主人公违抗自然,与自然格格不入,所以才未逃脱灭亡的宿命。
但是,生态思想中的自然不仅仅是客观外界:田园或者旷野,还应指符合规律、自然而然的“自然属性”。在生态解读方面只强调空间自然难免有些片面。实际上女主人要回城也很自然,她追求的也是一种与自然(生长环境)和谐共处。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的家乡在城里(海滨城市布达茅斯),受命运捉弄,随外祖父来到艾顿这片穷乡僻壤,身份颇似“下乡知青”。她的根不在乡下,情感归属也不在乡下,一定要求她热爱艾顿不现实,也显得很苛刻。她一心一意想要逃离艾顿——这个她眼中的放逐之地,回到熟悉的城市本质上也是在还乡、在回家。
真正的生态思想精髓应该是“和谐”,各归各处、各就各位最好,别错置了空间位置。具体到这部作品,理想的状态就是男主人公克莱姆热爱艾顿,就回到艾顿,找一个同样热爱艾顿荒原的姑娘结婚生活,比如堂妹汤马森小姐(须知,当时的英国堂兄妹间通婚既合法又合乎文化习俗);女主人公回到城里找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生活,这才是符合生态思想的本真。为什么人们能够理解、同情男主人公从城市到农村的还乡,而对女主人从农村到城市(知青返城)的还乡非议,至少忽略呢?
生态女性主义思想本源于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结合,本应更加关注女性命运,上述人们过多关注男主人公的“还乡”、拔高男主人公形象,忽略女主人公的自身回家/返城的要求。读者这种解读有失偏颇,是对女性声音的屏蔽,有男权思想的痕迹,有意无意间滑入了哈代式的大男子主义(Hardism)。
三、被放逐的“下乡知青”游西塔西亚
作为小说《还乡》的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原本生活在美丽繁华的海滨城市布达茅斯。因生活所迫,20多岁随外祖父迁居到艾顿这片“荒凉的原野”⑭。面对荒原,她内心充满激愤,郁郁寡欢。她也曾努力过,但始终融入不到荒原的乡村文化之中。她终日在旷野中游荡,一心想回到城市之中。因此,她并不“属于荒原、与荒原密不可分”⑮。她整日游荡正表明她的孤独、寂寞、无助和可怜。试想,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20多岁到一个全新的环境,而且还是一个与繁华都市有着天壤之别的穷乡僻壤,世界观、价值观业已形成的她哪那么容易彻底和过去告别,割断自己的情感之根,融入到自己并不喜欢的农村新环境中呢?难怪她有被命运放逐的感觉。她经常在反抗的情绪中呐喊“天那,把我置身于这个残缺不全的恶劣世界是多么残酷,我被我不能驾驭的事情伤害、摧残,压垮”⑯。
在她生命最后的风雨之夜,她向苍天问道:“我本来有能力做好多事情,但我一直受到非我能所决定事情的伤害、折磨和摧残!奥,老天竟用这样的酷刑来折磨我,可我根本没做处半点对不起老天的事情呀!”⑰。
对于游西塔西亚的品行,也有人,比如叶冬琳,评论到她具有独立精神,敢于追求。她并不是“生活一无是处,四肢不勤,而是经常在压抑状态下苦熬”,只不过荒原才是束缚她的“罪恶”⑱。
她和克莱姆二人各自的思想并没有对错之分。如前所述,真正的生态思想精髓应该是“和谐”,各归各处、各就各位最好,别错置了空间位置。二人婚姻的可悲之处在于彼此并未相互了解就草率闪婚。从女方角度看,游西塔西亚误以为自己喜欢城市从城里返家的克莱姆也会喜欢城市,会很快回到城里,于是就和克莱姆结了婚。在此方面,她并不像传统评论说的那样“精于算计”。反而,她的闪婚说明她在一定程度上是单纯、幼稚的。否则,她会在确认克莱姆确实很快回巴黎,在出击和克莱姆接触,如果后者有未婚妻,就努力把克莱姆抢到手,以便能回到朝思暮想的城市,这样,她才算得上“老谋深算”,为了返城“不惜牺牲自己的爱情、婚姻”。
另外,和克莱姆结婚后,他们婚后生活并不富裕,她还一度拒绝过老情人威尔迪夫(Wildeve)的经济资助。她的结局并不是她婚后还主动勾引威尔迪夫,反而是威尔迪夫主动找她。那天,由于说话俩人没听见敲门声,致使婆婆由布莱特夫人误解二人在偷情,一连串的巧合、误会最终导致游西塔西亚冒险离家出走,与威尔迪夫私奔。总之,她何罪之有,年纪轻轻就受到命运的惩罚和乡下“亲人”的误解?即便她有这样那样的过错,但总“罪不致死”吧。但是,性情孤僻,忧郁敏感的作者哈代,由于惯用悲剧视角审视人生,最终用他那狭隘的生态观把游西塔西亚杀死,而且把她淹死在返城/“回家”的路上。这就是游西塔西亚的命运实质。
综上所述,具体到哈代以“回家”为主题的小说《还乡》,长期以来人们厚此薄彼,更加关注男主人公克莱姆的回乡(return),给予更多的理解与同情,而忽略、掩盖了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的还乡努力。这种误读一是由于作者局限性所造成,另外读者对生态思想的片面理解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亚虽然被哈代“谋杀”了,但她也是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她一心一意想到大城市也是一种“还乡”情怀,与男主人公想回艾顿荒原本质上并无差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游西塔西亚,这种双向/双重还乡才构成一个完整的还乡,return。
①费小平:《家园政治:后殖民小说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②[匈]卢卡奇:《小说理论》,张亮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
③⑤⑮陈缘梅:《空间焦虑下的艰难逃离》,《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1期,第62页,第63页,第64页。
④胡克红:《从〈还乡〉看哈代的自然观》,《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第30页。
⑥⑦⑪⑯张丽君:《〈还乡〉中人物与荒原的关系》,《安阳工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第83页,第82页,第81页,第82页。
⑧⑱叶冬琳:《空间焦虑下的艰难逃离》,《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1期,第40页,第40页。
⑨⑩⑬⑭蒋贤萍:《哈代的故土意识与悲剧情结》,《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第67页,第67页,第69页,第68页。
⑫杨澜:《回归与走失:〈还乡〉中主人公命运分析》,《中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第45页。
⑰Hardy,Thomas.The Return of the Native.Signet Classics,1959,391.
作者:张宝国,留美英语博士,南通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女性主义小说;康国卿,河北师范大学外语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